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巧意換上月牙白的新衣裙,肩上披著一件嫩紅色坎肩兒,頭上梳著兩團小髻,嬌俏可愛的模樣令人打從心底喜愛。
她不疾不徐來到公孫府大門前時,幾位家丁正忙碌地應付上門談生意的客人。
她站在台階下仔細觀察訓練有素的家丁們,周旋在這群訪客時所用的言詞與手段,牢記在心。
從小,她就精打細算,清楚自己是塊經商的料,所以她所看、所學全為將來接管家業做準備。
公孫家是富甲一方的商業鉅子,府裡的幾位經商高手及遠從京城聘請過來的老帳房,就成為她偷師的對象,因此她常藉故進出公孫府,一來陪公孫夫人談談話,二來刻意繞到知書堂多看、多學些東西。
她瞧得正興頭時,有位資深的家丁眼尖瞧見她,連忙跑下石階,一臉恭敬地來到她面前。
「巧意姑娘,怎麼不進府呢?」
夫人曾交代過,隔壁的史府主子全是貴客,其中巧意姑娘更是一等一的貴客,可以毋需通報,直接讓她進府。
「待門口的訪客少一點我再進去。」她一個小姑娘擠不過這群人。
該名家丁熱絡道:「這事簡單,小的現在就幫你開路。」
她嬌憨甜笑,正要隨他拾梯而上時,一個挺拔出眾的少年出現在他身邊。
抬眼一看,竟是公孫家那最愛爬牆的三公子,
「阿壽,你不在家裡幫忙又去哪了?」其他三位公子不是做功課就是為家業忙碌,只有他有閒情逸致到外頭閒逛。
公孫添壽怎會聽不出這嬌膩語氣夾帶著微微的嘲諷。
「我剛從醫館收了帳冊回來,可不是去玩的。」
史巧意一臉無辜,「我又沒說你去玩。」
「你的語氣聽來就是這樣。」他瞪了她一眼,看到她唇邊淺淺的笑意後微感氣惱。「我做事比我二哥還認真,但你卻總認為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難道他很像那種吃飽閒閒沒事幹的人嗎?
「我沒有這麼認為啊。」她小聲抗議,不滿他無理的指控。
「你的笑容就有那種意思。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八面玲瓏的商人,幫公孫府接進大大小小的生意,絕不讓你看扁!」他信誓旦旦道。
她怔然好一會,隨後漾開笑容,「阿壽,我從沒看扁你,而且我也相信你能成為名滿天下的大商人。」她笑容燦爛,眸裡閃動苦慧黠的光彩。「而我也會繼承家業,成為全國知名的古董女商人。」
他看著她的笑顏許久,覺得此刻這張精巧嬌柔的臉蛋完全顯露出她固執的本性及敏慧的想法,他淡淡擰眉,通常這年歲的小姑娘不是撲蝶玩耍,就是習字繡花,很少會已立定志向的。
「巧意,你真的只有八歲?」他總覺得她虛報年歲。
「過完生辰我就滿八歲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才吃過我的慶生甜糕嗎?」沒想到他這麼健忘。
是啊,他前幾天才吃了她好幾塊黑糖糕,還挨了一頓打。
這時,那名領路的家丁打斷他們的談話。
「三公子、巧意姑娘,你們有話進府再談吧。」
兩人相偕走上台階,在幾位家丁合力開出條路後,終於踏進朱紅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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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順著迴廊,繞著雕著吉祥花鳥圖樣的石牆,經由鏤刻的空隙瞧去,看見建於庭園小湖上的古亭裡那兩位談笑的婦人。
「我娘在那兒!」
兩人異口同聲道後,先都楞了會,旋即不客氣笑出聲。
「這麼大還找娘啊,史巧意,你長不太喔。」他大笑糗她。
生平最受不了他人的譏笑,她氣呼呼雙手擦腰,反唇相稽。
「你才長不大,見到娘就那麼興奮,難道你還沒斷奶嗎?」
沒斷奶?
一個男人被說成這般,公孫添壽心中一把火燃起。
「我要你道歉。」
她挑高秀眉,「憑什麼?」是他先笑她的,她反擊哪有錯?
