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視著夫君清俊的側臉,因為年輕,五官線條特別圓潤,配上長長的黑髮,說不出的風流與瀟灑。
但這具年輕的軀體內卻有一縷成熟的靈魂,幾經磨難,帶著一絲滄桑,讓他的氣質有股說不出的韻味。
難怪綠娃和紅蝶總愛偷瞧他,就連她這個枕邊人,看他久了,都有一種心旌搖動的感覺。
情不自禁地,她偎近他一點,感受他的體溫,昨晚的狂亂湧入腦海,讓她一陣害羞,不禁輕吟出聲。
「好娘子可是意猶末盡,想重溫舊夢?」高亢不知何時清醒,笑瞇了眼,雙手摟住她的腰。
「你想的美!」輕啐他一口,她螓首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規律的心跳,心底便升起了一股暖烘烘的熱流,煨得人好舒服。
真想一直抱著他,永遠不放開。
她的臉頰緊貼他胸懷磨蹭,好久好久,才依依不捨地放鬆些許。
「相公,有一件事我藏心底很久了,一直想問,又怕你不高興,今天你暫且放鬆心情,我們談談如何?」她以為高亢被知府打壓,會沮喪至此,要追溯到當年他被朋友欺騙破產之事,所以要開解他,鼓勵他振作,就得從最初始的地方下手。
高亢單手支著下巴,背靠錦被,另一隻手來回撫摸她滑膩的臉龐,凝脂般的膚觸醉人心魂。
「你我夫妻一體,有什麼好避諱的,你想問便問吧!」
「當年你的書店經營得好好的,怎麼想到要跟強仔合夥做生意,還把店面和房子都拿去抵押借貸,弄到最後,你還替強仔做保。我明明記得讀書時,你常說保人是呆人。」
高亢做那些事並沒有問過她,雖然是因為當時兩人太忙了,他們剛買房子,拚命地工作賺錢還貸款,結果聚少離多。
若非強仔是男的,林蘋可能會懷疑高亢是被狐狸精迷住心神,才會糊里糊塗地虧掉全部家產。
強仔——這個名字令高亢心裡湧起無限恨意。
他們曾是多麼要好的摯友,高亢待他如手足,而他卻一腳把他踢入深淵,冷冷地告訴他,像他這樣一個不通人情、不解世事又百教不懂的人,只有深刻的教訓才能讓他真正學會做人。
多麼義正辭嚴的借口,騙光了他的所有。
想必他破產跑路,最後死在高速公路的車禍中,強仔還笑他是個蠢蛋吧!
但強仔絕對想不到高亢並未真正死亡,而是穿越時空到了大周,當了官,然後他依然失敗了。
也許強仔說的對,高亢就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不管再給他什麼教訓、多好的環境,他永遠不可能成功。
他深吸口氣。
「我不想提那件事。」他翻身下了床鋪。「反正今天衙門也沒什麼事,不如我們四處走走,散散心吧!」
那因強抑怒火而微顫的背影讓林蘋明白,好友背叛對高亢的傷害依然存在,真不知那混蛋到底對高亢做了什麼。
忽然,林蘋也痛恨起強仔。雖然她並不太認識那個人,但強仔傷害了高亢,等於傷害她。
但願他早日遭遇報應。
可表面上,她什麼也沒說,唇邊掛著淡笑,走過來幫高亢更衣、梳頭。
「與其去逛街,我寧可去『鄉居』溜兩圈。坡上的果樹才移植,得過兩年才能收成,但那些蕃薯、土豆都成熟了,你給我搭個土窖,幫我烤些蕃薯,再弄幾隻土窖雞。」
「你都幾歲了,還喜歡搞那玩意?」
「這是老少咸宜的活動。」她白他一眼。
「根本是玩泥巴才對。」他嘀嘀咕咕的。
「喂,是你自己說要陪我的,又一堆意見,你到底有沒有誠意?」
「有。」娘子萬歲嘛!他懂的。「我們去『鄉居』,我幫你搭窯,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睞他一眼,她自顧自地梳洗完畢。「那你先在房裡等會兒,我去叫綠娃、紅蝶也準備一下,帶小寶、丫頭一起去玩。」
