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尋求神靈的時候了。
巫師等待大神給他啟示。兩個月過去了,神明仍然對他不理不睬,但巫師是個有耐心的人。他毫無怨言地繼續每天祈禱,等待神明回應他謙卑的請求。
當月亮連續四晚被厚厚的霧靄遮蔽時,巫師知道時候到了。大神聽到了他的請求。他立刻收拾聖粉、響鈴和鼓,開始慢慢地往山頂爬。年紀老邁加上邪神派來考驗他決心的濃霧,攀登山頂變得更加艱辛。
老巫師一抵達山頂就在俯瞰山谷的懸崖中央生起一小堆火。他面對著太陽的方向在火堆旁坐下,抓起一把鼠尾草粉末往火焰裡灑。空氣中立刻瀰漫著刺鼻的苦味,那種氣味可以驅離作怪的邪神。
山頂的濃霧在第二天早晨消散,巫師知道邪神已經被驅離。他收拾好剩餘的鼠尾草粉末,拿出添加有野牛草的香開始焚燒。那種芬芳的香味可以潔淨空氣吸引善神到來。
巫師守在火堆旁不吃不喝地祈禱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晨,他拿出響鈴和鼓開始吟誦咒語呼喚大神靠近。
第四天深夜,巫師的犧牲終於得到回報,大神賜夢給他了。
異像在睡夢中突然顯現。他在夢中看到太陽在夜空中升起,遠方的一個黑點逐漸變大,最後變成一大群野牛在雲端上朝他狂奔而來。牛群的頭頂上有只翼尖純白的灰鷹在翱翔,彷彿在引領這它們繼續前進。
牛群越來越近時,有些野牛的面孔變成了巫師的祖先。他還看到他去世已久的父母和兄長。牛群突然分開,一隻高傲的山獅赫然出現在中央。山獅的毛皮如閃電般銀白,眼睛如晴空般蔚藍。
牛群再度向山獅靠攏。當山獅的身影消失在野牛群中的那一剎那,夢也嘎然而止。
第二天早晨巫師下山回到村子裡。吃完他妹妹準備好的食物後,巫師立刻去求見他的首領。達科他族的酋長是一個名喚「灰鷹」的偉大戰士。巫師只告訴酋長必須繼續領導族人,對夢境的其餘內容卻隻字未提,因為他尚未參透其中的涵義。回到自己的帳篷後,巫師把夢中見到的異像畫在柔軟的鹿皮上。等顏料乾透後,他把鹿皮小心地摺好藏妥。
那個夢繼續困擾著巫師。他原本希望能得到令酋長安慰的信息,孰料得到的卻是更多的謎。自從女兒和外孫失蹤後,「灰鷹」的心中就充滿悲憤怨恨,無心領導族人,只想把酋長的位子傳給比他年輕力壯和更能勝任的族中戰士。巫師試過各種方法,但都無法減輕他朋友的悲痛。
傳奇自悲痛中誕生。
「灰鷹」的女兒歡歡和外孫「白鷹」死而復生。歡歡知道族人都以為她和兒子不幸遇害。「烏雲」率領那群被逐出部落的壞份子在河邊故意挑起戰鬥。他還把歡歡的衣服碎片留在河岸上,希望歡歡的丈夫會以為他的妻兒跟其他人一起被急流沖走了。
族人一定還在哀傷之中。雖然歡歡覺得恍如隔世,但從遇襲至今其實只過了十一個月。她每個月都在她的蘆葦桿上做記號。蘆葦桿至今已有十一道刻痕。根據達科他族的曆法,還要兩個月才滿一年。
她知道回家後將面臨的是更大的難關。她不替「白鷹」擔心。他畢竟是酋長的長孫,一定會被族人接納。他的歸來將是歡喜的團聚。
她擔心的當然是她剛收養的女兒莉娜。
歡歡本能地摟緊女兒。「快了,裡那,」她輕聲哄道。「就快到家了。」
兩歲大的莉娜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勸哄。她扭動著小小的身軀,想要掙脫歡歡的懷抱和滑下馬背,決心走在她哥哥的旁邊。
「耐心一點,莉娜。」歡歡略微用力地再摟了女兒一下來強調她的命令。
「鷹。」小女孩尖叫著哥哥的名字。
「白鷹」聞聲轉頭,對妹妹微笑一下,然後緩緩搖頭。「聽媽媽的話。」他吩咐。
莉娜不理會哥哥的命令,再度嘗試想跳出母親的懷抱。馬背離地面有一段距離,但小小年紀的她根本不懂得危險或害怕。
「我的鷹!」莉娜大叫。
「你的哥哥必須領我們進村子,莉娜。」歡歡柔聲道,希望能使煩躁不安的幼女平靜下來。
莉娜突然轉身抬頭望向母親,小女孩的藍眸中充滿淘氣。看到女兒悶悶不樂的表情時,歡歡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的鷹!」莉娜吼道。
歡歡緩緩地點頭。
「我的鷹!」莉娜再度大喊,對母親皺起眉頭。
「你的鷹。」歡歡歎息著說。她多麼希望莉娜能學著模仿她的輕聲細語。但到目前為止,她都還沒把她教會。莉娜雖然只有一丁點大,聲音卻大得能把樹葉從樹枝上震下來。
「我的媽媽!」莉娜吼道,用胖嘟嘟的小手指戳了戳歡歡的胸膛。
「你的媽媽。」歡歡回答,親吻女兒一下,用手指撥了撥小女孩淺金色的髻發。「你的媽媽。」她重複,用力抱抱小女孩一下。
得到撫慰的莉娜不再坐立不安,她靠回母親的懷裡,伸手去抓歡歡的辮子。抓到一條辮子的發尾時,莉娜把大拇指塞進最裡,閉上眼睛,用另一隻手拿歡歡的頭髮摩擦她長了雀斑的小鼻樑。不到幾分鐘,她就睡熟了。
