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於日後當周惟惟回想起,這樣心驚膽魄的一段旅程,竟然是由這樣平凡的一天啟始,她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那天是星期四,八月二十一,她記得很清楚。
那天她沒有上班,但是並沒有因此就偷懶,她的電腦開機,處在連線狀態,隨時公司有事,一通電話她就會趕過去。
當時是下午一點,她還沒吃飯,上完洗手間之後站在水槽前面,打量著鏡中那張寧定的容顏。
這不是一張極魅力的臉,但有一種舒緩的氣質,讓人看了,自然而然心平氣和——這樣的一張臉,照理說是適合學中文、哲學的女孩子的,帶點古典的味道,但周惟惟卻是主修最熱門最現代的資訊系。
她是個電腦工程師,亦是目前服務的這家會計事務所的MIS。
她在這間公司服務滿四年了,根據規定可以有十天的年假,不幸的是,他們公司的MIS只有她一個人,不容她連休十天,雖然另外還有一個兼職的MIS可以偶爾進公司支援她,可是這種會計師公司,資料庫裡有許多客戶的私密資料,老闆只信任她一個人監管,於是兼職的那一位能上忙的地方有限,頂多就是在外圍負責公司網絡正常,大小電腦不當機之類的;如果真的遇到什麼事,還是得她進公司處理。
如此一來,她只能把這些年假打散,偶爾請個一天兩天,或者頂多安排在週末前後,連休個三天,再長就走不開了。
今天是星期五,她請休假,打算三天都在自己的小套房裡好好的發懶,什麼也不做。
周惟惟盥洗完畢,走出浴室。
這間大套房的頭期款是父母幫她墊的,但是後續貸款得靠她自己付,她爸媽按照傳統,其實一開始很不開心未出嫁的女兒要自己買房子,總覺得女兒等將來出嫁再搬出去就好。
不過她老家在桃園,天天要通車到台北東區上班實在太幸苦了,如果在市中心租房子,那一個月租金也差不多可以付貸款了;思前想後,老父老母就以著投資的心情,替當時甫大學畢業、剛找到工作的女兒付了這間房子的頭期款,其他的月付部分讓她自己負擔,也算給孩子一點壓力和責任感。
這件十八坪的小公寓,一開始的格局是一房一廳,因為她喜歡寬敞的空間,所以把所有隔間都打掉,只用一些櫃體當作局部性的間隔,因此整個公寓變成一間大套房,從每個角度都可以看見整個房間。
進房的小小玄關,連接著一個小客廳,有三人座的紅色長沙發,和她隨機搭配的籐椅,四十寸的液晶電視是老闆慷慨的搬家禮。
再過來一點是一個工作區,這個區域鋪了木質地板,平時有客人來,鋪蓋一搭就是個現成的客房空間。
再過來就是她的主臥區,衣櫃讓她和其他空間稍微有些分隔,如此一來,如果有客人留宿,她較有私密空間。她家最舒適的就是她的房間和工作間,因為這是她最常使用的空間。至於那個小得可憐的開放式廚房,反正除了偶爾下個水餃,她也很少在用。
她不是不會煮,只是下班回家往往累了,又只有一個人吃飯,直接買外事最方便。
以一個二十六歲的單身女子來說,這其實算是一間舒適的房子了,她不應該感到不滿足。事實上,她也沒有不滿足,她只是……
「只是什麼…?」她站在客廳中央,對自己扮個鬼臉。
只是……
只是希望她的生命裡除了工作,還能有其他的驚喜。
因為性子和順,她幾乎是當了一輩子的乖乖牌,當久了也會膩的。
Wewill,wewillrockyou……她的手機鈴聲突然大唱起來,她走到主臥區,拿起床頭的手機,整個個順勢往柔軟的大床上一攤。
「喂?」
「惟惟,我收到你的e-mail了,你找我?」話筒那端是一道輕快又充滿活力的嗓音。
她的大學同學,李知雅。
「對啊,你哪時候有空?咱們出來聊一聊吧!」相較之下,她的嗓音就柔了點,懶了點。
嚴格說來,她和知雅在大學時期沒有太深的交情,就是在課堂上碰見會打招呼,說說笑笑,但各自回家之後很少會打電話給對方的那種同班同學。後來知雅畢業之後,不務正業的跑去當保險業務員,周惟惟向她買了人生中第一份保單,兩個人反倒因此熟了起來。
到最後,知雅竟然變成她所有同學裡最常聯絡的一個。
「好啊!你說你想多瞭解一點最新醫療險的事?」
「對,當初大學畢業,我不敢一下子就買太高的單位數,保費付不過來,不過現在經濟能力算是ok了,所以我想把我的壽險和醫療險補強一下。」她解釋。
