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掛門樓兩旁的燈籠若隱若現映出大門上的「袁府」兩字。夜深,就連守門的人也進屋休息,所以那大門更顯得冷清孤零。而那一直靜默不動的黑影,似乎等的就是這個夜深人寂的時刻。
夜,更沉。
終於,那抹黑影動了。
只見黑影以快得讓人看不清身形的動作,眨眼之間由隱身的地方掠向那華宅,接著輕鬆俐落躍上高牆,跳下。就只這麼一瞬,黑影便已悄無聲息、毫無阻凝地進入袁府。
袁府內,華宅深院、樹影幢幢。而除了屋簷下點了幾盞微亮的宮燈外,其餘四周儘是一片黑暗,和寂靜。
看來這屋裡的所有人都已入睡了。
黑影彷彿對這宅院並不陌生,一進到這裡便放緩腳步,如入無人之境地往目標走去。
簷下的燈光,如實照出了黑影的面貌——
黑影,原來是一名半蒙面、身材窈窕纖細的墨青衣女子。
此時,她正停在一間門扉緊閉的房前。遲疑地伸出手,輕輕地按上這雕飾精美的門,而她那一雙露在巾子外的細媚鳳目,毫無掩飾地流瀉出淡淡的哀傷、淡淡的痛楚,和淡淡的怨恨——偏偏,這些情緒全是她心底深處最真實、最不想面對的感受。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即使他們早承認當年的決定是錯誤,可她就是沒辦法原諒。
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她偏偏是那個被拋棄的孩子?孅孅是為家裡帶來福報的孩子,所以她備受爹娘的寵愛;而她,是個被算定會克父破財的掃把星,所以她便得像個棄兒般被丟到廟寺裡。那時,如果不是雲遊四海、正巧寄住到廟寺中的師父收留了她,將她帶定,或許那時才小小年紀、毫無反抗能力的她早已被寺裡也視她如災星、盡可能地虐打她的住持師姑打死了……
她忘不了!
就算直到現在,她還是忘不了當時的恐懼、害怕,更忘不了每天夜裡因為想家而躲在被子裡的偷偷哭泣。
恐怕,她永遠也忘不了被遺棄的痛,那烙在心靈的傷痕是好不了的!
她無法原諒他們帶給她的傷害,可是即使如此,她竟還是割捨不掉這層血濃於水的束縛——就算在多年前,他們便已年年到無名島上要見她、也年年失望而回,不過她卻每回制止不住自己地偷偷在暗處看著來找她的爹娘或姊姊,還偷偷地暗中一路護送他們回家……
明明,她該當他們是不再有關係的陌生人,偏偏,她私下卻還擔心他們一路的安危,甚至總無法克制地跑進她以前的「家」來,就像現在。
多麼……矛盾的自己!
袁樂樂的眼神一暗。她放下手、退開。
沒錯!她早就察覺自己的矛盾與呆蠢——不願原諒他們、卻擔心他們;想斬斷與他們的關係,卻是剪不斷理還亂;甚至,她會練出這一手廚藝,也是因為她知道她娘嗜吃美食也善廚……
深吐出一口氣,胸中的煩悶卻未隨這口氣吐出,她頓了一下,接著腳步毫不遲疑地往另一個方向去。
沒多久,袁府一處偏僻、卻視野遼闊的屋頂上,恍如鬼魅般的出現一抹黑黝黝的影子。
淡淡的月光下,坐在屋頂上的人影就這樣捧著酒罈子獨自喝起了悶酒。
一口接著一口,袁樂樂喝著她從地窖挖出來的酒,不是想把自己灌醉,只是覺得,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月色,正適合喝酒。
涼風吹來,也奇異地帶來了另一個她想也想不到會再聽到的聲音、想也想不到會再見到的人——
「樂樂妹子你真是不夠意思,要喝酒竟然也不找我!你步大哥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個很好的酒伴?」含笑的沉聲伴隨的是接著坐落在她身畔的影子。
步浪,朝她炫耀似的亮出手中一壇還未開封的酒。
「來!我們可以喝個痛快過癮!我醉了只會呼呼大睡,不會唱歌脫衣服嚇人;你醉了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你蹂躪、借你靠,只要你別吐給我看就行!」劈哩啪啦就上來一段宣言。
偏首看著身邊簡直神出鬼沒的男人,袁樂樂直怔了好一會兒,依然想不通他怎能跟蹤上自己而沒被她察覺?明明她已經甩開他,明明他已答應不再纏著她……
搖搖頭,她忽地抓起手中的酒罈,仰首又喝——算了!這些問題她暫時不想追究,反正,他的人現在已經在這裡了。就像他根本從沒離開過一樣!
