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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的童話 第一章 作者:梁鳳儀
    一九九二年,初夏。

    中國·北京。

    城內豪華無比的大酒店之一中國大飯店,今夜名副其實的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嘉賓們准七時就魚貫走進大禮堂去,尋到了自己的座位之後,正襟危坐。

    有太多人是香港熟悉的社交面孔了。事實上,專誠到京參加這個盛會的香江富豪名流,實在不少,包括幾位新鮮出爐的被祖國委任專為過渡期提供意見的港事顧問。

    這些香港商政界的名人是令人矚目,然,在場人們的眼光,並沒有錯過自港來京拍戲的天皇巨星張國榮。

    張國榮之所以出席,怕是捧那班香港時裝設計家的場。

    這一晚,香港貿易發展局在北京的中國大飯店舉行——個盛大無比的時裝表演晚會。

    主禮嘉賓,還未進場。

    放置在那條天橋前正中的幾個座位,仍然空著。

    人們正以焦急的心情,等待貴客蒞臨。

    貿易發展局的主席與行政總裁自然得候在大酒店門口等待國務院副總理田紀雲蒞臨。能請到他出席盛會,除了是貿易發展局的地位與名望之外,人們都在揣測是國家領導人對香港貨品在大陸開闢市場表示誠懇而熱烈的歡迎。

    這無疑是給香港人的—支強心針。

    國家正在言行—致地做著各種開放開明的部署。

    今時已不同往日。

    明天將會更好。

    這不單是香港人的期盼,也是中國領導層的意願。

    田副總理的座駕非常準時到達大飯店。在貿易發展局主席及行政總裁迎接與相陪下,田紀雲欣然走進大禮堂。

    在座嘉賓的目光都白各個在場的矚目人物身上收回來,集中在田紀雲身上。

    然後,轉移到田紀雲的後頭去。

    難怪人們要轉移目光,跟在田副總理、貿易發展局主席與行政總裁後頭的人,無疑是甚具吸引力的。

    他叫香早儒。

    三十剛出頭,臨風玉樹,倜儻不凡,眉宇之間的英拔,永遠叫人覺得他出類拔萃,鶴立雞群。且,他身份極之嬌貴。

    總的一句話。香早儒是香港著名世家香本華家族的代表與掌權人,是香氏家族內最有機會繼承大統的一個。那香家最長於收購落難企業,故而任何商業機構都給他們三分薄面,怕山水有相逢的一日。

    香港貿易發展局統領全港製造業,對於香家,也就不能不賞面。

    事實上,香早儒的新聞不絕,香江之內,人人都曉得這位香少帥有數不盡的艷聞。

    女人會自動去叩他睡房的門,求他矜憐。

    就一如匍匐在耶穌腳前,哀哀地請他垂憫一樣。

    這是坊間的傳言,對女人來說,應該是美麗而帶點殘酷的傳言。

    不是嗎?沒有人為這傳言替女性感到悲哀.是至無情的、輕蔑的表示。

    就因為男人有條件,現代女性就要捐棄傳統的矜持.實行趨之若鶩,甚至搖尾乞憐了嗎?

    香早儒是粉碎獨立女性形象最不遺餘力、最不費吹灰之力的一個人。

    他證明:女人始終需要男人。

    他更加證明:女人極之需要有條件的男人。

    香早儒所到之處,宛如春日和風.又似深秋陽光,令人戀戀不捨。

    即使遠在北京,只要是香港人雲集的場合,他依舊是人們談話與目光匯聚處、集散地、中心點。

    不說別的,座上大名鼎鼎的香港皮草業世家高源夫人就忍不住把看牢張國榮的目光收回,對身旁的鐘錶王葉耀堂胞妹葉耀芬說:

    「香少帥是不是獨個兒來?身邊好像沒有帶著誰。」

    葉耀芬老早已把進場的香早儒由頭到腳地打量,老盯著他,活脫脫一副蒼蠅吮血、蜜蜂採花的癡纏相,她甚至捨不得回轉頭去,望住高夫人回她的話,只微側著頭,說:

    「你不知道他把幾個纏在身邊的女人都扔了?」

    「知。」對方答,「扔得好,那些女人配不上香家。」

    「現今還未有新歡,故而身伴無人,這反而顯得清爽,他身邊的女人,從來都是俗物。」

    「讓我細數,」高源夫人果真扳起指頭來數,然後笑嘻嘻地嚷;「我曉得的總有七、八位吧,真的,全非大家閨秀,卻在妄想一登龍門,聲價十倍,因而摔得更慘。」

    「誰叫她們要高攀?」

    類似高源夫人與葉耀芬的對話,一個中國大飯店的晚宴大廳內,此起彼落。

    直至全場的燈光調低了,興奮的音樂開始震耳欲聾,天橋盡處的天幕打出了五彩繽紛的畫面與「活力香港」四個字,場內人才忽爾靜下來,開始欣賞表演節目。

    香港貿易發展局這次在北京乘著全國經貿總會四十週年慶典之便,也適逢北京最大百貨店西單商場擴充,四樓全層作為香港貨品展銷之用等盛事,舉辦一連串之「活力香港」活動,其中的重頭戲就是糾集全港服裝設計精英,把他們的作品由具國際水準的模特兒演出。

    「活力香港」時裝表演分四部分,演出不同品味風格的早、午、晚服裝,名模的相貌與儀表,動靜和風采,對在場的男士而言,可能比她們身上的服裝還吸引。

    看到那些修長勻直得有如極品雕塑像的美腿,以及平滑的小腹之上,並不突兀、恰到好處的結實胸脯,再加渾身是勁、是精神、是彈力象徵的蜜色皮膚,沒有太多男人不在想入非非。

    道貌岸然的紳士,面對人類最原始的誘惑,會頓生一個近乎傖俗的思想:女人最漂亮與吸引的時刻,未必是穿上華麗摩登服裝之時,甚至未必是穿上衣服之際。

    香早儒一直微微笑地注視著天橋上每一位魅力四射的名模,他心上怎麼想,無人可以猜測得到。

    不錯,他跟在場很多男士一樣,心上所想的人與事,都並不跟眼前情景配合。

    香早儒腦海裡翻騰著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面,都與天橋上的精彩表演無關。

    昨天,在啟程至北京之前,香氏集團面臨一次重大的商業決策,放到他辦公桌上的是一份有關信聯企業的業績報告。簡單一句話,信聯企業擁有一系列的連鎖店、食肆以及玩具、運動用品店,營運失當之故,以至經濟拮据。如今唯一免除清盤危機,勉強保住聲譽的方法,就是割價求售,香氏集團是亞太區內專門收購出問題機構的三大財團之一,信聯當然是就地取材,先向同聲同氣的香氏接觸。

