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抬頭掃了她一眼,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接著練字。
搖了搖頭,銀心的眉皺得更緊,「唉——」
「銀心,』祝英台笑著放下毫筆,「如果歎氣會折壽的話,你這會兒怕是也快人土了。這一早上,就見你又是搖頭,又是歎氣的……」
「小姐,』銀心聽了也是一笑,隨著正色道:「你不覺得這幾天有些怪怪的嗎?」
「怪?」祝英台柳眉一挑,略感詫異,「哪裡怪?」
「這幾天老爺、夫人都是一臉喜氣洋洋的,
前些日子我還隱約聽見二夫人房裡的玉環說,有一個什麼王媒婆的來過,老爺當時不在,可是二夫人對她卻是熱情得不得了……」
祝英台「霍」的一下站了起來,「你說得可是真的?
「嗯,當然是真的,」銀心肯定地點頭,「是玉環親口跟我說的,錯不了的。」
祝英台正欲開口再問什麼,卻見一個小丫鬟走了進來,福了一福道:「小姐,老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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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公遠特意起了個大早,一見東方發白,就督促下人們收拾房屋,揩抹器具。
「老爺——」騰氏笑著走進正廳,「妾身給老爺道喜了。」
祝公遠點點頭,慢慢地捋著鬍鬚,也是一臉的喜氣。見下人們收拾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問道:「小姐呢?怎麼還沒來?」
正說著,就見祝英台走了進來,盈盈一拜,「爹爹,二娘。」
騰氏難得地和顏悅色,對著祝英台一笑,「姑娘大喜……」
祝英台緩緩掃了一眼廳內,中間擺著一張長案,上面供著祖先的牌位,案上另放著一些祭品。回眸定定地看著騰氏,祝英台臉上淡淡的沒有任何的表情,「今日祭祖,英台何喜之有?」
騰氏垂眼一笑,隨即回首看著祝公遠,「老爺,還是您來講吧。」
「也好!還是我來講吧。這祭祖和你有喜可賀,是一件事!前幾日太守府來人為馬太守之子文才做媒,為父已經應允了這門婚事。八字已找人批過了,也是極好的。今天,是馬家過聘禮,所以特意打掃房屋,開了祖先神堂,等一會兒聘禮到了,馬上祭祖。我要告訴祖先,也告訴你娘,你如今已快是馬家的人了。太守位高權重,
算來還是我們高攀了……,,
馬文才?!就是那日在靜蓮寺意圖輕薄的男??!祝英台心裡一沉,雙眸漸漸地深邃,問或射出清冷的目光。半晌,她抿緊雙唇恨恨地說了一句:「我不嫁他!」
祝公遠一怔,「你說什麼?』』
「我不嫁他!」祝英台抬眸,眼底是不容錯辨的堅定,「我決不嫁他!』』
「你——你胡鬧廠祝公遠大怒,「嫁與不嫁,豈能由你說得算!」
「老爺莫氣,」騰氏忙撫了撫祝公遠的心口,又扶著他坐到墩子上,「莫氣莫氣……,,
「姑娘,雖說我不是仍;的親娘,可這些年來我也是把你當成親生女兒在看。我那可憐的姐姐臨終時,把你托付給我,」騰氏說著,假意擦了擦眼淚,「要我一定要給你找個好夫家。這太守的公子論家世論人品在這方圓百里可都是……
「我不嫁!」祝英台冷笑著看她,轉頭又看看祝公遠,「爹爹,既然事已至此,女兒直說好了。女兒錢塘求學,草亭巧遇梁山伯,結為異姓兄弟。他不但文質彬彬,還是個至誠君子。分別之時,女兒親口許婚九妹,願結絲羅之好。」
祝公遠聽了,幾乎要跳起來,「你!傷風敗,俗,有辱家門!」
「喲——,』騰氏輕蔑地撇嘴,滿臉的不屑,「這哪像是未出閣的姑娘家該講的話?老爺,當時我就說不該讓她出門求什麼學,這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
「老爺,』』祝祥提著衣擺一路小跑,急匆匆地進來,『『太守府的人已經到了村口了,這說話兒就要進府了!您看——」
「知道了。」祝公遠點頭,整了整衣冠,又指著祝英台道:「你——你給我回房去!沒有我的吩咐,不准出來!來人呀,送小姐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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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手串、大紅寶石、白玉觀音、漢玉羅漢、白玉如意、金鑲玉簪、疊珠嵌寶金器……太守府極盡鋪張之能事,綾羅綢緞、古玩玉器裝丁整整幾大箱子,招搖過市,浩浩蕩蕩地抬入祝府。
太守府送聘禮的場面,幾天以後仍然是茶樓酒肆裡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嘖嘖……那場面,那叫氣派!」小小的郊外酒肆,一個衣著略有些破舊的秀才邊說邊向對面的灰衣男子比劃,「足足幾大箱呀……」
「那是呀,」灰衣男子啜了口酒,贊同地點頭,「太守府辦喜事,那還能寒酸得了?」
