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遠在大中原的邊陲,各種少數民族多不勝數的一個地區。
煙塵滾滾的黃土地上,藏有幾座蒼翠的山頭。
白紗山,因一圈白雲總繚繞山頭而得名。黑風山,則是長年陰風不息。兩座景致不同的山頭以一條烙恨溪而分隔。
火紅落日正偏西,兩個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出白紗山的戮情莊。
「小妹,過了烙恨溪,往南行兩里,就是漢人植墾地,今晚那裡有很多好玩的,我帶你去呀!」
十三歲的屠霜影冰雪聰明,足智多謀,藝高人膽大,好奇心比天高。她老愛帶著小她一歲的妹妹雪影勇闖山林,拜訪百草千蟲。
今晚,她更有一個偉大的計劃!
天真又憨直的雪影小指頭敲敲俏鼻頭,望望天色漸暗的山路,不安又心虛嘀咕著,「姐,娘說過晚上不能外出。如果給娘發覺了,也許會受罰半個月不能出莊門,我會悶死呀!」
被發覺?才不會呢!
今日七夕,娘親最恨七夕夜了。她一定如往年一樣,躲在房裡不願見一眼夜空中牛郎織女星相會,她才不會發覺莊裡少了兩隻小貓呢!
霜影拍拍胸脯,菱唇一勾調皮道:「有我陪你一起受罰,你哪會悶呢!」
「可是為什麼你要去看漢人的七夕祭?還有七夕是做什麼的?」
霜影黑眸子閃著靈黠之光,一心忙著找路就敷衍答道:「你長大些就知道了。」
「姐,你不過大我一歲,可是你怎會什麼事都懂呢?」
霜影順手拔起一根溪邊的長蘆葦草,頑皮地兜弄著小妹的兩條烏亮梳辮。
「因為我就是都知道呀!」有人智慧早熟,不關乎年齡就懂得又多又深,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就愛賣關子,我不和你探險去了。」小雪影腳一跺,氣嘟嘟一溜煙跑掉了。
「妹子,你回來呀!」霜影對著背影喊了兩聲,「呵,雪影這個膽小鬼準是怕黑,才故意借題發揮不去了哪!」
少了個伴是有點掃興頭,可是七夕夜耶!漢人那邊會有怎樣的慶祝活動呢?她好奇呀!倘若錯過今晚這個機會,她就要等來年了。
「一個人就一個人,沒啥好怕的!」
霜影決定貫徹今夜冒險的決心,撩起衣擺,踩著烙恨溪淺窄處的嶙峋石頭,涉水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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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意思,真沒意思。」
往漢人聚落偷偷逛了一圈,霜影嘟著小嘴失望地往回走。
「我還以為七夕祭會多好玩呢!唉,誰知家家戶戶不過就是在供桌上擺幾道食物,又拿幾柱香對天空拜個幾拜而已!」
失算了,白白浪費一個晚上了。
失算了,她居然忘了,七夕夜總會飄點織女娘娘淚水幻化而成的七夕雨。
烏雲蔽星月,細雨紛紛飛,漆黑夜裡提著油紙小燈籠渡水變成一種高危險性的任務。
靜寂中只剩淙淙流水聲,風兒迴繞兩岸竹林的沙沙響,涼意不知不覺摸上霜影背脊了。
那個黑夜婆婆晚上出來拐帶落單小孩的黑夜傳說……
還有,失足跌落溪裡的亡靈會伸出手來揪住擺渡人,一起下水作伴……
還有,竹林裡有小小的竹子精,頑皮淘氣愛揪人頭髮……
還有……她手上雞皮疙瘩竄起一大堆了。
「不怕不怕,再跳過幾顆大石頭我就到岸了。那些髒東西、壞東西、鬼東西不會給我遇上的……哎喲!」
話沒收尾,她的右腳不知踢到什麼,左腳再踩個大空。慘了……
油紙燈籠先落水,熄滅了!
小腦袋撲通往下栽,就要撞上大石頭了……
「完了啦!鐵碰出個大窟窿了。」霜影呼嚷著。
但是……怪哉,她的頭殼並沒跌得血流成河。相反的,她臉頰下墊著一層軟軟的物件。
「這是什麼呀?」小手往物件用力捏上去。
棉布帛下的感覺像是肌肉,然後軟軟肌肉層中包著硬硬的一根一根的……是人體肋骨頭哪!
