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宥恆推開二樓辦公室的門,吸著不同於台灣的空氣,看著陌生的街道和那些穿著和表情明顯不同於台客的上海人。
他的心情像是燠熱無風的夏日午後後,心裡明明難受得緊,卻又無處可去。
他不清楚自己的難受是因為想念台灣的熟悉生活還是阿快,或只是單純的不適應這裡的生活步調。
但外表上他還是像個老鍾一樣,規律而盡責的往下一格前進,關於心裡那些濃霧一般的煩擾,他已無力去收拾了。
他只是希望,他的忍耐能讓心中那股對阿快的強烈思念和牽掛的痛苦慢慢褪去。
店外的夥計用木製托盤送來一些點心,喚著:「趙經理,這點心是一位台灣客人送來的,您快嘗嘗。」
宥恆打住散亂的心思,望向那碟在台灣叫作蜜麻花的點心。呵,這可是他最愛吃的東西呢,不知味道如何?
他拿了一塊來品嚐,那熟悉的滋味教他怔了好一會兒。
沒錯,錯不了。
這是台中甜蜜蜜麻花店的蜜麻花。味道一模一樣。
只是,這些麻花怎麼都沒用包裝袋裝著?這就奇怪了。
他問夥計:「你說這是一位台灣客人送的,人呢?是男是女?為什麼送我們蜜麻花?」
「喔,那客人長得高高瘦瘦的,她說她是剛搬來的台灣人,今天突然心血來潮做了蜜麻花,說不小心做多了吃不完,聽說我們經理是台灣人,才特意拿過來請我們嘗嘗,您也覺得這小點心很好吃吧?」
「嗯,是很好吃。」宥恆承認。
這樣的美味,對他失意的心靈簡直是種救贖。
「那這些就留下給您了。您慢慢享用,我先出去忙了。」
宥恆點頭同意。
當辦公室只剩他一人,他又開始品嚐第二塊蜜麻花,並陷入深思。那位台灣人高高瘦瘦的,會不會是……阿快?
隨即又被自己的臆測給弄笑了,這怎麼可能?真是想太多了!
阿快現在應該在辦公室裡盤算著下班後要去哪個俱樂部走走看看,怎樣能釣到第十六任男友吧?怎麼會有空跑到上海來。
趙宥恆啊、趙宥恆,你可真是病得不輕呢。
他歪著頭,繼續吃著那充滿家鄉味的蜜麻花,心裡忍不住要問:阿快,這一個多月,你,好嗎?
打開的髮型設計圖,一直到下班,他都沒能畫上幾筆。不過是一碟蜜麻花,竟讓他心思渙散,混了一個下午。
算了,吃飯去吧。
他徒步走到附近一家台客開的小餐館,進去點了一份台式排骨飯,低頭扒了起來,夥計卻糊塗地額外附上一碗四神湯。
他喚住店裡的夥計。「嘿,我沒點這湯啊。」
「喔,剛坐在右邊角落裡的一位小姐點的,她指定要給你的。」夥計撇下話就匆忙離去,忙著招呼另一桌客人。
宥恆看往夥計講的角落。真是胡扯,那裡根本一個人也沒有。
他帶著滿腹疑問攪拌著碗裡的湯品。那女人會是誰呀?會不會跟送蜜麻花的是同一個?
