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團員的身份跟著出遊,確實有它的好處。至少,現在陪著老太太們趕行程、逛景點、買紀念品的人,不必是他。
夏太太跟她那些手帕交們,也不是第一次來昆裡島了,為什麼還是對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少得可憐的所謂觀光景點樂此不疲呢?他無法理解。
八月的旅遊旺季,整座小島上塞滿了各國來的觀光客,原本屬於這個島的悠閒步調,完全被外來的遊客破壞殆盡。
如果要由他決定的話,像這樣開帆出海,或是乾脆窩在別墅裡過完這十天的假期,還比較悠閒自在。
但是老太太們對於度假的定義,顯然和他不同。而身為一個乖兒子、好晚輩,還有旅行社老闆的身份,他都不便太過干涉她們的樂趣。
打個呵欠,享受清爽粗礪的海風吹過臉頰。
昆裡島的天空,還沒有被工業污染,幾隻海鳥飛過天際,掠過水面,咬著肥美的戰利晶揚長而去。
我……只是一棵樹而已,不能陪著你飛翔。
「……我也不會飛啊……」他喃喃自語,又想起了她說的話。
她說該是時候結束了,他完全沒有同樣的感覺。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他真正明白了什麼是失落的滋味。
飛來與世隔絕的昆裡島,一個多星期的假期,他總是在想著千樹。南緯八度到北緯二十五度的距離,似乎沒能讓他的思緒遠離那個太過可愛的女人。
不是第一次由女方提出分手,但是根據以往的紀錄,當對方提出分手時,他的感情通常也已經進入彌留狀態。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他還在迷戀著對方,女方卻已經覺得厭倦的情況發生。
他長長地歎口氣。這個……就叫做因果報應吧?第一次遇上讓他這麼心動的女人,對方卻沒有半點認真的意思。
也或者,這只是單純的狩獵本能?
雖然他向千樹保證過,兩個人的交往不是戰爭,他卻不能否認,自己仍然保有某些人類共通的劣根性存在。
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他一直想著傅千樹,會不會只是因為她在他最沒有預料到的時候提出分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他?
不無可能。
無論如何,他的這些問題已經沒有解答的機會。傅千樹和他,已經結束。儘管有再多的遺憾,也是結束了。
一個男人,應該懂得在適當的時候退場,而一位富有盛名的情場老手,更應該在這件事情上展現君子風度,充分尊重女士的意願。
去他的君子風度。
手機鈴聲響,他甩開剛剛的思緒,掏出一直壓在身體下面的手機,按下通話鍵。
「小少爺,有事嗎?」
「老闆,情人節快樂。」
他抬高眉。是了,今天好像是七夕。「小少爺,你這麼大手筆打國際電話給我,只是為了跟我說一聲情人節快樂?我開始懷疑你其實暗戀你的老闆很久了。」
「我是可憐我那個習慣了左擁右抱的色情狂老闆,難得要孤伶伶地一個人過情人節,請不要乘機性騷擾自己的員工。」嘴裡開著玩笑,小邵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一點消沉。「行權,傻蛋不見了。」
他愣一下,坐直身體。「啊?」
經過激烈的反抗,小邵最終還是拗不過他的要求,答應接下照顧傻蛋的工作。而讓小邵屈服的理由,是他說在飛完昆裡島之後,說不定會直接到非洲去,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回來內。把傻蛋長時間放在寵物旅館,他實在不放心。
而且這並不是小邵第一次幫他照顧傻蛋。之前也有幾次臨時的突發狀況,傻蛋都是交由他這位怕狗的萬能經理照顧的。怕狗歸怕狗,責任心強的小邵還是會盡心盡力幫他這個任性的老闆收拾善後。
也所以,他一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從來不會亂跑的傻蛋不見了?這簡直比竹子開花還要神奇!
