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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的童話 第七章 作者:梁鳳儀
    香任哲平離座,跟孫凝說:

    「我陪你到花園走一圈,看我親手種的花。」

    孫凝只有微笑說好。

    就因著香任哲平沒有說邀請其他人同行,就是香早儒都不敢一起到花園散步去,遑論其他人等。

    香任哲平一路與孫凝漫步花間小徑,逐一向她介紹園子內栽種的花。孫凝覺得有點滑稽,在園燈下攜手看花,且是與這麼關係的一個人?

    「你看來是個很多心思的孩子!」香任哲平說,「看到了花,就想到了人,是不是?」

    孫凝錯愕,不知如何作答。她非常奇怪為什麼香任哲平會如此間。

    對方很快就主動奉上答案:

    「江湖上的傳言總是多,你本來就是個非常出色的女孩子,也有本事,難怪都說,我們早儒跟你成為密友是要把很多個對手打垮了才有的福氣。」

    孫凝的心撲撲亂跳,一時間不知如何整理雜亂的思路。

    她有著極大的不安,這份不安慢慢清晰之後,令她意識到其實是雜著不滿。

    香任哲平笑著對自己說的這番話,豈有此理得不近人情。

    就算香家是皇朝,香早儒是太子,皇太后也不應出口調查未來皇妃的過去歷史吧。

    想得猥瑣一點,今時今日,仍堅持要討個處子的兒媳婦回來,簡直是異想天開,也實實在在的太不尊重個人的私隱了。

    孫凝有點悻悻然地答:

    「謠傳作不得準,你對我太誇獎了。」

    香任哲平聽了笑笑,淡淡然地指著一盆盛放的牡丹說:

    「這種是特種牡丹,一位在北京的朋友送給我的,他說在北京種得不好,撒了種,下了肥,老是長得顏色不對。吾友就說,牡丹是富貴之花,怕是要物質文明特盛的地方才可以種得出色,於是寄望我做個惜花之人。果然,換了環境,開得多燦爛。」停一下,香任哲平繼續說,「我們香家真是能栽培富貴花之地啊!」

    孫凝的呼吸急促了一點,胸臆間有股衝動,想調頭跑。

    來不及作個什麼反應和決定,香任哲平又問:

    「你跟香早源相處得還可以吧?」

    這總算是個孫凝能回答的問題:

    「很不錯,早源是個肯真心辦事的人。」

    「肯辦與能辦是兩件事。」

    「人是需要機會摸索,以得到經驗的。」

    「你是在暗示,我一直沒有給早源足夠的歷練機會?」

    「不,我不是在暗示什麼,很遺憾我並不是個曉得暗示的人。」

    孫凝答了這句話,心上的那塊鉛像落下了。

    她吁出一口氣。

    香任哲平有半秒鐘的沉默,然後說:

    「你說謠言未必是真,我看是空穴來風的多,跟你見過面,就知道你為什麼在江湖上站得住腳,的確是個聰穎過人的女子。」

    無可避免的,孫凝與香任哲平有一點點開戰的火藥味。

    心病開始慢慢地顯示出雛形來,似乎已無可避免。

    當然,彼此都不只是成熟人這麼簡單,別說是香任哲平,就算是孫凝,也是個老江湖了。她們不會把任何尖銳性的感情在對手面前表現出來,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

    孫凝在錯愕與難堪之後,立即就回復冷靜,微笑著說:

    「做人真難,是不是?由不得你放過人,因為別人總是不放過你。」

    「講得對極了,做人真難,做母親,或者乾脆講,做我們這種經歷了幾十年世故憂患的老太婆就更是難上加難。

    「就討媳婦一件事,已是一言難盡,早源的選擇固然令我啼笑皆非,就是早暉與早業,也是兩個缺憾。

    「輪到早儒,我的心呢,一直是比較偏這個兒子的,就更緊張了。真不希望有外頭人講什麼不好聽的話。可是,講不好聽的話或者應該說亂講話的人呀,」香任哲平很和善似地用手拍拍孫凝的手,「也是挺多的。我是要緊張也緊張不來。總的一句話,孩子們有他們的一套。」

    說到這兒,香早儒剛走過來,神情輕鬆地問:

    「你們談得愉快嗎?」

    香任哲平立即答;

    「愉快!你怎麼會有這個擔心?」

    「你們談些什麼?」

    「孫小姐將會好好地告訴你我們談了些什麼。」

    香早儒也以為孫凝會在上了他的汽車,由他帶回家去時,會絮絮不休地向他報告她與母親的相處經過。可是,剛相反,孫凝一路上異常沉默。

    這令早儒很不安。

    「發生什麼事了,孫凝?」

    「沒有什麼。你認為會有什麼事發生呢?」

    「告訴我。」早儒伸手捉住孫凝,「是母親令你不高興?」

    「你也知道有此可能。」

    「她總是在兒子挑選的女人身上找毛病,完完全全的是在雞蛋內挑骨頭之舉。」

    孫凝低下頭去,一時無語。

    「別管她。孫凝,你知道,我愛你。」

    早儒怕真是個無辜者,可是孫凝心頭的一口氣難以下嚥,也就不肯把這個發洩的對象輕輕放過。

    「早儒,你會不會像你三哥一樣,離家出走,為我?」

    早儒苦笑:

    「不致於嚴重到這個地步吧?」

    「你意思是你不肯。」

    「我沒有說我不肯。」

    「可是你也沒有說你肯。」

    「女人的毛病老是愛無中生有。」

    「不是無中生有,而是證據確鑿,你母親令我難受。」

    「我說了,別管她,她愛說關於你的閒言閒語,就隨她去,反正不影響我的感覺。」

    孫凝—聽早儒這麼說,大吃一驚,問:

    「她對你說過我什麼?」

    「都是些不值得複述的無聊事。」

    「我要你給我說!」

    「你怎麼老愛找自己的麻煩。」

    「說得太對於,若非自找麻煩,我怎麼會跟你回家去拜見你母親?香早儒,請你快說,香任哲平在我背後,在你跟前說過什麼?」

    「孫凝,別為此小事把自己造成個潑婦似。」

    「我根本就是個潑婦,請你別顧左右而言他,給我直說為上。」

    「簡直蠻不講理。」

    「對,這也是你母親在背後對我的批評?」孫凝的情緒顯然高漲了。

    人就是這個樣子,神經一下子被撩動了,緊張起來就會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孫凝自知有點控制不了自己,實際上,她也不願意盡力去控制,她需要發洩。

