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你不讓別人進來?」
「這裡是我娘生前居住的地方,也是她的埋骨之所。」段無文拉著鍾明的手來到屋子中央,「不讓別人進來是不想讓人打擾我娘。」
「埋骨之所?」鍾明驚訝地道,「你是說……你娘就埋在這兒?」
「不錯。」段無文的神色有些黯然,「我娘過世的時候我才八歲,她臨終前叮囑上官叔叔一定要把她的屍骨埋在生前居住的房舍之下,因為她不願再回總壇,更不願再見我爹。」
「……為什麼?」感受到對方眼底傳來的絲絲憂傷,鍾明一邊反握住段無文的手,一邊輕聲詢問。
「我爹生性風流多情,雖終身未娶,情人卻遍及天下——我娘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我娘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在得知我爹的秉性之後,便堅決與他分手。即使當時已身懷六甲,她還是決然地離開了我爹。」
「那你……」
「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爹,也不知道我爹究竟是誰,那時我的武功都是我娘教的。後來,上官叔叔來找她……」
「上官叔叔是誰?」
「上官叔叔名喚上官錚,是日月教的護法,當年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爹特地派他過來照顧和保護我們母子二人。」段無文的視線穿過敞開的大門飄向遠方,他神情悠然,仿如回到了遙遠的過去。「我娘過世之後,我爹就讓人把我秘密接回了雲南,上官叔叔獨自留在這兒,隱姓埋名,一直替我看守著我母親的屋子。」
「你說的上官叔叔難不成是……」鍾明若有所悟。
「猜對了。」段無文收回視線,擁住鍾明的肩,在他額頭印上一個讚賞的吻。「不過這個屋子的秘密目前除了我們三個以外再也沒有別人知道。」
「你爹他……」鍾明遲疑地問。
「我爹也已經過世了。」段無文悠悠道,「他這輩子愛的人太多,哪還記得自己曾經有過多少女人。如果不是我娘碰巧給他生了個兒子,我看他連我娘是誰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唔……」鍾明思索良久,中肯地道,「我不喜歡多情的人,感情這回事還是要互相忠誠才好。」
「是啊,」段無文頻頻點頭,大表贊同。「像我這麼專情的人很難找的,你……」
「對了,」他不提還罷,一提倒讓鍾明想了起來,「我剛才還聽飯桶說你以前的風流情史呢。他還說……」思及范通說到的「比直接殺了還要殘酷幾百倍的死法」,鍾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你真的……讓人殺了那個……擅自闖入這間屋子的……」
段無文的臉色沉了沉,果真是個「飯桶」!什麼事不好說,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下可真糟了。
「……是的。」一瞬間轉了不知幾回的心思,想到當初兩人之間的約定,段無文一咬牙,還是說了實話。當然,他也沒有忘記替自己辯護。「那是因為她不但偷偷潛入這裡,而且還想把我娘留下的珠花拿走,那時我又年少氣盛,所以才會……」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她嗎?」
「喜歡?」段無文苦笑,「那個時候對我來說誰都一樣。我整日過著輕狂無忌、放浪形骸的生活不過是想惹我爹生氣罷了。其實我一直很恨我爹,如果不是他,我娘也不會終日鬱鬱寡歡,以致那麼早就……」
「我明白了,那時你一定處處跟你爹對著干吧?」鍾明思索著道,「他讓你往東,你偏要往西;他讓你往西,你偏往東……」
「不錯。」段無文大起知己之感,「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有過叛逆期啊。我十七八歲的時候也經常惹我父母生氣,在他們意外去世之前我還為了一點小事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鍾明帶著懷念的表情娓娓訴說,清澈的雙眸逐漸染上一層薄薄的霧氣。「直到真正失去以後,我才懂得最重要的是什麼。只可惜……有很多東西失去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回來……所以我覺得——」他深吸一口氣,仰頭直視著段無文,「我們更應該珍惜現在的所有。」