「怎麼回事?」
小邵歎氣。「我不知道,行權。以前你出外,傻蛋都會乖乖地待在家裡,不吵不鬧,我只要去幫你餵它、放它出去散個步就可以了。結果前兩天早上,我跟著它出去散步,結果它不知道看到什麼,突然興奮起來,汪汪叫著跑掉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下來,他可以想像小邵臉上懊惱的表情。事情發生兩天,小邵才打電話給他——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如果不是真的萬不得已,他這個能幹的經理是不會打這通電話求救的。
小邵悶悶地又繼續說:「你知道我那個該死的恐狗症,傻蛋一開始叫,我就根本不敢動一下,只好眼睜睜看著它跑掉。等我追過去的時候,那個小路癡已經不知道跟著誰衝到哪裡去了。」
他知道發生這種事,不能怪到小邵頭上,是他自己明明知道狀況,還把責任硬塞給小邵的。
是他的錯。
「你貼了告示?」
「貼了。也到處去問了,沒人看見那條小笨狗,因為它實在長得太普通了。」小邵歎氣。「我打這通電話,是有人提醒我,來問問你有沒有幫傻蛋植人寵物晶片?我可以上網站去查查,看有沒有人撿到傻蛋。」
寵物晶片?他的靈光一閃,慢吞吞地彎起嘴角。這有趣了。「小邵,你幫我撥個電話給千樹。」
「傅小姐?」小邵更大聲地歎氣。「大老闆,現在不是當情聖的時候——傻蛋不見了!」
他笑。「我知道。不過傻蛋的寵物晶片,飼主名字登記的是千樹,我一直忘了去做更正手續。所以如果有人撿到傻蛋,動物醫院應該會通知她。」
電話那頭沉默半晌,他才又澀澀地開口:「老闆,我為什麼覺得這裡面有一種陰謀的味道?」
「有嗎?小邵,這絕對是命運的安排。」他咧開嘴,心情輕快起來。「如果千樹找到了傻蛋,你先別急著去幫我領回來。我自己去。」
「老闆,我記得有人說過要好聚好散。」
「我已經散過了。」他挑挑眉,看著架在欄杆上的釣竿劇烈地在晃動。他的機會來了。「不過我家傻蛋顯然有別的想法。」
「你家的傻蛋一點想法也沒有,你只是喜歡牽拖。」小邵吁口氣。「明天早上的機票對吧?我等一下就去處理,晚一點告訴你班次。」
他笑。「錯了,小少爺。」
「你不回台灣?」
「我要回去。」他懶洋洋地說:「不過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到台北,沒問題吧?」
※※※※※※※※※※
下了班,她立刻搭計程車飛奔到木柵,把傻蛋從那個美女獸醫手上領回來。
「傻蛋,我們現在怎麼回去?」低頭看著討好地望著她的黃狗,她無奈地問。
他們這一人一狗,已經連續被四台計程車拒載了。計程車司機一看到她要帶著一條狗上車,通常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然後開著車子揚長而去。
難不成,她真的要走回去嗎?她那間位在松山區的小公寓距離木柵很遠啊……
「傻蛋,現在怎麼辦?」看著一直猛搖尾巴的黃狗,她翻白眼,忍不住笑。「你別只會搖尾巴啊!笨狗!」
傻蛋「汪」地一聲,努力表現出自己除了搖尾巴之外的能耐。
她蹲下來,親熱地揉揉小狗的頭。「傻蛋!」
它咧開嘴,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弄她的手。
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下來,她想起另一件事。「傻蛋,你那個壞主人呢?他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嗎?怎麼又把你弄丟了?」
它歪頭看她,老實的眼睛裡似乎也透著同樣的困惑。
夏行權那個笨蛋,到底在搞什麼鬼?她開始認真地計劃將某人大卸八塊。為什麼會連一隻狗都照顧不好?「傻蛋,我看你跟姐姐回家好了。我們不要理你那個討厭的主人了。」
黃狗又汪了一聲,非常熱中地附和她剛剛的提議。
手機鈴響,又是一組陌生的號碼。她皺眉。今天是什麼日子?「喂?」「您好,請問是傅千樹小姐嗎?這裡是『雲開旅行社』,敝姓邵。」
邵經理?她想起那個見過幾次面的白面帥哥。Val總愛笑稱他是他們旅行社的萬能總管。
剛好,她正想要找該旅行社的某位導遊開刀。她裝出最甜美的語氣:「邵經理嗎?我是傅千樹,請問夏導遊在不在?我剛剛買了一把西瓜刀,想找他來研究研究到底好不好用。」
對方嗆住,連忙清清喉嚨,原本公事化的語氣突然輕快起來。「傅小姐,我猜你找到傻蛋了?」
「邵經理,為什麼是你在找傻蛋?夏先生人呢?」
「行權他人在昆裡島。」邵經理的聲音有些含糊。「總之,傅小姐,傻蛋現在歸我照顧。我前兩天帶它出去,不小心把它弄丟了。是我的錯。」
她真希望他沒有告訴她這件事,這樣她就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把那個男人開膛破肚了。「對,邵經理,傻蛋在我這裡,我剛剛才去獸醫院把它帶回來而已。」
「那個……傅小姐……」邵經理遲疑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她低頭看一眼一直抬頭望著自己的小狗,發現了解決他們眼前困境的好方法,微笑開口:「邵經理,如果你要來領回傻蛋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快一點?我和傻蛋困在木柵,找不到計程車願意載我們回家。」