    收購公司其實等於買貨,買方的眼光很重要,買到價廉物美、可以輕易扭轉乾坤之跳樓貨,盈利之深,難以形容。相反,一旦判斷錯誤,就等於把計時炸彈接過來,絕對有機會焦頭爛額,甚而粉身碎骨。

    在決定是否收購之前,最緊要瞭解兩點:其一是對方之所以失敗的原因,其二是本身有沒有把握將敗局在預定時間之內扭轉。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然,這個「知己」與「知彼」的過程,是毫不簡單,相當考眼光、考經驗、考功夫、考膽色的。

    香早儒在香氏集團一直擔當買手的角色,表現相當出色,深得其母,亦即香氏家族主腦人香任哲平的讚許。故此,他不能輕舉妄動,以免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使他累積的英名與功勳盡付東流。

    香早儒之父香本華去世之後,大權握在遺孀任哲平之手。她的喜惡,絕對決定兒子將來的得益,以及誰可繼承大統。

    任哲平是香本華的正室,育有四個兒子,長子香早暉,已婚,娶的是他的秘書胡小琦。江湖傳聞,早暉並非任哲平所生,是香本華的外遇所生,抱回香家來撫養。當香家有了後繼的香燈之後,任哲平才開始懷孕,生下次子香早業,三子香早源,幼子香早儒。

    香本華與任哲平都迷信,這是大多數富豪的共同性格。

    因此,香早暉雖非嫡出,但因為他帶來了香家子嗣興盛的好運,於是…直都對他恩寵有加,任哲平對長子的愛護與慇勤,尤其是無懈可擊。

    別的不去說他了,單是娶妻一事,以胡小琦這種子常百姓家的女子,又非有過人的才與貌,竟可以成為香家的長媳,是屬於違宗背道之舉。之所以成為香家歷代以來的一個例外,聽說就是得到任哲平的支持。

    任哲平自己當然是系出名門,香江城內銅鑼灣的地皮物業,除了利家擁有最多之外,任哲平的父親任世元就是第二大地主。

    在香早暉垂青「平民百姓」家的胡小琦而受到近親好友的壓力與批評時,任哲平只閒閒地說了一段話:

    「英女皇和日本天皇都要讓步,今天何須斤斤計較了?」

    就是這樣,胡小琦飛上枝頭變鳳凰,名正言順成為香家的長媳,香江城內的名太。坊間的人都認為是任哲平時長子偏愛之故。

    次子香早業就沒有這樣的福氣了。在香早業大學一畢業之時,任哲平就做主讓他娶了玩具業大王岑奇峰的獨女岑春茹為妻。直至多年後的今天,眾所周知,香早業與岑春茹是貌合神離的一對。

    至於三子香早源,個性跟香家兄弟似有很大的出入,他是沉默寡言,並不開朗的一類。香家其他的三位公子呢.都是言語玲瓏,風采過人。

    尤其怪誕的是,香早源樣貌極之平庸,身材也屬矮小,完全是另一個模式印出來的版本,是香家的錯體。

    別說香早儒的俊美英偉差不多冠絕全城,就是香早業與香早暉也都承襲了乃父的挺拔儀表,還有乃母的端正五官,獨獨那第三胎,不知出了什麼毛病。

    如果沒有比較,只獨個兒站到人前去,香早源其實並不失禮。中人之姿,比比皆是,問題只出在他是雞立鶴群,很明顯地給比了下去。

    不知道會不會是為了這個原因與隱憂,而影響到香早源的心態,變得落落寡歡。

    本來男人最主要是才能,一有本事起來.就可以似足吊睛白額虎,威風凜凜,熠熠生輝,哪有人還管他生得高矮肥瘦,一律都拿他當巨人看待。

    何其不幸,香早源的才智亦不見出色,老跟在母親背後,成為香氏企業主席室的總主管,白擔了個執行董事美名,其實只是香任哲平的直系高級跑腿,沒有太多太大的實權。

    這跟香早儒可以在香氏業務上獨當一面,有權決定一宗收購生意要支出幾多億元,是相去太遠了。

    就是跟管公司財政的香早業,和打理中國投資與貿易的香早暉,也還有一段權位勢力上的距離。

    香早源曾笑著對朋友說過:

    「母親是養精蓄銳,才生早儒的,她把應該給我的身心質素貯存起來,全給了老四,就弄成我如今這個樣子了。」

    能夠幽默地自嘲,到底不失有大家庭的教養與風範。

    香任哲平表面並無偏袒。但,無疑是最應該以香早儒為榮為慰的。

    早儒學貫中西,留學英美法德,能操五國語言,分別在麻省理工與英國牛津取得碩士學位,再在哈佛大學攻讀經濟學,榮升博士。以這種學歷,再加生性聰敏,後台強勁,一下子就把收購大業攬在手上。

    實在也一直處理得有聲有色。

    在市場內,香早儒有「金手指」的美譽,說他會點石成金,舉凡被香氏公司收購的公司不論業績如何絕望,行政如何零亂,人事如何複雜,只要經過香早儒一指點,就能起死回生,重新投入市場上而成為勁旅。

    故而,香氏企業的股票節節上升,香早儒的功勞實在不少。越是成功,越會恐懼晚節不保,故此,香早儒一整天望著辦公室桌上那一本厚厚的有關信聯企業的收購計劃,甚是躊躇。

    信聯企業的負債高達六億,而營運下去,亦即改善整間機構的行政與策略所需的有關部署,—一切皆牽涉到另外一項龐大的支出,總體數目之巨,非同小可。

    香氏企業不是沒有這個流動資金去收購信聯,但信譽比什麼都重要,萬一把這盆盛滿滾燙熱油的鍋接過來,自己也不耐那強熱而失手,潑得——身油污,真不是鬧著玩的。

    他,香早儒的英名首先掃地,自然也影響到家族聲望。

    如果不冒這個險呢,也不可以。

    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生意大、風險高、盈利多,似乎是經常出現的公式。

    沒有勇謀,根本難得世間財。…

    這信聯企業的蔣家,恨不得有財團把一大盆火接過去,單是省得他們費神籌組款項還債,得以安全脫身,已經夠好了。故而那個收購價,不但非常低.甚而差不多是象徵式的。

    然而,斷斷不能單從收購價多少去定奪是否進行這宗買賣,一定得尋出自己有把握扭轉乾坤的方法,才可以乘機趁低吸納,待得轉危為安,便又為香家引進一大筆資產。

    故而人是坐在北京大酒店內,面對著天橋上婀娜多姿,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極有韻味的名模,心還是縈繞在這宗大生意上頭,思考可行的應付方法。

