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斯與樊於期隨侍下,嬴政軍伍浩浩蕩蕩啟程前往建構中的新宮殿「阿房宮」巡視。
嬴政矯健的躍上馬車,教化蝶看得鼓掌叫好:
「好棒,動作真漂亮。」
嬴政冷瞪化蝶一眼,簡短的命令:
「上來!」
「我?」化蝶指住自己的鼻尖,一臉錯愕。
「上來!」嬴政聲音更為沉冷。這丫頭不願和他共車?
化蝶為難的瞅著嬴政解釋:
「我不是想抗令,而是……我不會像你那樣漂亮的躍上馬車……」
一旁的李斯險些當眾笑場,體貼的上前協助化蝶。嬴政卻搶先一步拉了化蝶一把,一氣呵成地將她扯進馬車內。
化蝶還沒坐穩,馬車已顛顛簸簸的上路,害化蝶左跌一下、右晃一著,最後一股腦兒地摔進嬴政懷裡。
「呼!好險,幸好你接住我,不然我可能已摔得鼻青眼腫。」化蝶拍拍胸口,直呼幸哉。
定睛眺望馬車外的景致,化蝶不禁低呼:
「那遠遠的、綠綠的、一疊一疊的就是畫卷裡的山峰嗎?山下那閃閃發亮的不就是涓涓流水了?」以往只在畫卷裡見過的青山綠水,如今全都生動自然地映入眼簾,不再是沒有生命的紙卷。化蝶看得如癡如醉,完全未覺自己是俯趴在嬴政的懷抱中。
嬴政未發一言,納悶的分析自己為何如此縱容這個不知分寸的丫頭,既未動怒也未加提防,反而有點樂在其中?
「想玩水嗎?」嬴政態度不明的問。
「耶?」
「就是到那條閃閃發亮的河裡戲水,還可以抓魚烤來吃。」
「要!我要去,我們快去!」化蝶光是聽就興致高昂,一副小女兒般的嬌態在嬴政臂彎中騷動。
嬴政當真知會騎馬隨侍於側的李斯照辦。
到了河邊,化蝶立即被波光粼粼、水聲琤琮的溪流吸引,不待馬車停穩就急著往地上跳,幸好嬴政眼明手快地抓住她才不至於滾落馬車。
「我們不是要到河裡抓魚嗎?」一下馬車,化蝶小手便扯著嬴政胸前的衣襟,像個要糖吃的小孩。
「抓魚?」前來請命的樊於期正好聽見,古道熱腸的說:「原來王想吃魚。好,包在屬下身上,屬下這就去──噢∼∼」
樊於期話未竟就給李斯狠狠踩了一腳。方要抗議,李斯又用手肘猛力撞了他腹部一記,害他一陣悶咳。
李斯趁隙對嬴政笑道:
「王,您這陣子一直忙於國事,較少鍛煉拳腳功夫,不如親自下河捕魚,趁機練練拳腳。」
化蝶聞言,不禁沮喪的大歎:
「原來抓魚得會武功,那我不就不能抓魚了?」
嬴政以輕咳掩飾呼之欲出的笑意,李斯則強忍大笑的衝動安慰化蝶:
「公主不必洩氣,你可以幫忙趕魚。」
「真的嗎?那我還是可以抓魚了。」化蝶重展笑顏。
「過來!」嬴政強勢地將化蝶攬腰抱著,大咧咧地涉水入溪。
「我去幫王。」樊於期很忠心的跟著要下水。
李斯硬是攔住他道:
「抓魚的事不勞樊將軍費心,還是請樊將軍張羅生火烹烤的事吧!」
樊於期不是傻瓜,經過李斯三番兩次的阻撓,也悟透其中奧妙,很識趣的合作無間:
「李大人說的是,樊某這就去辦。」
打發了樊於期,李斯全副心神都聚向溪裡的嬴政和化蝶。
但見化蝶一下河就忙著戲水,早忘了抓魚那回事。嬴政也無意催促她,在水一方靜靜欣賞化蝶那天真無邪的一顰一笑。
忽地,一尾魚游過化蝶腳邊,化蝶才赫然想起正事,連忙旋身吆喝嬴政:
「王,你別只顧著戲水,咱們得快抓魚。」
嬴政未多做辯解,合作照辦,俯身開始幹活。
不一會兒功夫,嬴政便身手利落的一連捕獲十條魚,化蝶佩服得讚不絕口。
