「慧鈴,我把會計數據代入這個excel檔,導不出我要的結果耶!你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坐在她對面的會計小桃哀呼一聲,向她求助。
「你把檔案寄給我看看。」
小桃將檔案email給她。文慧鈴打開來,檢查一下,修正了幾個函數,再把檔案寄回去。
「好了,你再試試看。」
小桃不禁佩服。「慧鈴,你好厲害,連程式都會改,有問題找你比找MIS快多了。」
「這個算不上程式,就只是excel的一些函數設定而已。」她微微一笑。
「可是你大學不是圖書館系畢業的嗎?怎麼會懂這些東西啊?」小桃好奇地問。
她不動聲色地看回自己的螢幕,繼續做自己的事。
「個人興趣而已。」
大學畢業之後,她找了一間小型的貿易公司待著,全公司連老闆在內只有五個人。
她的工作是負責行政文書,做一些報關報價之類的事。當初看上這間公司,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小公司不會特別養一個MIS,所以當老闆發現她「電腦不錯」時,很理所當然將公司硬體都交給她負責。
目前整個公司的網路可說是在她的控制之中,她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監控。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投往桌歷。
小桃忍不住問:「慧鈴,看你最近一直在瞄日曆,你有什麼計劃嗎?」
小公司有小公司的好處,但也有麻煩的地方,就是每個人的距離太近,做什麼都躲不過另一個人的眼睛。
「沒事。」她馬上把目光收回來。
就是今年了,那命定的一年。
竟然一轉眼,十個寒暑就過去了。離十月還有四個月,她必須穩住才行。
「喂,我是文慧鈴。」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她順手一接。
「慧鈴,我是玉蓮阿姨。」是她叔叔的妻子。
「有事嗎?」她冷淡地問。
「你叔叔這兩天在念,你好久沒回家了。」
這是提醒她這兩天該匯錢回去了,她心知肚明。
不過這一定是阿姨自己的意思,她懷疑她叔叔知道,阿姨定期都會打來向她要錢。
她那堂叔,說來也是個老好人,偏偏女人運不太好。
他的第一任老婆結婚不到兩年就跟人跑了,第二任的玉蓮姨是鄰居介紹的,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嫁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六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女兒。
嚴格說來玉蓮姨不是個壞人,就只是眼界狹小,因此在寸許的世界裡什麼都計較。
她剛進門,文慧鈴原來的房間立刻被要求讓給她兒子住。當然文慧鈴可以吵,可是她懶。她只要有安靜的空間,不受打擾就好,所以她自動東西收收搬到儲藏室改裝的小房間去。
比較麻煩的是這個阿姨的護巢意識很重,文慧鈴記得她們兩個人發生第一次大戰,是在她高一那年。
依稀是她遇到武青雲的那一天。
那天她整個人暴躁到極點,一回到家,房門一甩把自己關在裡面。
通常阿姨跟她互不侵犯,不過那天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什麼氣,格外有興致找碴,竟然隔著薄薄的房門就開始叫陣。
「一回來就躲到房間裡,連家事也不會幫忙一下,你幫弟弟妹妹洗幾件衣服會死嗎?」
心情惡劣的文慧鈴霍地打開房門。「他們不是我的弟弟妹妹!」
「你說這什麼話?我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還供你唸書,叫你洗個衣服還要千拜託萬拜託?寄人籬下的人是不是應該感恩一點?」
文慧鈴冷笑一聲。「誰寄誰的籬還不曉得呢!如果我記得沒錯,這間房子就是叔叔用我父母的保險金買的,掛在我的名下。還是你要我跟叔叔說,你們把房子還我,自己搬出去住,大家分家算了?」
「你……你說什麼!」阿姨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頭上的屋頂竟然是她文慧鈴的。