歡歡拉起野牛皮蓋住女兒,以免她嬌嫩的肌膚被正午的烈日曬傷。漫長的旅途顯然把莉娜累壞了。她這三個月吃了不少苦。歡歡對小女孩能睡得著感到不可思議。
莉娜養成如影隨形般跟著「白鷹」的習慣,還模仿他一舉一動。但是歡歡注意到莉娜擔心她和「白鷹」也會消失。小女孩的佔有慾變得極強,歡歡希望這種情形會隨時間改善。
「他們在樹林裡監視我們。」「白鷹」告訴母親。他停下來等她的反應。
歡歡點個頭。「繼續走,兒子。記住,抵達最高的帳篷時才可以停。」
「白鷹」微笑。「我還記得外公的帳篷在那裡。我們只離開了十一個月。」他指著蘆葦桿說。
「太好了。」歡歡說。「你是不是也記得你有多愛你父親和外公。」
男孩點頭,表情凝重了起來。「父親會很為難,對不對?」
「他是個品行高潔的人,」歡歡說。「沒錯,他會感到很為難,但終究會為所當為。」
「白鷹」轉過身,抬頭挺胸地繼續往山坡下走。
他走起路來像個戰士,那種昂首闊步的自負神態跟他父親如出一志。歡歡為兒子感到驕傲。「白鷹」在訓練完成時,將成為達科他族的酋長。統治族人是他的命運,就像撫養懷中的白人小女孩是她的命運一樣。
歡歡排除雜念,專心在即將來臨的對質上。「白鷹」牽著馬走進村子中央時,她的視線始終放在兒子肩頭,同時不斷地在心中默念巫師教她的禱文來趕走恐懼。
一百多個達科他族人盯著歡歡和「白鷹」,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白鷹」筆直地往前走,抵達酋長的帳篷時才停下。
族中年齡較長的婦女慢慢挨近包圍歡歡的馬。她們的臉上都充滿驚訝。其中幾個婦女還伸手碰觸歡歡的腿,彷彿想借此證實她們看到的不是幻影。
她們輕拍歡歡的腿和輕聲歎息。她們流露出的疼惜之情,使歡歡感到得報以微笑。她抬頭看到她丈夫的妹妹、也是她好友的「葵花」當眾落淚。
寂靜突然被雷鳴般的聲響打破。奔回山谷的馬蹄聲使地面都為之震動,族中的戰士們顯然已得知歡歡母子的歸來。率領戰士們的應該是歡歡的丈夫「黑狼」。
勇士們下馬時,酋長帳篷的門簾開啟,歡歡的父親「灰鷹」站在門口凝視著女兒。他歷經滄桑的臉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驚愕,但他慈祥的眼眸很快就因激動而蒙上一層淚光。
所有的人都轉向酋長,等待他的反應。「灰鷹」必須以酋長的身份首先歡迎歡歡和她兒子重回族人懷抱。
歡歡的丈夫走過去站在酋長的身旁,歡歡立刻垂首表示謙恭柔順。她的雙手開始顫抖,她的心跳大聲得足以吵醒莉娜。歡歡知道如果此刻望向丈夫,她的自製將化為烏有。她一定會忍不住哭泣起來,那種失態的行為會令她高傲的丈夫感到丟臉。
歡歡深愛她的丈夫「黑狼」,但兩人分開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太多的事,「黑鷹」在歡迎她重回懷抱前必須做一個重大決定。
酋長「灰鷹」突然舉起雙手,掌心面對著太陽,也就是天上的諸位大神。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歡呼聲響徹山谷,場面頓時混亂起來。「白鷹」首先被他外公,接著被他父親擁入懷裡。
莉娜突然在歡歡的懷裡動了一下。雖然有野牛皮遮蓋著,但有些婦女注意到歡歡懷裡的動靜而發出驚呼。
「黑狼」摟著兒子,目光卻放在妻子身上。歡歡怯怯地抬眼望向丈夫,看到他高興的笑容時,試著回報以笑容。
「灰鷹」點了幾次頭表示喜悅和讚許,然後緩緩地走向女兒。
巫師站在帳篷外面觀看骨肉團圓的經過。現在他明白為什麼沒有在夢中看到歡歡或「白鷹」的面孔,但仍然想不通夢的其餘涵義。「我是個有耐性的人,」他對諸神低語。「我願意一次接受一次禮物。」
人群讓出路來給酋長通行。勇士們不理會歡歡,聚集在「黑狼」父子身邊。婦女們再度擁上前來,因為她們想聽聽酋長會對他女兒說什麼。
有些較熱心的勇士們開始尖叫歡呼,刺耳的叫喊聲吵醒了莉娜。
小女孩不喜歡被關在黑暗之中。她推開蓋在臉上的野牛皮時,「灰鷹」正好走到歡歡身旁。
「灰鷹」甚至沒有企圖隱藏他的吃驚。他凝視著小女孩許久,然後轉頭望向女兒。「你有許多事要告訴我們,女兒。」他說。
歡歡微笑。「我有許多事要解釋,父親。」
莉娜看到母親的微笑,立刻抽出大拇指,好奇地打量週遭。發現哥哥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時,她朝他伸出雙手。
「鷹。」她大叫。
「灰鷹」退後一步,轉頭望向他的外孫。
莉娜認定哥哥會過來抱她。當他沒有立刻服從她的命令時,她扭動身子想滑下母親的大腿。「我的鷹,媽媽!」她大叫。
歡歡沒有理會女兒,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丈夫。「黑狼」的表情冷漠強硬。他分開雙腿而立,雙臂交抱在胸前。她知道他聽見莉娜喊她媽媽。莉娜的蘇語講得不輸任何達科他族孩童,她的聲音又大得全村聽得見。
