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有師兄護身,打架不用怕;右有愛慕者梅真,使她心情愉快;後面還跟著王威伺候,任由她指揮調度,神氣非常。
這丫頭的缺點一籮筐,天生運氣卻特別好。老爹是天才神醫,是第一道護身符;師兄由她挑,一挑便挑中「青龍社」的少主,成為第二道護身符;糊里糊塗多了個姊姊,迷得威遠侯神魂顛倒,有威遠候這號姊夫,必要時會是第三道護身符。三符加身,她還怕什麼?
老爹寵愛她,師兄容忍她,姊姊疼惜她,而這三個人各掌握了一股不小的勢力,三股勢力像一張張的護網圍擁著她,她差點沒高歌:「我啥米攏嫵驚。」天底下要找出狗屎運比她更好的人,不太容易耶!
加上她生性刁鑽,很善於利用身邊的「資源」,不幸福也難。
不知是個性創造了這樣的命運,還是命運塑造成她這種個性?
當然啦,有得必有失,明明是一位美少女卻生成「小曹操」的個性,愛情運自然會差了一點。
秦藥兒情竇未開,不知相思滋味,無所謂愛或不愛,自然也沒想過應該改變一下,她只要有師兄在身邊就很滿足,要什麼有什麼,快樂似神仙。而且,她最討厭師兄涉足風月場所,把他拴在身邊,他自然無暇他顧啦!
「我真是聰明絕頂,一號天才!」她掩嘴嘻嘻而笑。
「你幹嘛?」龍湖被她突發的笑聲搞得心裡毛毛的。「笑得這麼賊,不曉得又在算計誰?」
「沒有啊!吃飯、吃飯。」
這家飯莊的菜色不錯,藥兒吃得很盡興,龍湖已見怪不怪,他生性不拘小節,看她拚命挾魚,乾脆把一盤魚移到她面前,心想又不是宴請賓客,規矩可以放鬆點。梅真卻大大不以為然,他認為一個人之所以個性不好,就是由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壞習慣日長月久累積出來的。
愛她,不是給她最好的就夠了,而是應該賜予她「最需要」的。梅真以為秦藥兒最需要的便是忠告,從頭糾正她的壞毛病。
「藥兒,」她終於恩准他直呼她的名字,他有信心她是喜歡他的。「菜不夠吃可以再叫,慢慢吃好嗎?」
「我是慢慢吃啊!我自幼學醫,當然曉得要細嚼慢咽。」
他的意思是她吃太大口了,家裡姊妹吃起飯來像小鳥啄食,一小口一小口的,非常斯文秀氣。
他婉轉的告訴她這些,龍湖古怪的瞧了他一眼,秦藥兒則白眼也不屑給他一個,只問師兄:「這頓飯你來付帳吧!」
「這個自然,我也不好意思太叨擾梅兄弟。」
秦藥兒挑了下眉。「聽見了吧?我師兄作東。吃你一頓飯要聽你一條教規,我會消化不良!你家姊妹肯定個個弱不禁風,吃飯不像吃飯,倒像在數米粒,當然不可能長得像我一樣美麗又健康。」
梅真哪辯得過她那張嘴,以及似是而非的道理?
龍湖打圓場:「我這師妹不太好養,挺挑食的,所以從小有她看中意的菜就由她盡興地吃,好不容易才養得高矮適中、穠纖合度,不至於過分矮小瘦弱。」言外之意:你那一套對她不適用,拜託別壞了她的食慾,並且,你最好認命接受她這項「缺點」。
梅真在心中退一步,也罷,這不算大過錯。
她腦筋一轉,笑道:「古人說『知易行難』,不如這樣,你將你姊妹用膳時的德行實際做一次給我看,我好作參考。」
這位心地高潔的好青年,還沒有悟徹他所心儀的對象是天生的小惡女、小曹操,信以為真地表演給她觀摩,惹得她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好看,真好看!俊美的臉蛋配上扭扭捏捏的舉止,簡直比女人更像女人。」梅真當場漲紅了臉,怒目以視。秦藥兒揩了揩眼角的淚珠,猶火上添油:「真的很像嘛,不信你問師兄。」她沒事尚且能主動生事,何況人家先惹到她頭上來。
龍湖低頭吃飯。他不管了,師妹嫁不出去是她活該!
