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懶,可我並不真的喜歡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用子鵑的說法──遲早會腐爛掉。更何況我的經濟狀況也不允許我以一個無業遊民的身份晃太久。
「為什麼現在不論什麼公司請人都以電腦專業知識為首要考量?」我不理解的問子鵑。床上攤開的報紙上已經被我打了幾十個叉叉。
「你白癡啊,現在做什麼離得開電腦?」子鵑陪我窩在房間裡,不過卻是在翻化妝品廣告。
「可為什麼連推銷員也需要電腦程式設計二極合格?只是賣蒸氣熨斗而已,又不是推銷軟件……」我仍不理解。
「你動動腦好不好?」子鵑扔下廣告用食指戳戳我的額頭。「一個有電腦專業知識的推銷員和一個沒有電腦專業知識的,你說客戶會比較信任哪一個?」
我「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別『哦』了,你到底找到合適的工作沒有?」
「只有這個了。」我把唯一的一個圈圈拿給她看。「振發活海鮮,女皇鎮分店開業,招聘女店員,月薪1300元。」
「女招待你也去做?」子鵑大叫。「而且月薪才一千三!?」
「是女店員……」我糾正她。
「都一樣啦!你知不知道做女招待很容易被性騷擾的?那些變態老色狼會趁你端盤子的時候摸你的大腿,摸你的胸……」
「沒……沒這麼嚴重吧?」我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親身體驗一下,反正我是警告過你了。」子鵑拍拍屁股起身,拿著剩下的廣告踱回自己房間。
我看看牆上的鐘。原來又到她做面膜的時間了……
女皇鎮距離我住的地方只有三個地鐵站的車程。
我沒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間新開業的「振發活海鮮」,店門口掛著兩隻醒目的綵球。
老闆姓張,模樣挺忠厚的。在我說明來意後,他熱情的把我招入店內,指東指西的為我介紹店面佈局,最後交給我一身裁剪有些類似旗袍的工作服。大紅色的。
「你明天就可以來上班了。」他笑呵呵的說。
我並不討厭這個全新的工作環境。至少我當時的想法是這樣。
「振發活海鮮」在飲食業界本來就小有名氣。如今新店開張,前來捧場的客人自是不在少數。
第一天。老闆要我站在店門口用甜美的微笑和客人打招呼。笑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外加一個晚上之後我的下巴開始抽筋。
第二天。老闆仍要我站在店門口。不過這次是領客人到安排好的座位上。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幾百趟後我意識到自己可能不太適合穿硬底高跟鞋。
第三天。老闆說我不用站在門口了,店裡面更需要人手。於是從這天起我正式開始了我的端盤子生涯。
一個星期過去後,我很自豪的告訴子鵑:「那裡並沒有什麼變態老色狼出沒,我也沒有遭到性騷擾,老闆甚至誇我做的很好並打算在月底給我加薪。」
「加多少?」
「十五塊。」
「十五塊也叫加薪?」
「我覺得不少了啊……」至少可以從柱哥那兒買五個便當。
「不要笑得太早。」子鵑如是說。
我開始想念柱哥……和他的便當。
自從那天他連拐帶騙的吻了我又送我回家之後就一直音訊皆無。我沒敢把這件事告訴子鵑。
即使是在餐館裡忙碌的時候我也會時時記起便當盒裡的炸雞腿、鹵雞翅、糖醋排骨和咖哩牛肉……偶爾還有漢堡肉的味道。我不曉得這些念頭是否來自餐館裡千篇一律的海鮮大餐。
「今天午飯吃什麼?」我問掌廚。
「海鮮炒飯。」
「那晚飯吃什麼?」
「海鮮粥。」
我沒言語了。其實不問我也猜得到。早在上工第三天起我就清楚的瞭解到這裡的包伙模式。問一問只是想看看今天有沒有奇跡發生。
「阿蘭,把這盤龍蝦端去13號桌!」老闆突然叫我。
「來了!」我連忙跑過去救急。眼下是正午12點半的用餐高峰時間,人手混亂是很正常的事。
13號嗎?我端著盤子朝記憶中的方向看去──四個白領上班族圍坐一桌高聲談笑,桌上已經擺了七八道菜和好幾個空酒瓶。而現在他們又叫了一客全龍蝦。胃口真好……
正欲邁出的腳突然吸在地板上。我一動不動的瞧著那一桌攢動的人頭。裡面竟然有一張我不應該記住的臉……
「阿蘭!怎麼還不去?不要讓客人久等!」老闆黑著臉在我身後催道。
看看周圍……這麼慘?沒有一個閒人可以幫我送菜……罷了,自己去就自己去,那人也未必會認出我。我端起托盤朝13號桌走過去。
屏著呼吸將龍蝦擺上桌,我正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身旁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怪叫,抱著托盤的手也同時被緊緊拉住。濃濃的酒氣刺激著我的鼻端。