電話那頭又頓一下,印象中斯文有禮的邵經理突然爆出笑聲。「好、好,傅小姐,麻煩你把你們現在的位置告訴我,我馬上開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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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傻蛋再次回到了她的公寓裡,雖然只預計停留一個晚上。
「行權搭晚上的班機回台灣。」自稱有恐狗症的邵經理這樣保證:「明天就會來把傻蛋帶走。」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那個男人愈晚回來愈好。
她還想和傻蛋多相處一點時間。
她還沒有準備好再見到他。
下午的那通電話,當她聽到Val這個名字,她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個總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而不是她當初撿到的這隻小笨狗。
當然,那是因為傻蛋本來就不叫做Val。經過這四個月,她幾乎已經淡忘掉自己曾經幫它取過這個名字。
所以,聽到Val,她想到的是夏行權,而不是傻蛋,是一件很合理的事。
但這並不能解釋在那一個瞬間,當她聽到Val這個名字時,突然失控的心跳。
她還是在意他的。跟他分手,只不過是一個多星期以前的事情而已。
收拾完餐具,她拿起剛剛租回來的小說,打算用二維空間裡的愛情埋葬自己,不要再去思考現實生活裡的一團混亂。
有人按門鈴。
轉過頭,看向躺在地板上呼呼睡著大覺的傻蛋,她皺起眉頭。
會是他嗎?他也未免太不浪費時間了吧?連一個晚上都不留給她跟傻蛋。
一邊低聲抱怨,她拿起話筒,沒好氣地開口:「喂?」
對方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遲疑地開口:「千樹?」
她愣住。是游建平。「建平?」
「呃……對。千樹,你睡了嗎?」
「沒有。建平,你怎麼會來?有事嗎?」
「我……」男人的聲音消失,過了幾秒,才又說:「千樹,我可以上去嗎?」
她看看時間,現在已經快十點了。
如果是別的男人,她會說不可以。這是單身女子的閨房,她還有一點常識。
但他是游建平,她愛了十年的男人。就算她強灌他春藥,這個古板的男人也不會對已經分手的她有任何不軌的舉動。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危險的人,說不定是他才對。
她遲疑了。不是因為其它的原因,而是她不確定自己還想不想見到他。」……千樹,我……我只想說一句話,馬上就走了。」
她歎氣。「上來吧。」
過了不久,熟悉的腳步聲音接近,她深吸口氣,不等他按下門鈴,直接打開玄關的大門。
他就在那裡。
「嗨,建平。」她笑著和他打招呼,一邊猜想著他上門造訪的目的。
他有點尷尬地勾起嘴角,點頭。「對不起,千樹,這麼晚來打擾你。」
一年多不見,他似乎更穩重了一點。方正的臉上那雙溫柔的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以一般的標準來說,游建平長得不錯,雖然稱不上是人見人愛的大帥哥,卻也算是樣貌端正。加上將近一百八十的身高,單就外表來說,絕對不只是及格分數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的個性。她很清楚記得,以前每一次約會,他永遠會在約好的時間前五分鐘出現;而不管她遲到或準時,他也從來沒有一句埋怨。
高二那年跟男校的聯誼,她一眼就相中了這個站在人群角落、不擅言詞的木訥男孩。
那是一見鍾情。
「交男朋友就是要交這種的,穩重可靠,以後才不會花心啊!」面對朋友們的質疑,她給的是這樣的說詞,不敢承認自己的審美觀與眾不同。
在其他人眼裡,她和他,好像一直都不是那麼登對;不管是個性上,或是外表上。
她是典型的都市女孩,懂得打扮、個性活潑、喜歡時髦的東西,有時候甚至被說是有點激進。而他,除了平均值以上的身高可以拿來稱道,一切都很平凡,安靜、木訥、觀念保守。因為就讀的是那種明星男校,所以跟周圍的同學比起來,他連功課的表現都算不上出色。
但是,她就是喜歡他,不管他們怎麼說。
對於她的主動親近,那個男孩是全然的不知所措,只能節節敗退。日子久了,兩個人就好像理所當然地走在一起。
高中、大學,到進人社會工作,他們一直都在一起,是所有朋友眼中的模範情侶。十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
然後,他遇見了紀亞茹。
她到後來才發現,他當初之所以和她交往,很可能只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拒絕她。
她愛他,或許真的比他愛她,還要多上那麼一點……多上那麼許多。
真是可悲。
「剛下班嗎?」她倒了一杯水給坐在沙發上顯得有些侷促的男人。
「啊……嗯。」他看向自己手上的公事包,似乎明白了她的推論來源,點點頭,沉默下來。
「今天是情人節,你不用跟女朋友吃飯嗎?」
「我……我……」他垮下肩膀。「我不知道今天是情人節。」
她猜也是。他從來不記得這種風花雪月的節日,所以當初才會選在那種日子跟她談分手。
看到他緊張得不停用手轉動著杯子,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間房子,當初還是他們一起來看的呢!他緊張個什麼勁?