他們夫妻少數幾次吵架,都是為了阿姨要求他把她送到別的親戚家去,叔叔從不答應。
她這叔叔雖然沒出息兼妻管嚴,卻是個挺有責任感的男人,也就是這種性格才會把三個不是他生的孩子都視如己出。
文慧鈴其實並不介意錢怎麼用,反正賺錢對她從來就不是難事。
「怎麼啦?你們在吵什麼?」
帶小孩看完電影回來的叔叔,一進門就看見她們兩個在對峙。兩個小鬼本來很興奮地在討論電影劇情,馬上安靜下來。
「你聽聽!你聽聽你這個侄女說的什麼話!」阿姨馬上撲過去呼天搶地。「她竟然說這個家是她的,她容不下我們母子,要把我們趕出去啦!你來評評理!」
文慧鈴冷冷的笑,任憑她去搬弄。
聽了半晌,叔叔點點頭,跟妻子說:「你跟我進來。」
她才沒興趣去聽他們要說什麼,轉頭回自己房間,把門甩上。
不久,主臥室傳出激烈的爭吵聲,而且大吼的竟然是她那軟弱的叔叔。
經此一役,她跟阿姨倒是再沒有發生過什麼大場面,兩個人繼續以冷淡的方式共處,直到她念大學搬出來為止。
「叔叔身體還好吧?」她捺下性子問。
「還不錯啦!最近這幾個月有更進步一點。」
叔叔四年前中風了。說起這事,文慧鈴倒是得替玉蓮阿姨加分。叔叔倒下來之後,她本來以為以玉蓮姨現實的個性,應該找個理由就跑了,沒想到她竟然在叔叔身邊待了下來,而且一路很任勞任怨的在照顧叔叔。
或許,這也算是愛情的一種形式吧!
衝著這一點,文慧鈴每個月自動匯錢回去,算是報答叔叔這些年來的養育之恩。
「我待會兒會匯這個月的生活費回去,叔叔就麻煩你了。」
她把電話掛斷,立刻連上網絡銀行,匯了兩萬塊回去。
「喂,慧鈴,你知不知道我們的快遞公司最近換了一個新的快遞員?」小桃等她掛了電話,立刻迫不及待地開口。
「不曉得。」也不感興趣。
「我跟你講,那個新人超、帥、的!」小桃滿眼星星。「他每天下班會來管理室收件,走走走,時間到了,我帶你下樓去看。」
「謝了。」她翻個白眼。
「不要這樣,那是因為你還沒看過他才不感興趣,等你看過就感興趣了。」
文慧鈴懶得理她,開始收拾自己的包包。
嗯,今天正好有一個件要放到管理室去。
「慧鈴,我幫你拿,我幫你拿,等我一下!」小桃背起包包,忙不迭地追上去。
***
武青雲將貨車停在大樓旁的臨時卸貨區,輕快地跳下車。
他吹著口哨,幾大步走上正門的台階,先拉開門讓裡面下班的小姐們走出來,陽光般爽朗的笑臉讓任何人看了都不得不回他一個同樣的笑。
「小武,今天很準時啊!」管理員天天和他打照面,已經混得很熟了。
「對啊,路上沒塞車。」他笑道,拿起櫃檯上的收件登記表,繞到後面,開始核對地上收件箱裡的包裹。
這棟大樓裡有十幾間公司,其中四間和他工作的快遞公司簽約,因此他每天上午和下班前都會過來一趟收件。
「這兩個星期怎麼收包裹的人變成你?前一個呢?」管理員好奇道。
「我剛調來台北支援,以後這一區都由我負責。」他的白牙一閃。
「原來如此。你之前跑哪一區的?」
「我以前是桃園分公司的人,負責桃園新竹那一帶,今年老闆把我調到台北來。」
「不錯哦!調來台北是要升你的官吧?」
「調過來也是一樣當快遞,沒有什麼升不陞官的。」常年在大太陽下送貨讓他曬出一身黝黑的皮膚,襯著笑起來亮亮的白牙,活像是牙膏廣告的模特兒。
其實調到台北來,確實是因為他表舅——快遞公司的老闆——有意要培養他接手台北的區塊。
以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男人,他知道這個機會是難得的,所以即使在桃園已經是中階主管了,調到台北從基層做起,他並沒有抱怨。
人的一生,一轉眼就有雲泥之別。
在高三以前,他是個家境富有的小孩,高中一畢業就有遠大的前程在等他。可惜他爸爸在他高三那年投資房地產失敗,慘賠了數億,所有美好的未來一夕間成為泡影。
為了讓父母少擔心一個人,他高中一畢業就放棄升學,提早入伍。可是退伍之後,家裡的狀況並沒有改善多少,父親反而因為操勞過度中風了。
身為長子的他知道這是自己扛起責任的時候,於是他放下繼續升學的想法,和母親一起扛下債務,進了他表舅的快遞公司工作。
轉眼間七年過去,他已經二十八歲了。
今年之所以放心答應他表舅轉調到台北來,是因為弟弟和妹妹都大學畢業,找到不錯的工作,父親的健康好轉,債務也以穩定的速度在減少。
現在是他終於可以放心追尋自己未來的時候。
目前,他白天工作,晚上在一間大學的學士學分班進修,生活過得很充實。至於感情……他聳了聳肩,這事就看緣分吧!
