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起身環視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抬手揉揉額頭,明顯感覺精神上好了許多,連續幾天躺在床上,讓他覺得骨頭都快要散了,他緩慢地移坐到床沿,伸手取件外衣披上,步出房門,來到玉樓傾的大廳,然而卻沒見到什麼人在走動,最忙碌的依舊還是陶心舞。
「心舞姑娘,玉樓傾一向都是你在打理的嗎?御不是回來了嗎?怎麼最忙的還是你?」
他笑笑地跟陶心舞打招呼,陶心舞一看見他立即驚呼起來,「習公子,您不好好休息,來這裡做什麼?」
若是被御給看見,她一定又會被御狠狠地念一頓。
「整天躺著身體都僵硬了,當然要活動活動。」他不以為意,懶懶地伸個懶腰,「心舞姑娘,打理玉樓傾辛苦嗎?」
「辛苦?」陶心舞笑了起來,「辛苦倒是算不上,畢竟來這裡的人都還有分寸,不過玉樓傾裡的那些紅脾們可就難伺候了,其中又以微雲那小子最讓人頭痛。」
「他怎麼讓你頭痛?」
聽見與微雲有關的事,習澄瀾馬上變得感興趣起來。
「他呀……從小就被人慣壞了,說一就是一,誰也不許違逆他,偏偏他又生就一張再柔弱不過的臉蛋,所以我也只好叫他裝柔弱,誰知他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整了你一頓,所幸你沒洩露出去,否則我這玉樓傾早就關門大吉。」陶心舞滿口埋怨,但言談間對微雲的寵溺卻是顯而易見的。
這話聽得習澄瀾一愣,不過他隨即笑道:「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跟微雲的相遇還真只能用災難兩字來形容。第一次見面,他賞他幾個大腳印,順口詛咒要他絕子絕孫。
第二次見面,他笑容滿面地把他踩得差點成了跛子;而第三次……遇刺的那情形也夠難受的了。
不過,聽了陶心舞的話之後,他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全都是他自作自受,因為那從小慣壞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雖然如此他卻覺得很滿足。
「我當然看出來啦,微雲那小子真是災難的來源。」陶心舞哼了一聲,看見習澄瀾後頭一個身影跑了過來。
「你怎麼在這兒?快點回床上休息!」微雲皺起一雙好看的月眉,動手便想要拉習澄瀾回去房裡。
「微雲,這幾天我躺得都累了,你讓我活動活動。」習澄瀾恢復了精神,也有力氣開玩笑,只見他苦著一張臉,可憐兮兮地哀求。
這幾天他根本就是被微雲押著休息,躺到骨頭都快要散了。
「不成、不成!你回房裡去休息。」微雲堅持不肯讓步。
習澄瀾見哀兵政策不成功,乾脆一把摟過他,在他耳旁輕喃:「雲兒,讓我在這兒休息一下好嗎?」
這麼親密的喚法讓微雲輕輕地一顫,在他的記憶中,只有御會這麼叫他,不過他不討厭,所以他也沒有推開他,只是嘟著嘴忍不住咕噥了幾句:「可是你身子才剛好,本來就要好好地休息。」
聽見這話的習澄瀾笑開了,他知道微雲已經同意。
「對了!我有事問你,上次傷你的那些人到底是誰?你跟我打馬虎眼打了這麼久,今天你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這……」習澄瀾一臉為難。
「你說!別又想唬弄我!」微雲嘴一噘,微惱地捶了他一下。
「說呀!別唬弄我。」在一旁看戲的陶心舞故意模仿微雲的口氣,動作卻更加嬌嗔媚人,她撒嬌地拉著習澄瀾的袖子,嗔怨說道:「哎呀,習哥哥,你告訴我好不好?」
「陶心舞!你找死呀?」微雲掙脫習澄瀾的懷抱,羞紅著一張臉瞪視她。
「我只是好奇我們玉樓傾裡那個粗魯的小子跑哪兒去了,怎麼說起話來這麼柔媚醉人呢?還是你只會對你的習哥哥這樣?」
「陶心舞,我一定要打死你。」
微雲被她說得整張臉都紅透了,他暴跳了起來,氣呼呼地追打陶心舞,靈活矯捷的陶心舞倒是從容不迫地跟他盤繞追逐。
「你別跑!我一定要打爛你的嘴。」
微雲氣急敗壞,卻止終捉不到她。
「笨小子,你想要贏我,還要回去練練呢!」陶心舞好整以暇地調侃他。
然後趁著微雲沒注意時,拋給習澄瀾一個別有深意的微笑,而習澄瀾則對她回以感激的目光。
他心知陶心舞是在幫他解圍,他從見到微雲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不把以前的事情告訴他;看見微雲現在笑得這麼開心,他更不想破壞他印象中微雲那天真無邪的模樣,至於他自己……