「那……那…我不就是躺在一具人體上了嗎?」
溪中的人體?活人嗎?死屍嗎?
「啊——」霜影唏哩呼嚕連滾帶爬站起來。
沒碰到妖魔鬼怪精靈,她讓一個悶不吭聲人體嚇跑了三魂七魄。
「跑啊!逃命啊!」她撒腿狂奔,只是沒多久又停下來。
「慢著,我跑些什麼呀?」她抱著雙臂,編貝咬著下唇思度。
「那人到底是死是活?若是死人,他也不會傷害我。倘若是活人?他大半夜泡在溪水中洗澡嗎?去暑熱嗎?還是專門來嚇唬人的?」
她對好奇心棄甲投降,小手捂著胡亂惴跳的胸口,依著方向感,轉回那具人體旁,腳尖踢了幾踢……沒反應耶!
她蹲下來,一摸就摸到厚實的胸口,「這是一個男人,而且還有心跳。」
霜影重重地捶捶他,急嚷道:「喂喂,你躺在這兒幹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嚇死我了?」
無聲息。
莫非……這男人病了?暈了?
測了測他的額頭,哎喲,他的體溫比烙恨溪水還冰涼,他病得不輕呢!
「老兄,多虧你的身體幫我墊了一下,我才免於摔得鼻青臉腫。你算來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讓你泡在溪水裡,否則你準沒命呀!」
過多的好奇心會惹禍,不知節制的善心更不足取。
這一夜她以為她救了一個落水的男人,用不了多久,她就明瞭她根本救了一頭失去人性的猛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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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搞定了!」
霜影把男人從一台拖板車上轟隆推下來,大口的喘著氣,擦去一臉的汗珠,免不了叨念上幾句,「男人大爺,你好重耶,差點就把我累垮了。」
多虧她靈機一變,摸到臨溪而居住的胡獵戶家,「借用」一部四輪板車,才能把這具比兩頭小牛還重的軀體給推到這個山洞。
說起這山洞啊!洞口遮蓋了一大片籐蔓植物,可隱密了。
「我告訴你喔!這裡是我的秘密天地,連我妹妹都不知道呢!現在你來了,你可不能給說出去,不然你看我以後理不理你。」
先和「沉默」的男人講好條件,霜影打衣袋內摸出兩個方才「順道借來」的打火石,取過一小節乾枝,燃起了一點亮光。
就著光點,她發覺他肩寬腿長,長得雄壯威猛,手臂肌肉還顯現一條條的渾然橫肌紋。他全身罩著一襲黑衫,臉龐上半部竟……
「帶面具?好詭異喔!」霜影忍不住低呼。
一大片虯髯鬍須包住他另外半個臉龐,一頭又凌亂又散漫的長髮一點都不可取地飄在他身前身後。
「怪人嗎?山間野人嗎?」她挑著秀眉,噘著小嘴百思不透。「他到底哪裡受傷了呢?咦?這是……」
她錯愕的瞪大眼珠子——腳鐐!
他的雙腳被一副腳鐐給扣在一塊兒!
想她打小哪一日不是在白紗山上滿山野亂跑,摘花、爬樹、搗螞蟻洞、探險尋奇,自由快活得很,現在看到一個遭束縛的個體,她不禁替他悲從中來。
「你好可憐。不能自由行動,那一定比死還難受吧?還有,為什麼要戴面具呢?難道你長得奇醜無比?」
一隻小手就往面具那兒探過去了……
「啊——」霜影發出今晚第二聲慘叫,騰空的小手倏地收回來。
一雙奇異的眼睛,邃藍如溪水深處的顏色,正打面具裡冷凝著她。
藍色的眼珠子?天底下有這種顏色的眼睛嗎?
那兩潭深藍中央飄著沉沉的鐵灰色,就像兩點死亡乾枯!