「……你說得沒錯。」密密地將少年柔韌的身軀包裹在自己懷裡,段無文歎息一聲,垂首輕柔地覆上少年微微開啟的雙唇,輾轉吸吮,流連徘徊——這是一個充滿了柔情的絲毫不含情慾的吻。一吻既畢,段無文抬起頭,衝著鍾明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我保證,這輩子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的,你就等著享福好了。」
「真臭屁。」眼見段大教主又恢復了平日的不可一世,鍾明撇著嘴道,「這話該是我說的吧?你放心,本大神醫一定會好好醫治一下你的妄想症,包管藥到病除,讓你再也不能去荼毒他人。」
「我娘當年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神醫,憑著一手金針刺穴之術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瞅著少年刻意做出的傲慢表情,段無文嘻嘻笑道,「可惜我對這玩意兒一點興趣也沒有,她當時還因為無人得傳衣缽而深感遺憾,現今倒好,有你來繼承可謂名正言順。」他拉長了聲音,笑得促狹。「以你我目前的關係來看,怎麼說你也算是她的半個兒子。喏,這些東西就送給你了。」說著,隨手拿起梳妝台上的兩本書遞了過去。
「你說你……願意把這個送給我?!」興奮喜悅之色溢於言表,鍾明壓根沒空去理會段無文的調侃,一雙眼睛彎得猶如月牙,垂涎三尺地盯著眼前的寶貝。
「喂,」從來沒有見過阿明以如此「熱情而渴切」的眼光看過自己,段無文不由得有些吃味,頓時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你真的這麼喜歡這兩本書?」
「是啊是啊。」鍾明點頭如搗,「你說過要送給我的,可不能食言!」眼見段無文伸過來的手又縮了回去,他急得大聲抗議。
「阿明,」段無文揚起了手中的書,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嘻嘻笑道,「如果你真那麼想要的話——好吧,親一下就給你。」
「沒問題。」鍾明很大方地答應,走上前去一把摟住段無文的脖子,嘴對嘴地來了一個響吻。「這下行了吧?」說著,趕緊趁對方目瞪口呆的時機飛快地搶下兩本書,如獲至寶般地捧在懷裡,轉身就溜。「不好意思,先走一步。」話一說完,便鼠竄而去,臨落跑時還不忘招呼一聲。「上官叔叔,下次再見。」
「這小子……」瞠目結舌地望著戀人愈漸遠去的背影,段無文摸著被撞得有點兒發疼的嘴唇,心內五味雜陳——難得阿明肯主動一回,自己本該高興才對,可一個大活人竟然比不上兩本破書,思來想去,還真讓人有點那個……鬱悶……
「他是個好孩子。」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自獨眼大漢口中傳出,「只可惜……身為男子……」
「不管他是男是女,我想要的就只有這一個。」段無文語氣篤定。
獨眼大漢沉默半晌:「……既然選定了,還望少主好好珍惜。」
「是。」段無文神色一整,「上官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像我爹那樣。」
「這就好。」獨眼大漢略略頷首,只是眉宇間仍隱含憂慮。「少主,這些天我夜觀星象,今日又親眼得見……不知您知不知曉,那個少年他……不是屬於我們這個地方的……」
「我知道。」段無文驀然打斷了他的話,以眼神阻止他再往下說。「不管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百年之後、千年之前都無所謂,無論如何,我也要留下他!」
「唔……」上官錚默然不語,心頭的陰雲卻未能消散,只是少主的情緒甚少如此激動,此刻說什麼只怕也聽不進去,看樣子,那件事只好另尋恰當的機會再說了。
「喂,」遠遠跑走的少年又遠遠地一步一搖晃了回來,「你怎麼還在這裡?我肚子餓了,去吃飯吧。」
「好啊。」段無文一掃眼中的憂思,露出色狼式的招牌笑容,「你說的『下次再見』,時間還真『久』。」他一面打趣,一面上下打量著兩手空空的少年,「書呢?」