「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原來是蕭小姐!真──是巧啊!」
我抿著嘴唇一聲不吭。真倒霉,還是被認了出來……
「來來來,蕭小姐,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他們都是我公司的同事──」
「胡先生,我還有工作要做……」我試圖掙開受到鉗制的手腕。
「別這麼見外嘛,蕭小姐。真沒想到你會來這兒工作!」他硬是扯著我走到另外幾人身前。
「告訴你們,」他故意揚高聲量對那幫同伴說道,「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蕭小姐!我們早就是老相識了!別看她長得不怎麼樣,身材那可是棒得沒話說!還有她床上的功夫……嘿嘿嘿……改天我也讓你們見識見識……」
「胡先生,請你放手!」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因為我覺得全身冰冷。不單因為手腕被抓得很痛,更是為他剛剛說的一切……如果……如果那是真的……
「放開她!」暴怒的大嗓門在餐館門口炸響。
「柱哥!?」我驚喜的望向聲音來處。真的是他……
「哪兒來的小混混,敢跟老子搶女人!?」胡先生噴著酒氣罵道,拖起我的胳膊就往懷裡帶。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說的好像武俠片了,其實應該是幾秒的工夫──柱哥的鐵拳掄向胡先生的下巴,後者慘叫一聲飛了出去,而我卻安安穩穩停留在前者磐石一樣的臂膀中。
我愣愣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這情形……有點兒眼熟……
跌倒在地的胡先生轉眼被同伴攙扶起來。
「我見過這小子!」其中一人突然開口,盯著柱哥的眼神極為不善。
「沒錯,我也想起來了!」另一人指著柱哥附和道。「上次我們去酒吧喝酒的時候就是他一直在旁邊聽我們說話!說不定後來跟蹤你的也是他!」
「原來是你!」清醒過來的胡先生抹掉嘴角的血跡,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你壞了老子的好事,這婊子早就被老子上了!」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柱哥的聲音變了,我明白那是危險的前兆。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可對方顯然沒有這個認知。
「我怕了你不成?!」胡先生仗著人多,絲毫不把柱哥放在眼裡。「老子我今天就要上她!」
柱哥沒再開口。緊挨著他的我卻異常清晰的感受到他體內蓄勢待發的力量。他們……會打起來嗎?
「柱哥……」我悄悄把手蓋在他拳頭上。我想告訴他,我不要,不要他和那種人打起來……他會懂嗎?
「臭流氓!你怕了?」見柱哥沒動,胡先生不怕死的繼續挑釁。「怕了就把那婊子交出來!老子今天還可以放過你!否則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做了一件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掙開柱哥箍在我腰上的手,我幾步來到胡先生面前,「啪──」的甩了他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接著,我聽到自己一字一頓的聲音──
「柱哥不是流氓,你才是!」
所有的人都怔在當場,包括柱哥在內。整間餐館鴉雀無聲,直到胡先生左臉逐漸浮起五根指頭的紅印子。
「你……你……你這女人……你竟敢打我?!」胡先生捂著臉的手在抖,指著我的手指在抖,就連聲音也在抖。
「對,我打你。因為你欠打!」我走回柱哥身旁,緊緊挽住他。「你不要以為自己穿西裝打領帶就高人一等,不要以為有份高尚的工作就可以把別人踩在腳底下,更不要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對別人與取與求!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使用骯髒手段騙女人上當的人渣!沒錯,柱哥穿的比你寒酸,賺的錢沒你多,也沒你那麼高級的工作,可他遠比你更像個紳士!!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就被你騙得失身了!像你這種自命不凡、道德敗壞、欺善怕惡、卑鄙無恥下流的混蛋根本不配跟他比!!!」
呼……好喘……看來這一次我真是充分使用了自己有限的肺活量……
不曉得沈默了多久,一種奇怪的聲音突然插入我因缺氧而有些罷工的大腦──
好像是……掌聲……哎?掌聲????