「你瞪我幹嘛?比誰的眼睛大嗎?」秦藥兒對梅真扮了一個鬼臉,圓溜溜的眼珠子也是難逢敵手。
她可愛的模樣使愛慕她的男子輕易消去大半火氣,此乃美女與生俱來的優勢。梅真心中再退讓一步,同時警惕自己別再上當。
剛吃飽飯不宜趕路,泡一壺茶幫助消化。
「藥兒,你為什麼喜歡捉弄別人呢?」知道理由,方能對症下藥。
「好玩哪!」她隨便答。真是的,捉弄別人還需要理由嗎?
「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得是,你這樣惡作劇很容易得罪人,若因此惹禍上身,值得嗎?」
「你少唬我,危言聳聽的想嚇我回報一箭嗎?」
「不,我可以輕易原諒你,但別人……」
「梅兄弟,怎麼你仍不明白?」龍湖實在同情他。「惹得起的人她才敢惹,她聰明的很,老早看出你不會拿她怎麼樣。」
秦藥兒聽了很刺耳。「你是說我欺善怕惡囉?」
龍湖給她來一個默認。
她氣死了,她才不是那樣的人,非證明給師兄看不可。
她決定找一個壞人,「行俠仗義」給龍湖看看。
老天還真幫她,幾個行蹤可疑的人突然走進飯莊。所謂可疑,自然是以秦藥兒的眼光來看,想想,四個長相粗獷的大男人中間夾著一名中年美婦,這已夠怪了,再細瞧,那婦人鬢角不齊,分明今日早起沒時間讓她重新梳妝;而且步履蹣跚、精神不濟的模樣,不是病了便是身上帶傷,那四個男人非但不扶持她,反而動作粗魯的推她坐在最角落不起眼處,這一切分明在告訴秦藥兒:四名強盜擄劫民婦!
她只打算找一名壞人顯顯本領,如今一口氣出現四個,她該退縮,另尋目標嗎?當然不,凡事皆忍得,被師兄輕視說什麼也忍不下去。
為了彰揚她一腔「天地正氣」、「好義若渴」、「嫉惡如仇」的非凡氣概,她身形一拔,使出一招翩若驚鴻、靈似飛仙的好輕功,招呼不打一個的落在那五人的桌面上。果然駭得人人大驚失色!
話說秦藥兒練武功是能偷懶時絕不努力,秦守虛本身不愛武,自然也由得她去,幾手三腳貓功夫只能唬唬地痞流氓,只有輕功一項她練得最有心得,在滄浪烏上龍湖每日和她勁足,逼得她非練好不可,為什麼呢?有一天她問了,龍湖也不忸怩,老實說:「為了逃命方便。」她成天惹是生非,武功又差,不練一門逃跑功夫,活得過二十嗎?
「她想幹什麼?」
梅真呆了一呆,龍湖則抱住腦袋呻吟。
「你想幹什麼?」四人中為首的刀疤男子,一條自眼角畫到嘴唇上方的刀疤,讓他一張臉看起來更加猙獰。
「哇,你臉上的刀疤是怎麼來的?為你治傷的大夫醫術真差,留下這樣難看的疤,我十歲時都縫得比他好看。」秦藥兒終究不是江湖人,見刀疤而本能抬頭,嘖嘖評論不已。
「這條疤是我自己縫的!」刀疤男子厲喝一聲,五指成爪暴抓她的足踝,秦藥兒眼明身輕,一個倒翻天,落地之時順手把那名婦人捉在手裡,四男見狀,聯手出擊,藥兒只好放開那婦人,縱身而起,向那刀疤男子撲去。
「擒賊先擒王」,呼的拍出一掌,她以為最不濟也能逼退他三步,不料人家右掌運氣反擊,兩股掌風正面推碰,秦藥兒蹬蹬蹬倒退五、六步,一條右臂像廢了似的酸疼難忍,再也提不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師承何門何派?」刀疤男子見她輕功不俗,分明系出名門,一時也不敢魯莽地大下殺手。
小姑娘不可怕,但不能不顧忌她身後的強人,「小心使得萬年船」,他不想節外生枝,壞了大事。
「你怕了是不是?」秦藥兒疼得暗自咬牙,但嘴上絕不認輸。「若是怕了,便放下那婦人,你們四個逃生去吧!」
三男嘩然,給那刀疤男子喝止。
「小姑娘,我看你不是道上的人,奉勸你少管閒事。」給她一個台階下,算是給她極大的面子了。
秦藥兒正欲駁斥,龍湖已搶道:「閣下言之有理,舍妹年幼無知,你能夠手下留情,我在此先行謝過。」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她身後,向刀疤男子拱拱手,拉了藥兒便走,梅真和王威忙跟了出去。
