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想這麼做就這麼做吧!」
這回,輪到眾人用像看怪物似的目光瞪著嘉薇了,她一向最愛叫人「面對現實」,最會潑人冷水,讓人恢復理智的,怎麼突然支持寰琳的做法?!是認真的還是在諷刺?
但嘉薇臉上表情卻是極為正經嚴肅,所以她是……真心的?
嬋娟清清喉嚨,壓下納悶,正色看向寰琳。「無論你怎麼做,我們一定尊重你的想法跟選擇,可若你真的有孩子,情況就不同了,你知道吧?」
「……我懂。」她苦笑,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其實日子不對,可能性真的不高,可我不瞞你們,我真希望能有呢!」若真有了,便會是那段不像是真實的經歷所留下的結晶,是最真實的存在。
眾好友再度無語,是什麼樣的男人居然能如此深刻地影響了寰琳?她是對自己人生一切都要掌控的人呀!所以她總是有條不紊、精細計算著她人生的每一步。
對婚姻,她從不積極主動,原因無他,她覺得婚姻所帶來的變數太多、太大了,她一個人難以掌控,因此在她們五人之中,寰琳可能是對渴求婚姻甚至是戀情最為淡漠的人。
她汲汲賺取金錢,目的不是為了享福,而是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籌碼可以面對年老後的變數,所以當她說她賺夠了可以養活兩人一輩子的金錢才要結婚時並不是開玩笑,而是非常認真的,並將之當作人生準則,堅決奉行著。
可現在——她居然想生小孩了?!而且還一臉渴望……,真是太反常了。
但幾個已經有了伴侶的女人都清楚,當碰到愛情時,一切又如何能用常理來推斷?雖有掩不住的擔心,但也尊重和支持寰琳的決定與做法,反正她們一定會挺她到底的。
稍後她們一行人離開寰琳的小窩,走在前往捷運站的路上。
思儀開口問了嘉薇。「你怎麼會突然支持寰琳的做法,要她暫時不要去面對現實?」
「因為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嘉薇望向灰黑的夜空,目光有些朦朧。「沒聽過情在不能醒嗎?……啊!我的公車來了,我趕著回去,先走羅,拜拜。」
「呃……拜拜!」
嬋娟、昀心、思儀目送嘉薇俐落跳上公車的身影,待公車走遠後,三人才回過神。
「她是真有事?還是藉故開溜?」思儀瞇著眼說道。
「情在……不能醒?」嬋娟喃喃地復誦道:「她怎麼會說出這麼文縐縐的話?」反常!反常!今天兩個好友的言行讓她很頭暈。
「『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身為中文系副教授的昀心輕聲誦出此詞的原文,她搖搖頭。「這是納蘭容若思念死去的愛妻所寫的詩。嘉薇為何會將這句引到寰琳的身上?」
思儀若有所思的看著遠方。「我一直覺得嘉薇有事在瞞著我們,看來這句話多少跟那事有關……」
「你是說她寧願跟人『相親結婚』,卻不願意『談戀愛結婚』這事嗎?」嬋娟輕歎道,嘉薇此項怪異的堅持,對她們來說一直是難解的謎。
「是呀!」
「看來嘉薇埋得很深。」
三人心照不宣互看一眼,暗暗歎口氣,嘉薇那性格可拗了,若她不主動說,別人就休想從她口中挖出半個字來,不是沒試探過,但試探的後果換來的可能是友誼的決裂,所以她們並不輕易嘗試,有些事若能也願意和她們承擔,她們義無反顧,但若不願也不勉強,若非今天嘉薇因為寰琳之事透露出些許口風,才令她們隱約猜得到嘉薇亦有「情在不能醒」的事,畢竟有些事要有共同的經歷才會起共鳴。
關注焦點再度移到今晚給她們投下爆彈的主角身上。
「不管情是不是深到有多麼不願讓人醒,但以寰琳的性格……,或許她比我們更能看清楚情況,我們也不用太煩惱,那丫頭……是絕對不可能會讓自己吃到虧的。」嬋娟若有所思的說道。
昀心與思儀皆同意的點頭。
「話說回來,我還真好奇寰琳到底遇到了什麼樣的男人,竟會讓這個最會算計現實的人不願意面對現實。」
送走了好友們,寰琳將已清空的行李箱關上拿至後陽台,從早已泡開的清潔劑裡拿出刷子,開始刷洗這個跟著她一起旅行到印度的箱子,想到朱元皓為了她對這個行李箱「不離不棄」的堅持所露出無奈,她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他這個搬行李的「苦力活」做得很賣力呀。
將沖刷乾淨的行李箱攤開等著晾乾後,她才進屋子裡去開始整理好友來訪後留下的痕跡,弄好後,確定丟了十來天沒管的屋子一切都恢復了未離開前的狀態後,她才拖著已疲憊到麻木卻不知該如何停下來休息的身軀走進浴室裡,清理方纔所沾惹的塵埃。
她沒有像過往一樣,為了節省水費使用蓮蓬頭,而是將浴缸清洗後,便塞住出水孔,轉開水龍頭,讓冒著白氣的熱水奔流而下,而她則利用這段時間走回臥室拿換洗衣物。
現在的她還不敢淋浴洗澡,她怕洗了便會想起在SwaSwaraHotel所發生的點點滴滴,想起在那間villa的露天浴室裡,在頂著滿天的星光下,她靠著浴室石壁,讓熱水絲從蓮蓬頭落在他倆交纏伏動不已的身軀上……,在他的引導下,她徹底領略到了何謂是「站著愛」的藝術,讓她徹底沉淪在肉體歡愉裡。
如今沒有他的陪伴,要她如何能夠再獨自一人淋浴呢?