嬴政充耳不聞地抬眼道:
「幫忙趕魚。」
「噢!」化蝶靈機一閃,暗自竊喜:這是她立功的大好機會,她得善加把握才是。
有了這層念頭,化蝶變得十分積極,使出渾身解術地幫忙趕魚。
可惜事與願違,自從她加入幫忙趕魚之後,嬴政便未再捕獲一條魚。
在岸邊靜觀的嫣翠,替直幫倒忙的主子焦急不已,按捺不住地拉開嗓門聲援:
「公主,趕魚是要把魚趕到王身邊,而不是把魚趕跑。」
化蝶無奈的回道:
「我知道,可是這些魚兒好調皮,我要牠們往那邊游,牠們偏是不聽話硬要溜走,我也沒辦法呀!」
「那是因為妳趕的方法不對……」嫣翠當下傳授化蝶趕魚訣竅,希望讓化蝶玩得更盡興。
哪知化蝶就是不受教,旋身之際還不小心滑了一跤。
「公主──」
嫣翠驚叫,想衝進溪裡救主子,李斯阻止她,自己上前救人。
不過嬴政動作更快,轉眼已將化蝶自水中拉起。隨後趕至的李斯見化蝶沒事,不禁促狹地道:
「公主好神勇,居然以『坐功』抓到一尾魚。」
「耶!?」化蝶定睛一看,腳邊有尾被她跌跤時坐斃斷氣的魚。
化蝶彎下腰掬起那尾魚,雀躍萬分的嚷嚷:
「我抓到一尾魚了。」很好,立了一功。
李斯忍不住又調侃她:
「不,公主是『坐到』一尾魚。」
嬴政聞言終於憋不住大笑。
化蝶沒有意會李斯的捉弄,以為李斯是在肯定她的建樹,十分開心的大聲詢問嬴政:
「王,你說我算不算立了一功?」
嬴政笑得更不可收拾,李斯也跟著大笑。化蝶以為他們是默認了她的建樹也跟著笑不可抑。
岸邊的嫣翠不知該不該告訴化蝶笑聲的真相,不過眼見化蝶那麼快樂,嫣翠甚是欣慰。
在忘塵別苑十七個年頭,她從未見過化蝶如此開懷地笑過哪!
***
鳳凰花盛開,蟬聲喧天的午後,燠熱難耐,即使在走動的馬車中,不時拂過微風,依然舒解不了多少暑氣。
化蝶卻處之泰然,一路閒適安詳地酣睡,一點都不受路途顛簸和燠熱暑氣所擾。
嬴政不可思議地凝睇沉睡中的化蝶,暗自佩服她能睡得那般適然。
隨著馬車晃晃搖搖,化蝶愈來愈接近並坐的嬴政,歪斜的頭漸漸進佔嬴政的肩膀,終至枕在嬴政肩上甜睡。
嬴政冰眸寒氣淡祛幾分,愛憐的輕撫枕在肩上的嫩頰,心中有股不曾萌生的滿足感覺。
馬車外,烈日依舊,嬴政一行人終於抵達避暑別殿「涼夏宮」。這涼夏宮距離修建中的阿房宮僅一里之遙,所以嬴政每每前來巡視阿房宮工事,便會落腳於涼夏宮。
李斯來到馬車門外,方要出聲,嬴政便示意他閉嘴。
馬車依照嬴政的命令直驅涼夏宮內。
待馬車停妥,嬴政不許旁人驚醒化蝶,親自抱著化蝶入殿。安置好化蝶,嬴政無聲無息地在她頰上烙了一吻才退出房門,召李斯前往御書房商討正事。
***
化蝶意識朦朧中,隱隱約約聽聞嫣翠的頻頻呼喚。
「公主,公主,妳快醒醒,晚膳時間到了。」
「耶──!?我得去侍候王才行,嫣翠快幫我。」話落,化蝶已踉踉蹌蹌的移近鏡台前就坐。
相較於化蝶的慌忙,嫣翠神情閒適多了,慢聲細氣的對化蝶道:
「不急,先讓嫣翠幫公主換件衣裳。」
「不必了,隨便梳理一番即可,我不想讓王以為我故意怠忽差事。」化蝶十分珍惜現下的生活,所以急欲立功。
嫣翠拉起化蝶的手引她到桌案邊,笑意滿盈的執起案上的新衣說:
「我的好公主,妳別緊張。是王命令我替公主換上這襲衣裳,好生打扮後再到清蓮殿覲見。」
化蝶聞言才稍事安心,轉眼,她也給輕柔的霓裳吸引住了。
「這衣裳好特別,輕飄飄的、質地又細柔,相當漂亮!」