    香任哲平跟她說的那一番話比人家熱辣辣的給她幾個巴掌還要令她難受。

    「孫凝,我老老實實告訴你,這個世界沒有了是非與謠言,絕大多數人是不能活的,你就由著他們說自己愛說的話好了,你別管。」

    「別人說的我可以不管,香任哲平說的我不能不管。」

    「好,我告訴你,她不知道從哪兒知道了游秉聰跟你的事……」

    孫凝還未等他說完,就叫:

    「我跟游秉聰什麼事?那是以前的事,她有權理會嗎?」

    孫凝這就打開車門,跳下車子,頭也不回地衝回家裡來。

    大門在自己身後關上了,她衝進自己的房內,只要手能抓到的東西就扔,枕、被、妝台上的香水、化妝晶等等如紛飛的大雪,鋪落一地。

    孫凝發洩地伏在床上呱呱大哭起來。

    哭過了整整半小時,人累了,聲嘶了,淚少了,才驀地坐起身來,拚命喘氣,再衝進浴室去,狠狠地淋了一個蓬蓬浴。

    當她裹了浴袍,站在鏡前,自迷瀠的鏡前看到自己時,簡直啼笑皆非。

    原來一個狂哭之後的女人可以變成這副滑稽樣子。

    孫凝緩緩走回睡房,盤膝坐在床上,開亮了電視機,瞪著眼直看到差不多天亮。

    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能想。

    一種遲來的錯愕,令她不知所措。

    侯門原來真的深似海。

    一個香早儒,身份儼如查爾斯王子似,選的儲妃也要身家清白,不容許有前度劉郎,以免壞了皇室的聲名。

    可是啊,千挑萬選出了個世人稱頌、皇室滿意的戴安娜,那又如何?今天落得的收場,舉世咸知。

    皇朝貴胄的至尊地位、身份終於都不敵人的真性真情需要而退居考慮的次位,能不令人惆悵!

    香任哲平就算自以為她是皇太后,她孫凝也不必搶著做皇妃。

    沒有這個必要去淌一身的渾水,認真是吃不了兜著走,到頭來只有自討沒趣。

    孫凝奇怪自己怎麼把這場氣生得這麼大。

    自尊自重好像已蓋過了她對早儒的感情,這是令她最最最難受之處。

    然而,她把自己愛早儒的心,估計得太輕率了。

    日子過下來,才不過兩三天,就覺得世界有異樣。

    每天晚上,老是輾轉反側,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回想置身於華盛頓的露天停車場,只要閉上眼睛,就有人會吻下來。結果一重濃郁的失望包裹全身,不但沒有溫暖,且陣陣發冷。

    香早儒的臉不住地在她腦海翻騰,不是孫凝可以拿個枕頭壓在自己頭上就能看不到他的。

    夜裡,香早儒原來形同鬼魅,如影隨形,沒有放過孫凝。

    晨早轉醒過來,孫凝總覺得心上有塊鉛似,壓著她,使她不能霍然而起。

    以往一醒就跳起來投入生活的情緒蕩然無存。

    她甚至醒來就有個想法;

    「為什麼人要苦苦的熬到老熬到死?」面對世界令她討厭,又覺疲倦。

    這跟有早儒在身邊的情況太不一樣了。

    就在不久之前,早上床頭的電話總會響起采,有人:

    對她說:「孫小姐,這是你的叫醒電話,是上班的時候了,然後,對方又說:

    「香先生問,可否跟他同進早餐,車子幾點來接?」

    孫凝會哈哈大笑,然後精神爽利,一躍而起。

    這種活潑勁道已然銷聲匿跡。

    代之而起的是全然的厭倦。

    這還不是最差勁的,一上班,坐到會議室,除非是自己主持會議,否則她老不能集中精神,於是出錯的情況屢屢發生。

    就像這天,秘書把文件交到她面前來簽批,孫凝一翻就問:

    「為什麼會這麼快把事情決定下來?」

    秘書無辭以對,只好把主管其事的經理帶進來,由他親自解釋,誰知對方一臉狐疑,對孫凝說:

    「昨天我不是已在會議上解釋了原因了嗎?是不是要複述一遍?」

    孫凝不是不狼狽的。

    情況甚至嚴重到,她未看清文件就簽了下去。或者說得清楚一點,孫凝竟可以經常沉迷在私事上;以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就為了單一個原因,她想念早儒,非常地想念他。

    更嚇人的是,孫凝整個都憔悴下來。

    這不是她敏感,而是事實。

    連方佩瑜這天把她找出來吃飯,都大吃一驚,道:

    「問題不致於如此嚴重吧?」

    顯然,孫凝與早儒鬧翻了,已經不是秘密。

    最低限度,香家人知道,於是香早業也知道,才有方佩瑜的這句話,她繼續說:「孫凝,不要意氣用事。」

    「你為什麼不說有人欺人太甚?」

    「你不是要香早儒像香早源一樣,不要江山要美人吧?」

    「是的。」孫凝說。

    「你認真?」

    「絕對。」

    為什麼不呢?溫莎公爵的時代原來沒有過去,眼前就有一位,且同是香家人。

    為什麼香早源做得到,香早儒就做不到?

    人家可以名正言順地跟香任哲干反臉,為了要雙宿雙棲,為了證明不能同意母親對愛人的看法。

    這很好,孫凝從來喜歡旗幟鮮明,並不崇尚一腳踏兩船。

    方佩瑜這麼一提,孫凝更氣。

    她自知其實氣的是香早儒。沒有想過這些天來,他可以真的一個電話也沒有來過。

    要鬧翻就鬧翻的行動擺在眼前,如假包換的就輸掉這一仗。

    孫凝怎麼會心甘!最難堪的當然是自己老不爭氣.老忘不掉他。心底的相思難耐,壓得她整個人不勝負荷,因而在好友跟前發這麼大的脾氣。

    方佩瑜說;