不敢回想就只能用另類的方式避開。
拿出衣物後,她扭頭看向黑著屏的電腦螢幕,螢幕旁邊放了一個橘黃色皮的記事本,那裡面記載了朱元皓的e-mail、msn、skype的帳號,除了那些帳號以外,還有他在加拿大的住家地址、電話、手機,甚至連他父母聯絡的方式都有,總之關於他一切的聯絡資料,他都留給她了,當然——她的亦然,只要她拿起電話,或者打開電腦連上網,便可以加他好友,只要他同意,他們便能立刻在網路上相會。
可自她回來後,卻遲遲沒有打開電腦,電話更是拿起了好幾回又放下。
她閉了閉眼睛,拿起衣服走進浴室,調整好水溫放進浴劑後,便整個人浸入浴缸,讓全身鬆弛下來。
可人就是這樣,愈是不想再想的事情,愈會在身體放鬆時自動地鑽入腦海裡。
兩天前,他們是在孟買國際機場分開的。
他們面帶著微笑,以最平和,最理性的態度互道珍重道別的。
在旁人眼中,他們或許只是一對在印度相聚的朋友,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曾一起共度最親密的八天七夜,共同領略體驗「愛經」裡的奧妙與喜悅。
從離開SwaSwaraHotel後,他們便沒有再做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她不清楚他是怎麼想的,但她知道,她是有多麼努力克制住自己觸碰他,因為怕一碰了,便再也無法抽離,會一把拉著他飛回台灣。
在這段親密相處的日子裡,他們從未開口對未來提出任何的承諾與規劃,彷彿他們之間所有一切的開始與結束都只有在印度這裡發生,一旦離開就——沒了,就只是一段男人與女人在旅程中邂逅,發展一段短暫的韻事罷了。
在他的目送下,她強自鎮靜的走進登進門——頭也不回的。
當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淚水便再也不受控制的流出來。心像被刀割似的痛得無以復加,她得咬住下唇,不斷地吸氣,免得痛哭出聲,緊抓住胸口衣服,企圖壓抑住那撕裂似的疼痛。
但真的太難過了,她整個人蜷縮在位置上不停發著抖,而這驚動到了坐在她旁邊的女客,以為她不舒服,關心地探問,在她搖頭表示不是,確定她只是難過的在哭泣後,那名女客臉上露出瞭然的表情。
「你是因為看到那個而哭嗎?」坐在她身邊的女客柔聲問道。
她目光朦朧地順著那個女客手指的方向望向飛機外面,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底下環繞在孟買機場外圍一大片貧民窟,那裡住了近一千萬印度最貧窮的人,和更外圍的高樓大廈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她沒有回答,此刻她哪有心思注意到這?但她卻沒氣力回應,望著窗外,看著孟買愈來愈遠,她只有一個意念,那就是——距離他也愈來愈遙遠了。
斷斷續續聽到那名女客感歎印度因為種姓制度遺毒、政治鬥爭、貪污造成愈來愈大的貧富差距……
「我來這一趟,終於明白為何有人會說來印度是為了消除業障。」
這句話,如一道驚雷劈中了她,擊進她本混沌不堪的心緒。
「什麼是業障呢?」她啞聲問著那女客。
女客說:「凡是看不破的,放不下的便是。」
看不破的?放不下的?!
若真如那女客所言,來印度是消除業障的,那為何會遇到他呢?而且就此讓她有了更多看不破,放不下的?讓她的「情障」就此展開呢?
而她是要繼續讓這情障「障礙」她下去,或者要放下,任之而去,離開印度後就再也不要繼續下去呢?
她一路哭回台灣,可在踏進桃園國際機場的那一刻,她卻擦乾了淚水。
因為她還是沒有得到答案,所以她決定先放著,直到她有這個能力去梳理。
她對所有事都可以最精算的面對現實,可唯獨對愛情,不!應該說對能真正吸引她的男人——她精明理智的那一面就不知道溜到哪去了?十七歲第一次喜歡上男生是如此,到了三十三歲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後……依舊是如此,毫無長進。
寰琳掩面哀歎一聲,然後身子一低,整個人埋進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