步浪豪邁一笑,二話不說一掌破開封泥,跟著舉起罈子灌了好幾大口。
放下酒罈,隨意用袖拭去嘴角的酒漬,他這才驚奇地發現身邊這妮子簡直把自己當酒桶,居然還沒歇手。
原來樂樂妹子這麼會喝酒,他還真是小看她了!
不過他此刻最感興趣的還有另一樣——她的面孔!
現在的她,原本的面巾已經拿下。月光灑下,毫無遮掩地映出一張姣好細緻的容顏。
難不成這就是她的真面目?
如果是,那麼她長得並不難看嘛!既然如此,這妮子幹嘛要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步浪的視線在她絕俗的側臉上看了好一會兒,接著順勢溜下她優美的頸部線條、玲瓏起伏的胸脯、不盈一握的小蠻腰……
他的黑眸在瞬間燒起了火焰。
和這妮子朝夕相處了這麼久,他好像才第一次發現她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也是第一次,他把目標由她令他嘴饞心動的廚藝上移開,終於認真注意到了她的人——眼前,這就著月光大口大口喝酒的女人,竟如此自然地引起他的心的強烈騷動!
挑起一道朗眉,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事正在發生,步浪的眼睛愈來愈閃亮,臉上的神情也愈來愈興致高昂。
這時,袁樂樂終於放下了半空的酒罈。隨手抹抹唇角,她打了一個嗝,雪白的臉頰已湧現出兩抹嬌艷奪目的紅暈。
步浪從不曾注意到,原來喝了酒的女人,神態只會更勾魂撩人。
他笑了。
袁樂樂突地偏過頭來,一雙愈見清澈燦亮的眸直直盯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你說,『家人』這兩個字有什麼意義?難道被外人傷害了可以以牙還牙報復回去,被家人傷害了就不能記恨一輩子?我還記得這個傷口,我不打算原諒,不行嗎?我要他們永遠不能心安、永遠懷著歉疚,這樣不行嗎?你告訴我,明明……明明我做到了,我做得很好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快樂?為什麼我卻反而被愈縛愈緊?」由激動到淡漠,她的聲音愈來愈低,到最後,她幾乎變成了是在說給自己聽的喃喃自語。
她沒醉!她只是非宣洩出心口鬱結的悶氣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亮得過份的月光作祟,讓人跟著頭昏腦脹,她竟對著這個她平日避之惟恐不及的男人,說出這些她從不曾跟任何人吐露出內心最深處的糾結矛盾……
從沒想過,竟有這麼一天她會和他坐在屋頂上,心平氣和地喝酒聊天。
其實,若撇開他那根本不成理由卻追著她跑的惱人行徑,她還有什麼其他討厭他的地方?
算了!當她醉了吧!就讓她醉這一次!
步浪凝視著這在人面前一向驕傲堅強,此刻卻首次卸下面具、真實暴露自己的丫頭,他胸口的騷動更加劇烈了。
這妮子……
「好!只要你答應煮一桌好菜請我,我就告訴你怎麼做!」對著她那雙不顯醉意的清醒美眸咧嘴一笑,他毫不客氣地說。
他一直沒掩飾垂涎她可以讓他吃到幸福滿足味道的手藝,不過現在,他很意外地發現,就連她的人,他也一併垂涎了!
嗯,他喜歡這個發現!