    「請相信我,這是將近二十一世紀的年代,我們必須面對現實,香早儒不會放棄香家,也就是不會放棄香任哲平。正如香早業不會,香早暉不會,甚至連香早源都不會。」

    方佩瑜的這番話令孫凝吃驚。

    她瞪著方佩瑜,半晌回不了話。

    「二十世紀末的童話全是修訂本,縱有真情摯愛,也一定不會脫離現實,犧牲太多的個人利益。」

    這幾句話,語重深長,令人惆悵。

    然後孫凝緩緩地說:「連香早源也一樣嗎?他已離開香家。」

    方佩瑜沉思一會,道:「那要看他以後的表現。」

    這句話宛如暮鼓晨鐘,敲醒了孫凝—直隱隱存於心內的疑問。

    「香早源可以跟其他很多世家子一樣,以婚姻條件,跟家裡開談判,這不是本城發生的第一宗事例。」

    方佩瑜再進一步的解釋,使孫凝啞口無言。

    對得很,不說遠的,最近就有一宗滿城皆知的花邊新聞,股票業大王徐發之子徐志堅,跟一位歡場中的名女人打得火一般熱,甚而談婚論嫁,氣得徐發吹鬚瞪眼。

    不只一個跟徐發同輩的商業鉅子跑到他跟前來,搭著他的肩膊說:

    「老徐,不要叫世侄弄這些尷尬事出來好不好?穿這麼多世叔伯的舊鞋,彼此都難為情。哥兒愛俏,玩票過後就算,怎麼來個長遠的雙宿雙棲呢?」

    徐發左思右想,完全拿他兒子沒辦法。

    他甚而托人找上門去,跟那個女的講價錢,請她離開徐志堅。結果說客被噴得一面屁。

    「請你們徐老闆弄清楚,是徐志堅要與我山盟海誓。我去美國,他跟去美國;我到日本,他跟到日本,這怎麼是我能控制得了?」

    徐發迫於無奈,父子二人閉門開了一夜談判。

    終於不出一個月,徐發在他的離岸基金名下撥出一筆巨款給徐志堅,且宣佈支持由兒子當一把抓的盛德企業,在上海進行幾項重要合資工程。

    與此同時,徐志堅甩掉了那女人。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什麼?

    其一是主權握在誰的手上,這點要弄清楚。把撈女攬在身上的是男人,解鈴最好還是繫鈴人。

    其二,時移世易,真的男女平等,從前茶花女的角色多;現今呢,可能大把願以婚姻作買賣的男兒好漢。

    愛情?

    唉,世紀末童話修訂本內的愛情,嚇死人。

    方佩瑜的推斷,未嘗無理。

    香家的三位公子,香早業、香早源、香早儒,有哪一個是百分之一百肯捨江山而愛美人,全都在未定之天。

    方佩瑜勸道:

    「你愛早儒的話,必須跟香任哲平妥協,跟她做朋友、做拍檔、做盟軍,不可做敵人,否則你嫁不進香家去。可以斷定,你的這副品性,將來修成正果的機會比我還小。」

    方佩瑜是聰明人,她不會推斷錯誤,只是彼此的理想不同。

    孫凝未能說服自己,所謂正果就是香早儒之妻的那個名位。

    「孫凝,不要孤立自己,有些氣你是要忍的。忍了才可以令你的敵人敗下陣來。」

    「我的敵人?」

    「你以為你的敵人少了?任何人的朋友有多少,敵人就有多少,成功者朋友和敵人都—齊加添幾倍。

    「想想,誰在香任哲平跟前提起丁游秉聰,你要不要知道?」

    孫凝嚇了一跳,很緊張地問:

    「誰?」

    「你竟然不知道香氏企業曾經把一個顧問合同給過列基富嗎?」

    孫凝驚呼:

    「是他造我的謠?」

    「香任哲平一聽到你跟香早儒走在一起,她就叫香早業約了列基富吃午飯,調查你是個怎樣的人。」

    「他怎麼說?」

    「列基富盼著這個機會太久了,他一聽香任哲平問,就翹起了大拇指讚你,道;『孫凝非常的了不起,的確是個眼光獨到的本事人。一看到有比目前更棒的人、事與機會,立即捨舊取新。從前在我們公司,跟一位男同事游秉聰已經有同居之誼,這不是秘密,是眾所周知的事。游秉聰是個很不錯的年青人,實則上很有才氣,只可惜有一個缺點,這個缺點呢,孫凝怕是最受不了。

    「然後,列基富賣了個關子,待香任哲平催促他,他才說:『游秉聰輸在出身寒微,家無餘蔭,且前途不過爾爾。這年頭,本事女人更是人望高處,這不能怪她。如果要怪,我第一個就怪孫凝忘恩負義了。誰提攜她、栽培她的呢?眾所周知吧!連她要創業了,我還衷心祝賀她,把很多客戶介紹給她,就連一個百惠連鎖店的合約,她要用到非常的、女性專有的手段去跟日本客戶打交道、搶生意,通行的人責難她、取笑她,我也維護她。女流之輩,獨戰江湖,不是容易撐得住的事,這年頭,頭腦也不應太保守了。總之,有才幹而稍缺德行,總應該容忍的。」

    孫凝雙眼紅絲滿佈,整臉死灰,神情嚇人,她甚至拍案而起,罵道:

    「我跟列基富拼了。」

    方佩瑜瞄她一眼,嗤之以鼻。過一陣子,她才對孫凝冷冷地說:

    「怎麼還站著?去吧!去跟列基富拼吧!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不耐煩了,恨不得你去照頭照腦賞他兩記耳光,證明你怒不可遏,證明你已受傷,證明你已被害。」

    連方佩瑜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道:

    「天真!」

    孫凝一下子像鬥敗的公雞,在喉嚨內咯嚕一聲,頹然坐了下來。

    「好好地想一想吧,老同學。」方佩瑜說,「要報列基富這一箭之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跟香任哲平妥協,把香早儒爭回身邊來,那才是真正的風光。」

    孫凝這夜,吃了一顆鎮靜劑,強使自己很快入睡,可是到半夜又忽然地轉醒過來。霍然而起,趕快又吞第二顆藥丸,可是,失靈了,精神緊張得使身體對鎮靜劑起了免疫作用。

    她瞪著眼看天花板。腦子裡霍霍霍地出現了跟游秉聰相愛相處與相分的畫面。

    冤枉啊!她並不愛富嫌貧。故事並不是這個樣子的。為什麼女人在商場贏了一仗,就給她放上個如此大的罪名?

