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明現在的心情很鬱悶。
試想,如果一個人剛剛結束了某項激烈而又極費體力的運動之後,那個前一刻還跟他親密接觸、一起嘿咻了好幾個小時的薄情傢伙居然頭也不回地甩手而去,就這樣把一個渾身酸痛、連穿衣下床的氣力都沒有的可憐人拋在一邊不管——誰遇到這種事不得鬱悶得要命才怪。
無可奈何地捲著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鍾明心裡已經將某個欠扁的混蛋痛罵了幾百遍——
「王八蛋!」腦海中反覆浮現出那傢伙絕然離去時的背影,氣得鍾大醫生直磨牙。那個吃了就跑的混蛋,下次一定讓他好看!下次……想到這個詞,不由心頭一凜,唉,真糟……如果不把誤會解釋清楚,有沒有下次還說不定呢。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屋外嘎然而止。
「把東西放在這兒,你們都退下。」
「是。」
鍾明屏氣凝神地等著,屋門打開的一瞬,迅速地將攥在手裡的枕頭扔了出去。
「你搞什麼?!」來人一手拎著個精緻的食盒,另一手提著一隻足以容納兩三個人的巨大木桶,桶邊擱著乾淨的浴巾,桶內還騰騰地冒著熱氣,看樣子裡面倒滿了水。在鍾明的「暗器」迎面飛來的時候,他隨手以桶擋了一下,枕頭在空中蹦了兩蹦,又飛回了床上。
「你剛才不是走得很瀟灑嗎?」鍾明橫眉豎目地道,「現在又滾回來幹嘛?!」
段無文黑著臉帶上房門,默不作聲地將食盒放在桌上,再彎腰把木桶擱下,瞧那游刃有餘的輕鬆勁兒,就是再加個幾倍的重量都不成問題。
「喂……你幹什麼?!」眼看著對方面無表情地欺上前來,鍾明本能地伸手推拒,只可惜全身無力下的小小掙扎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驟然間身上一輕,棉被已然離己而去,赤裸的身軀一下子被人凌空抱了起來,放入溫熱的清水中。
「唔……」身後的傷口在接觸到熱水的時候讓鍾明痛得整張臉都快皺成了一團,只得死死抓住木桶的邊緣才沒丟臉地叫出聲——方纔的情事來得突然,兩人都沒來得及準備潤滑之物,兼之鍾明又是第一次,雖萬千小心仍是免不了受了點兒傷。
「你沒事吧?」耳邊傳來一句冷冷的問話,不過那替自己按摩腰部和清洗身體的雙手卻十分溫暖而且溫柔。
「沒……事……才怪……」咬牙等著陣陣刺痛逐漸消失,鍾明沒好氣地轉首瞪去,本想痛痛快快地罵上幾句,可是,一對上那人隱含關切的眼神,心底的氣就莫名其妙地全消了。「無文……」他歎息一聲,突然伸臂用力攬住對方的脖子主動印上了自己的唇,趁著某人驚訝過度之際乾脆閉上眼睛在對方嘴裡胡攪蠻纏一通,直吻得雙方都渾身發熱才肯停下。
「這樣你還認為我對你只是同情嗎?」鍾明喘息未定,闐黑明亮的雙眸卻直直逼視著段無文,「我的身體在你眼裡就那麼廉價?!」
「我……沒……」望向少年隱含憤怒與控訴的專注眼神,段無文心頭倏然一動,「阿明……」
「你也太小看我了!」鍾明捉住段無文的衣襟,一字一句地道,「你給我好好聽著,我跟某個沒節操的混蛋完全不同,如果不是真的喜歡,是絕對不可能跟一個男人做這種事的。」
這幾句話其聲雖輕,其意甚堅,恰如醍醐灌頂,讓某個從方才開始就往牛角尖裡死鑽不出的傢伙徹底清醒過來。
「阿明!」段無文大叫一聲,躍起身將少年整個撈進自己懷裡,歡喜無限。「這麼說,你……你……不是……」
「當然不是。我對你的感情從來就不是同情。」拋給對方一個相當肯定的答案,少年的眼眸中透著些許調侃之色,「還是你覺得你很需要別人的同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不妨免費奉送……唔……」接下去的話全被某個湊上前來的色狼堵在了嘴裡,兩個人狂烈而又纏綿地忙著用舌頭互相交流溝通,再也無暇說話。
「……對不起。」好半天,段無文才戀戀不捨地放開鍾明,拇指輕柔地撫過被自己吻得紅腫的雙唇,語音瘖啞地低聲致歉。
