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小徑上幸有高大的古樹遮蔽,使往來的行人得以消暑解熱。
儘管如此,相對於快步走在前頭的主子,落後的老者步伐顯得蹣跚,許是上了年紀的關係,且這種足以揮汗如雨的大熱天更令他吃不消。
他們是牛家的一主一僕,剛談成一筆生意,正於返回牛家的途中。
事實上,在外人看來他們的衣著是分不出誰是主、誰是僕,因為兩人的樣子看起來土頭土腦的,跟一般的老百姓毫無分別。
牛家可說是出了名的節儉,主子穿粗布麻服,做下人的誰敢穿華服呢。
所以,任誰也看不出這平凡的男子,竟是家財萬貫、有南方最大商賈之稱的牛老爺,牛布袱。
「老爺,你慢一點,老奴走不動了。」王同定的意志力終於輸給年邁的身子,實在很想喘口氣的他只好求助主子。
走在前頭的牛布袱看見老總管氣喘如牛,他體諒他的年邁,於是決定暫且休息一會兒。
「王總管,我們就稍微歇息一下。」
王同定感激主子的體諒,他找了塊大石頭,也不管上面佈滿青苔,就一古腦兒的坐了上去。
「唉,人老了,就是這麼不中用。老爺,你可別嫌我累贅!」王同定槌著發酸的腿。
「不會的,人總是會老,何況王總管已經擔任我們牛家三代的總管,功不可
沒。」做人要懂得感恩,王同定對於牛家的忠心付出,牛布袱也是心存感激。
牛布袱除了太過節儉會被人嫌之外,還挺懂得體恤下人。
「哈哈哈……好涼快……」
在原本寂靜的樹林之中,突地響起一陣陣清脆如鶯啼般的嬉鬧聲,牛布袱很清楚的聽出是一個小姑娘的嬉鬧聲,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牛布袱不由自主的循聲而去。
穿過茂密的樹林,他在一個小陡坡前止步,投射而下的日光讓他眼前一片明亮。
陡坡下有潺潺溪水流過,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嬌俏的小姑娘,她拉起裙擺、光著腳輕巧地跳躍著,像翩翩彩蝶一般,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戲耍著溪水裡的小魚,絲毫不在乎濺上來的水花沾濕了衣裳。
原來,那一陣陣的嬉鬧聲就是從這可愛的小姑娘口中傳出,不但聲如其人,瞧她漾著笑的嬌顏更像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時間彷彿為這美好的一幕所停留,使人忘了世間該有的煩憂。
這一幕今牛布袱不禁看癡了,他活了二十六個年頭,從沒像現在這樣目不轉睛的盯著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的嬉鬧聲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在微風中不停地輕送著,像道暖流般注入他不曾悸動的心。
休息完畢的王定同久久等不到牛布袱,便循著他離去的方向而去,一眼就見到主子呆立在那裡,他叫了好幾聲也沒反應。
「老爺!」王同定又再次提高聲音。
「嗄!什麼事?」聽見王定同的叫喚,牛布袱才猛然回神。
「老爺,老奴休息夠了,我們可以走了。」
「好。」牛布袱自己都忘了他要趕回牛家,臨走前,他還留戀的瞧向溪中的少女一眼才不捨的離去。
王同定可沒老花眼,主子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他眼裡,他暗暗記下少女的容貌決定要查探這位可以令主子失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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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牛布平拿著小皮球在自家庭院裡玩耍,牛家的僕人們各司其職,且以牛布袱的節儉個性,絕不可能請人專門陪伴牛布平玩耍。所以平日他只好自己找樂子,以打發無聊的時間。