「嘿嘿,」鍾明拍了拍自己的胸,笑瞇了眼,「放心吧,這個時代的衣服很好用,我把它們藏在這裡,包管萬無一失。」
「阿明,」段無文斜睨著他,眸中帶上一絲奇詭的笑,「既然你打算學『金針刺穴』,不如由我來教你穴道的正確位置如何?」
「謝了。」一眼看穿了某人包藏在「教學」之後的色心,鍾明一口回絕。「我以前也研究過人體穴位,雖然沒有真正實踐過,但穴道在哪裡倒還能找到。」
「這麼說就不對了。」段無文擺出嚴正的態度,諄諄教導。「沒有實際的行動,又怎麼知道究竟是對還是錯呢?還是讓我來……」
「不如這樣吧,」鍾明搶著道,「既然你這麼有實踐精神,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以後我練習的時候,就請你當第一個實驗者好了。」
「實驗者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你身上練針的意思。」鍾明洋洋得意地道,「你不是對穴位瞭如指掌嗎?如果我刺錯的話,還請你多多提醒。」
「啊……?」這回段無文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凝視著面前笑意盈盈的戀人想氣又氣不起來,只得拿手在少年的頭頂胡亂搓揉一氣,將一頭柔順的髮絲揉得亂七八糟,惹得鍾明哇哇大叫。
「咳……咳咳咳咳……」瞅著兩個玩得不亦得乎、旁若無人的傢伙,上官錚終於忍不住重重咳嗽幾聲以作提醒,免得有人太過忘形。
「呃……」鍾明首先省過神,急忙用力推開如牛皮糖一樣黏在自己身上的人,漲紅了臉,哈哈笑道,「抱歉,這傢伙沒什麼規矩,讓上官叔叔見笑了。」
「噗……沒什麼,」少主臉上的表情真是百年難得一見,上官錚努力憋氣忍笑道,「我家少主就煩請鍾公子照顧了。」
「嗯,」鍾明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站在一旁的段無文啼笑皆非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來回數次之後,最終無可奈何地仰天翻了個白眼。
***
三月廿七。
午時三刻。
揚州。
醉雲軒酒樓。
一個高大挺拔、英俊非凡的青衣男子正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邊自斟自飲。說也奇怪,酒樓中雖然賓客如雲、熱鬧非凡,卻只有那個地方顯得特別的冷清,青衣男子身上發射出來的森寒之氣,足以令周圍的人瞬間退避三舍,就連上菜的小二也是控制不住地暗地裡直打哆嗦。
「駱堡主,何事如此煩悶?」一個柔和動聽的語聲在青衣男子對面響起,「獨飲無趣,不如讓小弟陪你喝上幾杯如何?」
「你是誰?」瞇起眼盯著突如其來拉開椅子大模大樣地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駱翼的神色冰冷如故。
「我想你不會記得我的。」陌生的少年笑瞇瞇地道,霎時,整個酒樓響起一片吞口水的聲音。「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哦?」駱翼不為所動,「我想要什麼?」
「一個人。」少年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絕美卻又不帶絲毫脂粉之氣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鍾、明。」
「……」駱翼霍然凝眸,眼瞳收縮。「你究竟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在令人不寒而慄、充滿殺意的視線的逼視下,少年並未露出半點怯弱之意,笑靨依然。「你只要知道我是跟你站在同一個陣營的人就足夠了。」
「不夠。」
「不夠?」
「本堡主從來不與來路不明之人合作。」入鬃的雙眉一挑,駱翼眸中煞氣畢露。
「唔……」少年沉吟,「你不相信我?」
「我憑什麼相信你?」駱翼冷笑。
「說得也是。」想了想,少年手腕一翻,一塊玲瓏剔透的令牌赫然出現在駱翼眼前。
「碧龍飛雲令!」駱翼目中掠過一抹訝意,而後了然頷首示意。「原來是你。」
「不錯。」少年微笑,「我幫你得到鍾明,你幫我對付段無文——這個交易對彼此都有裨益,不知駱堡主以為如何?」
「……好,」靜默片刻,駱翼一口應允。「成交。」
***
三月廿八。