「呃……」難得見到他這麼正經八百的模樣,鍾明反而有點不自在起來,一絲絲熱潮控制不住地沿著頸子往臉上爬升。「沒、沒什麼……我、我只是……阿、嚏!」窗外的春風微微拂動紗簾,掛滿水珠未著寸縷的身體驀然感受到一陣涼意,少年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好冷。」
一條乾爽的浴巾裹住了赤裸的軀體,段無文利索地替戀人擦身著衣,不過片刻,鍾明已穿戴整齊地被安置在了屋中唯一的椅子上,那人還不忘體貼地在椅下塞了個軟軟的墊子。
「……無文。」望著正忙碌地從食盒中取出一碟碟香氣撲鼻的菜餚擺放在自己面前的青年,鍾明心內湧起一股暖暖的熱流。
「嗯?」
「我們算是扯平了。」
「什麼?」段無文不解。
「就是……以前我也誤會過你……其實……被人誤會的感覺真的很不好。」鍾明抬起頭認真地說,「如果我們以後能夠彼此多信任一些,應該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吧?」
「今天的事我保證不會出現第二次。」段無文鄭重其事地回答,「讓大家都不好受的事做一回就夠蠢了。其實仔細想想,」他又有點得意起來,「像我這麼有才有貌、既專情又好脾氣的人真是打著燈籠都很難找的,你又怎麼捨得棄我而去呢?」
「當心風大閃了舌頭。」鍾明不客氣地送去兩粒白眼球——這傢伙才一恢復就無時無刻不忘自我吹捧。「要走要留,我還沒決定呢。」
「怎麼這樣……」段無文立刻苦了臉,將頭靠在鍾明肩上磨蹭道,「阿明……」
「先說好,」鍾明不耐地把某人的頭給推了回去,「你的生日禮物我可算是送過了。」
「生日禮物?」段無文怔了怔,繼而笑得無比曖昧,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直繞著鍾明週身上下不停打轉。「嘿嘿嘿,我明白了……呵呵呵呵……」
「其實我本來打算晚上再送的,只是沒想到某人的脾氣居然那麼急……」鍾明半譏半諷地道——跟厚臉皮的傢伙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自然也學會了一些應對之道,他佯裝不在意地打了個呵欠,竭力不讓熱氣衝上臉頰。
「嗯……的確是急了點。」段某人一面笑著附和,一面摸著下巴臉不紅氣不喘地道,「不過——」他拉長了聲音,很騷包地拋了個媚眼過去,「阿明,我不介意你今天晚上再送一次,到時候咱們可以慢慢地……唔……」
一個圓圓的獅子頭突然堵住了他張得大大的嘴巴,少年吊高了眼角。
「快吃。」
「唔……」見阿明真的有點生氣的樣子,段無文趕緊努力吞嚥下口中的食物,討好地從懷裡摸出一張薄紙送到鍾明跟前,諂媚地道,「阿明,你看這是什麼?」
「什麼?」鍾明疑惑地接過細看,「這不是……」
「對啊,」段無文微笑,「難道你不想要?」
「你還真捨得花錢。」鍾明唇角漾出一線淺淺的笑意,「雖然我不是杜末,不過我還是要替他謝謝你。」
「謝什麼?」段無文懶洋洋地道,「我是為你做的,又不是為了杜末。」他一本正經地凝視著戀人清澈的眸子,「阿明,就算事情真如上官叔叔所料,我也絕不會放棄的。」
「……我明白。」兩人對視良久,鍾明輕輕歎息,語聲幾不可聞。「我……明白……」——無文,我一定不會讓你白白等待。
窗外夕陽漸近,窗內人的心情亦如逐漸褪去的陽光一般,帶著點兒苦澀,也帶著明朝重新升起的希望。
***
酉時。
華燈初上。
日月教的分舵內張燈結綵,人聲鼎沸。廳前的高台已被幾十桌的酒席所取代,院子裡一片喧嘩,在座的教中弟子個個滿面春風,觥籌交錯,熱鬧非凡。相形之下,前廳廳堂之內就顯得冷清許多,端坐在那裡的人也要比外面的人冷靜了許多。
華麗貴氣的廳堂上擺著滿滿一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精緻佳餚。正中首座上的當然是今天的壽星段大教主,他左手位坐著一臉困意的鍾明,右手邊則是漂亮中透著狡黠的少年,外加一個從登場以來就酷得不行的某堡堡主,至於敬陪末座的當仁不讓便是揚州分舵的舵主、那個漂亮少年的忠實「粉絲」了。
