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我沉舟,淚匯浮光。
東風消魂,西雨斷腸,
古今相思,盡付神傷。
紅男綠女,天各一方,
寒意干重,倆望茫茫。
涉水而守,力開玄荒,
卻忘歸路,願可得償?
死寂的房門外一傳來輕微動靜,呆坐榻邊的月向晚便一震,站了起來,抖落一地冷水。
「濕衣都沒換,你還想上哪兒去?」屠征反手一推,以背將門壓合。
「舒兒呢,你把她帶到哪裡去了?」她想攜女離去,但還未到苑門口就被上苦、明香「請」了回來。經歷屠征的慍怒之後,戈舒被帶開,她更是被守衛得寸步難行,偌大的房成了她真真正正的牢籠。
「你還擔心她?」他嗤笑的模樣如同七年前。
她移開了目光,掩去了臉上的焦慮。
「她在我娘那裡,一根頭髮也沒有少。愛屋及烏,我怎麼捨得傷她半分?」他跨到櫃前取來乾淨的衣衫,「來,先把衣服換下,你若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那笑容令她身上劃過一道非寒冷所致的戰慄,抗拒的手不由自主一揮,衣衫散落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地踩過:「婢女束手無措,看來真不是她們的不對。你不肯換,原來是想等我來動手。」
身後是床,等她意識到所處境地時,「刷」的一聲,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她急忙往旁偏去,雙手想拉合零落的衣衫,但根本對露出的兜衣徒勞無功,湖綠脂白,柔嫩清新之中更添嬌媚惑人。
她看到他眼中的邪氣與熾熱,明白了他的情慾。抗拒的意圖敵不過他鐵臂的重重一勾,山似的沉重身形籠罩了下來,駭人的陰影將她完全困壓在床榻上。
「我幫你換。」他修長的指緩慢地挑弄她身上殘餘的布料,鎮靜地一點一點清除障礙。
「你要強迫我?」
他將指節抵在她的唇上摩挲著,動作是那麼溫柔:「是你強迫我。」
她微微顫抖:「你這樣與七年前的禽獸何異?」
「原來我屠征在你眼中一直是『禽獸』。」他微微一笑,「禽獸要強迫女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是不是強迫,也得等親身驗證之後才見分曉,以往你與禽獸交歡不也樂在其中?」
「那是因為我是個舉世無雙的傻瓜、淫婦。」
「淫婦配禽獸不剛剛好?」
話音未落——「啪」!他的臉上多了五指紅痕。
他摸摸臉,笑了笑,翻身以一掌捉著她兩手往上扯,用從她身上的腰帶纏束起。她越掙扎,縛得越緊。
「只因為你喜歡溫柔以待,我收了張狂、藏了脾氣,當了三年你想要的男人,如此忍耐若能換來你的心甘情願,我也認了。但是現在——」他親吮著她修長的頸項,舌上熱辣的痕跡蔓延至胸口……唇下的身子有了不自覺的回應,「你要做回以前的月向晚,我也只有做回以前的屠征。」
他抬頭,濯亮的黑瞳裡映出她蹙眉抿唇的忍受模樣。邪笑一閃而過,彷彿周邊的氣體都稀薄起來。
「拿開你沾血的髒手!」她狠狠抽身,無法克制的羞辱與激狂衝擊得她彈動,合著的雙腕死命往床頭敲去,「屠征,我恨你、我恨你!」老天,她這輩子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恨得想將他千刀萬剮、投入十八層地獄讓他永不超生!