「葵花」趕過來扶她嫂嫂下馬。歡歡把莉娜交給「葵花」,正想警告小姑抱牢孩子時,莉娜已輕易滑出「葵花」的懷抱跌坐在地上。「葵花」和歡歡還來不及伸手,莉娜已抓著「灰鷹」的小腿站了起來,咯咯笑著跑向她哥哥。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看待這漂亮的白皮膚小女娃。幾個老婦人忍不住好奇地伸手去摸莉娜的金色卷髮。小女孩容忍她們的觸摸。她站在她哥哥身旁,頭頂只到他的膝蓋,模仿他的站姿,緊抓著他的手。
莉娜雖然不介意別人摸她,卻擺明了不願任何人靠近她的哥哥。當酋長想要再次擁抱他的外孫時,莉娜竟然企圖推開「灰鷹」的手。
「我的鷹!」她朝酋長大叫。
歡歡被女兒的行為嚇壞了。她抓住莉娜,朝父親擠出一個無力的微笑,然後對兒子低聲說:「跟你父親走。」歡歡的丈夫突然轉身走進了酋長的帳篷。
莉娜一跟哥哥分開就放聲大哭。歡歡把她抱起來,徒勞地安撫她。莉娜把臉埋在母親的頸窩裡繼續哭鬧。
歡歡的朋友們圍了過來。沒有人敢問她白人女童的事,因為她們知道她必須先向他父親和丈夫做出完整的交代。但她們對莉娜微笑和輕拍她細嫩的肌膚,有些甚至低聲哼唱著企圖哄她入睡。
歡歡在這時注意到巫師,她立刻快步走到他面前朝他鞠個躬。
「歡迎回家來,孩子。」巫師說。他的聲音幾乎被莉娜的哭鬧聲淹沒。
「我很想念你,『靈力』。」歡歡對巫師說。莉娜的哭聲變得震耳欲聾起來,歡歡一邊輕搖,一邊哄道:「別哭了,乖寶寶。」她轉向巫師道歉似地說:「我的女兒吼起來像獅子。也許過些時候她會學——」
巫師不敢置信的表情打斷了歡歡的解釋。「『靈力』,你不舒服嗎?」她擔心地問。
巫師搖頭。歡歡注意到他伸手摸莉娜時手在顫抖。「她的頭髮銀白如閃電。」他低語。
莉娜突然轉頭凝視巫師。她很快忘記她的苦惱,對頭頂長出羽毛的怪人微笑起來。
歡歡聽到巫師倒抽了口氣,她覺得他看起來真的像是生病了。「我新認的女兒名叫莉娜,巫師。如果我們可以留下來,她會需要一個達科他族的名字和你的祝福。」
「她就是那隻獅子。」巫師綻開笑容。「她會留下來的,歡歡。別擔心你的女兒,野牛會保護她。神明會勸服你的父親和丈夫。要有耐性,孩子。要有耐性。「
歡歡想進一步詢問巫師,但不能漠視他叫她要有耐性的命令。他對莉娜的反應令她困惑。但她還來不及煩惱這個問題,「葵花「就牽起她的手拉著她往她家走。
「你看起來精疲力竭,歡歡。你一定餓了。到我的帳篷來跟我一起吃午餐。」
歡歡點頭同意,跟著「葵花」穿過空地。在「葵花」的帳篷裡,歡歡先餵飽女兒,然後讓她在帳篷裡玩。
「我離開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歡歡低聲傾訴著心中的委屈。「但我回來時,我的丈夫卻沒有歡迎我。」
「『黑狼』愛你的心沒有變。」「葵花」說。「哥哥為你傷心欲絕,歡歡。」
歡歡默不吭聲,「葵花」繼續說道:「你們就像死而復生一樣。攻擊後,大家都找不到你或『白鷹』,有些人相信你們被河水沖走了。『黑狼』說什麼也不信。他還率領勇士們去攻擊那些被逐出部落的壞份子,以為能在他們的夏季應當裡找到你們。空手而回時,他悲傷得不能自己。現在你們回來了,但是你卻帶回另一個人的孩子。」
「葵花」轉頭望向莉娜。「你知道『黑狼』有多麼痛恨白人,歡歡。我認為,這就是他沒有到你身邊的原因。你為什麼收養這個小女孩?她的母親呢?」
「她的母親死了。」歡歡回答。「說來話長,『葵花』,你知道我必須先向我丈夫和父親解釋。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如果族人決定不接納莉娜,那麼我只有帶著她離開。她現在是我的女兒了。」
「但她是白人呀!」「葵花」驚駭地反駁。
「我知道她是白人。」歡歡微笑道。
「葵花」長歎一聲。莉娜立刻模仿她也長歎了一聲,逗得「葵花」笑了起來。「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葵花」說。
「她會跟她母親一樣有一顆純潔善良的心。」歡歡回答。
「葵花」轉身拾起被莉娜弄翻的陶罐。歡歡幫忙她撿起被莉娜灑得滿地的藥草。「她是個好奇心極強的孩子。」歡歡為女兒的淘氣道歉。
「葵花」忍不住放聲大笑,帳篷裡就像剛被狂風掃過一般。莉娜再度模仿「葵花」小笑聲。
「這麼可愛的孩子令人無法不喜歡她。」「葵花」微笑道,但笑容失色。「但是你知道你丈夫永遠不會接納她的,歡歡。」
歡歡沒有反駁,但衷心祈禱「葵花」的看法是錯的。「黑狼」必須認莉娜作他的女兒。沒有他的幫忙,她就不可能履行對莉娜生母的承諾。
「葵花」忍不住想去抱莉娜。但她剛伸出手,小女孩就繞過她跑去坐在歡歡腿上。
「如果你願意替我看顧莉娜,我想休息幾分鐘。」歡歡說。看到「葵花」猛點頭時,她急忙補充道:「但我得警告你,我的女兒老是不停地闖禍。她的好奇心太強,根本不懂得害怕。」