這時,牛布袱正巧步入庭院,難得在大白天見著爹爹,牛布平馬上就將小皮球丟到一邊,興奮的奔向牛布袱。
「爹——」
「布兒。」牛布袱抱起縱身入懷的兒子。
「爹,帶我出去玩,好不好?」牛布平漾著可愛的笑容央求著牛布袱。「好不好嘛?爹好久沒帶我出去玩了!」
「好,爹正好有空,就帶你上街逛逛。」
「耶!」牛布平高興的歡呼著。
於是牛布袱就牽著兒子來到街上,牛布平好奇的睜大眼,不停地環視四處。
江寧有著沃野千里的土地,物產豐饒,也是歷代的重要城鎮,人口稠密使得商賈往來頻繁。
酒樓店家林立於大街小巷,市集裡的貨品琳琅滿目、一應俱全,令採買者流連忘返。
「牛老爺,近來可好?」
「牛老爺,您好!」
牛布袱禮貌性的朝那些向他問好的人點頭。
家大業大的牛家,在地方上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牛家雖然沒有為惡鄉里,但也不是什麼人人稱讚的大善人,所以即使大家認得牛布袱,也不會主動同他打個招呼,大部分的人都默然的與他擦身而過。除了一些靠牛家吃飯的人,他們見著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免不了要問候一番。
牛家在地方上雖因財富而聞名,但牛布袱的小氣吝嗇卻教人不敢恭維,背地裡人們常叫他牛吝嗇。
人們對大富人家奢侈揮霍,餐餐講究精緻佳餚的要求早已習以為常。但牛家已經富了三代,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堪稱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牛布袱的為人雖然不會尖酸刻薄,但久而久之,大家難免會有些猜疑。
因為,誰會相信像牛家這樣的有錢人平常只吃清粥小菜,在過年過節時才有雞鴨魚肉可吃,還有牛布袱那件終年不變的土色衣衫。
尋常的百姓能賺點微薄銀子,圖個溫飽就很慶幸了,然而像牛家這樣日進斗金的商賈,竟會跟他們過著一般的生活。
有心人就會認為他們道貌岸然,甚至有人還到處放話,說他們在外頭做一套,在屋內又是另一套,有妄想博得美名之嫌。
牛布袱只有牛布平這六歲大的兒子,他不管外人對牛家的批評,仍維持他的原則,他平日就教導兒子——錢財得來不易,量入為出。
「賣糖葫蘆,好吃的糖葫蘆!」
牛布袱父子與認真叫賣糖葫蘆的小販擦身而過。
串串紅艷誘人的糖葫蘆深深吸住牛布平的目光,他不禁想著那紅紅的糖葫蘆看起來好好吃,內心裡的渴望讓他的小嘴掛著垂涎的口沫。
「爹,我想要吃糖葫蘆。」牛布平忍不住要求。
「不要吃那種無益的零嘴。」在牛布袱的觀念裡,那種甜食多吃無益,只是浪費銀兩。
「可是,我『從來』沒吃過糖葫蘆,買一串給我吃吃看嘛,爹——」
牛布袱聽兒子刻意強調「從來」這兩個字,再看看兒子充滿期待的表情!內心掙扎了一下,如果連一次都不買就不通人情了。
「好吧。」
於是,牛布袱牽著牛布平的小手來到賣糖葫蘆的小販身邊。
賣糖葫蘆的小販看見牛布袱朝他走近,心裡就開始嘀咕——這牛吝嗇專門賺別人的銀兩,想從他身上賺得一丁點銀兩比登天還難。
但有生意上門,他仍打著笑臉招呼。「牛老爺,要來一串糖葫蘆嗎?」
牛布袱看著每個竹串上都有七、八個糖葫蘆,他語出驚人地道:「不,一串太多了,買一顆就行了。」
賣糖葫蘆的小販一聽當場僵了臉,面露難色。「牛老爺,您行行好,一串糖葫蘆只要一個銅錢已是賠本生意。」
「那麼半串也行。」牛布袱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牛老爺,您就別為難我了,我這是小本生意,向來也只賣一串,半串您要我怎麼賣呢?您若是不買的話就別同我開玩笑了,我還要繼續做生意呢。」賣糖葫蘆的小販已經失去了耐性,準備要離去,反正他從沒奢望能從牛布袱身上賺到一毛錢。
牛布平眼見糖葫蘆離他越來越遠,他用力搖著牛布袱的手,著急的喊道:「爹,我要吃啦!我要吃糖葫蘆嘛!你不是答應要買給我吃?」