「你還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大笑出聲,扯開自己的衣物,隨手拋開,「以往的溫順變作今日的暴怒也不錯,我還沒強迫過你,權當換種——你做什麼?!」他沉聲喝道,眼疾手快地點了她天容、顴髎、承漿。
「你想咬舌自盡。」他捧住她的臉,眸光定定,長久的凝注裡有一逝而去的驚魂與沉重的深冷,黑暗淬成一把雙刃的劍。看得到她的絲絲流血,更看得到他的徹骨痛楚。
她硬起心腸,漠然別開。
「呵呵。」他低緩的笑聲就在她的耳際,「怎麼不反抗了?你越動我只會越快活啊!」
她承受著狂風暴雨,合上了眼。
看似荏弱,是竹,但風雨裡不毀的,是它。
看似堅強,是樹,天搖地動之後,卻殘缺遍野。
汗水細碎沁出,在淡棕的肌膚上凝成珍珠,川流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身體上。是承接,便與她的薄汗相和,是排斥,便似眼淚滑落絲被,留下淺淺水滴印子。
他仰躺著,身軀經歷過狂肆的發洩,有著短暫的沉重與難解的空虛,呆呆瞪視著床頂垂下打轉的一對白玉如意,悔恨開始如蟲噬咬。偏臉看向身旁背對又遠離的女人,要不是剛剛耗盡了力氣,她怕是一刻也不願多待在這張床上。
我並非存心欺你。
但是她堅定的拒絕與離開的意念像根尖銳的刺,讓他愧疚示好的話不敢送出。
他翻轉身,汗濕的胸膛貼上她赤裸的背:「你的身子比你的心有人氣,至少它還要丈夫。」
她虛弱地甩開他搭來的手:「那只是淫慾。」
他握住她的手,強硬的指穿插過她的指縫,十指緊緊相扣,低下頭,舔吮著她肩呷上的汗珠,雖不言語,卻有著求和的意味。
她肩一縮,回應以攏起的絲被:「這次算是我償還你三年的恩情,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也沒有情分、只有仇怨。你若再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麼絕情,是斷你自己的情思,還是消我的妄念?我不信你對我沒有半點動心。」
「屠征,你別再這麼自以為是、執迷不悟——我承認三年裡你為我開啟的是片新天地。我曾說過,你若認真起來,天下怕沒有女子能拒絕。但我動心動情過的不是現在這個屠征,更不是七年前那個屠征。你要當你自己的屠征,根本不需要為我佯裝收斂什麼,人的心性不可能偽裝一輩子。強求不屬於你的東西,就算你毀盡障礙,不是你的,最終還是不屬於你。」
「你不是我的了?」他貼著她的頸背輕聲問,只聽進了最後一句。
她淡漠無波,心早已離遠:「不是。」
「不要……」他啞然,大掌倏地收緊,黑暗中驕傲盡退,「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這麼愛過一個人。七年前戲言你要紫微垣宮,我不能做主,但是現今只要你說一聲,不要說紫微垣宮,就算是整個天下,我也會為你取來。你怪我害了戈石城,我可以把命給你,我願意以一刀還清血債。」
她彷彿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隱忍不住痛呼出聲:「人已經死了,還一刀又有什麼意義?我做不到原諒你,形同陌路是最好的結果,你不要再讓我把最後一點顧全之心都賠上。」
「讓你報仇殺我,也好過行屍走內。」
「如果你認為這樣比死難過,那也是你該得的懲戒,不要跟我提什麼同情感動,你只有死心一途。」
他怔忡半晌,然後低低道:「向晚,如果我囚禁你一生,你也就這樣對待我一世?沒有旁的法子?」
「沒有。」
冰冷的兩字讓他閉上了眼,喘息平不下胸腔中劇烈的扯痛,額抵著她的後頸,感覺有溫溫的液體滲出他的眼睫,沾染在她的肌膚上:「你狠——」
這才真正明白無論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誠意也好,月向晚的決然都不會改變。這一刻,他幾乎是恨她的。
她因後頸上的濕熱而一僵,令她不敢置信的眼淚隨著血液流進她的心,然帶血的刀光一過,那剛潤澤過的角落硬生生被切去,跳亂的心弦也回歸原位。
肢體間的力氣緩緩恢復流轉,她擁著絲被爬起身,翻過他的身軀想下床去。
「除了這兒,你哪裡都別想去。」他扯著絲被一角,將她捲進了自己懷中,赤裸的肌膚熨貼著赤裸的肌膚,沒有一絲空隙。
「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他問。
她的眼穿過床鋪,投向空茫。
他的手從她的背上緩緩游移至她的胸脯。
「啊!」她不及防地痛呼出聲,雙手成拳抵在他的兩肩上。