    人材,是極重要的關鍵。

    信聯企業的人事鬥爭太犀利,影響了正常業務的發展,是它的致命傷。

    想起了人材,香早儒的腦海裡又翻騰出另外一些畫面來。

    就在今早,北京西單商場開幕的場面。

    一系列的黑色轎車,把貿易發展局帶來的香港嘉賓從下榻的酒店,直載到鬧市中心西單商場來。

    從車窗向外望,但見街道上的行人,以及那一大群騎單車的市民,都穿得很鮮艷,款式無疑是跟歐美香港等大都會的水準相距還遠;然,齊整、光潔、明亮,使人望上去沒有厭煩,不覺可惜,就是一個極大的進步了。

    北京城給香早儒一個相當好的印象。

    他的心情無疑是愉快的,因為自己是中國人。

    中國人置身於中國的京城,如果自慚形穢,那怎麼好算,一定要有舒坦的感覺才好。

    西單商場建在通衢大道之上。設有香港貨品展銷的一座西單商場剛落成,在正門廣場上早巳擠滿圍觀開幕禮的人群,翹首以待。

    汽車魚貫地駛進廣場,停在大門口,下車的貴客全都踏著鮮紅的地毯,走進大堂去。

    大堂兩邊立了幾十位穿一色旗袍的中國少女,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

    個個少女都是花樣年華,長髮垂肩,高挑健美的身材.在曳地長旗袍之下顯得極之動人。無他,旗袍叉高,——對美腿只有顯得更為修長,引人遐想。旗袍貼身的效果,最有利於擁有豐滿胸脯與纖盈細腰的女士,也就是說,女人最吸引異性之處,都變得更突出。絕對地把男士的眼光吸引住。

    走在香早儒前頭的銀器王楊上元,個子矮小,肥肥胖胖,禿頭,走在那班少女的龍門陣內,似是個老頑童。光禿禿的頭頂只到少女的胸脯處。看他貪婪地昂起頭來,逐個逐個地欣賞,那副模樣是太好笑丁。

    正當香早儒給楊上元那急色鬼似的形象逗得心上大樂時,忽然的眼前一亮。

    就在那班穿旗袍的少女之前,閃出一個身影來,同樣是高挑好看,而且非常的與眾不同。

    一眼望上去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那身在極平凡中顯出高雅品味的服裝,一般人未必識欣賞。但,香早儒有這個本事和閱歷。

    她跟那些女接待員一樣,身材高挑,穿的是一條炭灰色的長西褲,外罩一件寶藍色男裝西服,再裡頭的一件月白色真絲恤衫,領子窩下去,露出雪白的粉頸,戴在頸項上的一顆晶光四射的圓鑽,即使在遠距離,也如此地矚目。

    還有,她的短髮,除了額前那一撮向後攏的頭髮有波紋之外,都是垂直的,剛蓋過耳朵,於是——臉相因而顯得十分清爽。

    那臉相的美,難以形容。

    似乎有一種柔中帶剛的氣質在於眉宇之間,使人看上去,覺得她與眾不同。

    她這麼一出現,一回頭,一轉身,再隱沒在人群之中,動靜竟瀟灑利落得使香早儒愕然,而無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下意識地急走幾步,希望能把她追趕上,然而人實在太多,伊人已渺。

    當嘉賓們到達四樓,被迎入會客室之後,矚目的就是剛才驚艷的那位女子,她站在西單商場的總經理身旁,那份亮光仿似室內的一盞明燈。依然閃亮。

    沒有人提起她的身份,當她跟來賓握手時,只淡淡然說了兩個字:

    「孫凝。」

    香早儒微微錯愕,心裡頭不禁想,就是她嗎?聞名不如見面。他微笑著報上大名:

    「香早儒。」

    孫凝大方地回報一個笑容,說:

    「香先生,你好!」

    跟著她就忙於跟其他的嘉賓握手了。

    這以後,西單商場的總經理跟客人們說著什麼話.香早儒都已無心裝載。

    他在揣測著:這西單商場開幕,——定是孫凝管轄策動的計劃。

    不錯,在商場上享有盛譽的「千手觀音」孫凝,她的市場顧問公司,常承接大機構的推廣與行政計劃,城內有什麼大件事,差不多都由她主持,或有她參與。

    然,對於孫凝這個女人的傳聞,多得不得了。

    究竟是毀,抑或是譽,是贊還是彈,那真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了。

    總之,在城內的酒會飯局或茶聚之中,總聽到在場的朋友提起她。

    例如,前些時,香早儒才在財政司宴請的午飯席上,聽到嘉愉地產的行政總裁向麗生實業的主席說:

    「如果你真要到泰國去設廠,部署的功夫不妨交給孫凝,這女人到處都很有辦法,所有開山劈石的功夫,包管她能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然,不可不防。」

    「防什麼?」對方問。

    「一防她極端霸道,計劃定下了,她連你的臣子抑或太子爺也不會承讓三分。二防她索取的價錢不菲。孫凝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照說,不省油不要緊,能照得亮照得遠就可以了。

    當時,香早儒不以為意。

    這以後,經常聽到商場內的人,提起了孫凝,評論都是怪怪的,有一點點愛恨交織的味道,又有一點自相矛盾。

    他們總是說:

    「嘩,這女人,犀利。」

    「這麼漂亮的女人,放她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多好。

    讓她站在會議室內,或站在人群中指揮,似馬戲班內的馴獸師。」

    「你道這孫凝?嘿,恭喜你,跟她能有半年的快樂時光,已算你走運。她眼高於頂,看不起條件稍差的男人。」

    「把這千手觀音的九百九十九隻手縛住了,她依然有本事隻手遮天!」

    「什麼時候她才會倒台?什麼時候她不再如此地紅透半邊天?」

    「真難,跟這人來往三次而不被她迷倒的,幾稀矣!」

    總之一句話,這位不知來自何方的傳奇女子孫凝,似乎是商場中人所津津樂道的人物,她的言行是茶餘飯後的有趣話題。

    香早儒是聞名已久,總未見其人。直至今天今時。

    如今一下子見著了,竟是神為之奪。

    香早儒心上很清楚,這感覺對他是熱辣辣的,史無前例的,新鮮出爐的。

    他跟隨著嘉賓大隊在西單商場轉了幾圈。可是,人實在太多了,以致於無法再有機會跟孫凝碰頭。

    再走到大堂去時,又讓他喜出望外,他重新看到孫凝。

    她正在跟一位穿曳地旗袍的女接待員說話。

    香早儒走近前去,聽到那女接待員以哭聲苦苦哀求,說:

    「孫小姐,請給我一次機會。」

    「對不起,我們說好了,在值班之時,任何人都不可以任何借口走開,就連上洗手間也不行,必須在站崗之前就把一切預備的功夫做妥,包括上廁所在內,怎麼可以因為有一個電話接進來,你就慌忙地離隊去接呢。」

    「孫小姐,是我家裡頭有要緊事……」

    「我從來不體恤借口,只看工作成果。」

    「孫小姐,我看一大群人在值班,少我—個才那三分鐘,不礙事,所以我才……」

    「你說得對,幾十位女接待員,少了你一位不影響大局,且能少了三分鐘都不過如是的話,也就更證明毋須去添這個人手了。」

    孫凝再鄭重而緩慢地說:

    「麻煩你現在就去更衣,把旗袍脫下來,交給服裝間的人去整理,你再到會計部去算今日的工資。」

    說罷頭也不回,直走過那隊大概已被嚇得鴉雀無聲的少女,大踏步走向大門。

    像個女軍閥、女皇帝。

    嗨!這女子端的犀利。

    市場上的傳言,真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連女接待員在值班時候上洗手間也認為不可,嚴肅有如軍訓,這姓孫的女子不知是哪兒出的身,有這番體會、堅持與原則?

    這天早上一幕幕有孫凝出現的情景,又歷歷在目,跟信聯企業收購一事,在香早儒的腦海內,分庭抗禮,各有千秋。

    他是完全無心看服裝表演的。

    就連貿易發展局的主席側過身來,問香早儒說:

    「過些時,商界組團到華盛頓去進行遊說工作,好讓中國能順利獲得優惠國待遇,你也會成行嗎?」

    香早儒把對方的話勉強聽清楚,強迫自己回過神來,才曉得稍稍搖頭,有一點不置可否。

    對於政治,他沒有太大的興趣。

    然,現今在香江做極高檔生意的商家人,沒辦法不分出神來瞭解政治,甚而參與政治,純是時勢使然。

    談到要遠赴華盛頓當說客,香早儒有點不情不願。這種報章會大事報道的風頭事宜,平日根本就是長兄香早暉所專有。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固然是香早儒的原則,且香早暉不會說兄弟什麼,他那妻子胡小琦可是只低格的小辣椒,有什麼看不順眼的,誠恐吃虧的,她就放肆地叫嚷。難保她不會大咧咧地以長嫂身份,塞香早儒一句:

    「老四真是能文能武.十項全能柞樣皆精,聲音在中美兩個京城響起來.真是威武之極。誰與爭風。」

    完全不是誇大,那些豪門貴婦的教養水準從未試過在這位香家長媳身上看得出來。

    香早儒奇怪香早暉怎會鍾情於這種女子,更奇怪香任哲平怎麼會接納且喜歡如此的一位媳婦。

    無論如何,香早儒沒有打算作華盛頓之行。他答覆貿易發展局的主席說:

    「香早暉或會去吧,你知道我是管俗務的,很有點分身乏術。」

    就是這麼客客套套的,你一言我一語就把場面應付過去了。

    服裝表演完畢之後,在場的觀眾都先讓嘉賓離席。

    田紀雲副總理在主辦單位的要員相陪下,走出飯店,邊走邊以愉快的聲音對香早儒說:

    「籌辦得相當精彩。」

    「功勞要歸於一位能幹的香港女強人孫凝小姐。」說罷香早儒四周搜索都看不到孫凝的影子。

    這晚盛典的主要工作人員差不多都在送行行列之中.包括各個服裝設計師在內,獨獨就是沒有了總策劃孫凝。

    田副總理怕是不會怎麼失望的,失望的只是跟在他後頭走的香早儒。

    大會散後,香早儒獨個兒走過飯店大堂的咖啡座,遙見一大群的少男少女聚在一塊兒喝茶暢談。

    香早儒這麼一走過,立即引來一些仰慕的眼光。他無疑是城中極多女士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甚而有位小姐從人群中站起來,向香早儒揮手,且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早儒,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那是位濃妝艷抹的女子,因為粉塗得太厚,眼線畫得深,口紅又極之鮮艷,以致於很難辨別出她的年紀。

    香早儒很禮貌地跟她握手,道:

    「莉莉,很久不見,你好!」

    多年前的莉莉,仍是香早儒的女友時,她是不化妝的,整個手袋倒翻了,極其量只會發現一支唇膏。

    香早儒忽然記起來了,莉莉有個奇怪的習慣,每次跟自己接吻之後,必然立即打開手袋,趕快找出唇膏來,重新塗上。

    香早儒曾笑說:

    「我知道要送什麼禮物給你過聖誕。」

    莉莉急問:

    「送什麼?」

    「唇膏。——下子送六打,足夠我吃半年的樣子。」

    阮莉莉並不欣賞香早儒的幽默。

    說實在的,她還有很大的失望。

    她失望的原因,香早儒是其後才知悉的。

    當香早儒明白阮莉莉期望富有的男朋友在年節內送她名貴的首飾作禮物,而不是以一百幾十元一支的唇膏打發她後,早儒熱熾的心,無町挽救地冷淡下來。

    人的感情就如病,如此地難控制。

    它來時,如山洪暴發。

    它去時,或似抽絲,然而卻是不可預測,不能改變的。

    阮莉莉跟香早儒的親密交往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未拿定主意要以什麼為職業。

    或許,阮莉莉能成功地走入香家的話,她就不會去當模特兒了。

    香早儒記得,阮莉莉並不是一個極端聰明的女子,她其實對他很志在必得,卻沒有做好準備工夫。甚至當她已經要失去他時,還是不知不曉。

    阮莉莉在他們分手之前,依然煞有介事地對香早儒說:

    「告訴我,你會不會介意將來你的妻子從事一些出盡風頭的工作?」

    「那要看出哪一類的風頭。」

    「譬如娛樂事業?」

    香早儒答:

    「如果我愛她,我不會介意。同樣,如果她愛我,她不會幹。」

    阮莉莉像不明白,她叉起腰來,擺了一個很好看的模特兒姿勢,說:

    「早儒,我猜你是不會介意我打算接受模特兒訓練,準備向這個行業進軍的吧?」

    香早儒聳聳肩,說:

    「不,不介意。」

    阮莉莉開心得不得了,一把抱住了香早儒,嚷道:

    「你不介意,你贊成我進軍時裝界,那就是說,你愛我。」

    香早儒正色道:

    「對不起,莉莉,我要補充的是,對於—般朋友,我也是沒有資格和權利干預對方的志向與抉擇的。」

    香早儒的意思就是說,之所以不介意對方選擇什麼人生角色,一就因為太愛對方,因而予以絕對支持,一就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阮莉莉聽明白了,臉色突然變得極為難看,她出力地咬著下唇,然後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來,說:

    「香早儒,你的意思是只把我視作普通朋友?」

    「莉莉,我們不可以有更深一層的發展。」

    「為什麼?」

    「莉莉,我不能滿足你的需求,同樣,你能為我做的.也非我希冀之內的事,。」

    「你說,你說,我有什麼事做不來,做不好的?倒是跟你走在一起這段日子,滿城的人都以為我釣到金龜婿,不知得到了多少利益。可是嘛,我得過你什麼呢?你知得一清二楚;連我的生日禮物,也只不過是一束花、一盒糖果,以及一個毛毛公仔。天,怎麼說才好呢?跟在你香家公子後頭出席各式宴會,連穿戴都要一流的。還不是我伸大手掌向父母要了零用錢來支撐。你說得對,你不能滿足我的需求,不是你沒能力,是你不願意而已,有錢人家還要佔這種便宜,我有什麼話好說呢。再說,我根本弄不清楚你要我為你做些什麼事,才合乎你的心意!你從來沒向我提出過要求,這又是否對我公平了?還有……」

    阮莉莉愈吵嚷愈興奮,根本就繞著同一個圈子拚命轉,像一隻壞掉了的古老唱盤針,只逗留在一個焦點上轉,以致發出了老是一個樣的音色音響,令人聽得厭煩至極,恨不得下一分鐘就把這副壞機器扔掉算數。

    香早儒無法再把阮莉莉說的話聽進腦海裡。

    他驀然覺醒到他要獲得一位異性真正的愛慕與青睞.原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香早儒一直以為不用豐厚的物質,去鞏固彼此之間的感情,是予對方極大的尊重。

    他自從在律師公會的一個週年舞會上遇上了阮莉莉之後。不錯,是被她的美麗與活潑所吸引,一直對她有一份憧憬;然而,相處下去,完全不是他所想像的一回事。於是,香早儒盡快地表明心跡,打退堂鼓。

    這就輪到阮莉莉據她的「理」而力爭了。

    當然的越爭越無效。

    香早儒簡直對她生了畏懼感,在以後的一段頗長時間,他甚至要勞動到秘書做嚴密護駕,別讓阮莉莉的電話接進辦公室來。

    下班時更滑稽,香早儒要囑司機在香氏大廈的後門接他,免得在正門要被阮莉莉揪著,又糾纏個不清不楚。

    以後上流社會的圈子內就傳出了香四公子移情別戀的消息,很有些人認為貴家公子拿清白人家的女兒來個始亂終棄,很不應該。

    實情是否是如此嚴重,不得而知。香早儒從未在任何人跟前解釋過。

    外問縱有對他不利、而對莉莉有利的傳言,還不是最令香早儒難過的。

    他所擔心的是在往後的日子裡,他應以何種態度去結識交往異性朋友。在商場上越來越老練的他,在情場上似乎越來越手足無措。

    事隔多年,如今重見舊時人面,香早儒心內還有唏噓。

    當然,表面上仍顯得落落大方。

    「剛才的表演相當精彩。」

    阮莉莉興致勃勃地問:

    「你來北京住多久?也下榻於這間酒店嗎?」

    「對。後天就回香港了。」

    「累嗎?來跟我們一班時裝界的朋友見見面如何?」阮莉莉這樣建議。

    對於香早儒,絕對不是疲倦與否的問題,而是他是否願意花時間跟這班女孩子玩樂。

    他有他的計算與尊嚴。

    香家公子不是真的如市面傳言,愛在花叢內胡亂鑽營的狂蜂浪蝶。

    這些年,在一總的社交場合,老是遇到一些在他跟前擰頭搖頸,諸多動靜的女郎,使香早儒很有點啼笑皆非。

    女人有時也真太不明白男人的心理了。

    綠燈如果不是在有人想過馬路時亮起來,是沒有特殊意義的。

    細想之下,香早儒不打算跟阮莉莉廝混下去;且他差不多可以推想得出,若他跟阮莉莉在此時此地喝那麼一懷茶,市面上又有議論,說香公子舊情復熾。

    阮莉莉今時不同往日,唯其是成熟了世故了,知道人世間的種種利害,她會一方面明白自己斷不會有機會重入香早儒的懷抱。另一方面她則更加清楚,香早儒對她可以起的宣傳作用——而這正是她所渴求的。

    於是阮莉莉熱情招呼,香早儒則不置可否。

    還未論定如何下台之際,走來了一位蛔娜多姿的女郎.揚聲說:

    「莉莉,快過來,只等你一個人才吃宵夜去。」

    女郎驟眼看到香早儒,立即認出廬山真面目來,忙點了點頭,說:

    「請香先生一同來嘛!」

    「謝謝!」香早儒乘機說:「我在二十樓貴賓廳約了位朋友見面。」

    這樣交代過了,就跟阮莉莉握握手,走進電梯了。

    才走轉背,阮莉莉就說:

    「這種一毛不拔的所謂貴介公子,跟他打個招呼也算是賞足面光了,才不要邀請他共進宵夜。怕是飽餐一頓,拍拍屁股就走。」

    「經驗之談?」那女郎問,絕對沒有想過這是阮莉莉為自己下台而堆砌的評浯。

    香早儒應該沒有聽到他們在背後的對話。

    不需要聽,他心中早已有數。

    這些年,從自己身邊轉過來轉過去的人,差不多都是那副嘴臉。

    能自他身上得著恩惠甜頭的,把他捧上天空;否則,總為自己的不得要領,徒勞無功而遍找下台的借口。於是乎再難聽的批評,跟事實相去何只千萬里的謠言對香早儒毫不陌生,真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香早儒依然微微笑地從升降機走出二十樓。他的套房設在二十一樓,需要徒步自大理石的樓梯走上一層。二十樓的確只是供二十一樓貴賓住客休憩之用,有餐廳、咖啡室、閱覽室、會客室、商務中心等。