巳時。
揚州。
日月教分舵。
主屋書房。
清秀瘦削的少年靠在桌邊椅上,聚精會神地捧著一本書,正瞧得如癡如醉,欲罷不能——打從用過早膳以後他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渾不覺時間的流逝。
「阿明、阿明阿明阿明……」從一開始的輕聲細語到後來的大聲呼喚,在連續重複了七八次以後,面對著仍無絲毫反應的少年段大教主顯然失去了耐性,乾脆一把將人攔腰摟住,抱起就走。
「……喂,」在某人的懷裡終於省過神來的少年一手抓著書,一手慌裡慌張地推拒,「你幹什麼?段無文,快放我下來!」
「你還知道我是誰啊?」拖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少年放下的段某人語帶酸意,「我還以為你只知世上有金針刺穴,不知有我段無文呢。」
「呃……」鍾明啞然——自從那天得到這兩本被自己視為絕世奇珍的書後,這樣的情形就一再上演,真沒想到段無文還是個超級大醋桶,連書的醋都要吃。「呵呵……怎麼會呢……」他一面留戀地瞟了瞟手中的書,一面打著哈哈試圖矇混過關。
「怎麼不會?!」段大教主擺出一臉哀怨狀,憤懣不平地指控。「前天晚上你就是因為它才不肯早一點陪我睡覺!昨天又看了一整天,連親一下的時間都不留給我,今天一早起來你又……」
「停!」鍾明趕緊一把摀住段無文喋喋不休的大嘴,唯恐他再說出諸如「睡覺」、「親一下」之類的曖昧話語——青天白日如此大聲嚷嚷,這傢伙究竟知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啊?
「哇!你幹什麼?!」豈料段某人竟然帶著色色的表情伸出舌頭舔了上來,登時把鍾明嚇得飛快地縮手而退。
「阿明。」還沒等跨出一步,少年的腰已經被某只大色狼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之下只得眼睜睜看著對方低下頭來以嘴覆上自己的唇。「抱歉,我停不下來了……」隨著一聲輕微的歎息,狂風暴雨般的吻侵襲而至,包圍了整個口腔,盡情地吸吮啃噬,直到感覺對方快站不住腳了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唇舌,佈滿氤氳霧氣的雙眸深深地盯著少年緋紅的面頰和同樣水氣瀰漫的眼睛,漆黑闐暗的眸中毫不掩飾地透著赤裸裸的情慾。
「呼……」手中的書早就在激烈的熱吻之中墜落於地,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的鍾明從兩人緊貼的下半身感受到彼此在意亂情迷之中產生的生理變化,再抬頭瞧見段無文令人發怵的專注目光——不好,這人怎麼連眼都直了。他當機立斷地迅速從對方的懷中掙脫開去,退後幾步,嘿嘿笑道,「這個……呵呵呵……麻煩你還是先停一下……這種事……急不得的……怎麼著也得等我做好心理準備再說……」
「唔……」竭力克制著想把面前眼珠子不停亂轉、雙頰快要沸騰起來的少年直接壓倒在地的慾望,段無文用力深呼吸了十幾次,良久,紊亂激狂的情緒才慢慢平息下來。他瞇著眼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緊張地望著自己的少年,好整以暇地道,「那麼,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準備好呢?」
「呃……這個……」鍾明支吾其詞。
「我明白了。」段無文拍了拍頭,恍然大悟。「你一定是在害怕!」
「誰……
誰害怕了?」做為一個現代都市長大的小孩,即使沒看過豬走路,起碼也吃過豬肉——鍾明硬起頭皮,不肯認輸。「不就是做愛嗎?那有什麼難的?告訴你,從開始到結束的整個過程本少爺全都一清二楚。」當初死黨羅方凌曾拖著自己看過不少A片,還美其名曰「實戰前的預習」,況且,在資訊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什麼東西網絡上沒有?剩下的也只不過是實踐而已。
「做愛是什麼意思?」又聽到一個自己不懂的詞,段無文很好學地請教。
「就是……你們說的雲雨……也就是行房……」
「哦——」點點頭以示明瞭,瞅著少年臉上再度顯現的紅暈,段無文色迷迷一笑,「既然你已經這麼瞭解『做愛』是怎麼回事,那還用得著準備麼?不如我們現在就開始吧……」說著,滿面輕佻地欲待舉步上前。