他仰頭膜拜她秀美的頸顎曲線:「向晚,我最想的是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什麼做的。」
「這裡沒有我的心。」她看向床榻下,「我的心在那邊,早就破了一地。」
「那無所謂了。」不在他身上的,在哪裡都不關他的事,他淡笑道,「你碎著心也好,這樣對我一輩子也好,就是別想我對你放手——你會發現,老死於紫微垣宮,其實也不是件怎麼壞的事情。」
☆☆☆
自墳場回來那日起,雨連著下了一月之久,山溪漲起,泉水滿溢,道路泥濘。比之石城離去那時的斷腸,這雨像是將心板敲得麻木。
夜那樣深,窗外雨水的冷冷反光折著房中的漆黑,房外冷,房中冷,而心更冷。月向晚怎麼也無法入睡,一閉上眼,耳畔就傳來戈舒哭鬧的嘶聲。蘇留仙的神頤小謝離得那麼遠,區區孩童的聲音怎麼也不可能傳到這兒來的——兒女啼哭,父母心痛,這只是母女連心的感應。
「夫人止步。」
一下床,只是才靠近門口,守衛恭敬的聲音便已響起。
說是恭敬,卻是軟禁。
她只手扶著門框,道:「我不會逃走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兒。」
「宮主有令,不許夫人踏出房門一步,屬下們不敢違背。」
深沉的無奈與挫敗幾乎逼得眼淚奪眶而出:「做娘親的想見見自己的女兒,為什麼不可以?」
「屬下們也只是奉命行事,夫人還是請回吧。」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她咬牙道。
「那就請恕屬下們無禮了。」守衛一說完便舉手動來。
「誰敢碰我?」畢竟是有所顧忌,他們不敢粗魯,也不敢太近身,在她的怒意爆發之下被推開了一步。
「夫人!」
她往外奔的腳步才邁出四五尺,一顆石子驀地飛來,她只覺得膝上一麻,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送她回去。」屠征走了過來。
上苦沉默地攙扶起她入房,屠征跟在後面也踱了進來。
先前無所覺,看到淡色薄衣上血跡斑斑後,月向晚才感到膝蓋、手肘火辣辣地疼。
上苦利落地為她上完藥,清冷的細眸掃視一眼,唇間微動,輕如蚊蚋:「何苦?」只要稍一妥協,便皆大歡喜,她實在看不過今日陰陽怪氣的局面,然而主子的事,卻不是她能管的。
「屬下告退。」她微一行禮便退了出去。
自上次強佔她後冷笑離去,已有一段時間未見屠征。每天呆坐聽雨,月向晚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日。
「明日起程回宮。」
她沉默。
下巴被他抬了起來:「回去後你一輩子都別想出來了,沒有話想說?」
「舒兒呢?」她問。
「你想我也帶她回去?」他笑,「往後陪在你身邊的只有我一人,她留在明霜別苑,你能活多久,她也活多久。」
「我要見她。」她眉間的折痕已留下深深一道。
「你求我?」
她推開他:「你怎麼折辱我都無妨,十年後月向晚縱然活著,也會是個真正的瘋子。」
「我現在已經是了。你知道三日前我是怎麼處置德府動亂的?」他一把勒住她的腰肢,「一把大火燒光全城,逃命的不管是亂賊、士兵,還是百姓,統統落進城口死人坑,不是萬刃穿身,就是活埋。」
她顫抖了一下,無法想像那煉獄的慘狀。
他卻滿意地微笑了起來:「一戰之後,我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你也該慶幸如此。我沒那樣對你,是因為我把怒氣都轉移開了,德府無數性命,其實都是因你而喪。」
「左劍斷臂、石城被害、德府被燒、萬人喪命——你的殘暴都算在我的頭上,那是否天下動亂、瘟疫肆虐、生靈塗炭也都是我的過錯?」
他大笑,低下頭強吻著她:「舒兒若出事,肯定也是你的錯。你希望她完好無損吧?」
「你想怎樣?」
他黑深的眸鎖住她的,捉起她的手納人衣襟中,讓她感受自己身體上的灼熱。
他想要她。
她一把抽出手,重重推開:「你拿舒兒也別想要挾我,上一次已付出三年代價,你再敢碰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你都這麼激我了,我豈能不熱血沸騰、辜負了你的美意?」笑意加深,他抽開腰帶、解開衣襟,拋開衣物,一氣呵成地攔腰抱過逃不開的她,大步跨到床邊,粗魯地扔了上去。
「放手,屠征!」她冰冷的眼中燃起火焰,甩頭躲避著他的糾纏。
「想想新婚那一夜,想想我去琛州的前一夜……」他嚙咬,聲音近乎呢喃,不耐地撕破衣衫,肆無忌憚地朝下探去。
她難以忍受地掙扎,被按住臂的手揪著被單,困難地往枕下摸去。
在哪裡呢?