「你剛才出言不遜中傷我的尊嚴,看在你年幼無知的份上,你道個歉讓我消消氣,我就不氣你。」他抬高下巴,傲慢如君王。
「我年幼無知,你不就肚量狹小?和一個小姑娘計較這麼多,你不會感到丟臉啊?」
「你……」公孫添壽氣得七竅生煙。
「我怎麼樣,說啊?」她下會因為年紀小、個子小就怕他。
兩人你一語、我一言,你來我往吵得亭裡的兩位夫人都聽到了,公孫夫人示意丫鬟前去看看是誰這麼沒分寸在府裡大吵大鬧。
「三公子、巧意姑娘,你們怎麼在這裡?兩位夫人正在亭內等著你們呢。」
總不能讓娘等太久。公孫添壽皺著眉想。
「孔夫子說得沒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再和你這種小姑娘計較下去,不就顯得我沒太風度。」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與她吵下去,他很有可能被冠上以大欺小之罪名。
「沒有女子哪會有你這種小人。哼,讓開點,我娘正在找我。」史巧意一點也不讓自已居於下風,吃虧的事她史大小姐從不做的。
他錯愕站在原地,認識她這麼久,到現在他才曉得她的嘴巴竟然這麼厲害!長大後那還得了。
兩人爭道而行,誰也不讓誰的模樣看在兩位夫人眼裡格外有趣。
史夫人手持圓扇,指向九曲橋入口前的兩人。「你看,這兩個孩子感情可好得很。」
「看來你的提議可行喔。」
公孫添壽與史巧意終於走進亭內。
「巧意,你總算來了,為娘等了你好久。」姑娘家雖然要打扮,但讓她們等了快一個時辰未免有點誇張,況且今日情況下同,若讓未來的婆婆因等太久而生氣,那可就不好了。
史巧意乖巧地走到娘親身邊,天真爛漫地挽住她的手。
「娘,你要巧意來公孫府有什麼事嗎?」
公孫夫人微笑著向她招手,「巧意,來我這邊。」
她柔順走到她身邊,漾開一抹甜蜜的笑容,福個身請安。
「夫人,日安。」
「真乖,我待你好不好啊?」
巧意這丫頭打從出生就討人歡心,這些年又常來公孫府裡走動,讓一直很想生女兒的公孫夫人過足疼女兒的乾癮。
「夫人待巧意很好。」有好東西從不少自己這一份,她對自己真的好好喔。
「那你長大後嫁進公孫府當我們家的媳婦可好?」
史巧意小臉微愕。要她嫁進公孫府?!
她未滿十歲,談這話未免也太早了點。
公孫添壽聞言,很不客氣笑道:「娘,她嫁進門,我們家將來鐵定雞犬不寧,還有,你將把她與哪個人湊成一對?」他思忖一會兒,方道:「絕對不可能是大哥,那就是二哥和老四兩人之中有位得娶她為妻嘍。」娶她為妻,真不幸。
在場三位女子被他這席話氣得臉色發白,其中以公孫夫人為最。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聲音頓時冷到極點,她很想掐死這個大嘴巴的兒子。
史夫人拉過還未回神的女兒,輕拍她嫩呼呼的面頰。「還記得娘跟你提過,神明給你的姻緣簽,提到你今年生辰的午時將會出現一位對你有深厚影響的男子?」
史巧意點點頭。這事她還記得。
「那日娘有瞧見三公子翻牆進來,還吃了好幾塊甜糕,所以說……」史夫人掩嘴一笑,「三公子極可能是上天為你安排好的夫婿。」
這席話著實嚇著兩位當事人,不敢相信地看向對方。
「我才不要娶她!」
「我才不要嫁他!」
他們想也不想就大聲反駁。天下間那麼多男女,他們為何得湊成一塊?!
公孫夫人微笑看著兩人,「阿壽,你向來不是和巧意很要好嗎?如果她長大嫁你為妻,這個安排很圓滿啊。」
「為何不把她與二哥、老四配對?偏偏我就得那麼倒楣!」
例楣?
史巧意小手握成拳,俏臉一沉。
娶她為妻有那麼委屈嗎?