「今天是教主的壽誕,」首先說話的是笑意盈盈的白副教主,他站起身衝著段無文舉杯道,「在下先敬教主一杯,願教主年年有今朝、歲歲有今日,願我教百年昌盛、萬世榮耀。」
鍾明捂著嘴打個大大的呵欠——下午那場無聊的誤會過後,就被罪魁禍首押回自己房裡擦了點自製的傷藥,雖然某個地方的傷口確實不再那麼疼痛,不過由於當時的運動量實在太過劇烈,之後又只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人吵醒硬是帶來參加所謂的「生日聚會」,也難怪鍾大醫生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此刻聽到漂亮得不得了的白小弟居然說出如此惡俗的吹捧話,鍾大醫生更是昏昏欲睡,只想去找周公下棋。
段無文卻不管對方說的是真是假,逕自舉杯與白笑風碰了碰,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教主,屬下也敬您一杯。」見此情形,范通亦趕緊起身,捧著沉酒杯恭恭敬敬地道,「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哈哈哈哈……好!」段無文哈哈大笑,很乾脆地喝乾了杯中的酒。
「看樣子,段教主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錯。」駱翼冷冰冰地掃了一眼從剛才起就一直咧著嘴的傢伙,怎麼看怎麼覺著不順眼。
「駱堡主真是說對了。」段無文衝著駱翼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空酒杯,「人逢喜事爽,本教主今天收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自然開心得很。倒是駱堡主的傷——」他拉長了語聲,一臉關切地問,「不知好些了沒有?」
「傷?」白笑風看上去有點吃驚,「駱兄,你什麼時候受的傷?」
「區區一點赤蠍粉罷了,」駱翼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傲慢,「能奈我何?」
「教主……」這回吃驚的不只是白笑風,就連范通也滿面訝色——入日月教已足足兩年,何曾見教主用過毒?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段無文的目光左右橫了橫,淡淡道,「莫非你們都忘了我母親是什麼人?本教主會用一點藥,有這麼稀罕嗎?」
「教主,」白笑風眼珠一轉,「這毒……應該不是教主親自下的吧?」
「這個當然。」段無文自負地道,「本教主要對付一個人何需用毒?不過,」他語調一轉,當著眾人的面毫不臉紅地摟住鍾明的肩,笑瞇瞇地說,「本教主總得替阿明多考慮一下,誰教這年頭覬覦別人東西的人太多了呢?」
「呃……什麼……」在一旁邊打盹邊迷迷糊糊聽著幾人對話的少年的瞌睡蟲在這麼一拉一扯之間跑了個精光。耳朵裡又冷不丁地竄進「東西」這個詞,讓鍾明渾身不爽,暗地裡咬牙切齒,好你個段無文,咱們慢慢走著瞧——
「這麼說……」白笑風玩味地審視著一臉不情不願地被段無文擁在懷裡的人,「這毒是鍾公子下的了?」
「不敢。」鍾明用力掙出某人的懷抱,似模似樣地抱了抱拳,「我只是拿從令兄那兒得來的藥對付幾個仗勢欺人的笨蛋罷了,沒想到這藥就那麼不小心地沾上了駱堡主的手……」
一言未畢,在座眾人已有多半變了顏色。
范通大大地吸了口涼氣。令兄——我的天吶,這位「鍾公子」可真敢說,自打上次那個不知死活又口無遮攔的蠢蛋被教主和副教主一齊追殺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提起這件事,更何況是當著教主和副教主的面。難道……這小子不想要命了嗎?