指尖碰到了那個冰涼的東西,只差了一點點,卻夠不到。
帛裂聲起,伴隨著他的喘息,她感到整個人上挪半分,冰涼的東西落到了手上。
他的眼角有一刻的繚亂閃光,然後是身體裡有什麼開始流失,胸口的劇痛爆開在最無防備的時候。
「你——早在枕下藏了匕首?」
「我說過,你若再敢碰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女人的心可以很軟,那是在有情的時候,但在必要時,她們的心遠遠比男人更決斷無情。
他竟然還能微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甜腥流溢在她的唇間,她寒得牙齒都在打顫。
「這樣的刺法是殺不了人的。來,我教你——」他眉也不皺地合握住她拿匕的手,用力拔了出來,刺向左胸,「心在這裡,你得往這裡刺才行。」
血噴得她一臉都是,連視線都是一片猩紅。匕首再次貫人皮肉的感覺讓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真的在殺人,手顫抖後撤了:「不要,你放手!你放手——」
「我死也不會放手。」笑扯動了胸口的痛,加快了猩紅液體的流速。他在昏過前最後的印象便是——她的唇舌與他的血。
☆☆☆
刺殺紫微垣宮宮主是多大的罪,該領受多重的刑罰?
屠征一夜未醒。
天濛濛亮時,月向晚被帶到一處陰森潮冷的地方,蟲鼠從腳背爬過,鬼哭神號不絕於耳。
如豆燈盞後,高大的人影猙獰而恍惚。
「這就是天樞堂的地下刑室?」她問。
抬起頭的赫然是殷翱:「刺殺宮主,你是活得太膩了。」
「我活著,已經跟死了沒有兩樣。」她慘笑,「殷堂主,從頭到尾,屠征是主謀,你也是個幫兇吧?掌權者一人作奸,三人逞惡,刑罰只是壓制無權勢者之物,這天下根本沒有什麼公理法制可說。」
殷翱一時竟難言,不由悠悠長歎:「知道事情真相對你來說,不是好事。征兒待你如此癡心,你又何必為了已死的戈石城與他反目?」
「屠征是殷堂主義子,情若親生。我殺屠征,殷堂主傷不傷心、動不動怒?」
「戈石城豈能與征兒相提並論?總之你以下犯上便是你的不對!」
「是啊,人命本有貴賤,屠征是珍寶,石城是草芥。」她不無諷刺,「敢問堂主怎麼處置我這一條賤命?」
「征兒未開口,你還是宮主夫人。他對你還有情,醒後若肯原諒你,再討他歡心也不是難事。」殷翱話中有淡淡無奈。
她笑得冷:「月向晚是人,不是狗。重歸於好,除非六月飛雪、日從西出。」
「哼!」殷翱惱羞成怒,「難道你就這麼想死不成?」
「從知道真相那日起,我便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惟一放不下的只是女兒,她才只有四歲,什麼都不會,我一走,她便是孤兒。」她沉思片刻,忽又斷言,「但是我知道,我若走了,屠征必會照料她成人。」
殷翱被她的神色弄得糊塗,她分明對屠征——
「為什麼?」
「世上無人能隨心所欲地活,就算他是紫微垣宮宮主、皇帝也一樣。」她草草帶過,不願多言,「要怎麼處置,全憑殷堂主。」
「你要知道,一旦決定,便全無反悔之機。」殷翱意味深長地道。
「那我一生裡要反悔的事,也太多了。」最悔的便是七年前上了紫微垣宮,誤闖了小洞天。
「這樣的你再在征兒身邊,鬥氣只會裂為暴虐。也罷,算是成全你——」殷翱再歎一口氣,舉手一揮。
陰暗的通道裡走來兩人。
「帶她過去,小心。」
惡臭由濃轉淡,彷彿是耳邊隱隱的流水之功。直到那喧嘩越來越響,到耳畔,到眼前,回應著她血液的奔流與脈搏的振動。
暗淡黎明天光裡,她看到了水氣的翻騰與山壁的聳立。
「娘!」靠岸的船上,女孩兒蹦跳得像只蚱蜢。
她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腳步移上船,觸到了撲進懷中的馥軟,才回神過來。
「娘、娘!」戈舒摟著她的頸子,微沉的身子讓她差點直不起腰。「
猛然回首,兩個影子竟遠了,船已平穩離岸,越來越駛向河流中道,越來越駛向未知的遙遠……
這是什麼地方呢?她仰首望天,怪石嶙峋處,光線由極其詭秘的地方切出,泛起隱隱的煞氣與不吉。
「這裡是大霜河,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喪生。」船夫的聲音響起。
她怔忡:「是你?」
「夫人好記性。」豢龍推開竹笠,帶笑的年輕面容暗含沉肅。
她輕笑一聲,明白今年大霜河的水鬼中會多上兩個了。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指著廣闊開去的翻騰水浪,問道:「舒兒,怕嗎?」
戈舒黑白分明的大眼張望了會兒、搖頭甜笑:「不怕。」
她極目遠眺,來處的黑鴉已在水光天光裡泛白,淡淡的煙水籠成輕紗飄飄不散。她在大霜河這頭,屠征便在那頭,天南地北,永無相見——空蕩蕩的心有超乎塵世的祥和寧靜。
「能否找片風景最好的河段?」再把她們丟下去。這段太陰森了,她不喜歡,舒兒也不會喜歡。
豢龍有一刻的呆怔。船頭人紅唇輕揚,從容飄逸,長長的散發與寬大的青衣翻飛追逐,水浪捲起中,似要乘風而去。
「豕屏山那裡最好,但是——水勢也更洶湧。」他丟開竹篙,伸出手,「還請夫人給個信物。」
信物?她發上無簪,頸上無鏈,腕上無鐲,指上無戒,能有什麼信物可給?她偏頭想,笑道:「沒有信物不成麼?我是兩袖清風啊。」』