牛布平在大街上耍起性子來,引起路人的側目。
兒子一旦鬧起脾氣來,連他這做爹的也沒轍。
「好好好,爹買給你就是了。」
牛布袱只好向小販買一串糖葫蘆堵住兒子的嘴。
牛布平有了糖葫蘆在手,頓時眉開眼笑的舔著裡有糖衣的糖葫蘆。
他還真捨不得一口吃了它們,雖然他的年紀還小,但以他對爹的瞭解,不管他再怎麼鬧、怎麼耍性子,爹絕不可能再買第二串糖葫蘆給他。
待牛布袱父子走遠了,那些好事者全圍在賣糖葫蘆的小販身邊,小販輕蔑的瞧著牛布袱父子的背影,忍不住對眾人埋怨道:「喂喂喂,你們看!牛吝嗇居然要跟我買一顆糖葫蘆給他兒子,我賣了十多年的糖葫蘆,從沒聽過有人只買一顆的。」
「就是說啊!我看生在牛家根本享受不了什麼榮華富貴,過得簡直是窮人的日子嘛!」一名路人也跟著附和。
「唉,像牛府那塊匾額早已破爛不堪、搖搖欲墜,門口的兩座大石獅也受盡風霜、斑駁不堪,而牛老爺卻不整修門面,外地來的人不知道還以為是廢墟呢!」
「誰知道是不是欺世盜名的假象,說不定屋裡金碧輝煌,他們過著穿金戴銀的日子……」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出他們自個兒的想法。
但不管流言如何不堪入耳,牛家仍照著他們的方式,過著儉而不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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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家老總管王同定十分興奮,他迫不及待的想將好消息告訴牛布袱,他喚住剛回家的牛家父子。
「老爺,老奴有事要說。」
「布平,你自己去玩。」牛布袱打發兒子去玩後,正色的向王同定問道:「什麼事?」
「老爺,我已經替你選好一房媳婦了。」王同定掩不住心中的喜悅,彷彿要成親的人是他自個兒兒。
「我有說要娶媳婦嗎?」牛布袱一頭霧水,不明白他何時有吩咐過要娶媳婦。
「是老奴自作主張,而且對方也同意了。」
「娶妻是我自個兒的事,你怎能自作主張?」牛布袱蹙著眉,有些不高興。
王同定知道牛布袱一直沒打算再娶,而且牛家已有小少爺這繼承人,這也是他一直沒打算續絃的原因。
「老爺,夫人臨終前交代老奴要幫您再娶,更何況小少爺需要娘,既然有此良緣何不順了它?」王同定不死心的勸說。
「沒有娘的日子,布兒還是能過得很好,況且他也沒吵過要娘,如果給他添個後娘,誰知道她會不會疼愛布兒。」
「不會的,老奴已經調查過了,傳聞對方知書達禮、溫柔賢淑,絕對可以當牛家主母,小少爺的好後娘。」王同定對此事積極得很,事先都仔細調查過了。
「傳聞怎能說得準?不知其人,如河能知人品如何?還是退了這門親事。」
王同定見好說歹說牛布袱還是不同意,他不禁面露難色。「這恐怕不行,對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好得罪。」
王總管竟然先斬後奏,他以為這樣他就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這個家何時輪到你做主了?」
「老爺,老奴也是為了牛家著想,而且這是人人搶破頭的親事,我也沒想到對方會中意咱們牛家,所以老奴才說既然有此良緣,何不順了它呢?」
王同定一直對女方的身份有所保留,他知道牛布袱儉僕的個性,就算是續絃也定是挑一般的村婦,要是讓他知道對方的身份,他定會反對到底。
見王同定說得興致勃勃,彷若這門親事是他自個兒要結的,但若這是緣分,他想避也避不掉,再說布兒還小,真的是需要娘。
一想到兒子,牛布袱似乎願意妥協。
「是哪一家的閨女?」
「老爺同意了嗎?」聽牛布袱的口氣似乎是同意了,王同定高興地不答反問。
「你都說是良緣了,不是嗎?那至少我得先知道要娶的人是誰吧。」
「是楊知府的三千金。」王同定微笑的說出對方的家世。
「千金?」牛布袱為之一愣。
對方不僅是個千金小姐,還是個知府千金,那不就意味著要花一大筆錢把她供奉著?