「你乾脆招呼全家人一起吧!」
「我是想啊,不過公公、婆婆年紀大了,走不了遠路,不然就請兩位老人家共同出遊。」
「要不要連姨奶奶們都請?」她敢點頭,他……他一定呵她癢,讓她笑到走不出這間房。
「那就不必了,她們看我不順眼。」
「又有人找你麻煩?」他的臉色又沉。像隆冬十二月的狂風暴雪。
「沒有,你別胡思亂想。」她有點後悔提起強仔了。緩了下口氣,她輕言細語安慰他。「現在大家都知道你不納妾了,小寶和丫頭可能就是你唯一的骨血,高家未來的繼承人,所以姨奶奶們連番上陣,替她們的親族向孩子們提親,被我拒絕了,所以弄得大家都不開心。」
他下巴差點掉下來。「孩子才一歲多啊!提親是不是太早了點?」
「是娃娃親啊,而且她們還願意先把孩子們送過來跟小寶、丫頭一起生活,同受教養,等到十二歲成年,再讓小寶、丫頭從中挑選自己滿意的結親。」
他張口結舌好半晌,啼笑皆非。「我怎麼感覺好像在市場買豬肉,東挑西選的。」
「你該慶幸,至少我們的孩子是顧客,而非攤子上任人挑選的肉。」她嗔他一眼,一陣風似地刮了出去。
她其實沒把心裡話老實告訴高亢,她不只要讓綠娃、紅蝶準備餐盒,上「鄉居」遊玩,還要通知高老爺和夫人知府為難高亢的事,希望他們相信她,給她一些銀兩去疏通關係。
她真的不信這世上沒天理,壞人就是富貴榮華,好人反而沒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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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亢一家四口,帶著兩個丫鬟一入「鄉居」,連續碰到幾波人,老的一看見他們就滿臉激動,淚流不止,小孩子則偷偷摸摸跟在他們身後。
被眼得煩了,高亢就想招呼他們,誰知孩子們一見他回頭便一哄而散,讓他很是沒面子。
「這是怎麼了?我是凶神惡煞嗎?他們一見我就跑。」
「人家那是敬畏。」林蘋扶著他的手,笑得如一朵迎風初綻的桃花。「你不懂就別亂講。」
「敬畏是一看我就哭,不然就是逃得像背後有野狗在追?」
她湊近他耳邊,很小聲地說:「以前我看神明出巡,不是很多信徒一見神轎,要嘛瘋狂爭搶、要嘛痛哭流涕,還有緊隨不捨的,你說現在的情形像不像那樣?」
他翻了個白眼。「你當我是泥雕木塑的神像啊?」
「我的意思是,這裡民風純樸,一見救命恩人,便要跪拜叩頭,把你當神仙似的。」這些人善良到林蘋常常覺得害羞,她並沒有做多少事,雖然弄了個莊園收留大家,但她不是白養人的,要在這裡安身,得耕田、工作、挖池塘養魚蝦、蛤蚌,並不輕鬆。可這些人毫不在乎,只念著高家夫妻給了眾人一塊棲身地,便是天大的恩惠,要捨生忘死地報答。
「以前他們都是一見我來,就敲鐘集合,一起跪迎。我跟他們講了無數遍,情況才稍稍好轉……」她比了比身後那串越聚越多的粽子,現下有一、二十名小孩了。「這算是有進步了。」
他搖頭,無言以對。
「你歎什麼氣?」她跺了下腳。「你不覺得這些小孩很可愛嗎?」
他四下搜尋,確定無人聽得見他們的對話,才附近她耳畔,細聲說道:「我覺得你很像咱們小時候那位育幼院院長。」
「你這是損我還是褒我?」
「我——」他話到一半,目光被眼前一塊石碑吸引住了。「這是什麼東西?還刻了我們的名字?」他和林蘋還沒死,不用這麼早立墓碑吧?
林蘋走過去,繞著石碑轉兩圈察看,也呆掉了。
「我上個月來的時候還沒有啊!」誰這麼壞,在這裡搞怪詛咒他們?