    香早儒忽然想起了他剛才說的那個謊活,下意識地要走進跟閱覽室相連的咖啡室去,找一兩本雜誌翻翻,直至眼睏了再回房睡覺不遲。

    才一腳踏進去,他就呆住丁。

    太慶幸剛才撒的那個謊。

    大有可能謊言變為事實,他的確可以在此約會一位朋友,如果對方願意給他一個共敘機會的話。

    孫凝,那個有氣質、有氣派,甚而可以說有點氣焰的女子,正好端端地坐在這二十樓貴賓廳內。

    她顯然也被驚動了,而把視線從報章轉到香早儒的臉上來。

    他跟她微笑,點頭。

    她也回了禮。

    並沒有主動邀請香早儒坐下來暢談或是喝杯咖啡之類。

    可見孫凝是個傲岸的女子。

    對於這種非常警覺、異常緊張自尊的女人,香早儒也是遇過的。如果不是孫凝,他決計不會跟她攀談,因覺得對方會敏感地還以為他有什麼企圖。

    但,孫凝是個例外。

    香早儒願意為她而冒險。於是,他爽朗地對孫凝說:「剛才送田副總理的行列裡看不到你,他們都說今天的所有安排以你功勞最大。」

    孫凝只是笑而不語。

    這叫香早儒有點尷尬,如果他不再接腔,就更會釀成了被冷落的一個場面,於是他不得不補救,趕快說話。

    「你是貿易發展局的職員嗎?」

    這麼直截而簡單的問題,就輪不到孫凝不答覆了,果然,她放下了報紙說,

    「不,我替自己打工。」

    香早儒把眉毛一揚,很輕鬆地說:

    「真是太好了。這個地位比我更勝一籌。就算老闆是自己母親,仍是食君之祿,而要擔君之憂。禮下於人。」

    他這麼一說,孫凝倒真笑了起來,並且說;

    「會不會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香早儒聳聳肩,順勢坐在孫凝對面。

    「你是香港人,這個肯定?」香早儒只沒有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對於孫凝的身份與履歷,香早儒略知梗概,可是要如此說話,怕更惹對方認為自己誇張與孟浪。故此還是知之為不知,讓對方重新介紹自己。

    行走江湖,有一個規矩是應該遵守的:不論市場內有什麼傳言,孰真孰偽,當事人如果否認的話,旁的一總人最好全把它當謠言看待,事必要當事人親口做的供,才算事實。

    為什麼如此?只為兩個字:尊重。

    誰沒有苦衷?誰沒有生活模式?誰沒有意願?

    就算當事人分明是醜八怪,卻硬把自己說成天仙化人,只要她不是強迫人們齊聲讚美,也不是硬要你娶她為妻.既沒有侵犯其餘人等的自由,遺害人群,就由得她說得天花亂墜好了。

    在某種情況下,對著某個人,說話的內容與表達方式、打算透露真相的程度都可以不同,予聞者最好是尊重對方的決定。

    於是香早儒很願意聽孫凝怎樣介紹她的身份。

    果然,孫凝說:

    「這次中港合作,我受雇於中方,代表西單商場跟貿易發展局的有關人員聯繫。」

    這就是了,參加今晚時裝表演的設計師和模特兒怕是香港來客,經貿易發展局引進中國,但總要跟這兒的協辦單位配合。

    只沒想到祖國顯得現代化起來了,曉得任用港人處理港事。

    香早儒很誠懇地說:

    「多好,這也算是在實行以港人治理港事的模式了。他們這個嘗試是聰明的,最低限度你明白香港人的做事方式,聯繫起來容易得多。」

    「現在的中國不同於以前,他們肯學習、揣摩、溝通,這一切都已經在進步。」孫凝答得很爽快,且下意識地挺一挺胸,表示一種理直氣壯的模樣。

    無可否認,孫凝的這個動作是蠻誘人的。

    香早儒發現孫凝有很好的胸脯,當她做著這個微細動作時,胸脯就在她那白紡恤衫下輕輕顫動著。

    這使香早儒的喉嚨剎那有點發乾。

    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怕都會有這種既甜蜜又難受的反應。

    孫凝當然不會發覺什麼。

    香江城內的著名商業鉅子,曾半開玩笑式說:

    「僱請高級女職員有一個好處,會議開得頂悶時,可以幫助自己想入非非,精神得以鬆弛。」

    這是事實。

    一個會議室內,如果真有綺年玉貌的女職員在,男同事們個個面無表情,可是心上必然花花的,實行胡思亂想。

    孫凝看著香早儒沒有接腔,自己倒繼續說下去了:

    「目前,他們還不太習慣香港那種義無返顧、毫不保留、死無異志式的衝鋒陷陣。我們呢,視為家常便飯了。」

    「是需要與否的問題,香港的競爭多而且大。」

    「中國也應盡早樂於接受挑戰,讓歐美多—個經濟上的強敵,才是我們的福分。」

    香早儒對孫凝這番話,肅然起敬。

    對方是個有頭腦、有知識、有民族感情的女子。

    江湖上盛傳孫凝是個沒有感情的人,看來並不一定是真吧!

    「中國十一億人口,只要有一億之數立下此宏志,我們的國家已是無敵。」

    孫凝忽爾瞪著眼看香早儒,有同感,彼此的話合了睥胃。

    香早儒問:

    「這次北京的推廣之後,又有什麼業務新計劃了?」

    「先回香港去休息幾天,再到華盛頓去籌劃工商界人士赴美會晤議員一事。他們要商討美國提出的香港法案,及中國繼續獲得優惠國條件的情況。」

    香早儒差一點就衝口而出,說:

    「啊,原來由你策劃嗎?」

    下一個念頭是,自己是否要改變主意,回去跟長兄香早暉爭奪那個赴美遊說的代表位置?