潮水般的掌聲從四面八方湧來。不大的店面頓時充斥著過節一樣的喧鬧。好多客人都站了起來,邊拍手邊朝我微笑,有的還豎起大麼指……
呃……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困惑的看向柱哥,只接觸到他漆黑瞳孔裡兩簇迷一樣的光彩。
我再把目光投向胡先生那一夥人──灰敗的臉色,灰溜溜的神情,我相信如果他們有尾巴那現在必定是夾在屁股後面的。
這叫不叫「大勢已去」、「眾望所歸」?
眼看幾個猥瑣的背影就要溜出餐館大門,人群深處突然響起一聲吆喝──
「幾位請留步!」
張老闆撥開人群閃身來到近前。
胡先生見餐館老闆現身,不禁又挺起胸膛,將藐視的白眼拋給我和柱哥。
「幾位客人吃得可好?」張老闆兩手撮著圍裙,笑容可拘的問道。
「老闆,你請的店員太沒規矩了!我們要投訴!我要告她誹謗!」胡先生橫眉立目,怒氣沖沖。
「是嗎?呵呵,真不好意思,不過在那之前是不是請您先把帳付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這聲笑很快就淹沒在四周漾起的一片唏噓中。
「什麼嘛,連帳都不付就想走人……」
「穿的倒正經,使的卻是不入流的手段呀……」
「這就叫名副其實的斯文敗類……」
「……」
胡先生一夥人的臉色瞬間由灰敗變為死灰。胡亂掏出幾張50元鈔票扔在地上,他們逃也似的離開了「振發活海鮮」閃亮的招牌。
放工後,我和柱哥並肩走在女皇鎮的林蔭大道上。
一種和往常不大一樣的氣氛瀰漫在我們之間。連我這麼遲鈍的人都察覺到了,我想柱哥不可能沒發現。可我們誰也不想率先打破它……
大道的盡頭就是地鐵站。
不曉得是誰先放慢了腳步,我們終於停在一盞路燈下。再走,再走就要說再見了啊……可我不想……沒理由的,我就是不想……
「你讓我驚訝。」柱哥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熟悉的大嗓門到哪兒去了?
「你搶了我的風頭。」他繼續自言自語。「我本該痛扁他們一頓,他們四個合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
「我不想看你打人!」發覺自己插得唐突,我連忙補充道:「而且那會讓老闆為難……」
「我不在乎你老闆想什麼。」柱哥突然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直直看進我眼睛裡。「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想……想什麼?」我又開始懵了……
「我!」他的眼睛有股力量,像是快要把我吸進去……
「我……我想你……還有你的便當……」我吐出心底最最真實的答案。
柱哥愣了一下。捏著我下巴的手隨即鬆脫。他整個人坐到地上,背對著我,肩頭微微聳動。
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慌了。他……他該不會……在哭吧?
「柱……柱哥?」我輕輕推他一把。「是不是我又說錯什麼了?你告訴我啊……」
他仍是坐著沒動,惟獨肩胛的震動愈發劇烈。
「你……你不要難過嘛……」我真的不懂該怎麼安慰他。事實上,和獨立的子鵑一起生活這三年來,無論遇到什麼突發事件都是子鵑在安慰我,用她特有的獨門方式,相反的情形一次也沒出現過……可是看到柱哥難過,我又真的很想安慰他……雖然我一點技巧也不會。
「你也知道的,我很遲鈍,容易說錯話……」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他突然轉身扳過我的頭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然後開始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我愣在當場。頭一次見他笑得這麼開心……不,應該說我是頭一次看他「真正」發笑的樣子。昏黃的燈光模糊了他臉部的輪廓,也柔和了平日裡的稜角……
「你果然還是很遲鈍。」他拍拍我的臉起身。然後把發呆的我從地上拉起來。牽著我的手朝地鐵站走去。
風兒清,月兒明。
淡淡的夜色裡,我突然想到,第三個初吻也被我不小心給搞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