    江湖上太多太多一旦女人爬上高位去就因為她肯跟上司睡覺的傳言。

    二十世紀末的男女平等,原來虛偽虛假得值得詛咒。

    男人們非但不會為女人而讓步,只有更不服氣自己敗在女人手上而使出種種小家子氣的手段來。

    或者叫孫凝更傷心氣憤的不是列基富的陷害,而是香早儒現今的表現和反應。

    自從自立門戶以來,的確因為聲名大噪,在商場上搶走了列基富不少的生意,就算連聲望,也不輸給對方。

    只要客戶對像不是英資機構,孫凝都十拿九穩地把業務抓到手。若是華資,有大陸或台灣聯繫援引的,列基富的受重視程度更肯定在孫凝之下。以這般情勢發展,列基富要記恨,要伺機反手打她孫凝幾巴掌,是合情合理的。

    照說,孫凝不應有恨。勝者既已成王,王者自應有容人之量,體恤別人的心境。況且,說到底,孫凝對列基富在本行內的名望才氣以及他提攜出身的經過,沒有忘記,仍存敬意。

    可恨的、不可原諒的是香早儒。

    說什麼風中盟、雨中約,都是一現曇花,轉眼便成雲煙。

    愛自己,與自己曾是心心相印,自為一體的那個男人,可以說離就離,說去就去。

    只要女人愛上男人,就一定獲得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待遇。

    這就是二十世紀的童話?真真見他的大頭鬼!

    孫凝多想伸手搖個電話給香早儒,把他痛罵一頓。

    她抓緊電話,手心冒汗,濕了電話筒,仍下不了決心去跟對方通話。

    她太知道自己的心,怕不是為了洩憤,而是相思難耐,

    只想聽一聽他的聲音而已。孫凝的手指忍不住撥動了幾個號碼之後,忽然的淚流滿臉。為什麼要愛上香早儒?為什麼?

    她輕輕地放下了電話筒,卻使勁地扯動電話線,把電話的插掣拔掉。

    這個決絕的動作,似在斬斷了一縷情絲,不容再藕斷絲連似的。

    翌日回到信聯去,秘書提她:

    「你今早跟香先生有會議。」

    「哪一位香先生?」孫凝心底裡泛起一絲希望,但願是香早儒。

    自然,孫凝失望了。坐到會議室去,香早源精神奕奕地說:

    「信聯一切都漸上軌道,我們辭退舊職員,換上新班底,業績明顯地有雙重進步,既開源又節流,如假包換的是以較少的人手做較多的生意,證明從前真是冗員作祟!」

    孫凝竭力地集中精神,翻閱財政總監呈交的最新數據,確定香早源所言非虛。

    這個報告,她其實老早抱回家去,卻原封不動地就在翌日帶回公司去,白當了一趟苦力。

    跟以往是不同了。從前只為香早儒老在身邊擾攘,孩子氣地不斷催問:

    「做好了你的家課沒有?做好了就陪我,我們去跳舞、去吃消夜、去兜風……」

    這是最有效的鼓舞,孫凝必定哄對方說:

    「你稍安無躁,給我半小時辦妥它,再陪你!」

    永遠在預定時間之內完成,沒讓早儒失望。

    這些天來,前事前情不再。

    就是如今在香早源面前,眼瞪著數據報告要作出回應,還是胡思亂想。

    孫凝摔一摔頭,勉強鎮靜神經,也不勞細看報告,先回對方的話:

    「我們的這第一步行對了,就得趕快進行第二步。」

    孫凝的意思是,既已整頓軍容,就應把弄權的大將跟手處理,免除後患。

    信聯從前掌權的黃馬褂是大股東的堂哥蔣瑋。他手中的令牌由很多大陸生意關係而來,如果剪除他,有可能在出入貨品兩方面都少了好幾個大客戶的支持,這影響是很大的。

    任何企業的米飯班主都是用家與供應商,二者都起箝製作用。供應商的貨好、價平,就是成功的一半;用家的承接力量,自然也是生意的成敗關鍵。

    「孫凝,你的意見如何?」

    孫凝答:

    「商場上應該沒有合作不來的人,就算把他留用在信聯,只要能控制他,也是可以的。」

    孫凝的意思是只要對信聯的生意有好影響,不必趕盡殺絕。沿用前朝舊臣。有很多舊時好事還可以繼續採納發展,不必一成不變地堅持一朝天子一朝臣。

    香早源說:

    「這陣子也不宜立即把蔣瑋辭退,怕中下層的人誤會我們公報私仇,不喜歡他造謠生事。」

    孫凝有點奇怪,聽香早源的口吻,很覺得事態不尋常,她既是驚弓之鳥,也基於好奇,於是追問:

    「他說誰的是非?」

    香早源一時面有難色,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口來。

    這令孫凝心上一驚,便道:

    「是造我的謠嗎?如果是,更要讓我知道。」

    香早源訥訥地說:

    「蔣瑋怕是為了你在信聯大刀闊斧的作風,令他害怕,故而很有點惡人先告狀,他只在同事跟前說,你並不是個能幹而且處事分明的大將之材。」

    孫凝一怔,問:

    「何以見得呢?」

    「你是幫忙過處理林炳記清潔公司的清盤問題,是不是?」

    孫凝點頭。

    「蔣瑋說,你只是婦人之仁,感情用事,誰巴結你勤快一點,你就幫誰,根本就不明辨是非。

    「現今那林強與炳嫂的妹妹秀芳聯手吃掉了林炳記清潔公司,林炳的孤兒寡婦依然家徒四壁,乏人照顧,蔣瑋說這全是你助紂為虐之故。」

    「什麼?」孫凝驚叫,「怎麼可能?」

    故事當然不是這樣的。

    不是為他們奔走了好一段日子,化干戈為玉帛,林家再團結起來辦事嗎?

    香早源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道:

    「蔣瑋言之鑿鑿,認為你對這麼一間小小清潔公司的處理都糊塗若此,怎麼可以信任你擔大旗負責信聯的行政重組工作。

    「他一直把這個故事傳揚在中級管理層的同事之間,又都好像跟事實相符,因此很影響你的聲望。」

    孫凝的面色驟變,還聽到香早源加上一句;

    「這就真是有可大可小影響的,一營兵丁眼中的主帥不是人才,士氣低沉,號令不行也不足為奇。我就是有這樣的顧慮,不願意辭退蔣瑋,怕迫虎跳牆,把事情弄僵了。」

    孫凝的一顆心都放在林炳嫂的遭遇之上。因為事情的真相,關乎她個人處事的得當與否。於是,孫凝立即囑秘書把林炳嫂的地址查出來。幾經轉折,才查到了林家住處。

    孫凝立即出發到屯門的廉租屋去。

    孫凝一直想不明白,怎麼會是阿強與阿芳聯手吃了林炳記的清潔公司呢?沒有這個可能吧!那宗公案不是已經大團圓結局了嗎?阿芳不是說她們姊妹倆不再記恨前事,願意跟阿強再度合作,一家人化悲憤為力量,重新把清潔公司做起來嗎?