段無文苦笑。阿明什麼都好,就是說話太直,這些話自己聽過也就算了,可是白笑風……光看他鐵青的臉色就知道他絕對不會善罷干休。
「鍾、公、子,」
見段無文不動聲色地將人護在身後,白笑風深深地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最後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字來。「沒想到你說話這麼風趣,」他差點兒維繫不住自己的假面,趕緊抓起酒杯灌下滿滿一大杯酒,這才繼續祭出常年不變的完美笑容,乾笑道,「呵呵呵……真該為你的話浮一大白才是……」
「不好意思,」面對美少年的邀請,鍾明摸著頭十分遺憾地表示,「我不會喝酒。」
「呃……」
噗……看著白笑風啼笑皆非、啞口無言的模樣,段無文內心無比暢快。白家小弟的這種表情可真是百年難得一見,自他十歲之後就再也沒看到過。呵呵……沒想到……阿明啊阿明,你可真是個天才。他轉頭把臉埋進鍾明的肩窩,偷笑到腸子都快要抽筋。
「段教主,」駱翼面罩寒霜,「大庭廣眾之下與男妾公然調情,這麼做有失體統吧?」
我呸!這人說話為什麼總是這麼難聽?!鍾明當即坐正身子,努力睜大眼睛衝著駱翼怒目而視。
「駱堡主,」段無文緩緩瞇起了眼,挑釁地望向駱翼,「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從今往後,誰侮辱阿明,就是侮辱本教主。駱堡主這麼聰明,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沒想到段教主對本堡主送你的這個僕役竟如此寵愛,難不成是當真喜歡上了這小子?」駱翼冷笑著嘲諷。
「呵呵……」段無文打了個哈哈,慢條斯理地道,「說起這件事,還要多謝駱堡主的成全。如果不是當初駱堡主忍痛割愛,在下現今的日子又怎會過得如此幸福?哈哈哈哈……」
「……」駱翼盯著段無文的冷冷眼神在一瞬間燃燒起來,眸中火花四濺,他驀地將視線移至鍾明身上,厲聲道,「跟他在一起,你覺得開心?!」
這什麼眼光?好像要吃人似的。鍾明被他看得全身發寒,握緊了段無文暗中遞過來的手,定下心後肯定地回答:「我現在過得很好。所以,」他試探著以一種商量的口吻問,「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逼我回飛鷹堡?」
「你!!」駱翼眸光霎時暴長,片刻之後又盡數斂去,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說了。
真可憐……看到情敵一下子變得像個霜打的茄子,段無文在替對方默哀了一秒鐘後,忍不住再度幸災樂禍起來,嘿嘿,這下子你還不死心?
