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吧夠了吧?!天氣可冷著,還要脫嗎?」張員外苦著臉嚷。
在場的人全都鴉雀無聲,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位來歷不明的大夫對老爺上下其手。
張員外招貼告示已經好久了,也真來了不少看診的大夫,誰都想賺一百兩紋銀,但誰也沒拿走過;來過的大夫大都有點年紀,有的是道土,有的是走江湖的郎中,而眼前這一位是最怪異的。
他看起來年紀甚輕,皮膚黑了點,個頭小小的,一身藍布粗衣,模樣看上去不男不女,說話的聲音也難辨雌雄;這倒也罷了,他進門第一件事居然是脫去病人的衣裳,這可真教人大開眼界!
粗壯的張員外終於忍不住紅了臉嚷:「大夫,您看診怎麼怪怪的?別的大夫都是把把脈——」
「他們幫你把脈,治好你的病了嗎?」
張員外清清嗓子:「的確沒有」
「既然沒有,就表示無用,在下的診療方式雖然與常人不同,卻能保證藥到病除。」他說著,手不停地在他胸膛敲敲打打。
「那……那也不用脫去衣裳。」
「不脫衣裳我怎麼知道你哪裡病了?」少年大夫理所當然應到。「你放心,我乃是神醫國手的嫡傳弟子,若是連我都治不好,您也甭想治好了。」
四周登時傳出一片耳語。
「神醫國手不是消失好些年了嗎?」
「是啊是啊,聽說他已經死啦!」
「我也這麼聽說……」
「安靜!」少年大夫威嚴地喝道。「張員外,麻煩你把褲子也脫了。」
「連褲子也要脫?」張員外跳了起來,粗著嗓子嚷道:「不治了不治了!從沒聽說治病要脫光衣服的!」
少年大夫雙手一拍起身道:「不脫是吧?不脫也行,叫人給你準備身後事吧。」
「什麼?我不過是背痛!」張員外怪叫。
「背痛呢,分有很多種,你這種叫『移骨症』。你曉得什麼叫『移骨症』?」少年大夫老氣橫秋、懶洋洋地說道:「就是少年時長年苦力,且騎馬過度,導致全身筋骨移位,小則老來全身疼痛,大則移位的筋骨戳破五臟——」他停了停,戲劇性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張員外,您認為您是哪一種?」
張員外張口結舌地瞪著眼前的大夫,他看起來年紀輕輕、其貌不揚,但說的話卻是句句屬實!他當年的確長年在馬匹上討生活,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當山賊可不簡單,苦力也得做啊!
「怎麼樣?你脫是不脫?」
張員外苦著一張臉,粗著嗓子喊:「全給老夫滾出去!讓大夫好好替老夫診治!」
※※※
一個時辰過去,張員外赤裸著身子,呆呆躺在床上,全身插滿了針……
「嗯嗯,這裡有什麼感覺?」年輕的大夫敲敲他的胸膛問道:「可會氣悶?」
「你問了三次了。」張員外哭喪著臉回答。
「每次下針的位置不同啊。」
「不會。」
「嗯嗯……」年輕大夫又低著頭寫些什麼。
「大夫……到底好了沒?」
「馬上就好了,別著急。」她抬起頭,對著員外笑了笑。
張員外越看這年輕大夫越覺得不對……怎麼會這麼年輕?而且他眉清目秀,雖然穿著書生服,但是怎麼看就覺得帶著點娘娘腔--
「老爺、老爺!張福回來了,他要請您清點一下明天要送的禮。」
「大夫……」
「馬上好馬上好。」
少年大夫笑嘻嘻地走過來,冰冷的手又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摸過一次,臉上閃著奇異的光芒,彷彿他的身體是什麼稀世奇珍——
真他奶奶的!這輩子他摸過的女人可也不少了,就是從來沒被人這樣摸過!
一輩子沒臉紅過,可對著這少年大夫,他居然臉紅了!
張員外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嘴裡不乾不淨地嚷著什麼,連忙將衣服披上,連看也不敢看少年大夫一眼。
「來人!把禮物拿進來,老子在這裡點。」
門推開了,幾名家丁將一箱一箱的禮品運進來,數量可真不少。
少年大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閒閒問道:
「張員外要去下聘啊?這麼多禮物。」
「聘個鬼,這是要送給卓家的禮物,他們家的掌櫃卓邦堰明天要成親了——」
少年大夫的身子猛然一震!錯愕地問:
「卓邦堰明天成親?跟誰?」
怪了,這時候他說話的聲音十成十是個女的!