「我要是能有那麼多的銀子,我還考什麼功名?我也去娶上個漂亮老婆……」
「漂亮是漂亮,不過嘛……」灰衣男子意味深長地一笑,指了指手心,「可惜了,竟是這
個!」
「老三,你可千萬別亂說話!」秀長緊張地四處看了一眼,「這要是被太守府的人聽到了,可不得了的。」
「你怕什麼?這附近方圓百里,誰不知道祝家小姐雖然貌若天仙,卻是個斷掌美人!」『
被稱做老三的灰衣男子話音方落,鄰座的一個少年書生「啪」的一聲,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老三不在意地掃了一眼,繼續往下講:「我還聽說呀,那祝家小姐在外面已經有了意中人了,太守府下聘那天,硬是不同意呢……」
「噓——」秀才忙伸手摀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講下去。在這會稽郡,太守就是皇帝,得罪了太守,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呀。
『『唉,你怕什麼?!」老三顯然已是有了幾分醉意,「我崔老三幾時怕過誰來著?」
「你說得可是真的?!」鄰座的書生突然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看著崔老三。昏暗的酒肆裡,書生背對著光站著,所以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眼中卻閃著一種奇異的亮光,眼底亦隱隱浮現出一抹希冀之色,「這位兄台剛才說得可是真的?」崔老三打了個酒嗝,拍了拍書生的肩,「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見書生點頭,崔老三得意地笑了笑,「這就難怪你不知道了,你隨便打聽一下,這附近的人誰不曉得我崔老三從不說假話?!告訴你吧,我一個兄弟就在祝家做事,是他親口和我講的——那祝家小姐在外面有了漢子,所以不肯嫁給太守的兒子!」
「多謝兄台指點,」書生長揖到底,隨即呼喚一旁的書僮,「四九,快,我們回去。」
看著書生匆匆離去的背影,崔老三不禁啞然失笑,「噯,你說他急什麼?好像他是那漢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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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肯嫁!英台她不肯嫁給太守之子!梁山伯反覆在心裡想著剛剛聽來的消息,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那日從祝家出來後,他失望之餘本想馬上回家,卻不料怒急攻心,病倒客棧。今日見病已好了些,準備起程回家,不料走到郊外酒肆歇腳時卻聽到這樣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是他誤會她了!他又誤會她了,真是該死。他早該知道英台絕不是那種嫌貧愛富之人的,他的英台……興沖沖地趕回祝家,怎料卻仍是一盆冷水迎頭擊下——
「你就是梁山伯?」祝公遠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梁山伯。一個窮書生而已,這種人怎能和太守的公子相比?祝公遠在心底暗自搖頭,雖說長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男人靠的不是那張臉,而是要用功名來說話的。
「是,我就是梁山伯。」梁山伯點頭稱是,施了一禮。祝公遠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梁山伯卻分明感覺到了他眼中有著與那日衣著華麗的婦人相同的傲慢與輕視。
「梁相公的來意,我已知道,我們就開門見山吧,」祝公遠也無意隱瞞,「想必你也知道了太守府下聘的事。太守府已經選好了黃道吉日,小女不久就要過門了。」
「可是我與英台早已訂了終身——」
「胡說八道!」祝公遠拍案大怒,「你也是讀書之人,難道不知道婚姻大事是有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嗎?」
「我們……」
「好了,不要再說了,」祝公遠揚聲,「來人,拿幾兩碎銀子給他做盤纏。送客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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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再度緩緩地在面前合閉,梁山伯下意識地
用手去推,似是要阻止:什麼,卻是徒勞無功。兩門合併時發出的碰撞聲,好似撞在他的心上一般。定定凝著那扇黑漆的大門,梁山伯摸了摸懷中的玉蝴蝶——他與她怕是當真是無緣了!