「教主……啟、啟稟教主……」廳外的喧鬧嘎然而止,一個人影匆匆匆忙忙地奔了進來。「白道盟主歐陽旭之徒『飛雲踏雪』許小言前來賀壽。」
「哦?」段無文目光一閃,抬眸道,「有請。」
片刻之後,一個娃娃臉的青年施施然地邁步入廳,遠遠便拱手笑道:「段教主,別來無恙?」
「托福。」段無文也不起身,一面拱手還了個禮,一面露出招牌笑臉。「幸虧前段日子沒給人趕盡殺絕,現下還活得好好的。」
「教主說笑了。」許小言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年輕俊秀的臉上帶著幾許尷尬,「在下奉家師之命前來賀壽,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段教主笑納。」說著,遞上一個四尺見方的黑色長匣。
段無文以目示意站在一旁伺候的教徒打開木匣,一陣涼意撲面而來。鍾明定睛瞧去,只見一把三尺多長的寶劍正靜靜地躺在匣中,劍身光亮平滑,望之猶如一泓秋水。
「好劍。」段無文讚歎一聲,頷首命人收下,笑道,「歐陽盟主的賀禮在下卻之不恭,煩請許少俠代在下向尊師表達謝意。」
「段教主太客氣了,」許小言很有禮貌地說,「在下回去一定轉告家師。」
「許少俠,」段無文笑得一片陽春白雪,「此次少俠千里跋涉,除了給在下送禮之外,只怕另有要事吧?」
「段教主果然明察秋毫。」接觸到對方凌厲深沉的視線,許小言心頭一凜,肅然道,「家師還讓在下帶個口信給教主和駱堡主,今日正好駱堡主也在,在下倒是可以少趕一趟路了。」
「哦?」段、駱二人微微對視一眼,駱翼板著臉悶聲道,「不知歐陽盟主有何見教?」
「家師想請二位撥冗在五月初五辰時正至洛陽匯英樓一聚,以討論我黑白二道的相處之策。」
說什麼討論黑白二道的相處之策?鍾明聽著覺得甚為刺耳,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看許小言笑得那麼詭異的樣子,擺明了是鴻門宴。
「匯英樓?」段無文哈哈一笑,爽快地道,「好,你回去帶話給歐陽旭,就說段無文一定準時赴約。」
「那駱堡主……」許小言轉首面向一身冰寒的男子。
「去。」駱翼只給了一個字的回答。
「好。」許小言滿意地笑了笑,眼光掠過座中絕美少年的臉龐時不自覺地染上一絲怨毒之色,稍縱即逝。「各位,咱們五月初五匯英樓見。」說完,爽利地抱了抱拳,三兩步便消失了蹤影。
「告辭了。」許小言前腳才走,駱翼立刻起身。
「駱兄好走,改日小弟必登門拜訪。」白笑風笑嘻嘻地道。
「駱堡主何必急著走呢?」段無文在一邊說著風涼話,「不想留下來觀賞一下怡香院玉芳姑娘的琴藝和舞技嗎?」
「哼。」鬱悶地瞅了一眼神情親密的段無文和鍾明,駱翼拂袖而去。
***
夜。
月明星稀。
窗外潛入幾縷清風,桌上柔和的燭光微微搖曳。
「你真打算五月初五去匯英樓?」鍾明半趴在柔軟的大床上,側首看著懶洋洋靠坐在自己身側的人,清澈的黑眸內寫滿了不贊同的顏色。
「阿明,」段無文輕撫著戀人柔順的髮絲,「你是在為我擔心嗎?」
「是啊,」鍾明一邊皺眉思忖一邊點了點頭,「我總覺得這個宴會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聽到戀人肯定的回答,段無文登時飄飄然,整張臉上見牙不見眼。「嘿嘿,沒想到歐陽旭這麼快就按捺不住了。」
「無文,你是說……他想……」鍾明神色遲疑。
「他自然是想要我跟駱翼的命。」段無文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歐陽旭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才一登上白道盟主之位就開始打咱們黑道的主意,更妄圖掌控整個武林。目前他統一江湖的最大障礙就是日月教與飛鷹堡,只要我和駱翼還活著,他就沒辦法號令黑道。所以,」他總結,「從多年前開始,他就視我們為肉中之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那你還去?!」鍾明呆愣片刻,猛然翻身而起。「明知道是個圈套,你幹嘛還要……」
「阿明,」見戀人為了自己的安危連身體的不適也扔到九霄雲外的緊張模樣,段無文眸內溢滿柔情。「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平、安、回、來?」低聲重複著這幾個字,鍾明眉宇間的怒氣愈來愈盛,最終忍耐不住,用力一把揪住段無文的衣襟,氣勢洶洶地道,「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自己去冒險嗎?!」