還是紅蝶機靈,趕緊上前解釋。「少爺、少奶奶,這叫長生碑,是『鄉居』裡的人湊份子請人做的,每天都會有人來燒香,祈求少爺和少奶奶平安富貴、長命百歲。」
高亢和林蘋對視一眼,心頭百味雜陳。人家的一番好意都被他們當成驢肝肺了。
高亢搖搖頭。「是我不好。」他走過去摸著碑,看起來這碑建立不過一月,已有煙熏痕跡,可見居民上香之勤、用心之誠。
而他,他是不是病了,凡事總往最壞的方向想,他不只做人失敗,連心性都是扭曲了。
林蘋靠過去,挽住他的手。「不只是你,我一樣想偏了。」他們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大周人,不瞭解習俗也很正常,不必太介懷。
「相公。」她指著長生碑右邊一片才收成完畢的田地。「不如我們就在那邊搭窯吧。」田地後頭就是果林,落葉枯枝甚多,正好拾來做燃料,方便又省時。
他倒是看中田邊灌溉用的小塘,野遊的用水也是很重要的。
「好。」他點頭,叫綠娃、紅蝶把準備好的東西放下,然後林蘋便帶著兩個丫鬟和一對寶貝子女走進果林拾柴火。
高亢一個人在田邊堆起上窯。這玩意他很拿手,怎麼樣堆得又大又高又穩,是一門技術,外行人堆不到幾米便要倒塌,但經過他的巧手,半人高的土窯不過一刻鐘便呈現眼前。
隱隱地,他聽見身後響起幾個吸氣聲,知道是那些小跟屁蟲發出來的。
「真是的,一個個吃飽就閒著沒事幹了。」他嘴裡罵得凶,手卻沒停,又搭起另一座窯。
「應該請幾個先生來管管他們,省得都變成野小子。」罵著、罵著,第三座土窯現形。
這時,林蘋和兩個丫鬟拾了大把柴火過來,小寶和丫頭小傢伙一見上窯,好奇地就要撲上去。
「小心!」幸好高亢眼明手快,及時抓住了兩個寶貝,否則窯塌了事小,砸傷孩子就麻煩了。
林蘋吁了口氣,怒眉瞪著孩子。「你們兩個怎麼這樣淘氣?萬一被埋在土窯裡怎麼辦?」
才一歲多的孩子,哪裡懂得這許多?不過挨罵了還知道哭。
「做壞事還敢哭,娘生氣了,要罰你們回家喔!」
回家代表不能繼續玩,小寶、丫頭不依了,在高亢手中掙扎著,哇哇叫娘。
「不許再哭,也不能再頑皮,娘就原諒你們一次。」
兩孩子很機伶,馬上閉嘴。
「綠娃、紅蝶,你們帶小寶、丫頭到水塘邊幫他們洗洗手腳,弄乾淨了再抱過來。」
「是,夫人。」兩丫鬟放下柴火,抱著一雙孩子去了。
林蘋繞著三座土窯轉了一圈。「咱們就準備那一點東西,你連搭三座窯做什麼?」
高亢繃著一張臉,沒出聲。
林蘋掩唇輕笑。他以前是臉熱心也熱,偶爾她還會虧他一句濫好人,多管閒事。
一場變故後,他變得冷了,她卻懷念起他過往的熱情。
如今,她慶幸他的心依然沒變,根植於他靈魂深處的良善始終如一。
「相公,你這是不是叫悶騷?」她在他耳旁吐氣,他俊顏瞬間脹得通紅。
她飛去一記媚眼。「不過我好喜歡你這樣子……嗯,不對,不管你怎麼變,我都喜歡。」
他背著手,轉過身去,臉熱得快要冒出白煙了。
她抑下幾聲悶笑,轉而伸手招呼那群小跟屁蟲。
「小朋友們,要不要過來一起來玩?」
幾個小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的,很有些意動的模樣,但他們還記得少爺是知縣大人,那是全縣裡最了不起的,不能輕易冒犯。所以大人沒開口,他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不敢靠過去。
其實高亢本來就準備讓小朋友一起玩,否則也不會堆了三座土窯。
聽後頭一陣聲響,就是沒人過來,他回頭,見孩子想動又不敢動,心一軟,也跟著招手。
「過來吧!」
十來個小孩子歡呼一聲,就衝過來了,有人喊「大人」,也有叫「恩人」,還有稱「少爺」的,亂七八糟,讓高亢忍不住嘀咕:「看來請先生的事要加緊了,一個個連行禮都不會。」
林蘋聽到他的話,盈盈一笑。「小朋友,大人說要給你們請先生,教你們讀書識字,想不想學?」
那些孩子都呆了,幾個年紀大一些的,已略解世事,清楚讀書的重要,更是激動得淚流滿面。
高亢能給他們一個遮身的地方,讓他們用自己的勞力換取衣食,已經是天大的恩惠,現在又請先生教他們讀書,他們的父母都做不到這樣,當下,跟屁蟲變成了磕頭蟲,全跪拜了下去。
「全都起來。」高亢來大周這麼久,最不耐煩地就是給人跪拜和受人跪拜了。
有幾個小女孩怯怯地把手中的野花送到高亢面前,反讓他心頭一陣暖,那張總是沉著的臉綻放出了太陽一般的光芒。
不只孩子們看呆了,就連林蘋的心也是怦怦地跳。
她很清楚,就在這一刻,高亢心裡深厚、陰冷的心防裂開了一條大縫,取而代之的是和如春風的溫情。
她細心記下那幾個小女孩的容貌,感謝她們的天真開解了高亢,這份恩情,她日後一定會回報。
所有的孩子看到高亢笑了,心裡都輕鬆下來。
這時,綠娃和紅蝶也帶著洗乾淨的雙胞胎過來了,高亢掏出錢袋子交給她們,讓她們再去多買些雞、蕃薯、玉米之類的食物。