「找個普通的人家就成,何必找個千金小姐?」
「不一樣的,這是老爺自個兒挑的。」
「我何時挑了?」他怎麼沒印象?
「您忘啦?她就是您那日盯得目不轉睛的溪中少女。」
想起那日見著的姑娘,他的胸口就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鼓動。「是她!」
「沒錯,就是她!老爺之前的婚事是由父母做主,您對已逝夫人的情感就如同普通朋友一般。如今老奴見您有中意的姑娘,怎會錯過這大好機會?所以就暗中查訪她的身份,正好遇到知府大人要為愛女挑選夫婿,所以老奴就大膽地為老爺做主,送上老爺的生辰八字。」
知道自己的對象是那名溪中的少女,牛布袱掩不住內心的喜悅,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多事!」牛布袱說得口是心非,明著是責備,其實心裡高興得很。
王同定見牛布袱的唇角揚起,用不著猜便知他已同意。
既然主子已默許,他更順水推舟的問:「老爺,關於下聘的事宜要快些進行,婚期已經定好在下個月初五。」
「你說對方是知府的三千金?」
「沒錯,親家翁的身份不凡,而且又願意將年紀最小的千金嫁給我們牛家,所以一切的納采迎親事宜都馬虎不得。」
牛布袱心中思忖著別件事,並未將王同定的話完全聽進去。
「是馬虎不得,一切按照古禮準備,不過在聘金與禮品方面都要減半。」
減半?
王同定乍聽之下差點摔倒在地,他錯愕的張大嘴,過了好一會兒後才吃驚的問:「為何要減半?」
「她既是年紀最小,未來丈人養她十多載所花費的米糧定比她兩位姊姊少,而我要比丈人多養她幾年,以此類推,減半也十分合理。」
老爺這是哪門子的理論?就算平日再怎麼省,也不是用在娶妻這等大事上吧?
「老爺,這又不是在買賣畜生,養得久就貴一點,正所謂親情無價,知府大人將最小的愛女嫁人,就少了幾年的相處,心裡一定萬分不捨,老爺反倒應該給人家更多的補償才是。再說,這門親事是咱們牛家高攀,要是禮數沒做足的話,對親家是很失禮的。」
牛布袱聽王同定這一分析反倒比他有理,既然這個部分省不掉,那換別的地方好了。
「那把我上次成親用的紅緞布綾再拿出來用好了,其他的也不必做多餘的裝飾。」
由於勤儉個性使然,牛布袱發現還有現成的東西可用,他暗自慶幸沒有丟掉那些東西,否則又是一筆開銷。
「老爺,話不能這麼說,那些東西都已經蒙塵,色澤也早已變淡,再拿出來給知府千金用是十分失禮的事。」
「既然有現成的東西就將就點,一切得以儉為要,不可有一絲鋪張與浪費。」
王同定倍感無奈,一般的事情他還可以配合,但這事關未來的牛家夫人,他再怎樣也要據理力爭。
「老爺,對你來說這是第二次成親,可是對姑娘家來說,這是一生一次的拜堂成親,請你站在未來夫人的立場想,還是別省這點花用吧。成親這等大事還是別隨便得好,除非老爺不想與未來的夫人白頭偕老。」
「這……」王同定說的也不無道理,想起那名嬌俏天真的少女,他決定忍痛退讓一步。「那好吧!就照你的意思辦。」
王同定成功的說服主子,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