袁樂樂卻一點也不喜歡此時步浪那詭邪得可疑的笑容和眼神。
「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她瞪他。
他的話根本不能信!說什麼答應下會再纏著她,結果也不過只是過了幾個時辰,他還不是照樣又在她眼前晃。
舉高酒罈子再灌上一大口,步浪一臉爽快。
「樂樂妹子,你這麼說就錯了!」他一掌拍上她的肩,而她卻也立即下意識偏身避過,他下在意地聳聳肩,笑笑。「你步大哥我一向君子……說到做到,只不過偶爾我也會覺得當當小人其實也不錯,尤其是在情況對我比較有利的時候……」
袁樂樂無法再忽視他的靠近對自己造成的強烈不適和另一種令她不安的莫名情緒。她乍地起身。
「君子也好、小人也罷,總之……」她輕靈的腳步在屋瓦上踏過。「請你別再跟著我!」冷冷地說。看也不看他,她一躍下屋頂。
不過如她所料,步浪的聲音和人依然如影隨形、悠悠哉哉地跟在她身後。
「那怎麼行?你現在可是我的親親娘子,我不跟著你難道去跟別的妖精?」
他極輕鬆自然的話,卻讓前頭的袁樂樂狠狠一下呼息頓窒、差點嗆到。她猛地旋身,可她沒想到她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倒令只離她一步的步浪,只是張開雙臂,就將自動撞入他胸膛的妮子簡單接收。
步浪好整以暇地懷抱佳人。
至於在眨眼間察覺了密密實實裹住自己的暖熱溫度、牢牢緊緊圈住自己的力量、和橫堵在眼前的這一道肉牆,完全是誰的,袁樂樂連想也沒想,她多年養成的防衛意識已教她反射性地做出反應——
她將還抓在手上的酒罈子準準砸上他的背。
「碰!匡啷!」重擊,接著沉悶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和驚心動魄。
而在這聲響之後,天地彷彿就在這瞬間凍結、停止運轉——
袁樂樂睜大驚措的鳳目看著步浪,而步浪,則是靜靜回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就這麼交纏片刻。
袁樂樂的心,在她明白步浪避也沒避地直接承受她這一擊後,先是窒了一下,接著開始跳快,再愈跳愈快。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甚至有一時忘了自己仍被他曖昧親密地抱在他的胸膛前,她眨了一下眼,終於咬著牙開口。
「你……明明避得過……」
突然,步浪的眉頭一皺,就連他的表情也苦了下來。
「樂樂娘子,你都不知道你的出手有多快多狠嗎?……」
他這一聲立即令袁樂樂憶起先前她正要解的惑、算的帳。只是她還沒來得及推開他忽地將自己的重量全往她身上傾的這時,原來寂靜、黑暗的袁府響起了警戒的人聲和一個個點亮的燈光——
看來是她用酒罈子襲擊步浪的聲響引起宅子裡的人的注意了。
袁樂樂當機立斷。
「走!」她對著步浪輕叱。同時用力推開他。
沒想到步浪被她推了開,卻是呻吟一聲,歪歪地退了兩步便跌坐在地上。而且連同他原本拿在手上的酒罈也跟著摔碎,一時之間製造出更大的聲音,更引來追查的腳步和聲音轉來此處……
袁樂樂微驚詫。不過她只想到這肯定又是他在玩的把戲!
「步浪,你……」聽著愈來愈近的喧嚷聲,並不想讓袁家人發現的她,只想撇下他就走。
「我走不了!沒關係,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他很瀟灑地朝她揮揮手,不過步浪那一臉青白卻又努力泛著笑的表情,竟令她的心沒來由地一下翻騰。
難道他真的被她打傷了?
在電光石火之間回想自己方才用盡八成氣力對他砸下的那一擊,他似乎真的毫無防範的樣子,再對照此刻他那一副極想掩飾身受重傷的表現,她遲疑了。
「樂樂娘子……反正我呢,大不了只會因為私闖家宅先被人揍上一頓,再送上官府關地牢而已,真的不礙事……」步浪喘了兩口大氣,又朝她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只可惜不怎麼成功!
袁樂樂咬了咬下唇,瞪住他。
而這時,那正確朝這裡吆喝喊抓賊的人聲和影子終於出現了——
不過他們會發現,除了滿地的碎壇片和濃烈的酒氣外,這裡根本連個可疑的鬼影子都沒有!
又驚又疑的袁家家丁在四處搜尋仍是一無所獲之後,自此,就在袁府下人之間暗暗流傳開一個充滿神異的傳言——就在那一天夜裡,府裡來了偷喝他們酒的「酒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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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將盡。風柔徐。
而袁樂樂的苦難卻仍未結束——
就在他們的行蹤即將被人發現的那一剎,她終於心一狠,抓起地上的步浪、負在背上便盡速離開袁府。
而即使背了個大男人,她的行動並沒有顯得遲鈍。他們就這麼翻出高牆,一路在寂深的街上狂奔起來。她一直將步浪帶到了她先前落腳的客棧房裡,這才放下他。
就著黑暗將一直安靜沒出聲的步浪安置在床榻上後,她立刻在房裡點上燈燭。
「步浪?」回到床邊,她的視線在步浪蹙眉微斂眸的臉上看了一下,接著迅速打量了他全身上下,立刻,她在他趴躺著的背部清楚地發現他的衣服竟已沁染了大片鮮血……
袁樂樂的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
原來,他真的受傷了!