不過,這才是她認識的游建平。她歎氣。
坐在他前面的沙發上,她沒再開口,輕啜著自己杯子裡的水,等他想好要怎麼開口。
許久,他抬起頭,眼睛筆直望著她。「千樹,你見過她了?」
她點頭,很清楚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我剛好在那裡吃東西,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她搖搖頭,故作輕鬆地笑。「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而已。」
「千樹……」他歎氣。「我們分手,不關亞茹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她吐舌頭。「建平,我們不要再來一次好嗎?你為了這件事,已經跟我道過幾次歉了?我說過,過去了就算了,我不會記恨的。」
「可是……」
「別可是了。」她直接打斷他,不想再聽一次重複的話。不管他再說什麼,也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一切。「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我可以瞭解你為什麼選擇她。」
「嗯。」他老實地點頭。「亞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她瞪著他,真有股想要拿起什麼東西往他的頭用力敲下去的衝動。
她稱讚紀亞茹是一回事,他竟然在前任女友面前,這麼高興地說自己現在的女朋友「很好」?她為什麼會愛上這麼沒神經的男人?
「可是千樹,我覺得你比亞茹好。」他接著說:「你是我看過最好的女人。」
她愣一下,皺起眉頭,看著眼前狀似誠懇的男人,心中突然冒出一絲疑慮。他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
游建平沒有察覺到前女友臉上怪異的神色,繼續解釋:「你人長得漂亮、又有想法,懂的事情多,個性也很好。很多人都喜歡你。」
她撇撇嘴,諷刺地說:「所以,你打算怎麼樣?」
游建平困惑地看著她:「我打算怎麼樣?千樹,你在說什麼?」
該死!她會錯意了。她困窘地閉上眼睛。
那一個瞬間,她真的以為游建平的那番話其實是別有用心。跟大多數的男人一樣,他想要吃回頭草,大享齊人之福,所以才對她甜言蜜語。
不是這樣的。建平不是這種男人,她應該知道。
忍住想要找個地洞躲起來的衝動,她低下頭,伸手摸摸已經醒過來的傻蛋,努力掩飾自己的尷尬。「我的意思是,你這樣稱讚我,難道不怕亞茹生氣嗎?」
他沉默了。「我沒跟亞茹提過你。」
她驚訝地看著他。這不是他的作風。「沒有?」
游建平尷尬地別開視線。「她只知道我以前交過女朋友。我不敢多提你的事,怕她會生氣。」
她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以前,不管她可能再生氣,游建平總是堅持對她坦白,連分手也是一樣。因為他就是這樣的個性,沒有一絲虛假。
但是……他可以為了紀亞茹說謊——不,應該不能說是說謊,他只是盡量不提。
他以前從來沒有為她這樣著想過。
「那也不錯。」她淡淡地說:「兩個人開心就好,別為以前的事不高興。」
「千樹,我……」他歎氣。「我今天來,是想請你不要再去找亞茹了。」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游、建、平!」
似乎聽出她語氣裡的不悅,游建平急著解釋:「千樹,你不要生氣。我真的想不到別的辦法了。我從來沒有告訴亞茹你的事情,可是前幾天,當亞茹告訴我,她在餐廳裡遇到一個叫『千樹』的女孩子,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亞茹很單純,她以為你只是想找一個人說話,萬一,萬一她發現,她發現……」
她瞪著他。「你以為我是故意要去找她麻煩的?」