『『相公,』四九拉了拉梁山伯的衣袖,「走吧……祝相公,哦,祝小姐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我們高攀不上的,唉!」
梁山伯毫無意識地點頭,「好,走,我們走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梁山伯卻已感覺到了視線的模糊。是他太忠厚也太無用了,如若他能早點明白祝英台的心意,早點前來求親,是否他們還會有一線希望?黯然地搖頭,他知道——還是才;會有的。東晉例來門第森嚴,各階層之間絕不通婚,他一個窮書生又怎能妄想娶到名門之女。踉蹌著前行,梁山伯只覺心如刀割。「梁相公……梁相公……』』是有人在呼喚他嗎?那聲音竟然是有幾分熟悉的。苦笑著搖頭,繼續無意識地前行,那一定是他的幻覺……此時此地又怎會有人呼喚他?
「梁相公!」銀心躲在角落裡,想叫又不敢大聲叫,生怕被別人看到,「梁相公!四九哥!」
四九聞聲望去,驚喜,「銀心!相公,相公你看,是銀心!」
銀心穿丁件紫綾子裌襖,橫腰束了一根青綾帶,頭梳雙髻。見—見梁山伯,笑意盈盈地上前一步,斂襟福丁福,「梁相公,好久不見了。」
梁山伯怔怔地看她。見她的打扮竟是個上等丫鬟,雖已知道祝家主僕邢是女子,但卻沒有想到再見時會是女裝相見。愣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銀心,真的是銀心!你……」
「梁相公,莫要說那麼多?,快隨我來……」說著便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見梁山伯沒有跟上來,不由得焦急,「唉呀,不要發愣了,快隨我回來,小姐在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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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氣較暖,祝英台僅著了件乳白色繪蝶紋的綢緞絲袍,領口的邊緣繡著芙蓉圖案的錦紋;頭髮則挽成三轉小盤髻,俏皮卻又不失端莊地傾向一側,上面插著一支鏤空雕花水晶釧,髻下飾有兩朵小小粉色薔薇,鬢邊兩縷散發似是不經意地垂下,薄如蟬翼,掩在她的雙耳兩側。一身的素白淡雅,亭亭玉立。
梁山伯屏息地凝視著祝英台,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著女裝的樣子,竟是這般飄逸絕塵、淡雅怡人。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猶蠐,齒如執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梁山伯此時總算可以想像《詩經》中所描寫的是一位如何娉婷出塵、艷冠古今的楚楚佳人了。
「梁兄……」祝英台輕移蓮步,略有些激動。而那與水晶釧相配襯的水晶耳墜純淨如露水,亦不甘寂寞地點點閃爍於她的行動間。
銀心見狀,伶俐地對祝英台微微一福,「小姐,我先下樓去了。」說著,向梁山伯輕點了點頭,下樓望風去了。
「梁兄,你來遲丁……」祝英台咬唇,黛眉緊蹙,淒楚之色盡現眉間。
梁山伯無言以對,只靜靜地看她。肌膚賽雪、眉目如畫……她美得令人屏息、教人失魂。為什麼他以前竟從未發現她身上有如此攝人心魄的柔美?淚光粼粼的美目惹得人心疼,天下男子見了這般楚楚容顏誰不憐愛?誰不想竭盡心力博得她一笑?然而,他卻來遲了……伸手人懷中,摸索著拿出那隻玉蝴蝶,他不捨卻也不可奈何。「英台,這隻玉蝴蝶……」
祝英台驚詫視他,「怎麼竟會在你手中?那日明明是遍尋不到的呀!」
苦笑著搖頭,梁山伯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如何到他手中的已經不再重要了……人都已經歸了馬家,玉蝴蝶還要它何用?