「那就快換上吧!」嫣翠一臉躍躍欲試。她有絕對的自信,她的公主穿上這襲華裳,鐵定天仙化人、顛倒眾生。
「嗯。」化蝶著實喜歡,很溫馴的讓嫣翠大展身手替她妝扮。
***
嬴政端坐清蓮殿上位,眼睛睇著滿桌珍饈美饌,心魂卻早已不在焉。
他滿腦子都是化蝶穿上那襲霓裳羽衣的模樣。
那襲霓裳羽衣是去年齊王特地托使臣獻給他的稀世珍寶。傳說是仿照下凡仙女所著的仙衣而制,手工極為精細,那絲絹更是罕見的極品。
就在嬴政出神當兒,化蝶蓮步輕移的來到清蓮殿,她一現身立即艷驚四座。
「王,化蝶來服侍您了。」化蝶巧笑。
嬴政聞聲回神,旋即被天仙般的化蝶奪去心魂。
化蝶身上除了那襲霓裳羽衣,沒有太多裝飾,卻反而將她那出塵氣質襯托得淋漓盡致。她花般的嬌顏也沒有過多妝彩,只是薄施水粉,卻掩不去傾國絕色。
在嬴政眼中,化蝶幾乎是天上仙女的化身,出塵絕俗中透著一股無邪的純真,深深觸動他從未撥彈過的心弦。
「王?」化蝶再一次輕喚。
嬴政及時回神,斂起失控的情感,冷淡命令:
「坐下。」當然是他身旁的位子。
「好。」化蝶順從的就坐,完全沒注意到樊於期驚詫的神情。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全天下第一個被允許坐在嬴政身旁、如此貼近秦王的人。
待化蝶坐定,李斯便依計傳喚舞孃入殿獻舞。
在絲竹繚繞中,舞孃們個個大展身手的婆娑起舞,曼妙動人。
化蝶看得如癡如醉,神情十分激奮,不知不覺淌落了兩行清淚。
嬴政一下子便注意到化蝶的淚,猛地把她摟進懷中,蠻橫但不失溫柔的揩去她的淚水。
化蝶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加以解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破壞王的興致,我是因為生平第一次看到獻舞太過激動了才……以前我只能聽嫣翠說,連做夢也不敢奢想有一天能親眼目睹,所以……」話未竟,淚水便又泉湧。
化蝶想止住淚卻無能為力,嬴政未再替她揩淚,轉而淡漠地下令:
「本王命令妳學會跳舞,日後隨時獻舞愉悅本王。」
「我……我可以學舞?」化蝶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
「是本王命令妳非學不可!」嬴政沉聲強調。
以為這麼一來能讓化蝶破涕為笑,哪知化蝶卻哭得更凶。且又是毫不掩飾的嚎啕大哭,哭得一張臉皺巴巴、紅撲撲。
嬴政索性拿她的哭臉當下飯小菜,邊欣賞邊進膳,果然胃口奇佳,心情暢快。反而是舞孃們的奮力翩舞完全被他拋諸腦後。
睇著化蝶千變萬化的哭臉,再瞧瞧案上佳餚,嬴政靜忖片晌,夾了一塊鹽燒魚片送至化蝶嘴邊,好奇的等著化蝶反應。
只見化蝶邊哭邊張嘴吃了那魚片,然後邊哭邊咀嚼、又邊哭邊嚥下。嬴政靜默片晌,又夾了片煙醺雞肉送至化蝶嘴邊,化蝶又如法炮製地吃掉。
嬴政三度餵食,化蝶三度受食,反覆不息。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默契十足。
下頭的十來位臣下舞孃卻看得目瞪口呆──
素以恐怖冷血聞名的秦國暴君居然會親自餵食一名微不足道的侍女!?莫非這是天地異變的前兆!?