「對了,七樓的文小姐說有一份文件要送下來,請你等她一下。」管理員忽然道:「我打上去問問看她什麼時候要……啊,文小姐下來了!」
電梯門打開,管理員對其中一道纖麗的人影揮揮手。
武青雲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
天!
是她!
「文小姐,信交給我就好。」管理員熱心地接過文小姐手上的信封。
真的是她。
他簡直不敢相信。
高三的那朵白蓮。
她好像長高了一些,頭髮也變長了,一路迤邐到她手臂上,鬈曲而柔軟。
她的眼眸依然是他記憶中的杏形大眼,黑白分明,水靈盈透。唇色微淺,淡淡的像粉櫻一般,皙白的肌膚似乎稍微看久了就會讓她瘀青似的。
他模糊地感覺到管理員把那個信封推到他眼前,但完全動彈不得。
她還記得他嗎?
應該不記得了吧。
他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沒有機會再見到她了。原來她住在台北,而且就是他公司簽約的客戶之一。
她變得不多,甚至,連看他的神情都差不多。
「文小姐,這是小武,快遞公司的收件員,現在都是他在負責我們這一區。」管理員笑著介紹。
文慧鈴臉色蒼白,除了自己血液瘋狂奔流的聲音,什麼都聽不見。
天哪.武青雲……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武青雲拿起她的那個信封一看,寄件人是「億粹國貿公司文慧鈴」。
她叫文慧鈴。
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知道她的名字。
「你姓文,我姓武,我們合起來正好『文武雙全』。」他傻傻地笑了一下。
「姊,他姓武,叫武青雲,是唐健的朋友。青雲,這是我姊姊,文慧鈴。」
「你好。」
「你姓文,我姓武,我們合起來正好『文武雙全』。」那張俊朗的臉龐帶笑。
她僵硬地拿起登記表,草草的填上資料,往櫃檯一推,轉頭直接走掉。
他沒事幹嘛對陌生人說這種話?好像在吃人家豆腐一樣。武青雲懊惱,連忙叫住她。
「文小姐。」
他不叫還好,一叫她竟然加快腳步衝出去。
「不好意思,我馬上回來。」
這次絕不能讓她跑了!他精神一振,馬上追在她身後。
出了門右轉是通往捷運站的地下道,他堪堪在她要下樓梯之前攔住她。
「文小姐!」
她瞪大眼睛,受驚地望著他。
奇怪,他長得不至於嚇到人吧?為什麼她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你不要誤會,我不會傷害你的。」他連忙表明立場。
文慧鈴真想大笑。他錯了,他正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有能力傷害她的人!
又或者是「他」?
不,他是武青雲,「他」也是武青雲。他和「他」不都是同一個人嗎?
武青雲!那個不可一世、囂張狂傲的大少,竟熬在快遞公司當送貨員?怎麼可能?這種工作看在他眼中應該是「賤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