    如果一輪辛苦周旋經營,依然是孤兒寡婦得不到照顧的話,那可真是太說不過去了。

    開門的人,正是林炳嫂。

    彼此都微微吃了一驚。

    孫凝是駭異於對方的顏容憔悴,蓬頭垢面,剛才差不多認不出那個年年都笑容滿臉地帶著孩子來向她拜年的林炳嫂。

    林炳嫂乾脆把驚異宣諸於口,道:「你來幹什麼?」

    口氣之不友善,證明謠言未必無因。

    孫凝更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答:「炳嫂,我來看望你!」

    「用不著了,回去告訴阿芳和阿強他們,我們還沒有餓死。他們埋沒良心管自發達,我也不追究了,請勿再來騷擾我們。」

    孫凝慌忙用手推著將要關起來的大門,嚷:「炳嫂,請相信我,我並沒有見阿芳與阿強,我是特意來探望你的。」

    炳嫂看孫凝一臉誠懇,稍稍地放軟子態度。

    孫凝乘機說,「我可以進來跟你說幾句話嗎?」炳嫂想了想,終於把木門敞開,閃身讓孫凝進去。

    房子大概三百歎的面積,放了兩張碌架上下床,另外有張折台,幾張折椅,還有張人造皮的舊沙發,座位已經爆裂,珊出裡頭的乳膠來,亦已骯髒得轉為烏黑色了。

    炳嫂拉開了一張折椅,示意孫凝坐下來談。

    孫凝也不客氣,一坐下就開門見山說;

    「炳嫂,我一直以為你已經與阿強言歸於好,一同經營清潔生意。」

    「言歸於好的只是阿強與阿芳,從今之後,同撈同煲的也是他們,我只不過是被利用的傀儡而已。」

    「炳嫂,我並不知情。」

    「不是阿芳拜託你去讓阿強就範的嗎?」

    「可是,炳嫂,」孫凝活脫脫的有口難言,「是阿芳把你的困難相告,要求我幫你跟阿強交涉。於是,我讓阿強知道,他以假帳把一盤清潔生意買到手是不合法的,如果你要追究,他會惹上官非。女人也不是好欺負的。我要幫的是你。」

    「怎麼,你不知道?阿強原本跟阿芳搭上了。阿炳過身之後,阿強想把阿芳一腳踢開,故而,阿芳才找了你來應付整個局面。」

    有一個恐怖意念在孫凝腦海中浮現——被利用的不只是炳嫂。

    孫凝極力的保持鎮定,再追查下去,問:

    「可是,炳嫂,你怎麼知道阿芳跟阿強聯手謀奪你的公司與產業?既是知道真相,為什麼還要信任阿芳,讓她來找我幫這個忙?」

    炳嫂歎一口氣道:

    「說得直率一點,幾十歲人還是天真幼稚得很。林炳記清潔公司在他倆安排慫恿之下賤價賣出之後,阿強跟阿芳反臉,這妹子陰溝裡翻了船,跑回家來鬧失戀,嚎啕大哭,向我吐苦水,兼且懺悔,叫我原諒她。唉!原以為切肉不離皮,血濃於水,且眼見她已自食其果,日夜心神不屬,傷心憤怒,再責難阿芳,也無補於事,便原諒她了。」

    孫凝想起了阿芳獨自在茶房飲泣的情況,恍然大悟。今時今日,往哪兒找一個為自己姊妹貧困而如此傷心欲絕的人?還都不是為自己的不平遭遇才會落淚。

    幼稚者何只一人?

    炳嫂回一回氣,繼續說,

    「後來,阿芳跑回來跟我說,你肯幫我們出頭。我還以為把公司拿回來,就姊妹倆重新經營,胼手胝足,相依為命,總會有好日子過。我給阿芳簽了一張全權委託書,以為經過被遺棄的教訓,她不會再背叛我。誰知,讓阿強知道利害之後,重組了公司,由阿芳掌權。他倆便重拾舊歡,雙雙對對;我們呢,一家淪落到這個田地。」

    孫凝環顧這凌亂而且骯髒的小房子」心上的翳痛更甚,問:

    「這廉租屋是你的?」

    「怎會是我的!是位表親發了達,搬到自置樓房去,為迷信風水,且捨不得交還政府,讓我們暫住一個時期。若房屋處抽查到,便得搬。」

    白幫了一頓忙,結果反而落實了林炳嫂一家的潦倒,這真叫人怎麼說呢!

    要孫凝出口跟林炳嫂建議,由她再出面去對付阿芳,莫說炳嫂不會不厭其煩地把這宗公案糾纏下去,就是孫凝自己,也實在意興闌珊了。

    怎麼會想像得到是個騙局?一個在茶房內營生、沒有多大知識的女人,可以利用她孫凝去打一場全面的勝仗?

    對方為什麼能羸?自己為什麼會輸?只一個原因。

    阿芳贏在配合二十世紀末大都會的人心,處處為己,絕不為人。孫凝輸在跳出二十世紀末大都會的人情,凡事強出頭去為他人作嫁衣裳。

    孫凝臨離開林炳嫂家時,連一句對不起都卡在喉嚨說不出來。

    離開了林炳嫂家後的一整個星期,孫凝心翳神傷,苦惱不已。

    直到她托秘書顧采湄把三萬元的支票送去給林炳嫂,才算稍舒廠悶氣。

    難怪有她辦事糊塗,非大將之才的謠言。真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情場失戀,商場失意,二者交煎,使孫凝形容憔悴,意氣低沉。

    正如她對方佩瑜說:「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陪你去辦你的大事了。」孫凝是指方佩瑜跟白曉彤的親密往還。

    這些日子來,孫凝一看方佩瑜肯跟姓白的這個女人走在一起,就能想像到實情的幾分。等閒人不會入方大小姐的法眼,成為閨中良伴,定必是另有圖謀。當然,再熟的朋友,也不便宣諸於口。