「……慢著。」鍾明努力壓下臉上的熱氣,力持鎮定。「雖然我的(理論)知識的確很豐富,不過……」
「不過什麼?」
「我現在沒興趣。」
「沒關係,我會讓你有興趣的。」
「你……不許再過來了!」
「為什麼?阿明,你不用這麼害羞,這裡沒有別人,你儘管放心地叫好了。」
「變態!禽獸!」
「俗話說『打是情,罵是愛』,你不妨多罵幾句。」
「……」鍾明今天總算見識了什麼叫做「厚顏無恥」,奇怪的是這話怎麼愈聽愈覺得耳熟?對了,原來段大教主居然搶了武俠小說裡的採花大盜、俗稱「淫賊」的台詞。思及此,他眼珠一轉,仰首面向撐著牆壁一臉促狹地將自己困在身下的男人齜牙一笑,然後,用力一拳揮去——
咚。
正正擊中段大色狼的肚子。
「唔……好痛……」段無文抱著肚子哀哀控訴,「你又打我……」
「嘿嘿,」鍾明甩了甩手,斜眼瞧去。「剛才是誰說的『打是情,罵是愛』?既然你都親自開口要求了,我又怎麼忍心辜負你如此強烈的期望?怎麼樣?滋味還不錯吧?要不要我再賞你兩拳?」
「不……不用了……」段無文飛快地直起腰,衝著鍾明送出一個諂媚的笑。「阿明,我有一樣好東西要給你……」
「什麼東西?」鍾明撿起地上的書,輕輕撣著上面的塵土,心不在焉地問。
「這個。」段無文神秘地從懷中掏一個又長又扁的黑色木匣。
「這個……是什麼?」鍾明心頭一動,雙眼漸漸放光,難不成——
「你猜得不錯。不過——」段無文拉長聲音,舉高了手。
「好吧。」鍾明無奈地道,「你有什麼條件?」
「什麼條件都可以嗎?」段無文語帶調侃。
「段無文……」鍾明戒備地望著他。
「放心吧,」段無文懶洋洋地道,「我不會強迫你跟我『做愛』的,我要做的時候一定會徵得你的同意。」
「呃……」這傢伙說話真是口無遮攔——沒好氣地瞪了某人一眼,鍾明心裡鬆了口氣。「那你有什麼要求?」
「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只是……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而且,我們的關係……」段無文意有所指地瞄著鍾明,「你到現在還連名帶姓地稱呼我,以後……」
「我知道了,」鍾明爽快地道,「無文,」叫這個名字的時候終是忍不住面上一紅,「這回行了吧?」
「當然。」這一聲「無文」聽得段大教主眉開眼笑,當即興高采烈地將手中的木匣遞了過去。
鍾明伸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匣子。觸目所及,金光耀眼,一根根長短、粗細不一的金針整齊地躺在匣內。
「謝謝。」
「何必跟我客氣?」段無文痞痞一笑,「我娘的金針就交給你了,你可要……」一語未畢,忽地面色一凝,衝著鍾明打了個手勢。
鍾明心中一凜,匆匆合起木匣,連同醫書一塊收入懷中。一系列的動作剛剛完畢,門外便傳來一陣低沉的語聲。
「教主,屬下范通有事稟報。」
「進來。」段無文眸中精光一閃,隨即拉著鍾明在房中唯有的兩個座位上坐了下來,同時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是。」范通推開木門邁步而入,在見到傍在一旁的鍾明之後並未露出任何意外之色。
「小范,」段無文悠然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教主……」范通瞥了瞥鍾明,欲言又止。
「阿明不是外人。」段無文淡淡道。
「是。」被自己教主暗藏凌厲之氣的眼神刺中,范通垂下了頭。「屬下接獲密報,去杜家遊說杜四來咱們分舵的那個人是飛鷹堡的人。」
「哦?」段無文挑了挑眉,「這個消息可靠麼?」
「是屬下舵中弟子親耳聽聞,」范通答得很肯定,「而且屬下也讓人偷偷驗證了他身上帶著的腰牌,的確貨真價實。」
「是嗎?」段無文眸光閃動,「飛鷹堡中能持有腰牌的人並不太多,盡快查清他隸屬哪個分堂。」
「是。」
「還有,派人繼續盯著杜家的動靜,切勿打草驚蛇。」
「是。」
「你去吧。」
「屬下告退。」范通躬身一禮,退出了書房。
段無文側耳細聽一會,待確定人已走遠,方始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整個人慵懶地斜靠在椅背上,雙腿一伸,吊兒郎當地擱上了面前的茶几。