「沒問題!保險這種東西呀,年紀越輕買,保費越低。」那頭聽見知雅在翻紙張的聲音。「你今天下午有空嗎?我把我們公司一份新的DM帶給你看看,順便幫你解說一下,你現在在公司嗎?」
「沒有耶!我今天休假,我們約出來順便吃個飯好了,你要約幾點?」她舒舒服服地盯著天花板,聲音都有點倦倦的。
「難怪聽起來這麼懶,姑娘,你命真好!」知雅笑道,那頭又聽見她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搞什麼,過了一會兒,知雅忽然說:「不然這樣好不好,我正要送文件到醫院去給我的一個客戶簽,你乾脆一起來,等我簽完之後我們兩個直接去吃飯。「
「不好吧?你客戶那裡,我跟著去,不是很奇怪嗎?」
「別擔心,這個客戶你也認識的,是我們的老同學唐健。」
名字很熟,臉孔卻一時間對不起來,唐健、唐健、唐健……噢,有了!
「那個唐健嗎?」她有些不可思議。
那個陰陽怪氣的獨行俠唐健?那個大學混了六年才畢業的傢伙?那個跟誰都不親,自己甚至同班幾年沒跟他說超過五句話的唐健?
「嘿嘿,答對了,就是他。」
「同學,你也很厲害耶!竟然保險可以拉到這種怪咖的頭上。」周惟惟哭笑不得。
「姑娘我可不是蓋的!」知雅言下不無得意,不過下一秒立刻招人:「其實是因為我媽和他媽參加同一個土風舞社,他媽媽聽說我在做保險,前兩年替兒子買了一份,算是替菜鳥的我沖個業績,真是個好人。」
唐健說來也是個奇葩,他當初是生物系考進他們大學的,後來覺得不合興趣,轉到他們資訊系,基本上,學科相差這麼遠還能讓他轉系陳功,周惟惟倒也不無佩服之情,只是這傢伙幾乎沒怎麼認真在上學,留了一年又一年,本來應該是早她兩屆的學長,到最後竟然拖到跟他們這一屆一起畢業。
在她印象裡有個模糊的影子,高高的,但是極為清瘦,一頭過長的頭髮永遠亂糟糟,遮去大半張臉,粗框的黑眼鏡則擋去另外半張,模糊掉所有她對他五官的印象。
她除了記得這人很陰沉,總是獨來獨往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印象,她甚至記不起來上一次是因為什麼原因才和他有交談。
印象中,唐健好像有個別系的女孩子,據說是從高中就開始交往了,不過因為沒有人跟他熟,所以這個「聽說」究竟有多麼準確,也沒人確定,而她會記得這點,甚至是因為她對那個女生的印象還比對唐健高,那個女生有幾次來他們班上找過唐健,印象中是個頗清秀的女孩子,現在也不知道兩人是不是還在一起。
基本上,這種陰陽怪氣的男人能交到女朋友真是不容易啊!雖然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不是還在一起,不過如果她是唐健,那肯定是死也不放手,要不然憑那種古怪的性子,要再交到下一個就太難了。
喂,你很惡毒耶!周惟惟對自己扮個鬼臉,幸好同學隔著電話看不見。
「唐健怎麼了?怎麼會住院?」她隨口問問。
「說到這個,你不得不承認,七月半真的有怪事。」知雅精神一振,「上個月,他一個人騎機車去環島,結果在蘇花公路跟砂石車相撞。他整台機車被捲到車輪底下,整個人被飛拋到旁邊的山壁上,據說當救護車來的時候,他已經沒氣了,可是不知怎地,送到醫院時又突然恢復微弱的氣息,於是急救的醫生硬是把他的小命搶救了回來。」
「本來醫生是跟他的家人說,以他的昏迷狀況,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沒想到他在加護病房躺了兩個星期,自己就醒了。直到現在,距離他出那麼嚴重的車禍才一個月而已,他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除了三跟斷掉的肋骨和皮肉傷,幾乎沒什麼大礙。」
「四肢都還健全?」她吃了一驚。
「健全的不得了!據說就手腕和大腿骨有點輕微的裂傷而已,連打石膏都不必。」
「不過,他怎麼有時間去騎車環島?都不用工作嗎?」周惟惟心想,騎車環島聽起來就像大學生才會做的事,一個二十八歲的大男人,這時候不是應該在工作嗎?