只有角落的嫣翠感動莫名。或許嬴政如傳聞般殘酷冷血,但他卻比邑王待她的公主好上千萬倍哪!
***
結束鎮日於阿房宮的巡視,嬴政在李斯、樊於期隨行下,載著夕陽餘暉返回涼夏宮。
穿梭於園中曲廊時,忽聞化蝶嬌柔的嬉笑聲和旋律悠揚的樂音,嬴政因而改變行進方向,尋聲而去。
幾經轉折,嬴政在曲廊盡頭的湖畔水榭尋得了化蝶的娉婷倩影。她正在琴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嬴政不禁駐足眺望。
婆娑旋舞間,飛來三兩隻蝴蝶伴著化蝶共舞,讓化蝶看起來像個舞蝶仙子,迷惑了嬴政冷酷的眼,也迷惑了他冰封的心。
一旁的李斯腦海掠過一絲靈光,熱絡的上稟:
「王,屬下聽聞春秋時期,吳王夫差曾為寵妃西施在宮殿裡建了一座『響屧廊』──」
「響屧廊?」
「傳聞那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迴廊,每每吳王寵妃西施穿著鐫空的舞屧踩在那迴廊上起舞,那迴廊便會揚起叮叮咚咚的樂音,十分神奇有趣,總是逗得西施笑聲不絕於耳──」
「說下去!」嬴政命令道。
李斯當真滔滔不絕:
「屬下以為,王不妨也在阿房宮增建一座響屧廊,日後可召舞孃於廊上起舞娛悅龍心。若王首肯,屬下明早就傳喚設計師傅們前來覲見大王,共商增建事宜。」
「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嬴政當下做了決斷。
此刻,他眼前已浮現化蝶在阿房宮內的響屧廊上翩舞嬉笑的嬌俏模樣,唇邊不覺勾勒起一弧連他自己都未覺察的深刻笑意。
***
在涼夏宮的日子閒適又快意,化蝶因嬴政的「命令」,不但學會了跳舞,也學會了彈琴;更在李斯的巧妙安排下,陪伴嬴政游盡阿房宮與涼夏宮一帶的山光水色。
轉眼夏季已盡,時序進入初秋,涼夏宮名符其實地沾染上微涼秋意。
「公主,妳小心端哪,別給燙著了。」嫣翠盛了碗紅棗桂圓粥讓化蝶端去侍候嬴政。
「我知道,妳別老是瞎操心。」化蝶已不像初學時那般笨手笨腳,行進間偶爾還會輕哼小曲兒。
方要踏入御書房,忽聞裡頭傳出的不尋常對話,化蝶不覺駐足聆聽。說話的是李斯,音調聽來十分嚴肅──
「王,您打算怎麼著?」
「不必理會,本王自有盤算。」嬴政話聲比平日更形冷峻。
「可是太后信上所言也不無道理,以現下情勢,娶齊國公主為妾室,確實有助於王加速取得天下──」
「放肆!」嬴政怒喝。
李斯退而求其次的加以勸說:
「王可以不必理會齊國婚盟的請求,但太后信上所提的另一件關於與皇后間的房事,倒是不能不正視。而且王此趟出巡已逾三月,也是回宮的時候了。畢竟皇后的例行房事也是必要的,請王三思。」
嬴政靜默半晌,做出了決斷:
「傳令下去,明早整軍回宮。」
門外的化蝶聽聞嬴政與皇后的房事一事,整個人瞬間虛脫,心口像給什麼壓著,鬱悶得幾乎窒息。
怎麼了?
她是怎麼了?
嬴政早有皇后是天下人皆知的事,他和他的皇后之間會有房事更是天經地義,她幹嘛感到驚訝?何況她不過是個投降之國的公主、卑微的貼身侍女,和嬴政非親非故,憑什麼感到驚訝?
偏偏一想到嬴政將皇后抱在臂彎中寵愛的畫面,化蝶的心便不能自已的揪結成一團,不時湧出令她暈眩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