知道微雲現在過得很好,他似乎也該開始考慮他未來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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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房間裡,一道身影悄悄地闖入,他摸索著黑暗中的位置,藉著微弱的月光,來到華麗貴氣的床邊,正想要喚醒床上的人兒時,卻發現自己的頸子被人狠狠地鉗制住。
這樣詭異的情形讓那潛入者不禁失笑出聲。
「你連夜裡的防備都這麼嚴密。」
這話讓床上的人兒一頓,手立刻鬆開,他俐落地坐起身,衣領鬆垮垮的垂落在肩上,露出了誘人的酥胸,兩個嬌艷粉紅的小紅點好似在誘惑人,再搭配上那張絕麗的容顏,若是旁人早就忘了來這兒的目的,如狼似虎的撲了上去,但是決不包括習澄瀾。
「這麼晚了來我房裡做什麼?」
御一臉懶洋洋,睡眼惺忪地看著他,有種傭懶柔媚的誘人風情,但還是讓人不敢輕視他剛剛那敏捷的俐落身手。
「看看你睡得好不好?」習澄瀾柔和地微笑,伸手撫上細緻光滑的臉龐,「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晚上都不能熟睡嗎?」
這話讓御有些困惑。
「你突如其來的到訪就只是要問這個問題?」
這讓他倍感窩心,因為這世界上能真誠相待,又不求回報的人不多,習澄瀾即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見到習澄瀾時,自己的地位還不是很穩定,在元垣國說好聽是做客,但實際上倒比較像是人質,而元垣國裡的王親貴族也都瞧不起他,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人就是元垣國未來的儲君——習澄瀾。
靠著習澄瀾的庇護,他省下了不少麻煩,他曾經直截了當地問他,如果自己以後名利、地位有成,他會要求什麼?
習澄瀾是個從不求回報的人,只是笑著說當朋友哪需要什麼回報,並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他應該做的。
這樣特別的人,立刻贏得他的好感,過沒多久,習澄瀾就抱著一個全身淌血的小娃兒,請求他帶著小娃兒回靈曜國,好好地幫他照顧那個小娃兒,他想不到理由拒絕他,也不想拒絕他,便很乾脆地答應了。
沒想到一回國之後,他便得到消息,習澄瀾被勃然大怒的元垣王拘禁在宮裡數百日,且依照那時的情勢來看,要不是元垣王十分疼愛習澄瀾,習澄瀾一定會被廢去太子之位。
他立刻明白問題出在那個小娃兒身上,但習澄瀾後來寫信來時卻隻字不提,只是掛心著小娃兒的生活,而這小娃兒就是後來被他養成既天真又粗暴的微雲。
一想到這,御不禁噗哧笑出聲,大概就是因為習澄瀾對微雲的感情比他對自己來得特別,所以他才會不甘心,故意將纖弱美麗的微雲養成如此粗暴。
「笑什麼?」習澄瀾不解地問,「暗夜來你這兒,有這麼好笑嗎?」
「不好笑,才不好笑呢!」御露出個滿足的笑容,往習澄瀾的懷裡一窩,「你的身子好冰冷,我給你溫溫。」
「還說我的身子冰冷,你自個兒的身子不也是。」習澄瀾溫柔的輕笑,習慣性的撫上他的額際,感覺有些冰涼,「你一定是睡覺時又踢被了。」他停了一會兒,輕蹙起眉,「怎麼丹楓沒注意到你這情況,他好好地盯著你嗎?」
「誰要他注意!」御的臉一紅,更往習澄瀾的懷裡撒嬌。
「你怎麼還是長不大。」習澄瀾憐惜地笑道,「莫怪丹楓老是擔心你。」
這話御就不同意了,「誰長不大還不知道呢!」
十個見到他的人裡,總有九個半會覺得他城府深沉,不適合交心,而另外那半個就是眼睛瞎了;只有眼前這人才會這樣毫無防備地對待他,要不是知道他與微雲之間特別的感情,而微雲又特別令他疼愛,他早八百年前就把這人拐到懷裡了。
這話顯然習澄瀾也不以為然,但他卻沒再爭辯下去,只是淡然說道:「過幾天天氣會轉涼,你記得多穿些衣裳,別穿著單薄的衣裳就四處跑來跑去。」
「這話什麼意思,你……」御聞言登時抬起頭,聲音中帶著少見的驚慌,「你的意思是你要離開了?」
習澄瀾有些遲疑地點點頭,「馬車已經在外面等我了。」
「你……」御氣憤地推開他,「那你還來我這兒幹嘛?你應該去陪你那小娃兒不是嗎?你……」
驀然間,像是了悟了什麼,御靜默了一會兒,「你沒跟他辭行,對嗎?」
「何必呢?」習澄瀾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也知道元垣國出了大事。」
其實他也很想繼續留在這裡,但有些事情卻令他身不由己。
「你是說元垣王病危的事嗎?」御對熟人說話一向直來直往。
「看來果真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習澄瀾雖佩服他料事如神的能力,眉間卻染上一抹慼然,「他終究是我父王,我得陪他一程。」
語落,他又爽朗地一如平日,「所以你就別再撒嬌了。」他緩緩地起身,「你自個兒要好好保重,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