「不曉得,好像是他前陣子剛辭了工作。」知雅在電話那頭聳了下肩。「他的工作也都是1斷斷續續在做,有一搭沒一搭的,反正他老爸繼承了祖產,在台北有好幾塊土地和房子,在東南亞還有投資工廠,他這輩子就算靠這些祖蔭也吃喝不盡了。」
「嗯。」
雖然周惟惟也不是什麼事業心雄壯的人,但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才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就想等靠老爸了,聽起來實在是有點那個。
好吧!人各有志。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你初見就會知道他們這一生有沒有出息,而唐健這個怪咖,只能說,就算他真的默默無聞的過完這輩子,她也不會太訝異就是了。
「我今天就是要送理賠單到醫院給他簽——對了,這也是我下午要介紹給你的,我們公司的這一檔醫療險,如果是遇到重大意外或疾病,在住院期間就可以先申請一半的理賠,讓你在住院期間就可以先拿到錢;另一半在出院之後再實報實銷。這個險我覺得還滿實際的,下午解釋給你聽」知雅說。
「你在醫院不會待很久吧?」周惟惟有點遲疑。
雖然是老同學,不過跟陌生人沒兩樣,去探這種病實在很詭異。
「不會啦!我就送個單子去給他簽,簽完我嗎說聲『哈囉拜拜』就可以走了,我也是他媽媽熟而已,跟他也不熟啊!」
「好吧!那半個小時後醫院門口見,我還沒吃中飯,快餓死了,你別拖太久了。」
「我也還沒吃,見了面一起吃飯正好,Bye-bye。」知雅收了線。
周惟惟又坐了片刻,然後吐了口氣,振作精神開始準備出門。
她的膚質很好,白皙中帶著透明感,平時出門不太需要濃妝艷抹,淡淡撲點蜜粉,上個口紅就夠了。
之前留了好幾年的長頭髮,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就去剪了個超極短的短髮,同事是都稱讚好看,只有周惟惟自己越看越覺得彆扭。目前正在努力留回來當中,只有及耳的長度。
一六ま的身高和標準的體重,整體而言算是一個中等美女。
現在想想,她的人生好像就是這樣,一切都在平均值以內——一個中等美女,有個中等身高,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學業成績中山,工作也是不上不下的薪資。
總之,她的人生一直以來都是在「過得去」的範圍內。
「唉!」周惟惟歎了口氣。
真的,真的很希望生活裡能出現一點點刺激,一點點改變。
哪怕是一點點點點也好。
睜開眼睛不到五秒鐘,唐健又閉了一閉,等待這一波的疼痛過去。
痛的波浪從各個方向襲來,宛如有十個人一起大力敲打他的腦袋,以致於他第一時間無法分辨是哪裡更痛一些。肋骨?扎滿紗布的手和腳?或者都同樣疼痛吧!