張員外瞇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年大夫,可別告訴他,這大夫真的是個女的,否則他非殺人滅口不可!
「大夫認識卓家掌櫃?」
「快告訴我他明天跟誰成親?是要到外地成親嗎?是去國手莊下聘嗎?」
「當然不是。不是說了嗎?是成親!他跟溫尚書的千金溫小姐成親。」
少年大夫楞楞站在那裡,看來已經呆掉了。
「大夫?」
「他怎麼可以這樣!」少年大夫突然跳起來怪叫:「明明就已經跟我定親了!怎麼可以另娶他人?!」
張員外一個箭步槍上來,將少年大夫頭上的帽子扯掉——
真的是個女的!他大張著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那女孩奪門而出——
他……他吃虧了!天啊!他竟然被一個小丫頭非禮了!
※※※
卓府。
大紅燈籠高高掛,喜氣洋洋的卓府大門真可謂門庭若市。
卓府素有「天下第一豪富」之稱,卓家的「聚寶莊」名副其實為天下寶物聚集的地方,「聚寶莊」不但是錢莊,也是當鋪。
卓府的勢力到底有多大?
據說連當今朝廷也得禮讓卓府三分,理由無它,他們的財富太過龐大,牽一髮可動全身的道理,朝廷自然是懂得。
照卓府與朝廷的關係,他們大可陞官晉爵來個財勢兩全,但也聽說卓家的第一代先祖留下名訓:子孫不得為官。所以雖然卓府富可敵國,但卻真的無人為官。連這一代的掌櫃卓邦堰,雖然名列探花,卻也辭卻朝廷封官的廷召。
卓邦堰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美譽,見過他的人無不稱讚他風度尊貴、才富五車;想在人才濟濟的長安城名列第一才子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這個時代與旁代不同,光是有學問是不夠的,還得貌似潘安,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當然除此之外,若是沒沒無名、不夠「風流」也是不行的,可見這個朝代對所謂「才子」的「認定」之嚴格。
卓邦堰在前次的廷舉中名列「探花」,是卓家目前掌管「聚寶莊」的掌櫃,也是歷年來最年輕的聚寶莊掌櫃,他過去跟京城名妓蘇糖兒的一段轟轟烈烈交情更是膾炙人口,現在又將迎娶京城第一美女溫學玉,這樁喜事自然轟動了整個長安城。
從卓邦堰三個月前到尚書府下聘之後,彷彿整個京城都在等這一天。卓府席開千桌,宴請全長安城的人與他們共同慶祝,主婚的更是當今丞相。
此番風光,天下能有幾人?
於是卓府的朱紅色大門口擠滿了前來道賀的人們,上至官家權貴,下至販夫走卒,道賀聲不斷,人潮也一波波湧進湧出。
此刻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個站在門口已經超過一刻鐘的少年大夫。
她站在卓府門口,富麗堂皇的大門上高高地掛著「喜」字,她的心卻涼了!
堰兒啊,終究還是忘了當年他們的約定。
她心裡還是懷著一絲希望,或許這位「卓邦堰」跟她的堰兒是不同人吧?也許是堰兒的兄弟,不會是她的堰兒——真相如何,只能進去看看才知道了。只不過,要如何進去?
每個進門的客人全都服飾華貴,手上拿著請帖……現在哪裡去弄張請帖?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漫步走過她身邊,看來正要前往卓府,一股藥香撲鼻而來--
「兄台,看你的裝扮,你也是位大夫?」無藥連忙趕上去問。
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的男子回頭,一臉溫文儒雅。
「在下正是,兄台有何指教?」
無藥嘻嘻」笑,親蔫地攬住對方的肩膀;她個頭小得很,對方還高他一個頭,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
「兄台也是來參加喜筵的吧?在下正愁沒有伴,咱們不如同行對了,兄台,還沒請教高姓大名?」她邊說,邊攬著對方往卓府的大門走去。
「呃……在下乃是『草木堂』的靳寶笙」
「靳兄久仰久仰,咦?你的請帖呢?沒請帖可不能進去啊!」
靳寶笙楞楞地從懷中掏出帖子,無藥一把搶過,交給在門口查帖的家丁,口氣老練地道:「這位靳兄與我一起的。」
「靳大夫--」家丁看了請帖一眼,立刻滿臉堆笑。「您來了,我家二公子已經等您許久,命小的請您立刻去找他。」
靳寶笙還是一頭霧水,他楞楞地點個頭,立刻又被這莫名其妙的少年拖進卓府。
「兄台,您到底是……」
「吾乃君無藥。」少年回頭一笑,一進卓府便扔下他道:「咱們喜筵上見吧!」
「啊?什麼?你說你叫什麼?什麼吾無藥?兄台……」對方已經跑得老遠,行色匆匆,倒像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趕著處理。
靳寶笙傻里傻氣地站在那裡,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拍著腦袋恍然大悟道:「唉啊不好!被那小鬼利用了!」
※※※
這卓府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共有四大院、一十二廳、一十二堂,想在裡面找個人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看來來往往忙碌非常的家丁們,無藥有點手足無措。
這麼大的府院,要從哪裡下手才能找到她心愛的夫君?