「唔……關於這件事……咳咳……過幾天再說……也不遲……」段某人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阿明,你今天也累了,不如……早點休息……」
「你別想這麼輕易就打混過去。」鍾明明亮的雙眸內閃現出幾許懊惱之色,「快說!你是不是嫌我不會武功是個累贅,才……」
「怎麼會呢?」段無文舉高雙手,急急解釋。「我哪會嫌你什麼?雖然你不會武功,可是你用藥的本事天下間也沒有幾個人及得上。只是……」說到這裡,他長歎一聲,輕輕捧起少年的臉,眼中情意綿綿。「我又怎捨得把心頭最重要的寶貝置於危險之中呢?」
惡……總算鍾明在長期的鍛煉裡對某人的肉麻話已經有了相當強的適應和抵禦能力,這時倒還能勉強忍住渾身的惡寒,鍥而不捨地追問:「我只要你一句話,究竟帶不帶我去洛陽?!」
「這個嘛……」段無文將眼珠子轉過來轉過去地轉了老半天,才慢條斯理地道,「既然你這麼想跟我在一起,那麼……過段日子咱們就一起去洛陽好了。」
「真的?」想不到自己這個滿肚子陰謀詭計的狡詐情人今天居然這麼好說話,鍾明反而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阿明,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段無文一本正經地道,「本教主說話算話,說帶你去就一定帶你去。」
「好,到時候不許反悔。」
「我不會反悔的。」段無文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容,岔開了話題。「阿明,你知道派人去杜家挑唆杜四到分舵來搗亂的那個人是誰嗎?」
「這個……」鍾明挑眉道,「飯桶不是說是飛鷹堡的人嗎?難道不是駱翼?」
「當然……不是。」段無文笑得詭異。
「那……是飯桶查到的消息不對?」
「非也非也。」段無文搖頭晃腦地道,「小范得到的消息是準確的,只是那個幕後之人並非駱翼而已。」
「這麼說來,」鍾明沉吟道,「是另有其人了?」
「這個嘛……駱翼自然會把人給找出來的,」段無文沖鍾明眨了眨眼,「我想他應該已經心中有數了。」
「你憑什麼這麼確定?」鍾明反問。
「嘿嘿,那是因為本教主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懷疑了……」
「懷疑……什麼?」
「阿明,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遭遇最多的是什麼事你不會不記得吧?」
「被人一路追殺是我這輩子體驗過的最刺激的事情。」對於那段日子,鍾明至今記憶猶新,「說起來這一切都拜你所賜。」
「呵呵……」遞過去一個大大的討好笑容,段無文敘道,「那次去飛鷹堡的事我沒有讓任何人知曉,雖然白笑風一直讓他的手下監視著我的行蹤,不過本教主是什麼人,要想避開這些樁子還不跟吃飯喝水一樣容易?而且為了以防萬一,我也未與駱翼約定確切的會晤日期,從雲南去飛鷹堡的路上可謂平平順順……」
「我明白。」鍾明頷首,「你的行蹤如果不是從你這兒洩漏出去,那就肯定是從飛鷹堡洩漏出去的。可是,」他語鋒一轉,「光憑這點,你又怎麼能確定這件事不是駱翼做的?」
「我原本的確懷疑過駱翼。」段無文道,「不過後來仔細一想,這些年白道一直對咱們兩派虎視眈眈,在沒有除去歐陽旭這個最大的敵人之前,依駱翼的為人絕不會做出鷸蚌相爭的蠢事。即使是現在,他心中所怨恨的也只是我一個人,而非我日月教。」
「……就算如此,」沉默良久,鍾明慢慢道,「你又怎麼能確定挑唆杜四和洩漏你行蹤這兩件事一定有關?」
「因為這兩件事都是針對駱翼而來。」段無文微微一笑,語氣甚為篤定。「不管怎麼說,飛鷹堡裡確實有人一直在暗中試圖挑起我對駱翼的敵意。」
「那個……無文,前些天你不是讓飯桶追查跑到杜家遊說的人究竟是隸屬飛鷹堡哪個分堂的嗎?這件事後來……」
「阿明,」段無文輕擁著少年,「其實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那個人……他已經死了。」
「你是說——」鍾明大吃一驚。
「一刀封喉。」段無文道,「殺他的那個人刀法很好,臂力也很強,出招乾淨利落,很難從屍體上找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那……腰牌……屍體身上的腰牌是不是不見了?」