史夫人沒料到他反應那麼大,好聲好氣道:「既然那日午時你翻牆到柿子樹下,就代表你倆有緣:再說,你收了我家巧意的帕子,男方收下定情之物可就不能再抵賴了喔。」當日的情況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絕下容許他賴掉。
「那帕子不是定情之物啦。」他連忙澄清。
他完全沒料到這事竟然會成了要脅他的籌碼,早知道就不該向她要。
「你這麼說就是不願娶我家女兒嘍。」史夫人斂起笑容,沉聲再問:「我家巧意是哪不好,這麼不得你歡心?」她女兒可是絕世俏佳人,他竟然不識貨!
「像巧意這麼好的姑娘不娶進門也很可惜,再說這是神明的旨意不能不信,看來你和巧意真的很有緣分。」公孫夫人好聲說道,對史巧意實在是很滿意。
「天下男人那麼多,老天爺禰為何偏偏要選中我?我不要娶一位凶巴巴的姑娘為妻,那我一輩子肯定抬不起頭來的!我不要娶她、我不要、我不要……」他像中了邪邊喊邊逃。
她又不是缺耳朵、缺鼻子,為何他的態度這麼惡劣?她怎麼會遇上這種事?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羞憤到了極點的史巧意,對著他愈跑愈遠的背影氣得跺腳又尖叫。
「公、孫、添、壽,我史巧意情願今生不嫁,非得追到你心甘情願娶我進門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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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公孫添壽被夢境給驚醒,滿身大汗坐在床上發呆。
女人的毅力他在史巧意身上充分見識到了,她真的實現誓言追他,還追了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的生命裡,甚至連在做生意時她都跑來與他一較高下。
為了要躲避她鍥而不捨的糾纏,他甚至自願攬下遊走四方做生意的重責,為公孫府開拓更大的商業版圖,而她在及笄後,更是肆無忌憚地追著他跑,還幫忙管理史府位於各地的幾家古董店分號。
她對古董有種莫名的狂熱,每件古玩到她手上就能立即被分辨出真偽,真品再經史府的古董店一轉手,價格往往翻了兩、三倍以上。
近年來,她甚至販賣西域及海外的一些奇珍異寶,由於她是引進海外稀奇古物的第一人,付給胡商的金子又很大方,生意也就愈做愈大。
在這些異國來的珍品成為王公貴族爭相購買的東西後,許多古董商見有利可圖,紛紛傚法要向胡商多進些異國珍品,可是胡商們感念史巧意的識貨與大方,都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所經營的珍寶齋,一來報恩,二來建立深厚的情誼。
這兩年來,史府的生意拓展尤其迅速,眾人都說既然史巧意的出生能為家族帶來好福氣,如今成為全國知名的古董行家更是理所當然。
公孫添壽並不反對女子經商,像管管帳或經手一些合作案子她們參與無妨,可是像史巧意這般長期拋頭露面做生意的姑娘,他平生只認識她一人。
想起這位令他頭痛多年的纏人精,他便再也睡不著,乾脆下床著衣。
窗外是一片迷離的淡藍天色,風裡帶著昨夜的露水,微風飄送著春花初綻的香味。
這春意濃濃的季節正是到西湖最佳的時機,而他因為史巧意的追纏,明明是道地的杭州人卻有好幾年沒逛過西湖。
今年,他一定要抽個空到出門踏踏青、散個心。
「咦,你怎麼這麼早就起床?」
一記爽朗的聲調讓公孫添壽轉眼一瞧。
「二哥,你怎麼也這麼早起床?」天還未全亮,莫非二哥昨晚沒睡?