「你幹什麼?我要再打過……」
「你最好閉嘴,否則我真的會揍你!」
四人逃命似的疾步快行,轉過一條街來到一家藥鋪子,龍湖右手拉住她沒受傷的左手,左手掏胸拿出一枚令牌,掌櫃的藥師忙將他們請進裡頭。
秦藥兒的眼裡含著兩泡淚,也不知是痛極還是氣極,總之就是不和龍湖說話。龍湖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欲檢視她的臂傷,她憤憤的轉過身,不領情。
「你都傷成這樣了還使性子?」
她冷笑一聲,表示寧願傷勢惡化也不要他雞婆。
「藥兒!」龍湖捏住她的下巴,逼使她面對他,正視他的眼睛,眼裡有不容忽視的火焰。「平日你怎麼調皮搗蛋,我都由得你去,但是,你若胡鬧妄為的傷害自己,可就不行。」
她垂首不語,不再反抗的任由他推拿被震麻的手臂,淚珠兒卻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很痛嗎?忍一忍,筋骨沒斷算好的了。」
「你真有出息,真帶種!」她原來是氣哭了。「連出手幫我一下都不敢,只會夾著尾巴逃走,我的臉全給你丟光了。」
龍湖充耳不聞。梅真把一切全看在眼裡,持平道:
「是你不對,你不該沒事挑釁,以一對一你尚且打不過,何況以一敵四。你受了傷,龍大哥趕著給你治傷,他這麼關心你,你不該還出口傷人。」
「你懂個屁呀!」秦藥兒多個出氣筒發洩:「我在『行俠仗義』耶,你懂不懂?那四個男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受他們挾持的中年婦人多可憐,我想救她,錯了嗎?我一個人打不過,師兄也打不過嗎?你就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你算什麼師兄嘛,嗚……」心中氣極,淚水盈盈,奪眶而出,開始失聲痛哭。
龍湖坐下來開了一張藥方,命人立即煎來。
「你真是想行俠仗義嗎?憑你的武功有本事行俠仗義嗎?」他平靜得近乎冷淡。「你打不過人家時就知道找師兄,但在你決定出手之前,為何你沒想過該徵求一下我的意見?在你心目中,師兄只是一個活該替你收拾善後的倒霉鬼?!」
秦藥兒愣了愣,含淚的眼向他臉上端詳,不太像平常的師兄,莫非她做得太過分了?舉袖想把淚擦乾,一動右臂,痛得低呼一聲,龍湖悶聲道:「你活該!少說得痛上三、四天。」把面巾放進熱水盆裡浸一浸,擰乾了,遞給她。她擦了臉,精神好多了,頭腦也跟著清醒。
「你瞧不起人,說我專門欺善怕惡,我知道我不是,所以才想找機會『欺惡救善』,證明給你看。」
「一句戲言你也當真?」龍湖臉色好看了些。「你又如何知曉那好人是好人?光憑你看那四個男人不順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就不信那四人會是善類。」
「天下不平之事所在多有,你管得了幾樁?好,就算給你管對了,拜託你在出手之前先衡量自己有幾分能耐,再掂一掂對方的份量,管得了才管好嗎?」
他苦口婆心說這些,無非是怕她無意中招惹上綠林黑道人物,那問題可就大條啦!任何朝代的善良百姓,都不願和綠林黑道組織扯上關係。
「我以為你什麼都不伯。」
「做皇帝都怕臣子作亂,何況我這個小老百姓。」
「你少蓋。在商場上混到像『青龍社』這樣的局面,都是一腳踩在官方,一腳踩在江湖,八面玲瓏,好不威風。」
「你看過我威風的樣子嗎?」
她不響了。龍湖暗自好笑,必要時仍需殺殺她的銳氣。
藥送來,她又故態復萌:「我又沒病,才不要喝苦死人的藥。」龍湖教人調一碗蜂蜜水,她就喝了。
梅真看了著實不安。雖然龍湖一再明示、暗示他非常樂意把秦藥兒嫁給任何一位有膽子娶她的好男人,又不時表現出對師妹很無奈的模樣,可是實際上呢,一旦藥兒有事,他絕不會袖手旁觀,而藥兒也將依賴他視作理所當然。龍湖忘了,有梅真在此,應該給他表現的機會才是。