一頓晚餐就在他滿懷疑問中草草結束。
飯後,他搭車到姊夫的住處,和病體初癒的姊夫和大姊閒話家常;喝過茶,大約九點鐘,他就告辭回到自己的住處,早早上了床。
第二天中午,有館子送來指定要給他的便當。下午,他愛吃的蜜麻花再度出現。晚上,他常去吃飯的館子又送上一碗有人「指定」要給他的山藥排骨湯,搞得他心中的疑雲越滾越大。
第三天,他決定要弄清楚請他吃飯的究竟是誰,所以早早就在門外等候張望,等中午那送飯的人來,他馬上追問,那人卻說是老闆交辦,其餘一問三不知。
蜜麻花和晚上的附湯也是如此,連老闆都不知道那名女人姓啥名誰,只是出手大方,除了最初見過一面,其餘的也只是電話聯絡交辦。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周。
髮廊的工作人員全在竊竊私語。「一定是趙經理的仰慕著送的愛心便當和點心,準沒錯。」
雖然說是竊竊私語,卻全進了趙宥恆耳裡。
這種不具名的好意,真教人無言。
他能怎麼辦?花錢請人去調查?他可沒那閒工夫和力氣。
只好把東西收下,轉請大家吃。他們幹的是服務業,那女人也極有可能是他店裡的客人,客人是不能、也不該得罪的。
雖說這種好意挺教人難以消受。
第八天,趙經理傳說中的仰慕者沒再送餐來,卻讓人送來兩本名叫「胃腸家居照護及簡易藥膳」的精美小手冊。
他坐在沙發上,翻著那本小手冊,有一張電腦列印的字條掉了出來。
那是一張叫做香砂君子湯的處方箋,上面還加注寫著:
這是治胃病的加減藥方,你勤快些,每週去中藥店請夥計幫你煎煮藥汁二至三帖,只要有恆心,是可以治好胃疾的。藥膳裡的湯品,你自己琢磨著去餐館點,自己多保重。
趙宥恆將那張紙條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遍,沒有具名,竟然沒有具名!
他喝了口茶,坐到沙發裡仔細推敲。在上海,他跟誰都不熟,有誰知道他有陳年胃疾?
想來想去,也只有大姊知道;但就算大姊要照顧他,也會在家裡讓傭人作菜叫他過去吃,不會用這種方式;更何況大姊早早出嫁,根本不知道他愛吃蜜麻花。
在這世上,知道他愛吃蜜麻花又同時知道他有胃病的人——
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蘇阿快。
但阿快不知道他新換的手機號碼和上海的住所……弄清這真相突然變得異常重要。
宥恆起身打電話給安娜問道:「阿快是不是跟你要了我的新電話和上海的住址?」
「對呀。她說國稅局要查你的帳,所以,我就抄給她了。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安娜問。
「沒有問題,你做得很好。」宥恆說完,沒讓安娜多問,便掛了電話。
難道,阿快真的已經來上海了?
她就在他附近?
但她為什麼……她為什麼不露面?
想到這裡,原本壓抑住的無所謂和堅強,瞬間瓦解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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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雅立少見的大呼小叫。「你專程去上海見趙宥恆,竟然沒和他見到面?!」
這阿快究竟在搞什麼飛機?!為了讓阿快能找回趙宥恆,她可是連著七天,天天加班到半夜!
「那這七天你究竟幹什麼去了?」雅立大聲質問。
「遠遠地看著他,然後幫他訂餐,做蜜麻花送去店裡給他吃啊。」阿快有點心虛的招供。
「你到底在耍什麼白癡?!」雅立把帳簿狠狠丟在她桌上。「這種事需要你大老遠搭飛機到那邊去做嗎?」
「唉,你不懂啦。」
「這麼白癡的事,我當然不懂!」雅立氣唬唬的坐下來開始對帳。
「當我在上海的街頭遠遠見到他那熟悉的臉龐,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懼和害怕;如果我對他的感情,到頭來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你知道嗎?那我就會永遠失去他,連在他身邊偽裝成穿著裙子的哥兒們都不可能了。而且就算他可以接受我,我仍舊忍不住要擔心,如果我們的戀情走到最後,玩完了,就像我前面那十五次失敗的戀情,我肯定會很痛很痛,也許一輩子都好不了,所以……」阿快沮喪得再也說不下去。
「所以,你就當一隻很沒種的烏龜給爬回來了?」雅立狠毒的替她把話接下去,還很不屑地瞥著她。
「對啦,對啦。」阿快心煩的承認。