一時無言。兩廂沉默。
過了半響,祝英台強顏歡笑,「梁兄,可還記得那年九九重陽之事?」梁山伯尷尬地看她,「那時,愚兄的確不知你是女兒家,所以才會……」
「我又沒有怪你,」祝英台雙頰微紅,眼波漾人他眸心,「英台也知梁兄是好意,所以自那之後——」
講到這裡,似是想到了什麼,祝英台忽地面容慘淡,幽涼一笑,「梁兄,小妹彈琴給你聽可好?」
說完也不等梁山伯回話.便自顧地坐到琴邊,纖手一挑,清音流瀉。
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那是先代琴師譜寫的曲子,名為《留別》。
他雖不是很懂琴,但也聽得出琴中的哀怨之意。失魂地坐在墩子上,梁山伯淒然地望著她撫琴的背影。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來歲之時,她早已嫁做他人之婦了……
忽地低丁頭,彎著腰,用袖子掩著將身上一條白羅手絹取出,兩手捂口咳嗽不住。
咳了一陣,把手絹打了看了一眼,神色微變卻不做聲。祝英台走來將手絹搶丁過去,只見一團鮮血,不由驚呼:「梁兄,你……你吐血了?!」
梁山伯有氣無力地道:「不要緊,只是心頭煩悶,一時咳嗽失紅,過一會兒就好了。』』
祝英台方啟口還要再說,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緊接著銀心神色慌亂地跑了上來,「小姐,不好了!老爺不曉得怎麼知道了梁相公
在這裡,帶了家丁來拿人了
祝英台臉色大變,「壞了!怎麼會被爹爹知道了?」
正說著,卻見祝公遠已快步上樓,見梁山伯果然在這裡,不由大怒,「好你個梁山伯,膽敢私闖繡樓!來人呀,拉他去見官!」,
「爹爹,」祝英台擋在前面,叱退一哄而上的家丁,「他沒有私闖,是我請他來的。」
「賤人!」祝公遠一掌揮去,祝英台被打得跌向一旁,「不知廉恥!」
「英台——」梁山伯欲伸手去扶,卻被祝家的家丁綁住,拖下樓去。
「老爺,」騰氏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千萬不能見官,家醜不可外揚啊!」
「打!給我打!往死裡打!」祝公遠氣得大吼,婚期已然快臨近丁,卻突然出了這種狀況,他怎能不氣。若是被太守府知道了,可如何是
好?騰氏說得對,不能見官,否則家醜一旦外揚,他祝家的臉面何存?
祝家的家丁早已擼臂挽袖,聽見老爺一聲令下,一擁而上,毫不留情。梁山伯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幾時見過這種場面?開始時還試圖躲閃,與他們講道理。但「秀才遇見兵,有理也說不清」,不多時就聽到哀號聲起。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祝英台鬢髮凌亂地跑下繡樓,不管不顧地撲在梁山伯身上,任那些拳腳無情地落在她身上,「不要打了!」
家丁見了,倒也不敢再繼續,全都回頭望著祝公遠。
「拉開她……給我拉開她!」祝公遠頓覺顏面掃地,「繼續打!不許停!」
「爹爹,」祝英台臉頰紅腫,爬到祝公遠的腳邊,哭求,「求求你了,不要再打了,他還在病中啊……」
祝公遠卻並不理睬她,拂袖而去,
一隻繡鞋緩緩地出現祝英台的眼前,騰氏高高在上地看著她。
這麼多年了,她第—次有機會這樣看這個素來清高的繼女。原來大家閨秀也不過如此,即使高貴如祝英台者還不是一樣在家裡偷會野男人?騰氏冷笑,嘴角閃過一絲報復的快意,「都是因為為你不祥,所以才會這樣……」
祝英台一震,抬眸看她。聽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梁山伯身上,沒有入注意她們。
要他們停手,只有一個辦法,」騰氏輕拂了一下衣袖,眼底有著莫名的恨意,但預期卻是雲淡風清,「只要你同意馬家的婚事,我可以馬上讓他們住手。」
哀號聲不知何時已變弱,看著奄奄一的糧山伯,祝英台知道她已別無選擇。
絕望地閉上雙眼,一絲酸楚之意逐漸蔓延至
鼻端,「好!我嫁!」
騰氏說得對,是她不祥,所以不會給梁山伯帶來這場無妄之災。祝英檯面白如紙,身軀抖如風中之燭。是她不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