可是,他從小到大都是被女人討好,想當然耳的被女人照顧長大,他不懂得伺候女人,甚至認為這是有違禮教的。
如果在家裡就好了,他可以命幾位婢女盡心服侍藥兒以表達他對她的體貼之心。啊,他真恨不得此刻已在「梅園」中。
夜裡留宿藥鋪掌櫃家中,待到二更天,打聽消息的探子來向龍湖回報:
「少主,此事沾不得。」那人眼中藏有懼意。
「把你探得的實情全說出來。」
「是。屬下跟蹤那刀疤男子到一家城隍廟,親眼瞧見他將那婦人交給陳老兒。少主是知道的,大當家一直懷疑陳老兒便是傳說中最邪惡的『殺手門』的負責人,若非首領,也是主事者之一,所以當家一再告誡我們,莫去招惹殺手門。」
「陳老兒?殺手門?你沒看錯人?」
「沒有,確是陳老兒。」
龍湖沉吟半晌。「我明白了,下去吧!」
獨自坐到三更天,夜風吹得他一陣寒,不知何時,背上已全是冷汗。
「藥兒,你闖大禍了。」他心頭煩亂得再也坐不住。
不怕比鬥,就怕來陰的。傳說若有人壞了殺手門的好事,他們便會如蛆附軀、如蠱纏身的不斷暗箭傷人,直到對手倒下為止。
「但願此事到此為止。」
龍湖倒不怕自己會怎麼樣,就怕那個蠢師妹無法自保,告訴她只會惹她生氣,又說他輕視人,搞不好再找個敵人想證明她武功蓋世。
「蒼天啊!我上輩子是做了多少缺德事,老天要派她來整我?我總不能每天和她寸步不離吧?梅真啊梅真!拜託你手腳快一點,趕快把她娶走。」
窗外,月色朦朧,照映他的心一片迷濛,突然地,心亂了。
他長歎一聲:「把她嫁出去,就真的天下太平了嗎?」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幾乎填滿他的心田。
※※※
「厲鬼、厲鬼……」
一聲聲由靈魂深處捏擠出來的、真正嚇破膽的哀鳴,陳老兒死魚般的雙眼暴突,手腳抽搐了而下,死了個徹徹底底。
「叛徒!」比冰雪還凍人肺腑的聲音,比鬼魅更加陰森的眼神。
中年美婦不能自己的一再哆嗦,只是倔強的靈魂不肯低頭,不住淬勵自己:「鹿子妏,你怕什麼?大風大浪你都經歷過,還怕一名厲鬼?何況他是人,不是真的鬼。」但不能否認的,她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恐怖的男子,一襲黑袍,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住他本來面目。鹿子妏殺人都敢,怎會怕一張鬼面具,不,她不怕那張鬼臉,怕的是他週身散射出的陰寒、詭異,他簡直沒有人氣,像地獄閻王一樣。
「你和一名叫沙紫光的女子,裡應外合毒殺了人稱『滅門知府』孔再乙一家三十六口。」他的聲音有如飄蕩在斷垣殘壁中的廢墟孤魂。「有人找上閻羅殿,要你們兩人的活屍,哼!勾魂使者一出手便要人命,不做獵人,所以拒絕了。不想陳老兒私自接下,壞了門規,所以他必須死!如今還有四個,我要從你身上找出他們來。」
鹿子妏靜默片刻。「你會殺我嗎?」
「你怕死?」
「不,我不怕死,只是在死之前我想找到紫光,我想向她贖罪,她這一生可以說是毀在我手中,我……我對不起老爺子!」她掩面哀泣。
厲鬼冷幽幽的說:「沒人出重資請我殺你。」意思是她不值得他出手,除非她自己出錢請他了斷她的性命。
鹿子妏很快控制情緒。「好,我馬上畫下他們的形貌、特徵交給你,然後你放我自由?」
「沒有人可以和我談條件,尤其是女人。」
他手掌一揚,鹿子妏甚至連他的手長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已暈厥過去,當然更不會聽見那可怕的陰笑聲。
「因為你出言不遜,餓你兩天。」
他的出現不是平空而降,鹿子妏明明眼睛睜著卻沒發覺他的到來,如今就算她把眼睛挖下來貼在他身上,仍然察覺不出他何時消失。
有誰能夠看穿鬼的形蹤?