「你知道嗎?二公子的九龍玉遺失許多年了,說是當年去看病的時候結搶了。」兩名丫實從迴廊間轉進來,手裡捧著幾盆果子,邊聊邊走著。
「這件事誰不知道啊。」
「那待會兒要如何行禮?九龍玉不是得在成親的時候交給新嫁娘嗎?」
「你笨啊!雖然沒有九龍玉,但咱們卓府的各種奇珍異寶還怕少了?隨意揀一樣也不輸給九龍玉啊。」
「說得倒也是……只不過可惜了,聽說九龍玉關係到將來繼承家產的問題,沒了九龍玉,地位可不一樣……」
「這是什麼話!二公子乃是咱們當家掌櫃,少了塊九龍玉有什麼關係?別閒嗑牙了,快走吧,馬上要行禮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啊,聽說得要九塊玉珮合起來才能見到完整的九龍圖……」
「噓,讓主子們聽到你說這些話,你就得回家耕田了,這事兒往後不許再提了!」
「啊……曉得……」
丫鬟們走遠了,無藥這才從草叢裡冒出頭來,傻傻地望著她們的背影。
九龍玉?
無藥將一直帶在身上的玉珮拿出來看了看。當年小冤家給她這塊玉珮的時候可沒說這是什麼九龍玉,現在仔細一看——難怪這玉珮看起來怪怪的,龍不成龍,鳳不成鳳的,原來它是一塊大玉珮的一部分。
去!那兩個丫鬟真是胡說,這玉珮明明是小冤家給她的,怎麼說給搶了!
無藥小心翼翼地將玉珮收回懷中,隨著兩個丫鬟的腳步而去。
小冤家一定有什麼難言的苦衷才會拋下她,不過現在都好了,她已經來了,小冤家可不用娶那什麼尚書小姐了。
她越想越高興,腳步也越來越快--
就在這時候,遠處大廳已經傳來莊嚴的聲音:
「時辰到——」
時辰到?!
君無藥急得眼淚奪眶而出!她跌跌撞撞,背著藥箱在長廊上狂奔!
「時辰到」
「慢著!」
滿門賓客頓時回頭!
君無藥已經衝到大堂門口,氣喘吁吁大叫道:
「你們不能成親!」
喜堂上的卓邦堰猛然回頭,站在門口不停喘氣的是個年輕小伙子,很黑的皮膚、很小的個子還有個很女性的聲音。
主婚人王丞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裡隱約有種令人作嘔的預感……
「小哥,您是來喝喜酒的吧?外面請好嗎?等行完禮--」
「什麼小哥!我才是堰兒真正的妻子!」
卓邦堰的臉登時黑了!而溫尚書則跳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門口的小伙子理直氣壯地喊道:「我才是堰兒真正的髮妻!他們不、能、成、親!」
溫尚書氣黑了臉,吹鬍子瞪眼睛吼道:「姓卓的!這是怎麼回事?你……你……欺人太甚!」
「岳父大人,這只是誤會,請聽小婿解釋,我——」
「解釋什麼?!」小伙子幾個箭步搶上來,將懷中的玉珮掏出來呈現在眾人面前道:「我有證據!這是卓家家傳的九龍玉,我才是堰兒真正的妻子!」
九龍玉一出,眾人嘩然!
「你……你……你好哇……」溫尚書來不及說出這句話,雙眼一翻,登時昏了過去!