無暇釐清自己的心頭在這一瞬間的莫名揪擰,她隨即從她的行囊裡取出了大師兄親手調製的藥膏。
「步浪,我要為你上藥!」坐在床邊,她看著他,已經準備動手。
沒錯,他是該死,可是當他真的要死不活杵在她面前,她卻反而一點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高興。不但如此,她還毫不猶豫自己非救他的心。
或許……她不想在她的手中憑添一個冤魂;也或許,他若真死在她手中,她很難對大師兄交代……
總之,此刻的步浪死不得!
步浪趴在枕上,半合瞇著眼看向這妮子一臉冷硬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卻細心地發現隱藏在她眸海深處的不安緊張。
「我感到我的背上黏呼呼的,咳……不過……咳!……我想我受的內傷好像比較嚴重……現在我看,我的生死真的掌握在你手裡,要殺要剮也只能全隨你了,樂樂娘子!」灑脫地說完,他便把眼睛一閉,真的有任她動手、隨她去的意思。
若不是她千真萬確明白自己下手的力道、若不是他淌著血的傷口就在眼前,他這太過坦然自如的神態,肯定又讓她懷疑他在打什麼主意。
她抿緊唇、沒說話,眼睛眨也沒眨地動手撕開他背部早浸滿鮮血和被割破幾條口子的衣料——只見,他的背部近腰處有幾個被利器割刺的傷口……
是碎掉的酒罈片加上她的內力兩者結合造成的結果。
袁樂樂的鳳目一縮。顧不得面對的是這個大男人赤裸的一部份,她立刻仔細用巾子先在他的傷口四周拭了乾淨,接著再把黑盒中的綠色透明藥膏輕輕抹上傷口。
原來刺痛灼熱的傷口這時傳來一陣沁涼舒服,立刻讓步浪也忍不住發出受用的低吟聲。
「嗯……好爽快!」歎著氣。
袁樂樂替他上好藥,又出去向店小二要了一盆熱水進來,再用巾子沾水擦淨他背部亂七八糟的血跡。
而就在她忙著做這些事的同時,天也漸漸亮了。
沒多久,他的傷口和血跡全被她處理好,她終於再次靜靜坐下。
看著閉眼趴臥在床上,一直任她在身上動手、未有動靜的步浪,她淡淡地、心平氣和地開口。
「你為什麼要故意讓我打傷?」直問。
她又不是傻子、也很清楚步浪的本事。她現在只想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步浪俊臉上舒適安坦的神情變也未變。他只是把眼皮子撩開,那雙黑深帶著朗朗笑光的眸子直直回望向她。
「我只是想試試你的心腸夠不夠冷硬無情……」
「那麼你滿意了?」砸他那一壇的力量還不夠硬嗎?哼!
「我很滿意!」沒想到他卻眨眨眼繼續說:「如同我所料,你捨不得我死!」
袁樂樂的心一跳。她瞪著他開始露出笑意的可惡臉龐。
「你說什麼?!」她冷冷的聲音蘊著風暴的氣息。
「我說……我餓了!娘子!」話題轉得一點也不顯生硬。聞到清晨客棧的空氣中開始飄漫的食物香,步浪更是裝也不用裝,肚子已經自動配合臉上餓慘兮兮的表情,發出了咕嚕叫聲。
不過,袁樂樂只覺那一聲刺耳。沒理會他的叫餓,她握緊了拳頭。
「你叫我什麼?」她終於憶起他從在袁府一直叫到這裡的「娘子」這兩個「礙耳」字眼了。
「娘子啊!」步浪倒是愈叫愈順口。「怎麼?『娘子』你不喜歡?那賢內助?內人?孩子的娘……」
「住口!」確定她真的沒聽錯,也沒料到他竟一點也不在意地還有一連串不同的稱呼,她想也不想地伸手封住他的嘴巴。「誰是你的娘子?」
該死的男人!