    孫凝不會問,方佩瑜亦不會說。

    方佩瑜要進行的大事,也實在需要保密。

    這段日子,她跟白曉彤已建立了所謂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情誼。

    她們談的話題除了彼此實有雷同的感情生活之外,也涉及到商務,畢竟都是職業女性。

    這最近,方佩瑜非常積極地替白曉彤拉攏關係,一方面介紹她向美國方面訂購原料,取得玩具製作版權,運至番禺的製造廠製造;另一方面幫她打通在國內銷售的渠道。

    簡言之,一盤玩具廠的生意,供應商與用家都是成敗關鍵,方佩瑜都給她照顧到了,令白曉彤喜不自勝。對方佩瑜說;

    「佩瑜,你真本事。美國這家雅頓玩具原料與製造廠,品質最好,且還擁有美國多種玩具的製作版權。我們多次聯絡他們,都談不攏,不是價錢昂貴,就是他們根本不跟生客交易,我們無奈其何。

    「如今你一透過美國駐港領事的關係,給我們搭通了路,對方不只答應給我們額外的加工趕運,以應急需,且數期長,價錢額外便宜,還肯把玩具版權批出一個製作定額給我們,真是太好太好了,」

    白曉彤越說越高興,連方佩瑜都說:

    「看你多興奮!」

    「我是興奮的,你不知道,我在此事上建立了功勞,在岑奇峰跟前很有面子。你猜他那天晚上來我家說什麼?」

    「快告訴我,別在老友跟前賣關子。」

    「他呀,拖著我的手,摩挲摩挲,然後說:『曉彤,你真能幫我,且是那麼全面性地幫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家中的那一位是負債,你是盈利。我知道對你不公平,是太委屈你了。」

    生意人說到頭來,其實還是業務放在愛情前頭。

    那岑奇峰之所以感動成這副樣子,原是為了白曉彤在商場,屢建奇功。

    何止能買到又平又靚的原料,而且以方佩瑜的關係,為白曉彤開創了國內內銷門路。

    中國大陸市場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不單是大,而且人民儲蓄力豐厚。

    全國重點城市的百貨公司固然越開越多越大,就算連較偏僻的省份,都開始朝著民生享受的路子走起來了。

    國內百貨店每逢週末週日,那種情況真真是人山人海。

    把積習下來的趕墟場風俗習慣,轉移成逛公司,也是很順理成章的。問題是那些逛公司的人民真的口袋裡有餘錢,可以購買吸引他們的物品。

    各類貨品當中,最受歡迎的貨品要算是女性化妝品與兒童玩具。

    個個女人一旦在家用寬鬆的情況下就會得裝扮自己.

    那是最能理解的。

    兒童恩物之所以會其門如市,是因為國內厲行節育。每家人只准有一個孩子,這就變成了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等六個人的關注與愛心都集中在一個孩子身上。幾乎是為了討他歡心,願意千方百計,無所不用其極。

    於是玩具的銷量在國內經濟起飛的情況下,有極好的升幅表現。

    方佩瑜替白曉彤接觸了好多家大百貨店,都肯接受岑家玩具廠的內銷訂單。

    其中一家在哈爾濱最新興建的大型百貨店,所給予的條件最好,所訂購的品種也極多,而且量大。

    這才是厚利之所在。

    唯一令白曉彤有些少擔心的,是百貨店會要求以貨品寄售的方式交易。

    這就有冒險成分在內了。萬一貨品滯銷,百貨店要退貨,那就血本無歸了。而且哈爾濱這個新築百貨商場若是不準時完工開業,對寄售貨品的供應商是不需賠償的,這在訂製貨品上的風險就更大了。萬一起貨後,卻未有出售門路,那可慘了。

    當然針無兩頭利。做零沽生意的利錢又比批發高得多。

    如果再加上從美國雅頓玩具原料與製造廠所得到的特惠折扣,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貨品賣出,白曉彤為岑奇峰所賺到的錢都已相當可觀。

    尤其令她躍躍欲試的是能打開中國市場,這榮耀感實在太吸引了。今天,好像誰能開拓中國市場,誰就是成功和發達的象徵。正如方佩瑜給她的鼓勵說:

    「彤姐,務必要令到我們的男人覺得,我們是不能取代的。」

    對,唯其岑奇峰家中的那一位不能發揮商務上的功能,助丈夫一臂之力去打江山,白曉彤更不放過這個機會。

    從前,她的求勝心與委屈感沒有這陣子重,完全是受到方佩瑜影響所致。

    例如,白曉彤平日晚上在家,閒著無聊,會得用卡拉OK唱粵曲,唱得興起,甚至會穿上古裝,自練一陣子功架.關目,倒很自得其樂,沒有覺得孤獨。

    可是,方佩瑜會得突然過訪,拿了一瓶好酒,尚有兩包滷味,說是跟白曉彤談心。

    兩個女人一邊吃消夜,一邊挑些深沉裒愁的歌曲或音樂來聽。

    然後,方佩瑜會在一輪氣氛醞釀之後,說:

    「要不是有一個半個同性知己,陪著過這個晚上,獨個兒一心想著對方現正在自己家裡頭跟妻子促膝相對,真是難過死了。」

    或者說:

    「我們睡醒了還要在商場上干個汗流浹背,不比那些全職夫人,陪著丈夫快活一晚,明早又陪著吃過早餐,仍可蒙頭再睡。」

    這麼一說了,當方佩瑜走後,白曉彤就活脫脫地睜著眼,老睡不著。

    覺得委屈,為自己不值,於是唯一的辦法就是積極求勝。

    在這個心理聚凝之下,白曉彤更不會放過在商場上,亦即是在岑奇峰跟前建功立業,耀武揚威的機會。

    於是她再三徵求了方佩瑜的意見,問:

    「值不值得嘗試大陸的內銷玩具市場?」

    方佩瑜明白她的顧慮,於是答:

    「放心,我對自己的介紹負責,如果你做不出絕妙成績宋,我會幫你。」

    「但如果吃不了兜著走,反過來蝕大錢那就可憐。」

    「怎麼會可憐?我看到時岑奇峰跟你更難捨難分了。

    「只要打開了門路,從商務接觸中多認識一些國家的政要紅員,成為百貨業內的新貴,那可不得了。」

    說得白曉彤心窩發癢道:

    「那就要你的成全了。」

    「我不幫你,幫誰?總之,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用自己的身家與人際關係給你押陣。」