「你讓我覺得我這七天的犧牲很不、值、得。今天你自己去加班,我要去作SPA,拜。」雅立可能真的氣壞了,說完,就一溜煙離開辦公室了。
沒關係,沒有情人,至少她還可以擁抱工作。
一月開始,即將要步入會計旺季,一路昏天暗地的可以忙到五月,她有的是無止盡的加班,應該不會有太多時間去難過。
好吧,就這樣,把自己埋到工作裡去吧。
因為雅立決意要休假三天,所以阿快只好把自己扔進事務所的忙碌漩渦中。
連著三天,每天都加班到晚上十一點,好不容易在客戶給的期限內將報表趕出來。
走出事務所,她才知道正下著雨。
鑽進她的紅色福斯汽車,忽然不想那麼早回去,她毫無目的的在路上閒逛,最後還是停在常去的pub附近,猶豫了幾秒,便走了進去。
她不肯承認自己是因為寂寞才走進這看似熱鬧的地方,她只是想安靜地喝杯酒,擺脫那種每到夜深人靜,便偷偷來襲的惆悵。
落單女子獨自在pub角落飲酒,難免會引來搭訕。
一個來尋一夜情刺激的男子,帶著幾分醉意坐在阿快面前。「小姐一個人?」他問。
阿快抬起頭,不悅地睞他一眼,繼續喝她的酒。
「不開心啊?我陪你聊聊。」男人的小眼睛直勾著她。
「少煩我。」阿快瞪他一眼。
「大家作個朋友,何必那麼凶?」男子笑著幫自己倒酒。
阿快迅速搶回自己的酒,目露凶光。「我不爽看到你。還有,這是我的酒,給我滾遠點。」
男人被這樣拒絕,有點惱羞成怒。「臭娘們,擺的什麼高姿態!我是可憐沒人理你,哼,不識抬舉。」
阿快連想都不必,直接把酒潑到他臉上去。
男人掄起拳頭,看來是很想一拳揍死阿快。
「你聽到了,她要你離她遠一點。」說這話的男人,抓住就要揮向阿快的拳頭,說話的語氣不卑不亢,卻有種不容反對的堅定。
衡量過對方的身高和體型,搭訕男子很識相的抽回手,悻悻然離去。
阿快看清來人,又驚又喜,她大叫,然後撲上去:「阿恆!」
宥恆微笑抱著她的腰,聽見她急促的追問著:「你怎麼在這?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下午。」他聞著她宜人的髮香,說。
阿快抬頭看見別人好奇投來的目光,才有點不捨的離開他的懷抱,「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們剛認識的那個夏夜,也是個下雨天,你對我說,你最怕下雨的夜晚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你都會跑到pub、人多的地方待著,隨便找個人說話,只要不是獨自一個人就好。那時候,我就在心裡作了決定,只要你願意,我就一直當那個在雨夜陪你的人。」他用磁性好聽的聲音說著他曾有過的心願。
阿快無可避免的流下眼淚。「可是,這次你撇下我去上海,我的心好像破了一個大洞,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你是不是到上海去找我了?」宥恆問,拿出乾淨的手帕遞給她。
阿快胡亂擦著不斷流出的淚。「對呀!我在雅立的刺激下,去台中甜蜜蜜麻花店學做你愛吃的蜜麻花,從安娜那裡騙來你的電話和住址,還去學中醫把脈、訪求各種治療胃疾的藥膳,信心滿滿的想說要把你——」說到這兒,阿快忽然打住。
「把我怎樣?」宥恆笑臉盈盈地追問。
「沒、沒有啦。」呼,好險!差點對他表白溜。
「嗯?」宥恆挑高眉毛。
「我是說,是說要把你……照顧好,像你以前照顧我那樣。呵呵,好朋友就是要互相照顧啊,對不對?」阿快總算掰出一個還算可以的理由。
「既然如此,你幹嘛故作神秘?大大方方和我相見就好了,我還可以帶你到上海四處玩玩,也好過你這樣遮遮掩掩的,白白浪費了七天假期。」他忍住笑說。
「……對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神經。」阿快只好裝傻,眼睛飄呀飄的不知該看哪,最後又飄回他臉上;誰知他竟一直就那樣心安理得的看著她的無措。
他露出讓人安心的微笑,握住阿快放在桌上的手,不再讓她有躲避的機會。
「阿快,我們重新開始吧,讓我重新追求你。」他說。
阿快驚疑的望著他。「難道、難道你……喜歡我?」
宥恆點頭。「是啊,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只是你一直沒發現。」
阿快歪著頭,小嘴微微張開,像是不知該如何承受這樣巨大的驚喜。
這麼說,他們根本就是互相喜歡、彼此仰慕……是這樣說,對吧?
阿快站起來,將手伸到他面前。「這裡好吵,我們回去慢慢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