他……不是幽靈吧?鐵灰的眸心變得更沉鬱,鑲上一股冷厲殘狠氣息。
霜影頸背上寒毛一根根豎立起來,蹣跚退後一大步,「你想做什麼?你別傷我,我……我沒惡意。」
豹紋面具瞬間移動了。
不是一具幽靈,霜影發覺她彷若面對一隻坐挺了腰桿的野豹。
野豹兇猛懾人的眸光緊追著她這隻小獵物,她勉強擠出一絲細微嬌嫩的嗓音:「我不碰你的面具了。你剛剛昏過去了,你可能不知道是我救了你呀!」
「救?」雙目猙獰大瞠,他發出比野獸嘶吼還粗嘎的低咆聲。
「哇!娘親呀!」霜影丟下小火種,拔腿往山洞口奔逃,「我不要救你了!」
「哈哈哈!」一陣陣似癲似怒、如鬼泣如魔嘯的狂笑聲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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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什麼?
霜影雙手托腮想了一整個白天,想不出個道理來。
「姐!」雪影粉嫩小手拍上姊姊歪歪掛在窗欞框上的腦袋。
才呼閃過的一個念頭被敲走了啦!霜影氣鼓著雙頰,「雪影,你給我搗亂。」
「我哪有?」晶瑩瑩的眸子眨巴著,顯得很無辜呢!
「沒有?你把我的腦袋裡的東西敲跑了,你知不知道?」
「拍你一下就能把你腦袋裡的東西給敲跑?」雪影直呼呼問著。
霜影被妹妹天真可愛的表情逗得噗哧一笑,嗔意收起,轉而捏捏妹妹胖嘟嘟的粉臉頰,「當然不是啦!快說,你突然跑來我房間做什麼呢?」
「我來喊你去用晚飯呀!難道你不覺得肚子餓得扁扁了嗎?」
是喔!她這才發現太陽都落到山頭那邊了。「走吧!我們去吃飯吧!」
霜影牽著妹妹的手出房門了。一邊走,一個心思又蕩回腦海來,她一天得用三餐……那個人,雙腳上著鐐鏈,他今天有東西吃嗎?
他還會待在山洞裡嗎?
他那一陣恐怖的訕笑是什麼意思?
還有,他真的是一頭沒有人性的野獸嗎?
糟糕,這些念頭怎麼無時無刻霸佔著她的腦海呢?
好奇呀好奇,她好討厭她要不得的好奇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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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料到她隔晚真的再回來了。
衛離冷眼覷著手拿火把,直直挺立在山洞口,一身藍羅衣褲,垂著兩條黑髮辮的小女娃。
霜影把在肚子裡面打了快一百遍的草稿一字不漏背出來,「你別急著想殺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我也沒有洩露你行蹤的意圖。所以,你殺掉一個對你沒有威脅的人完全沒有意義,是不是呀?」
衛離維持著打坐姿勢,眼底兩束冷藍光芒飄了一下,鎖定在她腰間那把劍。
她對他還是懼之如虎?否則她何必找了一把一尺短劍來自衛?哼,那把破銅爛鐵能耐得了他何。
他正對她的配劍端凝著……慘了,他可別想偏了,否則她又會身陷危沼了。
霜影吐吐粉舌潤潤唇,趕緊嚴正聲明:「我偷偷取了我娘親藏在櫃子裡的戮情劍,這把傳家寶劍也許可以斬斷你的腳鐐喔!」
「砰咚!」他的胸腔劇烈鼓動著,整個人幾乎被擊倒了。
她說:她,回來,想幫他?
感動,也只是瞬間的事。
「我不知道你的野地求生本領怎樣,所以我帶了些吃的給你。」霜影又說著。
他野地求生的本領很了得,他還有其他好幾種很了得的本領,但這些都不該在小女娃該懂得範圍內。
衛離瞇緊藍眸,片刻內冷思沉緒已繞過千山,他賭下決定。
「過來!」
霜影瞬間目瞪口呆。
他……他對她說話了嗎?他會說人話嗎?昨夜他只發出一個類似「救」的單音,害她研究了一整天還不能肯定呢!
「過來!」
他真的在叫她。
「我過去,你不要傷我。」先跟他把條件講清楚比較穩妥耶!
「你今天敢來,不就料定我不會傷你了嗎?」
這傢伙的腦袋有點不簡單,「所以,你別讓我死到臨頭才大罵自己笨蛋喔!」
「我今天不殺你。」
霜影嘴角溜出一個微笑。
呵呵!我也只求今日之安,往後我才不會天天往這個山洞跑呢!