    有了這句話,就真是最放心了。方家的財勢當然不比岑家弱。

    於是白曉彤連日忙於簽訂中美兩方面的合約。

    既買進一大批製造玩具的原料以及模式的大陸版權,又跟在哈爾濱最新型百貨店簽內銷合約。

    忙得白曉彤頭暈眼花,卻滿心歡喜。

    這就比較一些以忙碌來堵塞眼淚的人,要幸福得多了。

    孫凝顯然是後者。

    她從未試過像如今的沮喪。

    跟游秉聰分手時只是惆悵,現在是傷心沉痛。

    這只證明一點,她原來愛香早儒更深。

    就像這一天,又是個淚向肚中流的例子。

    信聯的工作全交到孫凝以及香早源身上去,故而香早儒只每兩三個禮拜來開會一次。

    以前更因為與孫凝的關係,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跟孫凝聚面,自然有無數暢談的機會,孫凝早已把所有有關業務上的情況向他報告,跟他商議,那就更沒有必要急著到信聯來開業務會議了。

    而且,香早儒曾抱著孫凝說:

    「太不喜歡在辦公室見到你了。」

    孫凝當時奇怪道:

    「為什麼?」

    「因為可望而不可即,很辛苦。」

    說得孫疑心旌搖動,不知是嗔是怨。

    可是,現今呢,身在冷冰冰的會議室內,面對著毫無特殊情感,一派老細款頭的香早儒,孫凝傷心至死。

    那一句句直筆筆的問話,要孫凝以下屬的身份回答,令她如坐針氈。

    心老是在胡思亂想。

    那些甜蜜的日子肆情地跑回來騷擾。每個星辰之夜,當孫凝告訴香早儒說:

    「我有很多很多的公事要跟你說。」

    香早儒只是支吾以對,不住地輕輕吻在她的粉頰之上。

    孫凝就把他推開,道:

    「你可不可以等一等?」

    對方答:

    「不可以。」

    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你別這樣嘛,公事要緊。」

    「世界上沒有比我和你在一起更要緊。」

    這是香早儒說過的話。

    言猶在耳,今非昔比。

    孫凝如今仍聽到香早儒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來,話卻是:

    「現今沒有比把信聯的舊帳目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該撇帳的撇帳吏要緊,刻不容緩。」

    語調是如此冷冰冰的,公事公辦的,一點露出來的笑容與感情也沒有。

    說罷了,只聽得孫凝平靜地答:

    「好,我們在預期之內,讓核數師辦妥此事,把報告呈交董事局。」

    香早儒答:

    「謝謝合作。」說罷就站起來,表示散會了。

    孫凝回到辦公室去,悲從中來。

    若不是攤在自己跟前的文件全部是打字機打出來,而只是用手寫的話,怕就要化成一大攤墨水了。

    香早儒當然不會知道孫凝的感受,正如孫凝不瞭解他一樣。

    當香早儒看到了辦公室中孫凝的表現時,他一樣是酸溜溜的。

    女人坐在會議室內的那副嘴臉,永遠的囂張。她們或不會承認這一點,那純粹是為了面前沒有一面鏡子的緣故。

    只要一旦不靠男人養,女人的盛氣簡直凌人。

    傳統的美德到哪兒去了?曾幾何時在纏綿愛戀之際,孫凝伏在自己的背上說過什麼話了?

    孫凝說:「早儒,如果有一天,你要我什麼工作也不幹,只陪著你生活,我也是願意的!」

    香早儒當時說:「嗯!那麼偉大!」

    孫凝又道:「不是偉大,而是愛你。」

    「愛我那就願意追隨我一輩子?」

    「對,無條件的。只須以愛還愛。」

    當時,香早儒翻了個身,面對面地看著孫凝問:

    「誓不言悔?」

    「快馬一鞭。」

    在今天男人以為可以征服一個現代的職業女性,簡直是做一場春秋大夢!相信那種死生相許說話的男人,只會自討沒趣。

    香早儒想孫凝如果真心愛自己,怎麼—點點委屈都藏不住了?

    如果連老人家一句半句難聽的話都可以招致一場風暴,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女人,今日的女人,今日的職業女性,都在夢想以及爭取成為溫莎公爵夫人。

    男人如果不是為她們犧牲掉整個大好河山,就是愛她們不夠。

    於是,女人可以拍拍屁股,面不改容地說走就走。

    世紀末童話內肯為愛情犧牲的再不是穿裙子的人了。

    香任哲平就曾跟香早儒說:

    「老四,這年頭不要爸爸,不要媽媽,只要老婆的人多的是。香家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這種事,我也沒有話好講,時代不同,人心不古,只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你想清楚,自己拿穩主意吧!」

    然後香任哲平還輕輕歎一口氣:

    「我熬了數十個寒暑了,經歷過丈夫不忠,兒子不孝,還是把這姓香的家業撐下去,反正我這年紀,極其量也只不過是十來年光景,到頭來,雙手把江山奉還你們幾兄弟,就無愧於心了!

    「老實講,那姓葉的女人才不笨,早源跑出去,到我百年歸老之日,香家的三公子遺產還是照領如儀,她有什麼虧可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已。」

    這就是說,孫凝的思想與葉柔美相同,也是不足為奇的。

    香早儒聽了母親的一席無奈而實際上傷心的話,心頭的難受,不可形容。

    都不知多少夜不能成眠了。

    要說是香早儒不想念孫凝是假的。

    男人想念一個女人而不可即的難受來自心靈的渴求與肉慾的需要,兩者交煎,辛苦情狀絕對不會比女人想念男人來得輕鬆。

    香早儒就是一個現成例子。

    他當然不會流眼淚,他只是輾轉反側,整個腦袋都是孫凝的輕顰淺笑,整個心的扯動都是為了憶及佔有孫凝那一刻所帶來的興奮所使然。

    渾身的滾熱,令他一腳踢開了棉被,按動那通往管家房間的對講機,大聲罵:

    「屋裡的冷氣怎麼攪的?熱死人!」

    管家嚇一大跳,在香家發大脾氣的從來不是那四位少爺,而是香任哲平以及兩位少奶奶。這半夜三更,沒頭沒腦地聽到四少爺在對講機罵,傻掉了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只有火速地衝到香早儒房間去,叩門。

    門開處,香早儒已穿回外衣,道:

    「家裡熱得睡不牢。你的中央冷氣系統有毛病。」

    管家很有點莫名其妙,傻呼呼地笑著說:

    「四少,如今已是深秋!」

    香早儒稍稍呆了一呆,也沒有再造聲,頭也不回地就直奔出去,直往車房,跳上那部要預訂兩年才有貨的手制摩根開篷跑車,直衝出香家大門去。

    愛在深秋,原來是那麼一回事。

    想念孫凝到了沸點,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既滾且痛,

    要陣陣的寒涼晚風把自己吹醒。

    夜,深沉。

    香早儒的跑車有如一匹識途的老馬,箭也似的,完全不受控制,不聽主宰,是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就抵達孫凝的住處。

    煞停了馬達,香早儒沒有下車。

    他坐在汽車內,呆呆的,不知所措。

    只要他推開車門,奔入去,叩門,然後,就可以見到孫凝了。

    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兒,不由分說,一個箭步上前,吻將下去。

    他有本事把她溶化掉。

    可是,明朝醒來,枕邊人柔軟無力地說一句話,

    「早儒,你還是離不了我!」

    那麼,他又何以為人?何以對家對母對自己?何以做個頂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香早儒伏在轉盤上,差不多要飲泣。

    良久。

    他重新緊握轉盤,把汽車開動,一踩油門,離開這抹煞英雄的危險地帶。

    天下間誰沒有誰就活不下去了?

    滿街滿巷都是傷心人,可是全都是笑臉。

    女人,他香早儒要多少有多少。

    當他坐到本城最高級的豪富私家俱樂部的廂房去時,他是悠然自得的。

    只一下子的工夫,就能證明給自己看,沒有了孫凝,他香早儒仍然是一個可以快樂的男人。

    房門開處,走進來—位妙齡少女,百分之百比孫凝年輕。

    模樣兒也可愛,活脫脫是螢光幕上隨時可見的俏臉。眼耳口鼻都美,放在一起仍然漂亮,只不過不易教人牢記。

    凡不是生生世世的事情,不必牢記。

    至於身材,肯定是一流的。她還有一樣比孫凝更吸引,是長髮。

    垂肩的黑髮,光可鑒人。香早儒伸手撫摸著,說:

    「你比我女朋友漂亮!」

    那女子伸手撥弄長髮,道:

    「別去想你那女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我想她?」

    「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不想念她怎麼會提起她了?」

    那女子笑,現出了貝殼似的牙齒,很是好看。

    「來,我幫你鬆弛一下好不好?」

    女子隨即站了起來,伸手拖起香早儒,把他帶到床邊,讓他順勢躺下去,然後開始用熟練的手勢,給他在肩臂之上按摩。

    沒想到那麼一個纖柔嬌小的女孩子,力度會如此大,她按在香早儒肌肉上的每一下都似一度電流,和暖地通進他體內去,令他感到舒暢。

    只過於一陣子,他渾身就暖和暖和的,有著一種潛意識的慾望,需要對方持續這種按摩服務。他不願意她停下來。

    顯然地,他已經在全然地享受,他被那魔術師似的一雙玉手控制了。

    女人征服男人原來是易如反掌的事。當然不需要—定是孫凝。

    她讓他翻了個身,仰臥。

    繼續她臣服香早儒的手法。

    那纖纖十指在香早儒額上著力,帶領他從精神上就得到鬆弛。

    然後才緩緩而下,由頭而肩,而胸,而腹……她剛才叫他不要在此情此景此時此地還想起孫凝!

    對的。

    不應該想起她。

    香早儒閉上眼睛,伸手一把捉住了對方的手,把她帶到身上來。

    對方立即熟練地捕捉了香早儒的嘴唇,親吻下去。

    那種通過肌膚相接所表達的奔放熱情,不要說是一個青樓女子,就是正常的婦道人家也會有。

    就像孫凝,便是一例。

    淑女的真摯感情被培養而至一個沸點,也會似焰火處處、熔岩四溢,把整個她愛的人吞噬掉。

    香早儒有過這種經驗。這些天來,他就是眷戀著這種經驗所帶來的極度歡樂,而惴惴不安,心緒難寧。

    去找一個女人吧!

    這個念頭有如毒品之於癮君子,有如冰淇淋之於小孩,他是再忍無可忍。

    他抱緊對方。張開眼睛,忽然從自以為是的一種享受之中看到一張全然陌生的俏臉。

    一剎那間整個人活脫脫像被人從熱油鍋中撈起來,撲通一聲扔進另一鍋冷水裡,發出了長長而響亮的「吱」的一聲。

    白煙四溢,就淋熄了整個人的熱度。

    不但清醒,而且嚇呆了。

    對方不是孫凝。

    不是一個他愛,也同時愛他的女人。

    這就有分別了。

    分別在於香早儒覺得自己並不從容,他開始畏縮,卻步不前。

    那就不對了。

    在一個有本事令香早儒深愛的女人跟前,他幾時都是雄赳赳的大丈夫,怎麼町能是羞怯怯的小男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猛力地推開了女子,趕緊地整理衣服,飛快地像逃離地獄似的跑出去。

    人重新走在萬籟俱寂的街頭上時,香早儒才曉得吁一口氣,縱使不是天堂,到底回到人間來了。

    要有個快樂的人間,原來一定要有孫凝。

    這叫香早儒呆住了。

    沒有了孫凝在身邊的日子,如此的難受、委屈而不好過。

    叫香早儒如何哭訴?

    他連吐苦水的對象也沒有。

    男人在這事上又是比女人吃虧了。

    看到一個婆婆媽媽地絮絮不休講著自己私事的男子,怕不被嚇死!

    女人,或者在太陽出來,站在人前之後,依然硬撐著瀟瀟灑灑幹活。

    夜裡,總可以放鬆自己,或哭或鬧或訴苦,沒有人會不接受,認為難看,認為不合理。

    男人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一分一秒都得是硬漢子,完全沒有喘息的餘地。

    香早儒想,或者類似孫凝這種當慣強人的女人,受一點點感情上的挫折,還算是一份光榮。

    自己呢,實實在在的啞子吃黃連。

    就這一早在會議室內香早儒看到對方氣定神閒的模樣,回想自己曾有過的狼狽,是真氣不過來的。

    無疑,人與人之間有緣時,很多誤解都會變成諒解。

    緣盡的一天呢,相反。

    香早儒與孫凝之間不知是否緣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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