更該死的是,除了惱怒,她的心竟因他的一聲「娘子」而詭異地一顫……
軟玉柔嫩的纖手簡直是在挑戰男人的君子尺度——幸好,步浪早承認自己是那種偶爾會做做小人的男人。所以,他投降。嘟起唇啾了她自投羅網的手心一記,而由她的肌膚傳來的一下戰僳立刻令他的心跟著一爽——就在這同時,袁樂樂倏地把手縮回去,還差點翻倒椅子地跳了開。
「步……步浪你……」沒想到就連這樣他也能作怪,袁樂樂試圖忽視由被他碰觸的手心傳來的灼烈熱燙、試圖冷靜下來地站在離他兩步外的地方盯住他。
可惡!他竟還敢笑得那樣開心!
該死!她又被這無賴要了!
「你不是說過,只要看了你的真面目就得娶你?你不是想要賴吧?樂樂娘子!」朝她眨眨眼,步浪完全一副吊兒郎當的痞子樣。
悄悄深呼吸一口,袁樂樂終於明白了。
「你以為這就是我的真面目?」她似笑非笑地回睨他。
「難道不是?」步浪痞痞地反問。「放心、放心!既然你步大哥我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就一定會照規矩娶你……」
「誰要你娶我?!」袁樂樂的思路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更何況你真正圖的是什麼,我和你一樣清楚!」
說來說去,他還不是為了「吃」!
沒想到他竟可以為了吃,就連這等大事都可以當兒戲?!
「是嗎?沒想到你已經這麼瞭解我了,不愧是我的好娘子啊!」步浪當然看穿她想的。不過他並沒有說破。
只怕他現在要是說出他垂涎她親手做的食物連同垂涎她的人,她會真的把他丟在這裡任他死活。
這可萬萬行不得!
因為現在的他可是真的連爬到門邊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要追人了。
他確實是受傷了!若不是結結實實挨她那一記,依她的精明程度,他這苦肉計那還演得到現在?
袁樂樂冷哼了聲,突地跨前兩步,俯身威脅地看著趴臥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步浪,美目一瞇。
「你敢再叫我一聲『娘子』試試?信不信我讓你餓死在這裡?」她一點也不介意這麼做。
讓一個嗜吃如命的人最後以餓死收場,那想必非常有趣!
嗯……看來真的惹火她了!
步浪卻仍是對她泛開愉快瀟灑的笑。
「好!除非你否認這就是你的真面目!」
閃爍著異采漣漣的眸子盯住他,袁樂樂一咬牙,粉臉映著寒霜,突然起身就走。
「我的規矩改了。現在見到我真面目的男人,我會讓他死得很慘!」
望著她頭也不回走出房間的美麗背影,步浪終於再忍不住由喉間溢出一串低低開懷的笑——
好吧!你步大哥我還真是怕了你的「規矩」!
不過,樂樂妹子,你有你的規矩,難道你就不知道我也有我的「規矩」?打動我的嘴巴、我的心的女人,我會讓她過得很「幸福」!
就是你了,樂樂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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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天,步浪過著如他所計畫非常美滿、有如人間天堂的日子——他的飲食全出自袁樂樂的手,而且還細心地每餐烹調出適合病人傷口痊癒、養生的各式粥飯,讓他簡直巴不得身上的傷再加重一些;他的傷口她也一天三次親自為他上藥,至於他的內傷經過調息也恢復快速。總之一切都很美好,只除了一樣……
袁樂樂已經三天不跟他開口說話了!
不論他怎麼引誘她、逗她,甚至故意惹毛她,她不開口就是不開口。她似乎就是打定主意,不讓他太好過就是!
幸好步浪還很能自得其樂。
他已經完全好了!