「葵花」離開帳篷去徵求她丈夫同意讓歡歡和莉娜暫時跟他們同住。等她回到帳篷裡時,歡歡已經睡著了。莉娜蜷臥在歡歡的懷裡,歡歡的手臂搭在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也睡著了,她把拇指含在嘴裡,另一隻手抓著歡歡的一條辮子貼在臉上。
歡歡和她女兒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太陽快下山時,歡歡抱著莉娜去河裡洗澡。「葵花」捧著乾淨的衣服跟在後面。
炎熱的天氣使人滿身大汗,清涼的河水使莉娜玩得不亦樂乎。她甚至乖乖地讓歡歡替她洗頭。
歡歡和莉娜洗好澡剛上岸時,「黑狼」突然出現。他雙手插腰地站在岸邊,站姿中透出責難,眼神卻十分溫柔。
丈夫此刻流露的柔情令歡歡迷惑。她背過身去穿衣服。
「黑狼」等歡歡替莉娜穿好衣服,然後使眼色叫妹妹把孩子抱走。「葵花」不得不把莉娜的手從歡歡身上掰開。小女孩不願離開母親而大聲哭鬧,但是歡歡沒有反駁丈夫的命令。她知道「葵花」會好好照顧她的孩子。
河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歡歡轉身面對丈夫。她顫抖著聲音,娓娓道出被俘虜後的遭遇。
「起初我以為他們的首領『烏雲』想拘留我們好跟你談條件。我知道你們把對方恨之入骨,但我沒想到他打算置我們於死地。我們騎了幾天幾夜,最後在白人路徑的山谷上方紮營。只有『烏雲』敢碰我們。他向其他人吹噓說他要殺了你的兒子和妻子。他認為他被逐出部落都是你害的。」
「黑狼」點點頭但不發一言。
歡歡深吸口氣,繼續說:「他毆打我們的兒子,直到他以為把他打死了。然後他對付我。」她語不成聲地轉頭凝視河水。「他強暴了我。」她低聲說。
她開始啜泣,因為可恥的回憶突然令她心痛難當。「黑狼」伸手把她拉進懷裡,他的碰觸立刻使她平靜下來。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很想轉過身去緊緊抱住丈夫,但知道她必須先說完後來發生的事。
「他們看到山谷裡出現白人的篷車隊時起了內訌。其他人不顧『烏雲』的反對,決定攻擊白人和搶奪他們的馬匹。『烏雲』氣他們不聽他指揮而沒有跟他們一起行動。」
歡歡無力繼續,輕聲啜泣起來。「黑狼」等了幾分鐘後強迫她轉身面對他,她緊閉著雙眼。他擦掉她頰上的淚珠。她想要往後退,但他不讓她移動。「說下去。」他命令,聲音如微風般輕柔。
歡歡點頭。「你的兒子甦醒後開始痛得呻吟。『烏雲』衝過去,拔出刀子要殺『白鷹』。我拚命尖叫挨過去,但我的手腳都被繩子綁著。我咒罵『烏雲』,想要激他把怒氣轉向我。我成功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果然回過頭來用拳頭使我住嘴。我挨了他一記重拳,整個人往後倒,然後就昏死過去。等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一個白人女子跪在我旁邊,『白鷹』被她抱在懷裡,她的嬰兒莉娜睡在她身旁的地上。『黑狼』,我以為是我的幻覺在作祟,直到『白鷹』睜開眼睛看著我。他還活著。那個白子救了他。她的刀插在『烏雲』的背上。」
歡歡歇口氣繼續說:「我不知道她從哪裡冒出來的,直到我想起行經山谷的篷車隊。我從一開始就信任她,因為她救了『白鷹』的命。我求她趁『烏雲』的同夥回來前趕快帶著『白鷹』逃走。但是無論我怎麼軟硬兼施,她都不肯丟下我。她扶我上了她的馬,把『白鷹』抬到我懷裡,然後抱著她的孩子牽著馬走進森林。她沒有再開口說話,直到好幾個小時後,我們停下來休息時。」
「神明那天很眷顧我們,因為那些叛徒沒有在後面追趕我們。潔思,也就是那個白人女子,認為他們可能被篷車隊的人殺了。我們在深山裡發現一幢空的小木屋,在那裡度過冬天。潔思照顧我們。她說的是傳教士英語,但我覺得聽起來很不一樣。她解釋說她來自一個名叫英國的遙遠國度。」
「那個白人女子後來怎麼了?」「黑狼」眉頭深鎖地問。
「春天來臨時,『白鷹』已康復得可以旅行了。潔思要帶莉娜回山谷下,我要帶兒子回來跟你團聚。在我們計劃離開的前一天,潔思去取回她前一天布下的陷阱。她沒有回來。我去找她。她死了。」歡歡低語。「二隻山熊偷襲她。她的死狀非常淒慘,幾乎是面目全非。她不該死得那麼慘的,『黑狼』。」
「這就是你把那個白人小女孩帶在身邊的原因?」「黑狼」問,但已經在點頭肯定他的推斷了。
「潔思和我結拜為姐妹。她告訴我她的過去,我也告訴她我的。我們互相承諾萬一我們之中的一個遭遇不測,另一個一定會設法使她的孩子回到親人身邊。」
「你打算把那個小女孩送還給白人?」「黑狼」問。
「我必須先把莉娜撫養長大。」歡歡說。