    還未等香早儒答腔,孫凝就已經站起來,這表示要離開咖啡室了吧。

    香早儒看看腕表,下意識地也跟著對方,採取同一行動。並且說:

    「忙了一整天,累了?」

    「可以睡上四十八小時。」孫凝笑著答。

    兩人一起步出咖啡室,電梯處就走出來一大班人,墟,而熱鬧,跟香早儒和孫凝碰個正著。

    就是阮莉莉的那班人。

    莉莉也是眼尖的,她當然認識孫凝。一眼瞥見香早儒跟孫凝在一起,心裡忽爾有股酸溜溜的感覺湧上來。她對著香早儒說:

    「啊,原來你剛才不跟我們一塊兒宵夜去,你的朋友就是孫凝。老早如此,兩個人加盟我們豈不更加熱鬧嘛,要有什麼密斟密話,不妨吃罷了宵夜再算。」

    孫凝一聽莉莉這番話,立即板起了臉,連招呼也不勞打,就頭也不回地走上二十一樓去。

    她是很顯明地不高興了,甚而擺出一副不屑跟他們應酬的模樣,以否定阮莉莉說話的真實性。

    這不是不令在場人等尷尬的。

    香早儒當然不便解釋什麼,難道他可以搶前跟孫凝講,他也頂討厭阮莉莉這種沒有資格恃熟賣熟而偏要恃熟賣熟的人,他也不可以聲明自己根本沒有告訴阮莉莉,相約的人就是孫凝。一切都是巧合式的誤會。

    各人似被孫凝拋下了,乾站著發了一秒鐘的呆。

    阮莉莉首先有點惱羞成怒,半開玩笑式說:

    「你小心!孫大姐這有名的商界鐵娘子並不是好惹的,動輒就給人家看臉色的女人,不一定跟你香公子合得來。」

    說罷,跟香早儒擺擺手,就跟其他女伴走開了。

    無可否識,香早儒是無端端地討了一趟沒趣,這不是他慣常應得的待遇。對阮莉莉這女子的嫌惡感頓生,自不待言。就是連孫凝,香早儒也覺得她稍為過態。

    平心而論,並不能說孫凝的態度是友善,孫凝回到酒店房間去,狠狠地踢掉了一對鞋子。把自己拋在軟綿綿的床上去,回想剛才的情景時,孫凝心頭也掠過了一點難過。

    她承認自己是太執著了一點。

    尤其與香早儒是初相識,給他留下的這個印象,也不是太好。

    隨即,她翻了一個身。伸手拿了個枕頭,壓著自己的臉。像企圖不要去想、去碰、去觸及一個意念似的。

    她孫凝從不刻意去討好任何人,除了以一等一極品的工作去討好讓她賺錢的客戶之外。

    那個香早儒。並不應在一見之後就獲得這種特惠。

    況且,孫凝在市場上聽過關於香早儒的種種傳說。

    他大概不是個好惹的人。江湖上凡是有頭有面、有手腕、有方法的人。都不必先向他做任何讓步。

    出道這些年,孫凝學到了一條萬世不易的道理,不要對有辦法在江湖上廝混的人稍示矜憐,自己放鬆一步,即要吃虧。

    任何情況之下,都要堅守寧枉毋縱的原則。

    對香早儒這麼有條件的男人,還讓步的話,也真太有失女人的身份了。

    問題是對方完全有充分的資格去容忍、接納、禮待異性.不必忙著向他獻什麼慇勤,否則,就十足十變成城內那起對豪門公子趨之若鶩的女人般,個個都好像金睛火眼,向周圍探視,看看有沒有好的、富庶的、豐滿的獵物,一旦遇到了理想的,就擺出一副萬勿錯過的急色鬼模樣,也真叫入看著難過。

    江湖傳聞,香家四公子與名模阮莉莉很有過一手,這原本是跟孫凝扯不上邊的事。但今兒個晚上,他們舊情人互耍花槍,竟把便宜說話,輕佻行動沾到孫凝的身上,就變成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若不是拉下臉來給對方一點點臉色看,怕以為她孫凝都是同一道上的孟浪人,那可不得了。

    這些年來掙扎幹活,不論輿論對孫凝的待人處事態度有什麼評論、誤解,但從不曾有人敢認為她是那種輕易把自己零沽和批發出去的女人。

    對孫凝,這算是個至大的成就,她珍之重之。

    跟這一總肯在有條件的男人跟前賣弄風騷風情的女子,必須在言與行兩方的表現都有一定而明顯的距離。

    孫凝要有她獨特的、與眾不同的想法與身份。

    故而,她剛才的表態行為可能看將上去稍嫌過分,然,也確實有她的可理解的潛意識因由在內。加上,孫凝這些天來心情不算好,只為有件公事上的處理使她左右為難。

    事情是這樣的,公司裡頭管茶水的張媽已經接近退休年齡,人又偏偏比實際年紀還來得老態,反映在工作上頭經常出錯。好像秘書小姐給她說好了要咖啡,她竟奉上奶茶。兩個會議室同時有客戶開會時,她總是把兩班客人要的飲料調轉了。凡此種種,老是氣得孫凝顧問公司內的年輕秘書們半死,連人事部都束手無策。

    這張媽又很有點恃老賣老,就算管人事的阮鄺秀珍好言相勸,囑她小心一點辦事,張媽還不以為然。

    那個小小的茶房,就是她的王國。有哪些同事要把帶回來的午膳用微波爐熱一熱,或者大暑天時,借雪櫃冷凍一些飲品,若不是經張媽御准,休想在她的版圖上動腦筋。

    實在,彼此都是打一份工,行走江湖,何必斤斤計較,講這些狹隘的地盤主義?

    導火線是因由人事部文員小秋把一包吃剩了的漢堡包放進茶房的雪櫃內,未曾照會張媽,結果下班時小秋發覺漢堡包不翼而飛,細問之下,張媽大咧咧地答:

    「我把它扔掉了!」

    小秋氣得什麼似的,跑到直繫上司阮鄺秀珍辦公室去,說:

    「阮太,你是個明白人,我們這些結了婚的職業女性,回到家裡去,還不時要為了家和萬事興分上而要看翁姑臉色的,若然在上班的十小時內,還得多侍奉一個家婆,老實講,是幹不下去了。」

    言之成理,實在也不過是粗工一份,東家不打打西家,何必要多領閒氣?受了這等窩囊氣,誰又會得感恩和欣賞了?