「不是,千樹,不是這樣的。」游建平皺起眉頭,端正的五官痛苦地扭曲。「我知道你的,你根本不屑做這種事。這都是我的錯,我太軟弱了,不敢告訴亞茹事實的真相,可是、可是我……千樹,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吧,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想傷害亞茹。」
她看著他,許久,腦中一片空白。
「……那我呢?你就可以傷害我?」
男人驚訝地抬起頭,發現她異常蒼白的表情,完全慌了手腳。「千樹,你、你別哭,我……對不起!」
她別開目光,咬緊了牙,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在他面前流過太多眼淚了。
「好吧,我知道了。」
「千樹,對不起。」
她安靜很久,嘴角扯開一彎扭曲的笑。「你又說對不起了。我如果收集滿一百個對不起,可不可以換別的獎品?」
他無言以對。
深呼吸,她決定送客。她的忍耐力就到這裡為止了。
該死的!天殺的!可惡的游建平!她早該知道他特地找上門來,不可能有什麼好事。
站起身,她微笑著說:「如果沒有別的事,建平,你可以走了。今天是七夕,做人家男朋友的,早點回去,至少打通電話,否則女孩子會生氣的。」
男人凝視著她,溫馴的眼中透著沉重。她知道,來找她說這番話,他一點也不好過。
明白這一點,她卻更覺得悲哀;即使不好過、即使完全違背他的原則、即使明知道這樣做,會傷害到她,他還是來了。
他是真的愛那個女孩子。
送走前任男友,她關上門,額頭往前輕輕靠著門板,一下子失去力氣,慢慢滑倒在沒有溫度的地板上。
※※※※※※※※※※
關上車門,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懷著期待的心情,大跨步往熟悉的公寓大門走去。
正要按下對講機的按鈕,紅色的鐵門打開,一個上班族打扮的男人灰白著臉,夢遊似的走出公寓。
心不在焉的男人沒發現到旁邊有人,差點撞上他。
夏行權伸出手,扶住快失去平衡的男人。「嘿!小心。」
和他差不多身高的男人抬起頭,擠出一個無法成形的微笑,幾乎更像是哭泣的表情。「……謝謝。」
說完,他又低下頭,踏著沉重的步伐,失魂落魄地往外面走去。
看看男人忘了關上的鐵門,男主角歪頭思考一下,笑,直接踏入公寓。
邁開長腿,他三步作兩步地小跑上三樓。隨著每一步的前進,他的心情也跟著變得愈來愈亢奮。
真是見鬼了。他自嘲地想,他簡直像是那種第一次戀愛的小鬼頭,一心只想能早點看到自己暗戀的女孩。
來到三樓,他調整好呼吸,按下電鈴,開始想像她等一下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是意外?或是喜悅?以千樹的個性,她說不定會乾脆賞他一記閉門羹,以懲罰他再次把傻蛋弄丟。
沒有人回應。他微微皺眉。她不在家嗎?
伸手再按一次電鈴,經過幾秒鐘,還是沒有半點反應。
正要按下第三次的電鈴,門一下子打開。
「建平!我警告你——」氣勢洶洶的話,在看到訪客的身份後,一下子斷絕。「嗨。」他微笑。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到久別重逢的戀人,你不是該給我一個擁抱,歡迎我回來嗎?」他攤開雙臂,做出等待佳人投懷的姿勢,一邊笑問。「我們已經分手了。」她平板地回答,向來靈活的眼神有些呆滯。她的反應……似乎不太尋常。他放下手臂,關心地皺起眉頭,溫柔開口:「千樹,你怎麼了?」
她緩緩地搖頭。「沒……沒什麼,你來接傻蛋對不對,我……」
「別管傻蛋。」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太過冰涼的臉頰。「千樹,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她看著他,彷彿對他放在臉頰上的手毫無知覺。好半晌,她的頭往旁邊一歪,僵硬的動作像是沒有靈魂的人偶,殷紅的唇勾出蒼白的笑。
「我在想……一個晚上有兩個分手的情人找上門來,實在太過分了……」
然後,她跨前一步,走進他的懷裡,手指緊緊抓住他的前襟,埋葬了表情,開始崩潰地號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