「腰牌倒還在。」段無文悠悠道,「上面清楚刻著『藥聖堂』三個字,讓人一見就知道他是秦思的手下。」
「秦思?」鍾明怔了怔,驀然省起,「就是那個喜歡用毒藥殺人的傢伙?我記得你說過他有個外號叫什麼『毒聖』……」
「是『辣手毒聖』。」段無文接道,「飛鷹堡的勢力遍及中原,下轄的三十二分壇分別由三堂統管。這三堂就是玄鷹堂、必殺堂和藥聖堂。玄鷹堂由駱翼親自掌管,必殺堂則由傳說中的二堡主統領……」
「二堡主就二堡主,」鍾明奇道,「為什麼要加上『傳說中』這幾個字?」
「據說必殺堂是飛鷹堡負責暗殺和處置叛逆的一個殺手堂,不過至今為止也沒有人見過那位神秘的二堡主,所以也有人說這個堂根本不存在,是駱翼拿來唬人的。」段無文撇了撇嘴道,「至於究竟有沒有這個分堂,那只有飛鷹堡的人才知道了。」
「原來如此。」鍾明大為歎服,「那還有那個什麼藥聖堂呢?」
「藥聖堂的堂主叫秦思,也就是飛鷹堡的三堡主。他專司負責研製各種藥物用以制敵,藥聖堂上上下下的人在藥物或醫理上均各有其長。你以前留在飛鷹堡的藥方被秦思見了,他定不會放過你,以後你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一定要特別小心。」
「你是說……他會想要跟我切磋一下?」
「說『切磋』太客氣了。」提起秦思,段無文眼含譏誚,「那傢伙行事狠厲,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得很。他是用毒的人,所以從不允許有人在醫術上超越他,以前有個人稱『回春子』的人因為幫別人解了秦思下的毒,便被他砍成十七八段,拋屍江中。還有一次……」
「別說了。」鍾明趕緊摀住段無文的嘴,嫌惡地道,「怎麼飛鷹堡的人都一個德行,這麼喜歡濫殺無辜?」
「阿明,」段無文正色道,「秦思那個人嗜醫如狂,每次在殺某個醫術高手之前都會以利誘之,或以性命相脅,逼迫對方將畢生所學統統傾囊相授,之後再除去這些心腹之患——他的用毒用藥之術就是這麼日漸高明起來的。」
「……真是醫學界的敗類!」聽了秦某人的生平事跡,鍾明只有兩個感想,一是厭惡,二是不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學醫。」
「是啊,」段無文用力在少年充滿憤慨的、白白嫩嫩的臉上親了幾口,「這世上只有我的阿明才是最好的大夫,嘖……又善良又可愛……」
「喂,你……」親著親著就親到了嘴上,鍾明的抗議之詞被堵在了嘴裡,兩人唇齒相依,吻得不可開交,等到分開的時候都已經氣喘吁吁。終究是顧慮著鍾明的身體,段無文沒有更進一步,只是將少年纖瘦的身軀整個兒環在自己的臂彎,讓戀人舒適地靠坐在自己懷中。
「……對了!」寧靜而又溫馨的氛圍並未維持很久,鍾明突然叫出聲來。「無文,這麼說,那個在幕後搗鬼的人就是……不對啊……」他喃喃道,「既然要殺人滅口,為什麼又會讓那塊腰牌遺留下來?這個證據也太明顯了吧?」
「呵呵……」段無文笑著瞇起了眼,「只有一點可以確定,秦思用劍雖然不錯,卻不會用刀,所以直接殺人的那個兇手肯定不是他。」
「唔……」鍾明蹙眉苦思,「你說直接殺人……就是說這次殺人的也許並不是那個幕後的……」
「阿明,是與不是,就讓駱翼自己去操心吧。」段無文賊兮兮地笑道,「他那麼精明厲害,又怎會分辨不出背叛他的人究竟是誰?」
「說得也是。」鍾明想了想,深覺有理,反正飛鷹堡那邊再怎麼雞飛狗跳也不關自己的事,最好讓某個整天陰沉著臉的傢伙忙得沒辦法再找自己和無文的麻煩。不過——「無文,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段無文擺出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
「我想問你,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到底是去跟駱翼商量什麼隱秘的重大要事?」
「呃……這個……」段無文立刻露出一臉「糟糕了」的表情,他左看右看支吾了半天,終於吞吞吐吐地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關於如何聯手殲滅白道盟……然後……雙分天下武林的事……」
「……原來……你們跟那個歐陽旭全是一丘之貉……」薰風微拂的夜晚,有人在為自己的霉運哀歎——在這個世界要想碰上個好人怎麼就那麼難呢?