「黑狼」露出吃驚的表情。
「潔思不希望莉娜在長大成人前回到那個叫英國的地方。我們必須使莉娜堅強起來,好讓她在回到英國時能夠生存。」
「我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黑狼」搖頭坦承。
「潔思告訴我她是離家出走的。她要逃離她的丈夫,因為他是個心恨手辣的壞人。她告訴我她的丈夫企圖殺害她。」
「白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黑狼」說。
歡歡點頭。雖然她不同意丈夫的看法,但她想要安撫他。「潔思每天都寫日記。我答應保存她的日記,等莉娜可以回家時再交給她。」
「她的丈夫為什麼要殺她?」
「不知道。」歡歡坦承。「但潔思常說她是個軟弱的女子。她求我把莉娜訓練得跟戰士一樣剛強。我告訴她你的事,她卻很少提她的丈夫。潔思有預知能力,『黑狼』。她早知道她無法看到女兒長大成人。」
「如果我反對這個計劃呢?」「黑狼」問。
「那麼我只有帶著莉娜離開了。」歡歡回答。「我知道你痛恨白人,但救你兒子一命的卻是個白人女子。事實會證明我的女兒將來會跟她一樣勇敢。」
「她的女兒。」「黑狼」厲聲糾正。
歡歡搖頭。「黑狼」走過她,佇立在河邊,凝視夜色許久。最後他轉回身來面對她,表情冷漠地說:「我們要遵守承諾。」
歡歡正要道謝,「黑狼」卻舉起手。「『葵花』結婚三年了還沒有替她丈夫生下一兒半女,她可以照顧那個白皮膚小女娃。如果她不願意,我們再找別人。」
「不,我們必須親自撫養她,」歡歡堅持。「她現在是我的女兒了。你必須幫忙教養她,『黑狼』。我答應潔思把莉娜教養得像戰士一樣強,沒有你的指導——」
「我要你回來,歡歡。」「黑狼」打岔道。「但我不會准許白人小孩進我的家門。你不要強人所難。」
「那就算了。」歡歡垂頭喪氣地低語。
「黑狼」瞭解他的妻子,看得出她心意已決。「她由什麼人撫養長大又有什麼差別?」
「潔思死的時候相信你我會撫養她的女兒,那個孩子必須學會在白人世界生存的技能。我向潔思誇口過你的勇猛強悍,『黑狼』,我——」
「那麼我們把她永遠留在身邊。」「黑狼」打岔道。
歡歡搖頭。「我絕不會逼你違背諾言,你怎麼能逼我言而無信?」
「黑狼」氣得臉色鐵青。
歡歡又開始啜泣。「你怎麼還要我當你的妻子?我被你的敵人侵犯過。若非『白鷹』需要我照顧,我早就自殺了。現在我必須對另一個孩子負責,我不能讓別人撫養她。你心裡明白我是對的。我想我還是帶著莉娜離開比較好。我們明天就走。」
「不行。」「黑狼」大吼。「我從來沒有停止愛你,歡歡。你今天就得回我身邊。」
「那麼莉娜呢?」歡歡問。
「她就由你來撫養,」「黑狼」讓步道。「你甚至可以叫她女兒,但她只屬於你。我只有『白鷹』一個孩子。我可以讓莉娜進我的帳篷,只因為她的母親救過我的兒子。但這孩子在我心中不會有絲毫份量,歡歡。我會完全忽視她的存在。」
歡歡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丈夫的決定,但是當天晚上她帶著女兒回到他身邊。
「黑狼」的個性倔強,事實也證明他說得出就做得到。他確實下定決心要漠視莉娜的存在。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漠視那個可愛的小女孩。
莉娜總是在她哥哥身旁入睡。但是,每天早晨「黑狼」睜開眼睛時,都會發現小女孩擠在他和妻子中間。她總是比他早睡醒,總是在盯著他看。
莉娜不懂他在漠視她的存在。發現她滿心信任地望著他時,「黑狼」都會皺起眉頭。
她會立刻學他皺眉頭。如果她年紀大些,他會認為她竟敢嘲弄他。但她只是個兩歲大的小娃娃。如果她不是白人,他知道他會覺得她亦步亦趨跟著他兒子的行為很有趣,甚至會被她趾高氣揚、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的模樣給逗得發笑。
「黑狼」總是得提醒自己,莉娜在他的心中不存在,然後心情惡劣地轉身離開帳篷。
幾個星期過去,達科他族人都在等酋長召開會議轉喚歡歡。但是,「灰鷹」遲遲沒有採取行動,因為他還在觀察他的女婿能否接納莉娜。
當「黑狼」不讓莉娜跟他兒子在一起時,歡歡知道她不能再坐視不管了。莉娜當然不明白出了什麼事,醒著時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啼哭。她變得煩躁不安,最後,連飯也不肯吃了。
歡歡走投無路地找她父親,求他解決這個問題。她解釋說在酋長公開承認莉娜以前,族裡的婦女兒童都會繼續傚法「黑狼」對小女孩不理不睬。
「灰鷹」知道女兒說的有道理。他答應當晚就召開大會,接著他去找巫師徵求意見。
巫師似乎跟歡歡一樣擔心莉娜。酋長感到驚訝,因為大家都知道巫師跟「黑狼」一樣仇視白人。