關在客棧的房裡二天,他決定出門定走、舒活舒活一下筋骨。當然,這看來等他傷好便打算要離得他遠遠的妮子,他也得一起帶著散步才行。
而袁樂樂則意外沒有反對地跟著他出門。
此刻,她又換了一副容貌。
街道,熱鬧嘈雜、行人交織。而對於這一對混在人群中顯得特異的男女,經過他們身邊的人們總忍不住投以好奇探索的眼光——因為只見男人俊美異常,尤其吸引人的是他臉上那抹讓人不禁也想回應他一笑的笑,和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舒懶閒適,讓人更想靠近他、感受那種舒服的味道,總之,這是一個充滿迷人魅力的男人。也因為他的突出,走在他身邊那滿臉麻子的女人,更顯得令人不敢恭維了……
這一個養眼、一眼傷眼,對立如此明顯的男女,就這樣神態自然地定在一起,還看似關係匪淺,也難怪惹得旁人的注目與竊竊私語。
這時,他們正停在一個專賣女人胭脂首飾的攤子前。
男人興致勃勃地埋首在一堆堆令人眼花撩亂的女人家玩意兒裡東挑西揀,至於那跟著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則反而一點興趣也無地將視線轉向四周。
看到有人瞧見她模樣時或有同情、或有厭惡的各種眼光,她並不意外。只是,在發現一個又一個姑娘家盯著身邊的男人那儘是迷醉羞答答的神情後,她的心卻漸漸有種不怎麼開心的感覺。
怎麼了?她又不是沒看過這種只要他一出現,就會有不管上至八十歲、下至八歲的女人都被他吸引、盯著他瞧的場景,怎麼現在她看了竟覺得刺目礙眼?
胸口好悶!
袁樂樂瞪了這正專心在攤子上翻找的步浪一眼,秀眉一挑,她默不作聲地悄悄移開腳步。可沒想到,步浪的手突地往後一伸,抓住了她,並且轉過身來。
「來!樂樂妹子,讓我看看你戴上這髮簪美不美?」步浪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將他好不容易千挑萬選到的一根銀簪替她插上她烏黑的發。
身子一僵,袁樂樂才看著他舉起一手在她頂上一下動作,接著便又放下。他將身子稍向後傾打量著她,立刻露出了讚賞的笑。
「太好了!美極了!」他馬上回頭對老闆喊:「行了!我就要這支髮簪!」
至於袁樂樂,在感覺到他毫不掩飾讚美的目光之際,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竟也跟著一暖,而原來她已經碰到被他插上的髮簪就要將它拿下的手指,不禁一頓。
「哈!這不是浪子嗎?我沒看錯吧?」突然,一個大嗓門高興地從旁邊傳過來。而這聲音之囂張之大,別說步浪和袁樂樂了,就連方圓半里之內的眾路人想不聽見都難。
一時之間,似乎半條街的人——不管正在走路的、或正在吆喝賣東西的,動作全都靜止、說話的聲音也都一停,所有人,不由自主皆把視線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街道中,由四個壯漢抬著、一頂華麗得令人咋舌、金光閃閃得差點讓人眼睛睜不開的大轎子上,這時垂著的金絲簾子正被人從裡面掀開,同樣,跟著裡面的人跨出轎,一道萬丈光芒也只差沒令看到的人刺瞎了眼——
那是一個比尋常人再矮上一截、身材卻圓滾滾得使他遠看更像顆球的男人。不過使旁觀的人刺目的不是他那顆在太陽底下可以反射光線的大光頭,而是他那活脫脫像是廟裡供奉的佛祖金身出巡的衣裝打扮——鑲金的衣服、金子打的腰帶、短得快看不見的脖子上垂掛的三條粗大金鏈,再加上粗短的十根手指上一個也沒少地十隻金戒指……
這是個看來若不是他的牙保養得宜,只怕就連牙也要想辦法用金子打造的暴發戶,同時,也是個在永昌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所以當他一出現,幾乎只要是在地人都可以立刻叫出他的名字來——
金錢!
沒錯!別懷疑!他大爺就姓金名錢!
永昌城第一有錢的人就是他!不過永昌城第一懂得享樂的人也是他!
一個錢多得可以買下半個永昌城,卻也不吝於善待自己的有錢人,金錢當之無愧。
永昌人知道金錢,就連袁樂樂一見到那頂金轎、那圓滾「金身」的正字標記也知道這傢伙是誰。她只是驚訝於——他竟與步浪相識?
看著一身金的金錢此時已經跑過來,正滿臉笑容地抓住步浪的手猛搖,她不免佩服步浪這男人的交遊滿天下。
「浪子,要不是我想到這條街上找人,又剛好看到你,你一定不會想到來找我!」金錢有點抱怨他的不夠朋友。「我家那卓廚子等著你再去嘗嘗他做的菜,已經等得快跟我鬧辭工了!」
步浪眼睛一亮,自然想到他家裡那個擁有一手極致川菜功夫的卓廚子。
其實在永昌城,最好吃的菜並不在食館上,而是在大戶人家的廚房裡。更尤其也是極講究吃的金錢,不惜花大錢從各地請來的幾個各懷絕技的廚子,他們手藝的精湛或許也只差不了杜大他們多少。
「看起來,你家那幾個廚子的廚藝又進步了不少……」步浪光看他這尊比上回見更圓了兩圈的身材,也猜想得出這其中緣由。
一聽,金錢大爺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得意地呵呵笑著——而他們這兩人可完全不管旁人的注目。
「你說得沒錯!卓廚子他們最近試驗出幾道新菜色,就連我家那婆子也顧不得口口聲聲要維持好身材,又給吃胖了,要是你來,我相信就連你也挑不出缺點……」身為步浪的食友,他當然很清楚步浪那張比他更挑剔精明的嘴。就因為如此,他家那幾個廚子待步浪比待他還更像衣食父母哩!