他給自己一分鐘的時間,擊退了那波疼痛感之後,他再度睜開眼睛,黝黑的雙眼逐漸清明。
又躺了一下,他扶著肋骨慢慢地坐起來,空氣裡有消毒水的味道,病房外不知道哪隱隱傳來儀器嘩嘩響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在醫院裡,這是過去七天以來他漸漸認知到的事。
「啊,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背後有個女人在說話。
他聽到雜誌放下來的聲音,視線轉了過去,臉上沒什麼表情。
坐在病床旁的女人和他目光一觸,似乎遲疑了一下,神色有幾絲不自在。
「不用了。」他木然地說完,自己下了床,慢慢往進廁所的方向移動。
喇叭鎖喀嗒在身後鎖上,他把自己和外頭的世界隔絕開來。
唐健緩緩走到洗手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叫做唐健,這是他的臉沒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和他記得的不太一樣,至於是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鏡中的男人眼窩比一般的人深,所以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就顯得比較窄,當他不說話,只是直直注視著一樣東西時,會有一種彷彿在瞪視的感覺,眸光近乎嚴厲。
尤其他臥病的這段時間,臉色蒼白,眼窩下都是青影,神情看起來就更加冷峻。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神情,讓外頭那個女人每回看著他,都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他摸了摸頭上的繃帶,他大部分的頭髮被繃帶往上擠,露出一張清瘦的男性臉龐。
這確實是他的五官沒錯,可是……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長得不是這樣的。
問題似乎是出在他的頭髮上。因為他記得自己的頭髮沒有這麼長,如果把繃帶放下來的話,他的頭髮已經可以觸到肩膀了,但他記得手撫頭頂,幾乎會碰到頭皮的那種觸感,他以前的頭髮應該是近乎平頭的。
他們說他昏迷了兩個星期,兩個星期的頭髮會長得這麼長嗎?
「你有嚴重的腦震盪,曾經陷入深度昏迷,所以大腦還在復原當中,會有暫時性失憶的狀況,或者不同時間的記憶互相混淆;等過一陣子腦傷比較穩定一點,情況就會漸漸好轉了。目前看不出來會造成永久性的損害,你不用擔心。」醫生是這麼說的。
所以,或許是他搞錯了,或許他是很久以前剪過平頭,只是時間性混淆了。
他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後打開門,用同樣佝僂的步伐慢慢走回病床上。
那個年輕女人看樣子想過來扶他,不過和他毫無情緒的目光一觸,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唐健背對著她坐在床沿。
這個女人叫文慧鈴,他記得她,他們好像是大學同學,所以他沒有失憶,他只是……記得的事與別人告訴他的有些落差。
他媽媽說,慧玲是他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是他看著她,心頭完全沒有任何一絲悸動。
沒有愛意,沒有柔情。他看著她的感覺,跟看著那些護士的感覺差不多,完全沒有看到自己女友的那種悸動。
從他醒過來到現在,即使有些跟文慧鈴有關的畫面閃過去,也都只是短短交談幾句的泛泛之交,從來沒有什麼親密的畫面。
他記得大部分的事,為什麼獨獨這段的記憶不存在?
女朋友這個讓他有點厭煩,彷彿這個詞不該安在這女人頭上。
突然之間,他的心田牽動一絲溫柔的情緒,軟軟的,宛如要讓人融化般的意緒。
是有一個人的。
有一個人在那裡藏在黑暗深處,牽動他的心,牽動他的情……
健的五官柔和了,無血色的嘴角淺淺揚起一個笑。
是誰呢?為什麼,他還想不起來這個人?
無論這個讓他心中軟柔的女人是誰,鐵定都不是眼前的這位文慧鈴。
所以,他劈腿?
有可能,他近乎無情的審視自己的內心:完全察覺不到罪惡感,他可以解釋為自己是個爛男人,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性——
「我們快分手了,對吧?」他突然開口,嗓音有點清冷。
文慧鈴微微一震,臉上不自在的情緒更濃。
「也……不算是。就是……嗯,我們之前都同意,就暫時冷靜一段時間。」她清了清喉嚨。
所以,他們感情不好。唐健下了這個結論。
也好,早早分了,省得他煩心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朋友」,讓他有一種被硬賴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