她定立在他面前,取出懷中油布包裡的一大塊烙餅和一隻大雞腿,又把纏在腰帶上的戮情劍轉遞給他。
他抬高下顎,簡單吐出兩個字,「你來。」
旋即,他盤疊的雙腿打個轉,以背對向她了。
「我?」霜影被搞得一頭霧水,「呃,我已經吃過飯了,這些食物是給你的。」
她得到一個喉音輕哼回應。
「不是食物嗎?那麼……你要我用劍替你斬斷煉子?我只有十三歲,手勁說小不小,說大當然不會有你的大……」
「把我的頭髮修剪整齊。」言簡意賅命令。
衛離以背向一把利劍,對全然陌生的人性拋出首回試探。
霜影更糊塗了,「啥?難道你不認為切斷煉子,回復自由之身比較重要嗎?」
「你不會?」
太小看人了吧!她嘟著嘴回道:「我當然會修整頭髮。」
她還偷偷在嘴中嘀咕,唉!野豹竟有蠻騾子脾氣。算了,煉子盤在他腳上,頭髮長在他頭上,他愛怎麼就怎著吧!
唉!真沒想到,傳家的戮情劍居然淪落到替男人削髮整容的地步。
山洞裡一段寂靜,只有他與她深淺不同的呼息,以及髮束一綹綹飄地的聲音。
「喂,你想要修到多短?」嘴裡丟出風馬牛不相干的話,其實她心裡頭一堆疑問蟲快把她憋死了。
他不應。
「喂,理成大光頭我可不管喔!」
「給你問三個問題,然後就閉嘴做事,別妨礙我運氣療傷。」
沉凜的聲音突然震盪而來,害她差點嚇掉手中短劍。
可惡,老愛嚇唬人。
可惡,居然這樣說,好像她有多惹人嫌似的。
「喂,你別不識好人心。」
霜影握劍的手仍不免頓了頓,眼睛努力朝他瞧了瞧,他身上有傷呀?嚴不嚴重呢?如果早知道的話,她一定會偷拿幾帖娘親櫃子裡的跌打損傷貼膏來給他。
「衛離。」
突然冒出的聲音免不了又讓霜影胸口震了一下,「什麼啦?」
「我的名字。」
「喔!等等,我沒問你這個,是你主動告訴我的,所以不能算進三個問題之中。」她趕緊提醒他。
「嗯!」
「再等等,由於你起了頭,所以我必須附帶一問,因此接下來這個也不能算入我原本想提問的三個問題。」
「行。」
這傢伙很喜歡用單字嗎?用完整的句子和人對話是一種基本禮貌,難道他沒學過嗎?她雙手環抱著胸,老大不開心也學著哼啊哼的。
「為什麼你認為我必須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喜歡你老喊我喂喂。」
「那我以後就不喊。」她答得乾脆。反正過了今晚也沒機會再喊了呀!「好了,我把你的亂髮削至整齊平肩,嗯!不錯,這樣是順眼多了。」
霜霜前後打量著,對自己的手藝不免有點得意了。
他隨便一撥髮梢,開口說著,「你明天拿一件乾淨的男人袍子過來。」
「呵!誰說我明天得過來?」她才不當小跑腿的。
「我說的。」
「你錯了。」他想要袍子?呵!等下輩子吧!
「我相信我不會錯。」他偏過身子,像亂草一樣的絡腮鬍大力抽動著。
霜影睨著他,他彷彿是在咧唇綻笑耶!怪怪怪,她納悶地問:「憑什麼我也要跟著相信你?」
「你的好奇心會讓你再走一次的。」
「呵!為什麼你老說得很篤定?」
「你的三個問題結束了。明天再來問吧!」
呃?他在說什麼?她又做了什麼了?
她揪著兩彎秀眉,伸出手指頭,慢慢回溯兩人先前的一些對話,一、二、三……扳下三根指頭了。三個問題,不多不少,她真的問了三個了。
可是,這些都不是她原本打算要問的啊!
太大意了!俏臉蛋垮下來!
啊啊,壞蛋衛離,天殺的怪傢伙,帶著面具的男人,居然像鬼一樣精。氣瞪著那一雙躲在豹紋面具後的藍眸,霜影在那裡頭看到一抹戲謔的顏彩。
他在嘲笑她!從剛剛就一直在偷笑了。
天殺的!
從來都是智高聰穎的屠霜影居然給打敗了。
她發誓,她一定、一定要雪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