他不只是鬼,而是鬼中之王,厲鬼。
※※※
滌園永遠是安詳的、靜謐的。
習習和風吹得人油生睡意,白月裳打個呵欠,看著躺在草地上,全身如貓似的蜷縮成一團的夢娘,以天為帳,大地作床,睡得那麼安然自在。
「夢娘,夢娘……」她反覆咀嚼這名字。「夢一樣的姑娘,這名字取得真貼切。你美得像一場夢,人也活在夢裡,不肯醒來。」
「我寧願她永遠不要醒來。」梅皖山在一旁歎息。
「大伯,人怎能永遠活在夢裡不醒來呢?」
「只要她願意,她就可以。」
白月裳看得出來,大伯已愛上夢娘,不惜將她秘藏於滌園中,因為夢娘是那麼與眾不同,似清醒又似混沌,說她是女人,倒不如說她的神智回歸到最初、最純真的嬰孩狀態,像夢一般的不真實。
她不是瘋,而是癡了,癡迷在自己的夢裡,別人進不去,自己也出不來。梅皖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使她「識得」他,漸漸地,願意靠近他,倚賴他。這對梅皖山而言,已是最甜美的戀情了,讓他感覺到此生已無憾。
他十八歲成親,元配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三年不生育,一個接一個的侍妾是老婆主動為他討進門,他沒反對就是。只有夢娘,是他自己愛上的。
五十歲的老男人,同樣需要春天。
他愛得真、愛得癡、愛得小心翼翼,害怕驚醒她的夢。夢醒後她仍會記得他嗎?仍然需要他嗎?梅皖山不願冒險。
「大伯!」白月裳懇求的喊了一聲。
「不要喊醒她,我不准你試圖喚醒她的記憶!」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好吧?」
白月裳好驚異,又好無奈。大伯是豁出去了,愛得不顧一切,她深信誰若敢破壞眼前這幅美景,他將不藉以命相拚!
她有幾分後悔當初的好奇心,一腳踩進這灘流沙,又不禁被梅皖山的愛情所感動,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可以這樣愛一個女人。
「怎麼樣呢?」他再逼緊了一句。
「我答應您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梅皖山聞言,整個臉龐都罩在喜悅的光彩中,以一種溫柔的、癡迷的眼光凝看夢娘的睡臉。
白月裳知道自己已是多餘的,悄然退出滌園。
她的心仍跳得很快,一時無法從那兩人奇特的關係中恢復過來。梅皖山說她是一個有腦筋、有見地的不平凡女孩,跟家裡頭那些只會爭風吃醋的蠢女人不一樣,所以不介意被她發現秘密。她不是的!白月裳明白自己沒那麼了不起,如果今天金屋藏嬌的人是梅真,她還能這麼客觀、冷靜、瀟灑的退出嗎?恐怕做不到。到。
「大伯,您怎能怪姨娘們爭風吃醋呢?她們不過想多獲得一點您的垂愛啊!」白月裳想到自身的命運,不由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傷。
自古以來,大家族中的女人最是無辜,活得無可奈何。
梅真可懂得愛女人?像大伯全心全意愛著夢娘一樣的愛她,或愛蓉兒?