公孫添祿神清氣爽地笑了笑,「睡飽就早點起來,春天晨風清爽,多呼吸一點清新的空氣有益健康,況且古人說過,一年之計在於春,看景詠詩可是你二哥我的強項。」
是啊,二哥的文采的確不凡,但不太愛做生意的他卻老將工作推給其他兄弟做,這讓他和老四覺得很不公平。
「那今早可有作到什麼好詩,念來聽聽。」
「還沒想到。」公孫添祿笑得很詭異,挨近弟弟身邊。「你難得回府休息,怎麼不好好補眠這麼早就起床,是不是作惡夢啊?」
公孫添壽一怔,默然不語。
發覺自個兒猜對了,他以指尖輕戳著弟弟的胸膛,「而且你的夢境一定和巧意妹妹有關,對吧?」
他頓時覺得笑得十分詭怪的二哥像學了窺心術,將他的心事全看光光了。
眼神左躲右閃,最後自知逃不過兄長手掌,他認命地歎口氣。
「那個惡夢讓我再度溫習十多年前和巧意結下的孽緣。」久久複習一次,讓他想忘都忘不掉。
公孫添祿倚著木柱,雙手環胸看著一臉煩惱的他。
他們這對冤家玩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多年卻仍樂此不疲,巧意的毅力叫人佩服,阿壽的躲避讓人好笑;但同樣的戲碼他們這群旁觀者早看膩了,反倒期待結果為何。
巧意妹妹人美又能幹,這般好的姑娘老三怎麼老拒人家於千里之外?況且姑娘家拉下臉倒追他多年,真不知他倒底在蘑菇什麼。
阿壽已經二十五歲,他這個當哥哥的當然得為他打算、打算。
「這回你又想躲到哪裡?」
「可能到揚州巡視產業,聽說那兒的客棧今年虧損,我得去瞭解一下。」公孫府很少做賠本的生意,兄長都有事在忙,當然由他去查看。
「煙花三月下揚州,工作不忘休閒,孺子可教也。」
他好氣沒氣道:「二哥,我不是去玩的。」他才不像二哥,滿腦子只想著玩。
「你出門玩我又不會告密。」公孫添祿拍拍他的肩,開導地說:「你千萬別學大哥那個瘋子,本以為他娶了妻子會學著看開點,沒想到竟拉著嫂子陪他一塊工作,聽我的,做人要看開,該玩、該放鬆時就盡情的玩。」
大嫂凡事以夫為尊,夫妻倆白晝大多坐在知書堂辦公,競把處理公務當成樂趣,簡直對工作投入到有點不正常。
「你這話千萬別被大哥知道,要不然又得吃拳頭。」大哥不愛二哥吊兒郎當的性子,總希望他能多用點心於工作上。
「他帶芸芸嫂子去金陵做生意兼散心,管不到我耶。」天高皇帝遠,他總算可以過幾天悠哉的日子。
公孫添壽瞪大了眼,難以置信當大哥出外打拚時,二哥卻快樂似神仙。
「眼睛別瞪得那麼大嘛。」公孫添祿抬眼瞧向晨光緩慢染開的天色。「多學學我及時行樂,別讓最好的東西消失在有限的生命裡。」
他瞇起眼兒,疑惑的看著語帶玄機的兄長。
「二哥,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他不得不懷疑天沒亮就遇到兄長,是因為他怕自己今早又不告而別,先來這兒守株待兔。
「咱們公孫府的男人,容貌、智慧向來都是一流的,搭配咱們的姑娘也不能隨便選。如今你身旁有位美嬌娘,你不好好把握,反倒讓人家追著你跑了好幾年,你很沒有良心喔。」
又個幫巧意說話的。
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讓全家人心全偏向她?
「如果二哥喜歡巧意大可放手追求,小弟樂見其成。」如果她能嫁給其他男人,到時他的苦難結束,也將輕鬆不少。
公孫添祿目光一沉,「我只把巧意當妹妹,再說姻緣天注定,很多事平凡人是無法改變的。」
姻緣天注定!講得好像他和史巧意這一生就得綁在一起,難以分開。
他才不想與她有姻緣,天下女子何其多,他絕對不會選中她!
「二哥,我……」
當他看見向來吊兒郎當的兄弟難得的露出嚴肅表情時,話便梗在喉頭說不出來。
「阿壽,不是我要說你,你不覺得你這些年來一直躲避巧意,從未靜下心來看清她對你的情意,這對她很不公平。」公孫添祿伸手抹抹臉後,又掛上眾人熟悉的笑容。「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話你要記住啊。」不曉得他這個呆頭鵝弟弟瞭解後會不會付諸行動。
「連你也要我去將就史巧意?!」
「用將就兩字太難聽了。」巧意好歹是個大美人、做人圓融的好姑娘,只有他這個弟弟不識貨。
公孫添祿懶得再和他耗下去。
「不想將來後悔的話,請記住我剛才說過的話。我四處走走,別跟來喔。」話落,他踩著輕快的步伐離開。
其實他是有私心,希望三弟與巧意能結為連理。
看大哥大嫂如此恩愛,他也希望與這對冤家能湊成一塊,反正他們之間的姻緣線剪也剪不掉,早點認命成婚不是挺好的嘛。
青梅竹馬加上十多年的感情,他就不相信阿壽真的沒動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