「沒錯,該是召集戰士們的時候了。『黑狼』必須改變對那孩子的態度。」巫師說。
「最好是讓他自己作決定,但是如果他不肯回心轉意,那麼我就要說出異像的全部內容。」
「灰鷹」張口欲言,但被巫師搖頭阻止。巫師走到帳篷的角落,翻出一張鹿皮交給「灰鷹」。
「時機未到前不要解開繩子,也不要看這鹿皮上的畫。」巫師叮嚀。
「畫裡是什麼,『靈力』?」「灰鷹」壓低聲音問。
「大神賜給我的異像。」
「為什麼沒有早點拿給我看?」
「因為我還沒有參透其中的涵義。我曾告訴過你,我看到老鷹在野牛群頭頂上飛,記得嗎?」
「灰鷹」點頭。「記得。」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有些野牛變成往生者的臉孔。歡歡和『白鷹』不在那些死者之中。我當時並不明白,所以不想在心中的謎團解開前告訴你。」
「現在我們兩個都明白他們並沒有死。」「灰鷹」說。
「但異像不只那些而已。起初我以為野牛群意味著我們的狩獵會有豐碩的成果。」
「現在呢?」
巫師再度搖頭。「在『黑狼』重申立場前不要打開這張鹿皮。如果他不肯認那孩子,鹿皮上的畫會使他改變心意。我們不能忤逆神意。」
「如果他決定認那孩子呢?鹿皮上的畫就永遠不為人知嗎?」
「不,大家都得看看這幅畫,但在『黑狼』作出正確的抉擇前不能看。等他作出正確的決定後,畫可以證明他的睿智。」
「灰鷹」點頭。「今晚你必須坐在我旁邊,巫師。」
兩人擁抱後,「灰鷹」帶著鹿皮回到自己的帳篷。他對鹿皮上的畫非常好奇,但強迫自己要有耐性。在今晚的會議前還有許多事要做。準備工作使他暫時忘記鹿皮和鹿皮上畫的可能是什麼。
歡歡在她的帳篷裡踱步,直到所有的戰士都圍坐在酋長的火堆邊。莉娜在她不再與哥哥共用的毯子上斷斷續續地睡著覺。
當酋長派人來帶歡歡去大會上時,她確定莉娜累得不會在天亮前醒來後才留下她。
戰士圍著一個長橢圓形坐在地上,酋長坐在橢圓形的一端。巫師坐在「灰鷹」的左邊,「黑狼」坐在右邊。
歡歡從容不迫地繞過圈子來到父親面前跪下。她迅速敘述了過去這十一個月裡發生的事,極力強調潔思救了「白鷹」一命的事實。
「灰鷹」面無表情地聆聽著。當歡歡敘述完畢時,他嚴肅地點個頭示意她離開。
歡歡在回帳篷的途中遇到「葵花」,她們站在暗處等候著酋長的決定。
歡歡的兒子接著被召喚去陳述他的說法。「白鷹」說完時,走去站在他父親的背後。
突然之間,莉娜出現在她哥哥的旁邊。歡歡看到女兒握住「白鷹」的手。她正要去帶開莉娜時,「葵花」攔住了她。「靜觀其變。」「葵花」勸道。「如果你現在過去打斷會議,戰士們會很生氣。你的兒子會照顧莉娜。」
歡歡覺得「葵花」說的有理,於是按兵不動地留在原地,但眼睛一直盯著兒子,希望有機會使眼色叫他把莉娜帶回他們的帳篷。
「白鷹」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戰士們激動的發言。他們大部分都支持「黑狼」漠視小女孩的決定,借此表現他們對「黑狼」的忠誠。
酋長在眾人發言完畢後,緩緩地點個頭,然後提議把小女孩交給族裡一個名喚「笑溪」的餓老夫人撫養。「黑狼」立刻搖頭反對。
「歡歡的孩子跟著她會受苦的,」「黑狼」對眾人說。「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孩子是無辜的。」
「灰鷹」暗自微笑著。「黑狼」反對把孩子交給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就證明了他確實在乎。
現在的問題只剩下如何使「黑狼」大徹大悟。「灰鷹」知道這並不容易,因為他的女婿固執又高傲。
酋長伸手去拿鹿皮,想現在就解決事端,但巫師搖頭制止。「灰鷹」決定聽巫師的。他把手放在摺疊綁好的鹿皮上,繼續沉思和聆聽眾人不同的意見。
最後是莉娜在她哥哥的激勵下替大家解決了難題。
「黑狼」的兒子一直默默聆聽著眾人為莉娜的將來爭論不休。他雖然只有六歲,卻已展現出遺傳自他父親的自負。不在乎會受到何種處罰,他突然拉著莉娜繞到父親面前。
莉娜躲在哥哥身後,但探出頭來偷看了對哥哥橫眉豎眼的「黑狼」一眼。
只有酋長看到小女孩在把頭縮回白鷹膝後前,模仿「黑狼」橫眉豎眼的怒容。
「父親,」「白鷹」說。「如果不是一個白人女子救了我的命,我現在也不可能回來跟我的族人團聚。」
男孩激動誠摯的話語立刻使眾人噤聲。「莉娜現在是我妹妹,我會像任何哥哥保護妹妹那樣保護她。」
「黑狼」無法掩飾他的驚訝,他沒有想到他的兒子竟敢如此傲慢地跟他說話。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白鷹」已轉向他母親站的地方。男孩用手指向母親,低頭注視著莉娜說:「我的母親。」
