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時分,杜家來了兩批客人,一批早些來,聽說是冊雲在京城結交的友人及其長輩,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跟著,他已在旁廳接待。
另一批則是貴客,身份乃朝中大臣,尚書孫通祺偕同兒子孫劍玉親自登門。
杜有松跟陳氏都覺得奇怪,此人乃當朝權貴,他們杜家充其量也不過是書香傳門,實在搞不懂這孫大人既然都要回京了,何以不趕緊出發,還特別到杜家一敘?
在主廳奉上茶水乾果,幾人在客廳客套了一番,杜有松正打算開口問他們所為何來,卻聽孫尚書說:「我還得趕著回京,客套話也就不多說了,若三公子已經準備妥當,就隨我兒上京吧。」
他其實也知道,上門跟人家討兒子實在不像話,但那有什麼辦法?自己就劍玉這脈香火,兒子風流成性,愛女子之媚,也好男子之清,講不聽,說不聽,沒想到前些日子他卻說肯成親了,條件是要他幫著撐腰上門。
要來男子還能有什麼好事?
所幸他知道兒子一向是喜新厭舊,膩了總會放人回去,至於杜家,徒有名聲,但無權勢,諒他們也不敢聲張。
「看來,三公子沒跟兩位說這事。」
孫劍玉笑笑,「這前因後果,還請兩位問問公子的隨侍,我跟我爹趕著回京,請二位讓三公子出來吧。」
杜有松一陣錯愕,「這……這……」
聽說孫劍玉愛男人也愛女人,此話果然不假,只是這次看上的是自己兒子,說好聽是北上一遊,實則是要陪寢的吧……
這怎麼行?
他這個人就算再沒用,也不會把兒子給人當玩物!
「多謝孫尚書看得起,不過我兒個性頑劣,京城這等尊貴之地,不適合他,請兩位回去吧。」
孫劍玉也不生氣,只是又笑了笑,「杜夫人怎麼說?」
陳氏惴惴不安。
那日跟冊雲說了話,她便知道初雪的一切變化皆由孫劍玉而起,這人到底知道了什麼?萬一……
「夫人若想一家平安,還是讓公子出來吧。」
陳氏臉色蒼白,定了定神,對旁邊的丫環道:「去請三公子出來。」
「夫人?」
「老爺,對不起,這件事情請你聽我的。」她不是可惜自己的命,但是婆婆,丈夫,生煙,生香……她只能對不起初雪。
約莫半炷香時分,初雪出來了——她早知今日之事,原來一直在書房練大字,後來丫頭來喚人,她內心害怕,知道冊雲今日在偏廳接待京城來的友人,便讓人去偏廳找他,他卻讓她到主廳,說不要驚慌,他就跟在她後面。
他還說,要她端正氣,不要怕孫劍玉,若他即刻要走,便請他稍等,說有客要見他。
初雪聽他這麼講,知道他已經有準備,雖然不知道他從京城請來的幫手是誰,但想到李家宅子如此華麗,想必主人家也有一定的權勢,說不定官位還比孫通祺大,也不說定手上有孫通祺的把柄……
想到這裡,略覺安心,洗了手後,便到主廳來。
「爹,娘。」
「初雪,你……」陳氏只說了這三個字便已哽咽。這孩子出生以來,給杜家帶來多少好運,可為什麼偏偏她自己的命卻是這樣,如果可以,她真想替這孩子擔下所有的委屈,怎麼樣的屈辱都可以,但不要是她女兒……
「娘,我沒事。」初雪挺著脊樑,「你別擔心。」轉身,又對孫家父子說:「有累二位久候。」
孫劍玉見美人兒神色憔悴,頗有心疼,但轉念一想,京城好玩之處甚多,到時候陪她四處玩玩,多吃點東西,自然補回來。
「不累,倒是三公子清減了些。」
孫尚書早對這些不耐煩,見人出來,隨即站了起來,「既然已經準備妥當,那就走吧。」
初雪連忙出聲,「兩位請留步。」
孫通祺掀了掀眉毛,表情略有不耐,「怎麼?」
初雪照著冊雲教她的話說,「孫尚書的友人恰好在敝府,聽聞您來府上,正從偏廳走來,還請稍待。」
「我的朋友?姓什名啥?」
話才說完,一個女人的聲音便從旁邊傳出,「孫通祺,你倒是睜大眼睛瞧瞧我姓什名啥?」
隨著語音落下,通往迴廊的簾子便有幾人走了出來,年輕丫頭,中年命婦,還有幾個一看就是會武藝的人,幾人簇擁著一個中年貴婦。
那貴婦年紀不小,容貌卻仍十分貌美,頸上珍珠,手上玉鐲,衣服上刺繡的是祥雲之圖,五色斑斕,貴氣至極。
杜有松眨了眨眼,這婦人是誰?她怎麼跟冊雲如此親密,居然是由他扶著出來?