綠娃和紅蝶領了錢離開,高亢就教那些小朋友如何起火燒窯。
林蘋則在一邊看顧著雙胞胎,和女孩子們處理那些準備好的食物。
不多時,又有幾個老人加入。四、五個因為家鄉逢災,流落到春水縣,被高亢收留的難民更做了一堆家鄉菜,再捧著他們自釀的果酒過來。
不知不覺地,這次的野遊變成了「鄉居」所有居民的連歡活動,從中午一直熱鬧到晚上,最後連營火都點了。
高亢和林蘋抱著一雙子女,觀賞眾人在火堆旁跳舞、歡唱,那一張張歡欣鼓舞的臉龐讓他們既感動又感慨。
這些居民的物質生活何其匱乏,但他們的心靈又何其豐足。
高亢的心裡有很多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在堆積,不知道什麼時候,雙胞胎在他們的懷裡睡著了,林蘋的身子也悄悄地靠到他身邊。
他空出一隻手,牽住她的手,那暖熱的膚觸讓他的心神一陣激盪。
她湊近他的耳邊。「相公,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他眼眶突然熱了。幸福嗎?是啊,能夠這樣笑、有能力幫人、衣食豐足、嬌妻佳兒在旁,其實幸福很簡單。
他過去一直走彎路,現在……不知回頭是否來得及?
「我也是。」他握緊了她的手。「娘子,不管將來如何,你要一直幸福下去。」
她笑了,那麼地美麗,嬌艷得動人心魄。
「只要你不放開我的手,永遠牽著我,我便會一直幸福下去。」
聞言,他不只握緊她的手,兩個孩子也一起拉入了懷裡。
給他一點時間沉澱吧!
上天若肯給他第三次機會,他會給她一個重新的自己,他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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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知府有令,高亢還是重新審理了高五的案子,趕在秋收完畢前送了上去。
但這回,知府給他的不是駁回公文,而是一條貪污的罪名扣在頭上,摘了他的烏紗帽,直接下獄。
春水縣不是個大地方,所以監獄裡的牢房也不多,就十間。
因為高亢政績不錯,地方治安良好,監牢裡就只有一個犯人——高五。
現在嘛,監獄裡多了一個住客,高亢。
高五一見高亢,笑得得意,好像天上掉下無數金條,朝他頭頂砸過來。他就是那種見別人倒楣,自己就會很開心的人。
「你也有今天,哈哈哈——老天果然是有眼睛的!」
高亢盤腿坐在地上,就當他是透明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之前不是很囂張嗎?現在怎麼不說話了?這叫報應,高亢,我詛咒你不得好死——」高五大吼到一半,聲音突然卡在喉嚨裡,因為他看見牢頭帶著幾個人手拿掃帚、水桶,好像要進來大掃除一樣。
見鬼了,牢房有什麼好打掃的?
牢頭領著幾個人來到高亢大牢前,先跪下向他磕頭。
「大人,小的給您整理一下環境,讓您待得舒服一些。」然後,他們就打開牢門,給高亢清出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地方,接著,被褥、几案、食籠、文房四寶,一件又一件的東西從外頭搬進來,把間牢房佈置得快比客棧的上等房還豪華。
高五哪裡忍得住這口氣,立時又叫罵開來。
「不公平!為什麼他住的牢房這樣乾淨,我卻要窩在狗窩裡?我要求平等對待!」他撲到牢門前,用力拍著鐵欄杆。
「你再三天就要斬首了,還這麼多要求,信不信爺揍你一頓?」牢頭對他揮舞了下拳頭。
高五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下來了。他忘了,他是被判秋決的人,等待秋收完畢,冬天的第一場雪降下來前,他就要被處斬。
而高亢……
「高亢!是你!都是你陷害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此刻,高五哪裡還有昔日上高府拜訪時的張狂?他是一身的狼狽、滿臉的淒厲。
牢頭見他鬧得實在太過分,便要過去揍人。
從進監牢便保持沉默的高亢終於開口。「算了,林頭兒,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在他心裡,其實有一點感激高五的。因為高五,他有這一劫,可在這生死關頭中,他也看透了很多,他現在的心情很平和,唯一難捨的只有娘子林蘋。
「大人……」牢頭和那幾個打掃的人都紅了眼圈。他們心裡很為這個愛民如子的大人抱不平,如此好官,為何沒有好下場?上天真的瞎了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