白月裳沉默著,垂下了頭。
「他不愛我,也不愛蓉兒。」她淒惻的正視這點。「假若他對我們有一點點愛,不,只要有一些喜歡,兩年前姨媽提出將婚事辦一辦時,他就不會反抗得那樣劇烈了。他曾說他早已有心儀的對象,只是對方還小,必須再等個兩三年,我看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倒有幾分像現在的大伯,那麼,是真有這個人,而非推托之辭了?!」
一陣莫名的酸楚在心底擴大,她閉上雙眸隱忍淚水。
在命運之前,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柔弱、無助,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任憑擺佈。
「可憐天下女兒身。」她的聲音微顫著。「整個梅園恍似一張蜘蛛網,任何一個女人被送進來,再也無法脫網而去。」
她不瀟灑,她一點也不瀟灑,她渴望愛人,也需要被愛,她平凡得跟其它女人沒兩樣。七歲喪母,八歲被帶進梅園,一縷情絲早已纏繞在梅真身上,她已無退路。
「為什麼心痛的總是女人?」她無聲的問,淚湧進了她的眼眶。男人討了個不中意的妻妾,可以再娶;色衰愛弛了,可以從年輕姑娘身上獲得新的愛戀;而女人,永遠在等待,等待丈夫的垂憐。
大家庭中複雜的男女關係使她的心智早熟,看待事情的眼光不再單純,會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分析。
佟秋蕙曾誇讚月裳:「極適合當家作主母,天生的奶奶命,過不了幾年,梅園裡裡外外就要全靠她主持張羅了。」
這種「好命」真值得羨慕嗎?她開始有幾分懷疑。
年輕少女容易觸景傷情,多愁善感,白月裳的個性總算比朱蓉鏡積極、明朗得多,不容易被命運擊倒,自怨白艾一會兒,憑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天真熱情,也曉得要站起來反擊過去。
「他不娶我便罷,一旦要了我,就不容他將我當骨董似的擺著好看!」她長長的吐出一口鬱悶之氣。「我不是姨媽和大奶奶,我也不是夢娘,我曉得我要什麼,我不等男人施捨,我會主動爭取我應得的。」
「梅真啊梅真,我和蓉兒等了你十年,你休想拋棄我們。」
她決定去找朱蓉鏡共商大計。雖說朱蓉鏡的性子與她不搭調,但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船沉了,誰都活不成,朱蓉鏡理該明白才是。
經過桃樹下,情零的殘英怵目驚心,泣血桃花爭了一春的艷色,眩惑了無數雙的瞳眸,最後,也只是化為一堆春泥。
白月裳不明白,不能常在,又何需存在?
「小姐!月兒小姐!」
她的侍女柔柔,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把她的神魂自愁緒里拉脫出來。
「你看你,滿頭大汗的,何事這麼急?」
「我不得不急啊,小姐!」柔柔說起話來嘰哩呱啦的,辜負了女主人為她取這麼柔的名字。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少爺他……他帶了一位好美、好美的姑娘回來!」
她瞪大眼:「你說什麼?」
「我說少爺帶了一位很美的姑娘回來。」
一陣耳鳴心驚使白月裳幾乎站不住腳,臉上的血色盡褪。最害怕的事情終於臨頭了,真的有那麼一個情敵,而他特地將她請回來。
「她……有多美?比蓉小姐如何?」一直以來,她自知容貌略遜朱蓉鏡一籌,一張大嘴使她常常對鏡苦惱,但在受歡迎的程度上,朱蓉鏡則輸她三分。
柔柔也代小姐不安。「那女孩美得讓人眼睛發亮,直勾勾的看著她,似乎永遠也看不夠。蓉小姐比不上,小姐你……」
「我更加沒得比了。」她唇邊湧上一抹苦笑。
柔柔忙安慰她:「你先別難過,小姐,二奶奶見過秦姑娘,她嘴上沒說,但我看得出來她不中意秦姑娘,不會要她作媳婦。」
「她姓秦?姨媽見過她了?」
「是,她姓秦名藥兒,她爹就是鼎鼎有名的秦神醫,跟她來的還有一位同她爹學醫的師兄,叫龍湖。我猜二奶奶不中意她,就是因為龍湖始終跟在她身邊。聽說他們時常結伴出遊,這不像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嘛!」
「姑娘家出門不便,師兄同行伴護有何不對?」
柔柔也不太懂,聳了聳肩。"反正二奶奶不中意她就對了。」
「可是,表哥很中意,對不對?」
「倒也說得是。我沒見過少爺對女孩子這麼呵護備至的樣子,不但安排她住最好的煙水樓,派了兩名婢女尊門服伺她,吃的、穿的、用的,全叫人挑最好的;表面上是他邀請龍公子過府作客,秦姑娘算是陪客,但是,他一回家即請出二奶奶會客,骨子裡賣什麼膏藥,大夥兒心裡已有幾分明白,我一看苗頭不對。就趕緊來告訴你。」
白月裳輕哼一聲,轉身便走。
「小姐,你上哪兒?」這時候千萬不能鬧啊!