還有,她身後那人,不是……不是皇帝的親信監兒陳福嗎?他怎麼會跑到自己家裡來?
只見那貴婦一現身,原本趾高氣昂的孫尚書居然立刻跪下,額頭叩地,行起朝見大禮。此一舉動,別說杜有松,就連孫劍玉都嚇了一跳。
那貴婦瞇了瞇眼睛,「孫通祺,皇上派你到南海辦事,你辦完事情不早早回京面聖,卻來民家吵鬧,你倒是告訴我,這是哪門子規矩?」
「太后恕罪。」
杜有松大驚,太太太太太后?
太后怎麼會出現在自己家裡?
冊雲不是說要接待幾個京城結識的友人嗎?怎麼會結識到太后這等尊貴的人身上?
「杜家老爺,夫人。」陳福說,「這位乃當今聖上的親生母親,祥真太后。」
「祥真太后」四個字一說完,大廳立刻跪成一片,所有人都看著地磚,沒人敢抬頭。
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侍母至孝,得罪太后下場可比得罪皇上還要嚴重十倍。
靜默間,就聽到太后問:「鳴光,那兩位就是栽培你多年的杜家老爺跟夫人?」
「是。」冊雲的聲音。
跪在地上的杜有松跟陳氏覺得自己被人扶起,一看,居然是太后,大驚又要跪下,卻見太后笑道:「兩位撫養我兒,說來,是對我有恩,不必行禮。」
我兒?
太后的兒不是皇上嗎?
陳氏女人心細,看太后的手始終挽著冊雲,神態親熱,不似初見面的人,又見太后衣服上的祥雲絲繡跟冊雲那塊玉珮的圖案像極,說不定……可是……這……
「這就是初雪吧?」
「是。」
初雪也被扶了起來,見是太后,有些忐忑,但見冊雲對她點了點頭,便稍稍放了心。
太后伸手摸了摸初雪的臉,笑說:「穿男裝都這麼漂亮,要是恢復女兒身,定是不得了了。」
說完,太后轉向跪在地上的兩父子,語氣轉為嚴峻,「孫通祺,你該回京城卻不回京城,你倒是告訴哀家,是什麼天大的事情把皇上都放在腦後了?」
「這……呃……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既然不想回京,也別回京了,你昨天住哪,以後就住哪吧。」
孫尚書臉色一變,太后這不就是要拔他的官?