步浪揚揚眉,突然露出了一臉玩味。「哦,能讓我挑不出缺點的美食嗎?看來不僅是你對他們充滿了信心,也對打敗我的味覺充滿信心嘛!」
「當然!」金錢頭昂得高高的。
「怎麼樣?樂樂!」步浪卻忽地偏過頭對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袁樂樂開口。「你想不想去嘗嘗那些能讓我也挑不出缺點的美食?」
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她,袁樂樂看著步浪那一臉興致、神采奕奕的表情,莫名地心口一陣躁悶。
不過她還沒做出回應,站在他們前面的金錢倒因為步浪的話才首次認真注意到她。
「什麼?這滿臉麻子的女人不是你的下人嗎?我以為是……」他還以為是這浪子總算開了竅,知道帶個下人替他跑腿辦雜事,可現在看這樣子,好像是他想錯了。「那麼這位姑娘是你什麼人?」不是沒看過浪子身邊出現過紅顏知己,但這面孔倒是陌生。
步浪卻是不慌不忙,還認認真真地回答道:「內人!」
一時之間,金錢驚訝得張大嘴巴,至於袁樂樂,心乍地狂跳幾下,接著她回過了神。
「不准你胡言亂語!」板起臉,她駁斥步浪的戲言。
他該死!難道他不知道他這話一傳出去會造成多大的誤會嗎?
她不該再繼續跟他牽扯下去。她早該想辦法從兩人愈糾纏不清的奇怪處境裡脫身才對。在送袁孅孅回家之後、在她意外打傷了他之後,她明明都有機會甩開他,可是為什麼她卻偏偏任由機會一次次溜走,任由他的詭計、他的耍賴,甚至他的傷成為她其實已被他吸引、想待在他身邊的借口?
沒錯!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更不知道從何時起,這張狂的、可惡的、嗜吃如命的……該死的男人競已悄悄進佔、掠奪了她的注意、她的心!
或許,就在他第一次玩笑地喚了那一聲「娘子」起,所有被她刻意掩蓋、視而不見的心情競像被解咒似的全部湧擠上她的心,震撼了她,也令她不得不承認,他已對她造成莫大影響的事實……
所以,她會答應為他做菜,事實上她的甘心遠超過受制他的威脅。看到他吃著她做的菜餚時那種吃其他食物都比不上的滿足神情,是她藏在心底最開心的時候。不過,她不會讓他知道。就像她不會讓他知道她真正的心!
她不會忘了他是什麼人!
他是浪子!
大師兄曾說過,浪子的本性便是遊戲人間、不受拘束!
她清楚!與他相處了這一段日子,她更加清楚了大師兄說的意思!
「什麼胡言亂語?你以為老子我只會把說話當放屁嗎?」這妮子真有惹毛他的本事。「袁樂樂,好歹你也已經收下了我的定情物,你還敢賴?」他和她來個面對面,指控她了。
定情物?他又在玩什麼花樣?
袁樂樂順著他指的方向往自己頭頂上一瞄,終於知道原因了。又驚又羞的心情化作一股氣衝上雙頰,她馬上伸手拔下他剛才為她不安好心插上的髮簪。
「抱歉!不接受退貨!」步浪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迫不及待拔下簪就要丟來的動作,他懶懶地開口堵住她。
咬著牙,袁樂樂哪管他那麼多。反正她朝他扔了銀簪就走。
就為了她那一句「見了她的真面目就得娶她」的戲言便如此作弄她,他真覺得那麼有趣好玩嗎?
他究竟將她當什麼?專為他做飯、再供他取樂的傻瓜嗎?
這回,袁樂樂終於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狂妄的男人甩得遠遠的!最好從此,他們永遠不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