「你……」面對他的道別,御一口氣哽在咽喉,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還有,我們國家裡的事你別插手,幾年來我從不管他們怎麼鬧,不過這次我想我該好好地陪他們玩一玩了。」
御認真地看著他,突然歎口氣。「看來你心意已決,那我也無話可說。」
有些訝異御會這麼回答他,不過習澄瀾還是對他投以感激的眼神,「微雲就請你多費心了。」
「我知道。」
談話到了一個段落,習澄瀾推開房門,漆黑的暗夜把他單薄的身子襯得更加肅瑟慼然。
留下這話,他的身影隨即隱沒在無垠的黑暗中,而御臉上原本戚苦欲絕的表情在注視著他離去的身影時,隨之一變。
「死小鬼!起來!」御極度不雅地將一腳橫跨在微雲的肚子上,還微微地施加壓力。
「你、你發什麼瘋啊?」微雲在睡夢中,被一陣壓迫疼痛給驚醒,映入眼簾的是御陰晴不定的臉孔。
御也不囉嗦,直接道出來意:「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留在這裡接一千個客人,另一個是跟澄瀾回國,把你的身世弄清楚,順便保護澄瀾那個笨好人。」
「你在說什麼鬼話?」還在迷迷糊糊中的微雲皺起細細的眉頭,不明白御話中的意思,「什麼叫要我跟他回國?」
「你很囉嗦耶!你就兩者選一就好了。」
看他還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樣,御只好不耐煩地揪過他的耳朵,「讓我來告訴你,你其實是元垣國威武大將軍啟天君的兒子,只是皇帝不知道發了什麼瘋,下令殺了你父親,雖然這與你無關,但有人卻挾怨報復,藉機把你狠狠地毒打了一頓,幸好澄瀾救你出來,把你送到我這兒,不就你早就……」
「等一下,你在說什麼瘋話?」微雲擔心地看著御,「你該不會是睡傻了吧?」
說他是元垣國的人?這怎麼可能……
從他有記憶到現在,他就只記得御,御一向對他最好,老是陪他玩、讓他開心,而他也一直都是在玉樓傾裡那大大的花園裡玩耍嬉鬧的……
「不相信?那你去問丹楓好了。」御氣得再打了他一下,一屁股坐了下來,「那個只知對你奉獻的笨男人已經離開玉樓傾了,說是要回國處理大事;我的馬廄裡有匹千里馬,你現在追去,應該很快就追得上他,如果你打算就此放著他離開,你們可能從此再也見不到面了。」
微雲只是目瞪口呆地聽著,沒有任何的回應,良久之後,他才怔愣問道:「以前那個總是摸著我的頭,要我聽話的人不是你嗎?」
「當然不是。」御一點都沒有遲疑,「我才不會做那種愚蠢的事情,你要是不聽話我直接抓來打就好了。」
「那陪著我在花園裡玩的人也不是你?」
「我這輩子還沒那種閒情逸致。」御回答的直截了當,「而且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我下輩子也不會有!至於玉樓傾裡的花園,是你來這裡哭鬧了整整一年之後,我因為受不了你的哭鬧聲才新蓋的。」
聽了這話,微雲震撼住,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再問:「以前哄我睡覺的也不是你?」
「從沒人哄過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哄人。」
「可……」微雲一口氣哽在喉嚨,突然發現他一直當成歸屬的玉樓傾瞬間變得陌生起來,眼眶中溢滿了難以置信的淚水,讓眼前的景物漸漸地模糊難辨。
「別可不可了,去不去都由你,不過你該明白這裡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說完該說的話之後,御悄悄地起身退了出去。
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這句話在微雲的腦海裡不斷地擴大,不斷地擴大……
猛然間,微雲跳起來,慌亂地穿上外衣,套上鞋,就往馬廄方向拔足狂奔。
黑暗中,一道影子靜靜看著微雲的行動,最後幽幽地歎口氣。
「該走的還是會走。」他道。
「你怎麼這麼悲傷?這一天你不早就料到了嗎?」
丹楓倏地站在御的身後,輕柔地摟他入懷,「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更何況如果順利的話,你們還會見到面的。」
「當真?」御一雙眼直盯著他,眨也不眨。
這世上只有這男人說的話,才能夠讓他全然地信賴放心。「當然。」丹楓的回答極為肯定,「會有這麼一天的。」
「那你呢?」御突然轉個話題,「你也會離開我嗎?」
丹楓沒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這問題能給你答案的,只有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