「白鷹」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莉娜的佔有慾仍然很強,屬於「白鷹」的也屬於她。「白鷹」只重複了那句話一次,小女孩就衝出來站到哥哥旁邊,把大拇指從嘴裡抽出來大喊:「我的媽媽。」接著她抬頭對哥哥微笑,等他繼續這新的遊戲。
「白鷹」點點頭又用力握一下她的手讓她知道他很滿意她的回答,接著他轉身再度面對父親,緩緩舉起手指向「黑狼」。「我的父親。」他以堅定的語氣說。
莉娜吮著大拇指凝視「黑狼」。
「我的爸爸。」「白鷹」說,又用力握一下莉娜的手。
莉娜突然抽出大拇指。「我的爸爸。」她指著「黑狼」大喊,然後望向哥哥等他嘉許。
「白鷹」望向外祖父,等酋長點頭後才對莉娜點頭。
莉娜有這點鼓勵就夠了。她放開「白鷹」的手,轉身往後急退,毫無畏懼地一屁股坐在「黑狼」的大腿上。
眾人看著小女孩伸手抓住「黑狼」的一條辮子。「黑狼」渾身一僵,沒有推開莉娜的手,但轉頭望向酋長。
「灰鷹」滿意地微笑。
歡歡衝過去跪在丈夫面前,頭一直低垂著。「黑狼」看得出她在發抖。他認命地長歎一聲。
「我的子女不該在場,帶他們回去。」
歡歡立刻伸手把莉娜抱進懷裡,直到把莉娜的手指從丈夫的辮子上掰開時,她才恍然大悟他剛才說了什麼話。
他的子女。
歡歡努力隱藏笑容,但抬頭望向丈夫時,發現他已看出她的喜悅和愛意。
「黑狼」傲慢地點頭領受兩者。
「灰鷹「等歡歡把孩子們帶走後才問「黑狼」。「我現在多了個外孫女嗎?」
「是的。」「黑狼」回答。
「太好了。」「灰鷹」接著轉向巫師,請他把看到的異像告訴眾人。
巫師站起來對眾人敘述他的夢,然後接過酋長遞給他的鹿皮,緩緩地解開繩子,把鹿皮攤開舉起給眾人看。
群眾間響起驚愕的竊竊私語聲。巫師戲劇性地伸手示意眾人噤聲。「我們是野牛。」他把手按在胸膛上說。「野牛和獅子在這世上是水火不容的敵人,就像白人是達科他族的敵人一樣。但神明現在要考驗我們,賜給我們一頭藍眼睛的母獅。我們必須保護她,知道她該離開我們的時候到來。」
巫師的話令「黑狼」大吃一驚。「『靈力』,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黑狼」問。
「因為你的心必須先接受事實。」巫師回答。「你的女兒就是那頭母獅。絕對錯不了的,『黑狼』。她的頭髮銀白如閃電,眼睛蔚藍如晴空。」
莉娜的怒吼聲突然傳遍村頭村尾。巫師微笑著說:「她還有母獅般的聲音。」
「黑狼」跟其他人都忍不住微笑點頭。
巫師把鹿皮高舉在半空中。「歡歡的承諾必須履行,這是神明的旨意。」
第二天晚上,莉娜被正式接納為達科他族的一份子。達科他族人天性溫和善良,他們敞開心扉接受藍眸母獅,送給她許多無價之寶。
那些無形的禮物塑造了她的人格。
莉娜從外公身上得到鑒賞力。他告訴她如何欣賞自然之美和造物的神奇,他們兩個變得形影不離。「灰鷹」毫無保留地對莉娜付出關愛,不厭其煩地回答小女孩連續不斷的問題。莉娜從外公身上學會耐性,但最可貴的是,學會如何對莫可奈何的事一笑置之,如何為失去的哭泣,如何在生命的珍貴禮物中找尋喜悅。
莉娜從父親身上學會了勇敢堅忍和不畏苦怕難。她學會如何用刀和騎馬,而且技術不輸任何勇士。她是「黑狼」的女兒,從觀察中學會追求完美,從經驗中學會如何使父親以她為傲。
莉娜從她慈祥的母親身上學會同情諒解和不分敵友的正義感。她模仿母親的作風,直到它成為她性格的一部分。歡歡從不掩飾她對丈夫子女的感情,「黑狼」卻從不在他人面前流露他的感情。但是莉娜很快就發現他選擇歡歡是因為她極具愛心。他在別的戰士面前對妻子粗聲惡氣只是為了維持他傲慢自負的形象。在沒有外人在場的帳篷裡,「黑狼」不僅容忍,還要求歡歡的輕聲細語和溫柔撫摸。以為兒女熟睡時,他會把妻子拉入懷裡對她訴說綿綿情話。
莉娜發誓長大後要找個像「黑狼」那樣的男人嫁。那個戰士必須跟她父親一樣勇猛頑強、高傲自負和敢愛敢恨。
她告訴哥哥,她絕不推而求其次。
「白鷹」是她的知己。他不想破壞妹妹純真的夢想,但是替她擔心。他勸她要謹慎,因為他和族裡的其他人都知道莉娜有朝一日將回到白人世界。
在他的心裡,真相折磨著他。他可以肯定在那個叫英國的地方不會有像他父親一樣的戰士。絕對不會有。
一八一O英國倫敦
蕾蒂的叫聲越來越虛弱。
照顧李昂侯爵夫人的醫生溫特男爵拚命抓住她的手,美麗的侯爵夫人在痛苦中扭動著身體。她現在顯然已痛得神志不清了,好像下定決心要把皮膚從隆起的腹部上撕下來。
「好了,好了,蕾蒂。」溫特醫生以安撫的語氣低語。「再過一會兒就沒事了。你馬上就會有個可愛的孩子了。」
溫特不確定蕾蒂聽不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她翡翠般的綠眸因痛苦而呆滯無神,瞪著他卻像沒有看到他。「你的丈夫是我接生的,蕾蒂,知道嗎?」