「太后……」
「敢在杜家撒野……這事兒,哀家可還沒完,你回去等旨意吧,怎麼,還不走?是要惹哀家生氣嗎?」
孫通祺不敢再說,拉了兒子匆匆離開。
杜有松跟陳氏真是覺得如做夢一般。
原本以為大禍要臨頭,沒想到太后會突然出現——而且還跟自己平坐著,還像朋友一樣在聊天。
說出去都沒人會相信的事情,居然就發生在他們家。
此時,太后跟杜有松坐在主位,陳氏在杜有松旁邊,初雪跟冊雲則坐在下首,聽祥真太后說當年故事。
「我十四歲進宮,隔年便有孕,當時皇上已經有七個女兒,可是卻沒兒子,沒想到我運氣這麼好,一舉得男,母憑子貴,入宮不到兩年便封為彤妃,我爹原本在學士閣,不過因為身體不好,大夫建議他到南方春暖之地調養,於是,整個京城便只剩下我一人,所幸我已生下太子,加上太子聰明伶俐,先皇很是寵愛,因此雖無外援,但日子也不算難過。」
「幾年後,我生下一個公主,可惜沒養大,又過了幾年,我再度生下一個兒子,是九皇子,取名鳴光。鳴光比當時的太子足足小了十五歲,太子很疼愛這個幼弟,好吃好玩的都想到他,太子妃還曾為了討好太子,親自下廚煮粥給這孩子吃。」
「鳴光四歲那年,我娘來信說,爹好像不行了,很掛念我,問我能不能回江南看看,我求了先皇很久,他才准許我出宮,不過由於沒有前例,因此無法叫沿途地方官保護,只能由京軍一路隨行,當時天下太平,我們又裝成平常百姓,也沒想到會在勤縣遇上山賊,好不容易脫了困,鳴光卻不見了。」
太后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當時皇上還震怒革了十幾個地方官,發動半支軍隊大舉搜山,卻怎麼樣也找不著,剿了賊窟,那幾個山賊招說確實有抓到一個孩子,原想轉賣給人口販子,沒想到關沒幾天就偷跑……后妃出宮,於禮不合,因此我們只好對外宣稱九皇子病逝,其實……」
祥真太后歎了一口氣,「雖然希望渺茫,但我總還是希望哪一日能找回這孩子,鳴光身上有一塊玉珮,正面刻了冊字,反面刻了祥雲,『冊』是冊封的意思,祥雲圖案,是『彤』之意,是我冊封為妃的那日,先皇親賜給我的,用的是千年美玉,世所罕有,天下便只有這麼一塊,找到玉,便能找到人。」
「那日下午,皇上來找我,臉上神色驚喜,說有好事,讓我猜猜,我想,天下昇平,皇后嫻淑端靜,皇上也早有太子,我可猜不出什麼好消息,結果皇上居然拿出這塊玉,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我給鳴光帶在身上的玉,皇上那樣高興,不會光只是一塊玉珮,肯定是有好消息。」
太后笑了笑,神色慈愛地看著坐在下首的冊雲,「上次見到這孩子,才四歲,轉眼都這麼大,問他怎麼不留在京城等我宣見,這孩子說,恩人家恐怕有難,得回江南看看才放心——兩位既然養大這孩子,教他會文會武,對哀家便是大恩,不管杜家發生什麼事,哀家自會擔著。」
初雪雖然從太后出現後,心中便隱約有感覺事情不簡單,聽到這裡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睜大眼睛。
不是吧,冊雲居然是老皇帝的兒子,現任皇帝的同母手足?九王爺?
見她一臉驚愕,冊雲覺得有趣,忍不住低聲道:「王妃萬福。」
王,王妃……初雪覺得自己快吐了。
「你,你是什麼時候想起的?」
「到京城的第二天。」
「為什麼不跟我說?」
「當時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太后,若是李家被派到外省去,又或者宮廷禁衛換了人,那就算費上三五年,也未必能將消息傳入宮中。」冊雲笑笑,「你進宮見皇帝時,沒看看他的臉嗎?太后說我跟皇上長得很像。」
「怎麼可能?從頭到尾,我都只看到地上的泥金磚,也沒想到你竟然是……」初雪心裡很替他高興,找到家人,有了出身,有名,有姓,不再是那個被孫嬸撿到的孤兒……
她很替他高興,但也明白,正因他出身尊貴,兩人之間更是不可能了。
皇家兒孫,怎麼可能娶一個民女,何況,她還……還……就算他什麼都不介意,難道自己又真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嗎?
正想的入神,突然有人握了她的的,回過神,發現祥真太后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上位走下來,坐在她身邊,「你的事,鳴光都跟我說了,過幾日我便請皇上下詔免了你的欺君之罪,哀家自當賜你裙羅髮釵,珍珠玉飾,此後便恢復女兒身。」
杜有松張大嘴巴,太后在說什麼?欺君之罪?女兒身?
「這十幾年也難為你了。」
杜有松看看微笑的冊雲,又看看眼中有淚的妻子,兩人似乎都不意外,難道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