「去找蓉兒。」
「你不去見少爺?」柔柔反而迷糊了。
「他人都帶來了,此時見他無益。」
「可是找容小姊又濟的了什麼事?」她無權也無勢,少爺一個月難得見她一面,說話一點份量也沒有!只是這種話ㄚ頭不能說。
「至少也該有人去告訴她,讓她有心理準備。」
暗香院裡只有明月曉楓慰寂寥,雞鳴狗犬之聲經年難得一聞,陪伴病榻床前的朱容鏡乍見她來,沒有驚喜,只有冷然與落寞。
「真是稀客,月小姐大駕光臨寒舍。」
白月裳教人一見面便潑冷水,臉上下不來。
「我來探望大奶奶。」她柔和的笑問:「大奶奶近日身子可好?」
朱淑瑤笑道:「好,好。謝謝你來看我。容兒,麻煩你去泡茶。」朱淑瑤暫且支開朱容鏡。她叫月裳坐在床邊,拉拉她的手歎喟道:「容兒的態度不好,你不要怪她,她是被我這場病給拖累了,唉!」
「大奶奶,你放心好了,將來我還要和她作好姊妹,我怎會多心?其實,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的心情,我和她,是兩人同命。」
「我早知道你是心胸寬大的好孩子,蓉兒真是幸運。」她寬懷一笑。「你特地找蓉兒,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白月裳被人瞧破心事,訕訕的。
「關於梅真?」
「是啊!」她也爽快,一古腦兒全告訴朱淑瑤。
「唉!」朱淑瑤清醒的眼神,有種被掏盡的空洞。「屋漏偏逢連夜雨,蓉兒,蓉兒她的未來會怎麼樣呢?」
「大奶奶,您別苦惱,事情並未成定局。」
「孩子,問題不在於秦姑娘,而在於梅真。蓉兒她心高氣傲,不肯賣笑臉討好人,要她主動去親近梅真,便像要她的命似的!這梅真若肯把一半目光投在蓉兒身上,我死也瞑目,奈何,他從小被女人團團包圍,視為理所當然,他不會珍惜女人,甚至有點討厭女人。現在,他終於找到他中意的姑娘,他還會看上蓉兒,珍惜蓉兒嗎?」
「是的,我何嘗不憂心?」
「月兒,」朱淑瑤的臉轉向了白月裳這邊。「你堅強、明朗,懂得為自己打算,至少二奶奶她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吃虧。」她慢吞吞的說:「月兒,你肯不肯幫我做一件事?」
「大奶奶,你說,只要我做得到。」
「見到大老爺,請他來一趟,務必來一趟。」
白月裳緊張了一下。「大伯出遠門啦!」
朱淑瑤輕笑,也不知是情或不信。「他會回來的,不是嗎?」
「您請大伯來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為了蓉兒。」她的聲音那麼地慈祥溫柔,使月裳有些嫉妒朱蓉鏡。「我不能教蓉兒為梅真耗盡青春,今年再不出嫁就遲了。既然梅真另有所愛,我想請大老爺為蓉兒另尋一門親事,把她嫁出去……」
「眶啷」連聲脆響,朱淑瑤、白月裳同時回轉頭。荼盤、杯碟散碎一地,朱蓉鏡面如死灰的立於門旁,身子如風吹落葉地抖顫著。
「蓉兒!」
她試著走,一雙腿卻軟綿綿地跪下去,「姑媽,」她的聲音細柔而無力:「您不要我了,要將我打發出去……」
「不是的,蓉兒。」
「我知道我很沒用,」她自語似的說:「我嘴不甜,我不能幹,人人都誇月兒好,沒人說我伶俐,因為我笨,什麼都做不好……」兩行清淚緩緩滑下,顯得那樣孤獨無助。「表哥不中意我,怎麼連您也不要我了?」
她跪坐在那兒,面色蠟白,低語哀訴,白月裳的心中掠過一種奇異莫名的憐恤之情,這一刻她對朱蓉鏡的瞭解比過去十年都多,她的孤獨、她的脆弱、她的倉皇,竟使白月裳情不自禁的湧生一股強烈的想要安慰她、保護她的慾望。
她不由自主的上前擁住她的姊妹,她感覺得到,蓉兒和她一樣在愛著梅真,愛得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