※※※
「得從手少陽三焦經下手,走關衝穴——」
「那來不及的。何況那是少血多氣、五行屬火、克金生土時候使用,這位尚書大人現在是氣血沖腦,你用這手法針他,就算醒過來,也是廢人一個。」
靳寶笙火氣有點上揚,眼前這小伙子說得輕鬆愉快,倒像他才是大夫似的!剛剛才被他蒙過,眼下他又來搗蛋了。
「這位兄台--」
「不用叫我兄台,吾乃神醫國手之女,君無藥是也。」無藥笑嘻嘻地介紹自己。「既然這位尚書大人是被我氣昏的,不如就由我來診治吧。」
「神醫國手?你是君聖歎的女兒?」王丞相意外地說道:「唉啊!沒想到故人之女已經長這麼大了!好啊好啊!」
「您是?」
「我與令尊當年是至交好友啊!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還能見到他的女兒,這真是……真是叫人感歎……」
「啊?原來是爹的好朋友。世伯您好啊您好!」
躺在床上的溫尚書瞼已經黑一半了,看起來隨時都會一命嗚呼哀哉,這一老一小居然還有閒情逸致聊天!
「靳大夫,別管那野丫頭說什麼!你快救救我岳父!」卓邦堰氣急敗壞地說道。
靳寶笙卻有點猶豫。這小丫頭說的似乎也有那麼點道理,更何況她還是神醫國手的愛女,醫術理當不凡,但眼下救人如救火……
「這……」
「我勸你還是走足少陽膽經,從瞳子膠走到足竅陰,再轉足厥陰肝經,針大敦穴到胸中,如此一來,保證這位老人家醒過來又是活蹦亂跳了!」
無藥睜著大眼睛笑咪咪地建議,也不知道說真的假的,聽得靳寶笙一身冷汗涔涔。
「這這這……這太不符合醫理!這跟在下學的醫經有很大的不同啊!」
「賢侄女,你既然是君聖歎的女兒,想必一樣精於醫術,依老夫看,還是你來救溫尚書吧。聖上對溫尚書倚賴甚重,萬一他有個什麼閃失,老夫對聖上無法交代。」
「這個嘛……」無藥轉向一旁急得像是熱鍋上螞蟻的卓邦堰微微一笑,溫柔問道:「這得問問我夫君,如果他首肯,我自然會救他。」
「誰是你夫君!」卓邦堰氣急敗壞!溫學玉就坐在床畔,急得淚如雨下。這野丫頭居然還敢公然……公然調戲他!「靳大夫!你儘管下針,天大事情,卓邦堰一力承擔!」
聽到這句話,靳寶笙像是吃了定心丸,他手上的金針眼看就要往下刺,君無藥卻站在他身後歎息一聲:
「唉!醒了也是廢人一個唷。」
「天!」靳寶笙的手又停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卓邦堰氣得狂吼。
「夫君叫我救,我自然肯救。」
「咳咳,賢侄女,救人如救火……」
「放心,他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君無藥無所謂地聳聳肩,走到卓邦堰面前,溫柔地看著他。「夫君,你說我救是不救他?」
「你……你……」
「只要你別跟這位小姐成親,你要我救誰,我都願意。」
真是遇到瘋子了!卓邦堰哭笑不得,又急又怒,正想開口否認,王丞相卻在一旁猛對他使眼色,無聲地說著:救人要緊。
他咬住牙,硬生生將怒氣壓下,幾乎是咬牙切齒開口:「你快救溫尚書,有什麼事咱們慢慢談。」
無藥開心得像只小狗!立刻推開靳寶笙,手起針落!
才一轉眼,溫尚書身上已經多了幾十枚金針,下針守法之巧妙神速,令靳寶笙不由得發出讚歎!「不愧是神醫國手傳人,此手法前所未見,靳某受教。」
「醒來,」君無藥下完針,拍拍手嚷道:「快醒!」
神奇的事發生了,她一拍手,昏迷過去的溫尚書竟然真的微微睜開眼睛——
王丞相樂得呵呵一笑!
「故人有女如此,真是不枉此生啊!」
君無藥卻只是看著卓邦堰,甜蜜笑道:「夫君,你可還滿意?」
卓邦堰想衝上去掐死她!他咬著牙,努力不讓自己失態。
「我不是你夫君,學玉才是我卓邦堰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跟本不認識你!」
無藥楞了一下,然後毫無預警地撲倒在王丞相面前大哭起來!
「丞相大人!這小沒良心的又想過河拆橋了!求丞相為無藥作主!」
驚天動地的哭聲,幾乎震得連卓家那堅固無比的屋頂也要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