「阿明,我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鍾明不在意地道,「我覺得,就算那個人真是駱翼派來的也沒什麼奇怪。如果姓駱的混蛋這麼喜歡陰魂不散,到時候我就讓他嘗一嘗新做的藥。」
「這個想法不錯。」段無文霎時笑瞇了眼,大力支持。「我贊成。」
「段……呃……無文,」一時拗不過口,鍾明差點兒沒咬著自己的舌頭,待轉首瞧見那人一臉開心的表情,自己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飛揚起來。「你說,駱翼他會不會找上門來?」
「難說。」段無文想了想,「不過,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按理說,以他的為人應該不會做出挑唆杜四前來鬧事這麼下品的……」
「誰知道?」鍾明對駱翼向無好感,「那傢伙既暴力又無恥又心狠手辣,什麼事做不出來?」
「……」呵呵呵,看來阿明對駱翼還真是深惡痛絕——陰險狡詐的魔教教主自然沒有那麼好心替自己的情敵辯白,而是躲在一邊暗自偷笑,幸災樂禍地直把下巴都快笑脫了臼。
「教主!」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范通去而復返,他一頭衝了進來,面上難掩歡欣喜悅之色。「白副教主來了!」
「是嗎?」段無文面色微微一變,眸中厲芒突現,轉瞬即逝,迅疾平靜無波。「請他在前廳稍候,本教主即刻就到。」
「是。」范通精神抖擻地應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飯桶幹嘛這麼興奮?」鍾明好奇心起,「他很崇拜那位白副教主嗎?」
「與其說崇敬,不如說是愛慕。」段無文嘴角掛上一縷略帶嘲諷的笑意,「又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活該倒霉的人。」
「看你的樣子——」鍾明皺著眉拉長了語聲,「好像很討厭那位白副教主。莫不是……」他半開玩笑地道,「怕他篡了你這教主之位?」
「你說得一點兒也沒錯。」這一下歪打正著,段無文倒沒半點隱瞞,很乾脆地承認。「我和他打從十五六歲開始就一直爭著教主的位置,雖然最終是我贏了,但他在教中的勢力依然不容小覷,所以……」
「什麼?」
「你可能需要暫時借用一下杜末的身份,」段無文正色道,「切不可讓白笑風知曉你的來歷,以免為他利用。」
「嗯。」關於自己的身世鍾明認為只要段無文能相信便已足夠,壓根沒意思與別人再費口舌。「可是……我不會叫杜四『爹』的。」他首先聲明。
「這沒關係,」段無文賊兮兮地一笑,「你就做一個被自己最尊敬的父親出賣後萬分痛苦以致傷心絕望由愛生恨的兒子好了,每次一聽見有關家中的事,只要表現出很強烈的絕望與傷痛即可,歇斯底里一點也不打緊。」
「……」這傢伙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自己也可以跟這傢伙一樣翻臉如同翻書,那本少爺早就不當醫生而改行當明星了——直到段無文拉著他的手跨進前廳的廳門,鍾明兀自因為自己欠缺演戲的天分而煩惱不已。
「教主,」一個優雅動聽的聲音自大廳中央傳來,「前段日子在下收到消息,聽聞教主因身遭白道鼠輩的追殺而負了傷,因此特地趕來探望。」
「是嗎?」冷冷瞥了一眼顯得有些心虛的范通,段無文衝著白笑風客氣地道,「如此真是有勞白副教主了。可惜本教主只是受了一點輕傷,日前早已痊癒,倒讓白副教主白趕一趟了。」
「哪裡哪裡。」白笑風回答得同樣十分客氣,「在下甚為關心教主的身體,請教主一定要好好保重,千萬勿為奸人所趁。」說著,一雙眼珠刻意溜向站在段無文身側的鍾明。
「本教主身邊何來奸人?」段無文不動聲色,笑嘻嘻地頂了回去。「若說真有,也是一幫替咱們日月神教和我段無文分憂解勞的好兄弟——不知白副教主以為然否?」
「這個當然。」白笑風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如果誰敢對教主不利,我白笑風第一個不會放過他。」
「哈哈哈哈……」段無文驀然長笑出聲,「如此本教主的性命可就全托付給白副教主你了。」
「豈敢,」白笑風眸光不變,「在下定當盡心竭力,不負教主所望。」
「好。」段無文伸手攬過從見到白笑風後就一直沒有吭氣的鍾明,笑著道,「阿明,我替你引見一下,這位就是咱們日月神教的白笑風白副教主。」
「……」
「怎麼了?」沒有聽見鍾明的回應,段無文鳳目一轉,不由得啼笑皆非……