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星辰。
風,吹得輕柔。
***
深夜。
子時。
馭風閣。
二樓。
風姿絕麗的少年斜倚著廊外的欄杆,面上一片清雅淡然,內心卻波濤奔湧、怒意難平。一想到竟敢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說出「令兄」兩個字的混帳小子,白笑風就牙癢癢的。偏偏段無文還把那小子護得滴水不漏,就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一樣。一個冷酷無情殺人不見血的魔頭居然也能變得那麼溫柔似水……想著想著,白小弟的牙就更癢了。
「什麼人?」一陣枝葉的窸窣聲令白笑風如水般清泠的眸子驟然劃過一道凜冽的殺氣。
「……是我。」一個豐滿艷麗、姿色媚人的美女婷婷裊裊地自樹後繞行而出,「妾身是怡香院的玉芳。」說著,含羞帶怯地抬起螓首往樓上瞧去,這一瞅之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天下間竟有如此清麗出塵、風華絕代之人,雖身為男子,卻不可方物,反讓她這個怡香院的頭牌自慚形穢、甘拜下風。
「原來是你。」白笑風點了點頭。當初自己為了找個能在那兩人之間攪混水的人,才派下屬前去怡香院請當紅的姑娘來此,誰料段無文壓根就懶得拿正眼瞧她,這女人也忒不濟事了。「深夜來此,不知姑娘有何貴幹?」心裡雖然這麼想,面上卻未見分毫,少年帶上微笑,彬彬有禮地詢問。
「這……」
玉芳一時啞口。實在是因為自己今晚只能在前廳院外彈琴演舞給那些粗人看,連段公子的面也未能見上一見,失望不甘之餘才做出夜襲這等事,想著憑自己的美色先將生米煮成熟飯再說,沒想到在院中逛了兩圈居然迷了路,正在左顧右盼之際居然又遇上了這麼一位天人般的少年,這下玉芳總算是真正死了心。「唉,看來倒真不能小看泠月那小子,連公子這等絕世容姿也落得獨守空房,妾身只得認輸了。」
「什麼?」聽得此言,白副教主先是茫然,繼而面色發白,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瘆人,沉聲喚道,「范通。」
「屬下在。」院外忽地轉入一人,月光下黑衣如墨、長身玉立,正是范通。
「送玉芳姑娘回房,明日一早請他們出府。」
「是。」范通領命轉身,衝著玉芳抬手引路,「玉芳姑娘請。」
「范爺?」玉芳倒是認得范通,今日在前院接他們入內的便是這個人,見這府裡的每個人均對他恭恭敬敬,便知此人地位定然不低。「可是……」她再回頭看看樓上的少年,兀自有些疑惑。「不是說好擺三天宴席,每天都要咱們彈琴奏曲的嗎……」
「快走吧。」范通怕她又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急忙用力扯著絮絮叨叨的女人匆匆踏出了院門。
「鬼鬼祟祟。」待他二人走遠,白笑風嘴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說得不錯。」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在簷角一動,倏忽掠至白笑風跟前。
「……」白笑風一驚,卻未出聲,只是迅疾向後滑出三尺,定神望去——「是你!」他眸中精光閃動。
「我有事想找你,想必你也有事要找我吧。」來人靜靜地道,「不如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好。」白笑風略一思忖,大步與那人踏入內室,同時回身闔上了四周的門窗。等范通悄悄回轉馭風閣想再欣賞一下自己的「偶像」在月下的絕世風神時,早已不見心上人的蹤影,只見樓閣上下一片漆黑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