    站在公司的立場而言,損失像小秋這種實幹的年輕僱員是可惜的事;現今要留住低級而賣力的同事,比什麼都難。

    於是阮鄺秀珍趁孫凝有空,跑進她辦公室去陳述這件事的經過。

    「孫小姐,如果不是日積月累的問題,我不會煩到你頭上來。我知道你一向敬重老者。」

    孫凝管自歎了一口氣,不讓阮鄺秀珍再說下去,她點頭道:

    「我完全明白,且會處理。」

    阮鄺秀珍很知道這位女上司的睥氣與習慣,她在公事上永遠決斷而且爽快。每當她認為有足夠的資料處理公事之後,就不再需要旁的人叨叨喋喋了。

    於是阮鄺秀珍引退。

    孫凝仍低著頭把—應文件處理妥當,就信步走到茶水部去。

    孫凝給張媽說:

    「張媽,我知道你賣力,故而,公司也應該付你有所表示。張媽,我看你早點享享晚福也是很應該的,我一樣會安排很豐厚的退休金及勵勤獎金給你。」

    「不,不,不,孫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領,悶在家裡反而不及在這兒熱鬧。」

    面對著話頭不醒尾的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坦率地告訴對方真相,似乎別無他法,孫凝於是說:

    「張媽,你知道我的作風,公司賺蝕是另一回事,最要緊的是上和下睦,一團喜氣,只有在這種士氣之下工作,人人才算捱得有價值。故此我很著重同事之間的相處問題。這些日子來,可能是張媽你年紀大了,工作繁多,人也勞累,跟年輕小伙子在合作上屢屢出問題,所以我看——」

    「還是我提早退休好一點,是嗎?」張媽語氣之惡劣,真是最蠢鈍的人都有本事聽得出來。

    孫凝還沒有回應,對方就開始拉開喉嚨吵嚷。

    「世界是分明多是多非的,人總是看不得別人風調雨順,偏又有些老要面面俱圓的調停者,就更難伸張正義了。

    只是沒有想到,連我這麼卑微的人都會遇上嫉妒與不公,真是啼笑皆非了。」

    孫凝再聽不下這番話了,那文員小秋的評論是貼切的,今時今日,誰會巴巴地在寫字樓還多服侍一個家姑,誰就是白癡兒了。

    三分顏色上大紅,的確是絕症,沒有希望的。

    實實在在,每天每時都在商場的槍林彈雨中幹活,人已不可能再白白多承擔一些無謂及無聊的壓力了。

    於是孫凝略略拉下了臉,無奈地把那杯罰酒遞到張媽跟前去:

    「張媽,你的苦心與功勞我很明白,總之,公司絕不會虧待你,放心!」

    說罷了,掉頭就走。

    不是孫凝沒有想過,應好好地跟張媽解釋,而是這怕已是不知多少次的人際糾紛了。一直以來,不論是直截了當,抑或旁敲側擊,把好話壞話,哄她的、嚇她的、罵她的話都說盡了,總是冥頑不靈。給她架下了下台階梯,她仍恃老賣老,死不肯安全著陸,這就再不能容忍下去了。

    孫凝於是簽批了張媽提早退休的一切文件,並予她勞工法例規定以外的一筆異常豐厚的福利獎金,結束賓主關係。可是,不愉快的情況仍然發生。

    所謂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公司內人們奔走相告,都以喜悅的語氣報道張媽被孫凝著令退休一事,固然由於當事人一向人緣差,也由於天生的涼薄人性,喜歡幸災樂禍,一沉百踩,這對張媽無疑是一重刺激。

    她的一口怨氣惱氣怒氣,全都集中到孫凝身上去,自覺只有不遺餘力在人前人後,數落孫凝的臭脾氣、不念舊、難以相處,才能平衡自己的冤屈氣,以及下意識地解釋到為什麼寧願早日辭官歸故里,也懶得跟這種不義之徒多一天半天相處。

    人到了利害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界,一億人當中不知有沒有一個寧可自我犧牲,也不肯陷害別人。

    孫凝對於張媽在人前人後對她的中傷與惡評.一笑置之。

    跟在她身邊任事的阮鄺秀珍當然明白箇中情況,很替孫凝叫屈,於是在她面前說:

    「小秋這小女人真有點本事,比喻打得實在好。婆媳相處不和,哪個惡家姑從不想想她如何的難相處,也不計算對方曾遷就了多少回,一於只執著你忍無可忍的一次為例,通街通巷地數你不是,真氣人!」

    「如果那是她手上唯一可以告慰之事,就隨她去吧!我們還有別的很多事要做。」

    阮鄺秀珍瞪一瞪眼睛,說:

    「就為你這句話,我可以容忍你發十次脾氣。」

    然後兩個真正在社會上頭幹活的女人,相視大笑。

    的確,如果老人家手上所擁有的也只不過那一點點自以為是的尊嚴,就隨他們用自己認為可行的方式予以保護吧,不必與之爭了;年輕一輩最低限度有時間爭取別的一切。

    這是孫凝的原則。然,按著原則辦事,很多時要吃虧,孫凝不是不清楚,但無可奈何。故此揮灑自如之外,還有些惆悵。張媽事件剛發生在她來北京之前,多少還影響著她的心情。

    故而,剛才被阮莉莉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開了她和香早儒的玩笑,孫凝就更覺得受不了。

    總是這麼一個循環。她對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江湖風浪,也有本事不吭一聲,管自埋首工作,從容應付過去。只是生活上一有芝麻綠豆的煩擾事,就忍不住有火爆場面。

    連孫凝自己都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無論如何,在北京的公幹已經接近尾聲,她到頭來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翌晨再處理一些未完的糾葛,就可以回香港去了。

    孫凝不住地提醒自己,要在臨走之前趕到北京朝陽門外大街的古董店去,為老同學方佩瑜買幾件晚清的小古董。

    那是方佩瑜干叮萬囑要的東西。

    方佩瑜和孫凝是十多年老同學,從小學開始,便一直是談得來、相處得來的朋友,因為方佩瑜永遠需要別人遷就,而孫凝偏偏肯遷就她。

    太多太多有關這對一同成長的老同學故事,實是不勝枚舉的。比方說,小學時代,放學後同到冰室去飲奶茶、講明星、論戲文,方佩瑜是從不肯揚手招呼結賬的,那是孫凝的工作。一同走到戲院去看公餘場,票子賣斷了,戲院門口有黃牛炒貴票子,那上前去接洽商議的責任也是屬於孫凝的。還有,上了中學,可以自由發表言論,不管是投稿到校刊或學生園地去批評什麼老師與同學,都是方佩瑜出的主意,由孫凝去執行。

    多少年來,坊間輿論,認為孫凝是方佩瑜御用的打手。

    為什麼孫凝這種有火辣脾氣,也是驕矜自恃的人,肯這樣做?

    有些同學提供了一條線索,他們認為方佩瑜有錢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顯然這個關鍵性的原因是帶侮辱性的,連到方佩瑜本人都曾對這種傳言生起尷尬來,跟孫凝說:「那些人總是看不得我們走在一起,談得投契。有機會我會澄清,你絕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種人。」

    孫凝笑道:

    「有你的這句話就夠了。」

    真的,孫凝認為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既然當事人明白,別的人怎麼想,管來無用,要管也實在管不著,何苦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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