真是一個宇宙霹靂無敵驚天地泣鬼神、漂亮到不可方物不能言傳的特大號美男子啊——鍾明驚歎。對面的人身材修長,飄逸出塵,漆黑的眉漆黑的眼,配上白皙的肌膚和水樣樣的唇,嘖嘖嘖,憑這樣的外貌,絕對有做偶像的條件,怪不得飯桶一見他來就樂得屁顛屁顛的。唔,唯一的不足之處也許就是身高,看這樣子頂多只有一米七三、七四左右,站在一米八以上的段無文身邊就顯得氣勢稍有不足,不過還是十成十的大美人一個。嘿嘿嘿,不知道他笑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阿明、阿明……」眼見鍾明已經徹底地陷入了花癡狀態,某人的態度從一開始的好笑逐漸轉為極度不滿,湊近鍾明的耳朵大叫一聲,「阿明!!」
「哇!」鍾明被駭得跳了起來,一面捂著雙耳,一面緊張地掃視著四周。「什麼?出什麼事了?!」
「哈哈哈……」清脆的笑聲從絕色的少年口中溢出,「有意思。教主,你這個情人比以前的那些要有意思多了……」
「你笑起來真好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少年的笑顏,鍾明衷心地誇讚。
「謝謝。」白笑風衝他抱了抱拳,「在下白笑風。」
「你好,我是鍾明。」鍾明一邊說著,一邊習慣性地伸出手去,中途突然憶起上次這麼做時的情形,又訕訕然地縮回了手。
「在下有一事想請教,不知鍾公子是否可以給在下一個答案?」白笑風很有禮貌地問。
「有什麼事白副教主儘管說。」鍾明笑得一臉燦爛。
「鍾公子以前的名字究竟是什麼?」白笑風盯著鍾明一霎不霎地道,「是杜末還是泠月?」
「呃……」鍾明一時語塞,在被段無文暗中扯了一下之後,立刻做出「又委屈又傷心」的神情捂著臉垂下了頭。
「白副教主,」段無文將「泣不成聲」的少年整個兒擁入懷中,面上顯出幾許不豫之色。「阿明不願意再聽見『杜』這個字,我想你應該能夠明白吧?」
「在下明白。」看著埋首在段無文懷裡「不停顫抖、無聲哭泣著」的少年,白笑風瞭然地道,「教主,在下還是先行告退,請教主代在下向鍾公子說一聲抱歉。」
「好,那就晚膳的時候再見吧。」段無文頷首道,「小范,送白副教主去馭風閣休息。」
「是。」范通自然是巴不得地隨著白笑風走出了廳門。
從指縫中悄悄望著美少年遠去的背影,鍾明有點可惜地歎了口氣。
「喏,給你。」寬闊的大廳中只剩下了兩個人,段無文板著臉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的絹帕塞在鍾明手上。
「幹什麼?」鍾明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瞅著他。
「鍾公子難道不需要擦擦口水麼?」段無文譏諷道。
「你……」被對方嘲弄的口氣所激,鍾明有些惱怒地瞪起雙眼,仔細在段無文臉上溜了一圈,忽又笑出聲來。「噗哈哈哈……你的臉色真難看……」
「托你的福,」段無文有些不自在地轉開臉,低聲嘟囔,「見一個愛一個的傢伙……」
「喂,」鍾明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漂亮的人誰不喜歡看啊?我只是欣賞一下罷了,你又幹嘛這麼生氣?」
「誰生氣了?」段無文抵死不認,「你愛看多久就看多久,本教主一點兒也不在乎。」
「真的?那我現在就去……」
「你敢!」
驚呼聲中,清秀纖瘦的少年已被某個氣得快要發瘋的男人一把扛上肩頭,就這麼在大庭廣眾之下穿過長廊直奔臥室而去……
***
馭風閣。
溫暖的春風撫過樓閣前翠綠的柳枝,送入房中。
白笑風雙手抱胸斜倚在門框上,弧形優美的雙唇緩緩向上勾起,眸中流露出一絲別有意味的笑。
「不管怎麼說,那小子實不擅長演戲。」在聽完范通的講述之後,他下了個結論,「我還從沒見過哭得那麼假的人。小范,」他優雅地捂著嘴打了個呵欠,「我有些困了,晚膳的時候再來叫我吧。」
「是。」貪戀地又望了一眼白笑風的側臉,范通方始恭謹地轉身離去,臨走前還不忘體貼地替白笑風闔上了門。