另一聲尖厲的叫聲打斷他企圖安撫病人的嘗試。溫特閉起眼睛開始祈禱,他的額頭冒出汗珠,雙手顫抖不已。行醫多年,他從未見過如此的難產。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侯爵夫人已快耗盡體力。
臥房的房門在這時砰然開啟,引起男爵的注意。李昂侯爵出現在門口。溫特鬆了口大氣。「謝天謝地你到家了。」他喊道,「我們擔心你無法及時趕回來。」
李昂衝到床邊。「天啊,溫特,現在離她預產期還早。」他憂心忡忡地說。
「她肚子裡的孩子顯然不這麼想。」溫特回答。
「你看不出來她痛得要命嗎?」他嚷道。「趕快想方法呀!」
「我已經竭盡所能了。」溫特生氣地吼回去。蕾蒂另一聲陣痛的尖叫引起他的注意。他使出全力壓住她。侯爵夫人並非嬌小的女性,她長得高頭大馬,懷孕使她更加壯碩。她拚命反抗醫生對她肩膀的壓制。
「她神志不清了,李昂。幫我把她的手綁在床柱上。」溫特命令。
「不要。」李昂駭然大喊。「我會按住她的。你只管趕快接生,溫特。她忍受不下去了。天啊,她這樣多久了?」
「超過十二個小時了。」溫特坦承。「產婆兩、三個小時前叫人來找我。她發現胎位不正時驚慌失措地跑掉了,我們現在只能等待和祈禱胎兒會轉到正確的位置。」
李昂點頭,握住妻子的手。「我回來了,蕾蒂。再忍耐一會兒,親愛的。馬上就結束了。」
蕾蒂聽到熟悉的聲音時轉過頭來,她的目光呆滯無神。當她閉上眼睛時,李昂以為她睡著了,於是轉向溫特輕聲問:「蕾蒂生得這麼辛苦,是因為孩子早了將近兩個月嗎?」
溫特不回答,背過身去在臉盆裡擰了另一塊濕毛巾。他的動作含著怒氣,但把濕毛巾放在侯爵夫人額頭上時卻很輕柔。「如果她發起燒來就糟糕了。」他嘀咕道。
蕾蒂突然睜開眼睛瞪著溫特男爵。「詹姆?是你嗎?詹姆,救我。你的孩子快把我撕裂了,這是上帝在懲罰我們的罪孽,對不對,詹姆?必要時殺了這個小雜種,但幫我擺脫這種折磨。李昂永遠不會知道的。求求你,詹姆,救救我。」
歇斯底里的嗚咽結束了她的不打自招。
「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溫特在恢復鎮定時,脫口而出。他擦掉蕾蒂唇上的血。「你的妻子痛得神志不清了,李昂。別把她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
溫特朝侯爵瞄一眼。看到李昂的表情時,溫特知道自己並沒有說服他。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溫特清清喉嚨說:「李昂,離開這個房間。我在這裡有工作要做。去書房等。事情結束時,我會去找你。」
侯爵繼續瞪著他的妻子,等他抬起視線對醫生點頭時,他的眼神道盡他的痛苦。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彷彿在無聲地否認剛才聽到的話,然後唐突地離開房間。
妻子要求情夫配備的叫喊聲跟著他出房間。
三個小時後,事情結束。溫特在書房找到李昂。「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保不住母親和胎兒中的任何一個,李昂。」
男爵等了幾分鐘再度開口。「你有沒有聽到我剛才說的話,李昂?」
「孩子早了兩個月?」李昂問。
溫特滅眼立刻答覆。李昂不帶任何感情的平淡語氣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他決定據實以告。「不,孩子已經足月。你被欺騙得夠久了。我不打算使他們的罪過再添一項。」
溫特跌坐進最近的一張椅子裡。他看著李昂平靜地替他倒了一杯酒,然後伸手接下酒杯。「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李昂。只要能幫你度過這場悲劇,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你把真相告訴了我,這樣就夠了。」李昂回答。溫特注視著李昂舉起酒杯,一口飲盡杯中的烈酒。
「你自己要多保重,李昂。我知道你深愛蕾蒂。」
李昂搖頭。「我會復原的。」他說。「我向來如此,對不對,溫特?」
「對。」溫特疲憊地歎息回答。「兄弟會的課程無疑使你有了萬全的準備,能夠應付任何突發的狀況。」
「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李昂說,伸手去拿筆和墨水瓶。
幾分鐘過去,李昂一直埋首在紙上振筆疾書。溫特難耐沉默,終於開口。「無論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做到。」
李昂寫完短信,把信紙對摺兩次後交給醫生。
「把這封信交給詹姆,溫特。告訴我哥哥,他的情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