「哼,」邁步進入內室,白笑風冷哼一聲,唇邊笑意未褪,眸光卻銳利如出鞘的利劍。「段無文啊段無文,沒想到你也會有那種表情,」他喃喃自語,「哼哼,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再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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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等等……你冷靜一下……」在被拋上床後,少年便將自己的身軀蜷成一團縮到了角落,盡量拉開與立在床頭橫眉豎目、一副惡虎撲食狀的某人的距離。「我剛才不過是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你又何必如此……頂真……」
「小小的玩笑?」段無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對啊對啊,」鍾明的眼珠轉來轉去,不停窺探著段無文的臉色,「咱們有話可以好好說。無文,你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吧?」
「唔……」一聲「無文」立馬讓段大教主的神情緩和下來,他以手作拳放在唇邊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這個……咳咳……當然……」
「太好了。」鍾明一臉安心地從一側溜下了床,笑嘻嘻地道,「如果沒事的話我想先回房去……」
「阿明,」段無文伸手搭上了鍾明的肩,「別這麼快就走,有些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瞧見某人難得正經的神情,鍾明有些詫異地問。
「就是……」段無文低下頭在鍾明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什麼?!」鍾明失聲驚呼,「你和白笑風他……他……」
「這件事在咱們教中不算是秘密。」段無文凝視著鍾明,「與其讓你去聽那些謠言,還不如我親口告訴你。」
「可是……既然如此……」鍾明困惑地道,「你們為什麼要……」
「那當然是因為我和他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段無文略帶嘲諷地道,「他母親在世的時候就一直喜歡跟我娘爭,生了個兒子又喜歡跟我爭……」
「我明白了,這純粹是家庭教育的問題。」鍾明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潛移默化、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會變成這種情形。」
「是啊,」段無文有些頭疼地道,「這麼多年下來我都已經累了,他卻依然樂此不疲。」
「那是因為他沒有贏的緣故。」鍾明一針見血地道,「如果他贏了,這些風涼話也輪不到你來說。」
「阿明……」聞言之下段大教主登時垂頭喪氣起來,兩手環住鍾明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悶聲道,「你也不用說得那麼白吧?」
「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親弟弟,」看著某人耷拉著腦袋撒嬌的模樣鍾明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就讓他一兩次又有什麼關係?就當是做哥哥的送給兄弟的禮物好了。」
「兄弟?」段無文嗤笑,「憑白笑風眼高於頂的個性,你以為他會樂意接受這樣的『禮物』?那傢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跟我搶東西,特別是……」說到這裡,他倏然站直身體、神色凝重地望向鍾明,「你不會想移情別戀吧?」
「噗……」瞅著段無文認真到怪異的表情,鍾明想笑又拚命忍住,「你放心吧,」他保證,「我才沒那個閒功夫。現在我要好好去研究一下針灸的技術,到時候再請你幫我做實驗。」說完,他施施然地走到門邊,轉身衝著段無文揮了揮手,才又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注視著少年纖長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段無文的眸中漸漸染上一絲微帶寵溺的溫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