豢龍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頸間一截錦線:「這個——」
她勾指拉出,墜子攤在她的掌心上,翠綠玉玨中白絲如銀河長天而過,點點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圖。
「霜河九星玨。」她指尖摩過那片溫潤,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還是不要回來好。」
「多謝。」他接過,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動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禮了。」兩指搭在她的脈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脈搏中傳來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靜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
噩夢!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來,胸口的劇痛讓他頹然倒回榻上。
「征兒。」殷翱擔憂的聲音就在床畔。
他睜眼掃視了房內一圈,卻找不到最想見的人,那顆受創的心開始不安地在胸腔裡鼓動起來。
「義父,向晚呢?」
「她被血嚇壞了,在你娘那邊靜養。」
他審視著殷翱,淡道:「帶她回來,我要她陪在我身邊。」
「她近來不宜見人,你失血過多,也該好好休養。」差個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塊出來了,讓她陪在這裡再殺你一次麼?
「我是宮主,還是你是宮主?」
殷翱乾笑幾聲:「當然你是。」
「義父,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他的話猶如棉下的針,刺得殷翱一陣心驚,「我夢到你在天樞堂地牢審人,審不出結果,然後在放人的時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裡——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只是噩夢而已。」
他微笑起來:「但我不喜歡夢裡那人是我妻子。」
「夢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夢境成真,卻是義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鮮紅。
「征兒,你做什麼?」殷翱叱責,忙不迭來扶。
他卻一把揮開,頓道:「是不是夢,我自會去看。如果見不到她,義父?」他挪下床,微微偏頭,幾綹散發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嚴陰冷。
殷翱開始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來,殷翱下意識一躲:「征兒!」
「心虛,嗯?」胸腔間剎那群魔亂舞,「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麼?!」
「義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紫微垣宮。」殷翱冷肅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殺了她?」
「她刺殺宮主,是該死其一;謀害丈夫,是該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處置她有何不對?近日你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麼多錯事,戰場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以你的權勢相貌,要絕世佳麗也不難,何必執著於這麼一個不甘不願的女人?」
「她在哪裡?」他聞若未聞,嗓音如冰,「活要見人,死我也要見屍。」
「宮主怕是見不到了。」門口傳來聲音。
豢龍走進房中:「宮主,請恕屬下無禮。夫人已經自大霜河上而去,屍體恐怕不可能再見到。」
「你也有分兒?」屠征冷道,「你們兩個,是誰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屬下。」
兩人對看一眼,在對方眼中發現相同因野心閃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捨小。
「天璇堂堂主和豢龍護法!」他大笑,笑得傷口熱血噴湧而出,「你們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們?」
「任憑宮主處置,屬下絕無怨言。」在做這件事前,豢龍便準備豁出命。
「老夫也是,只是當前用人之際,宮主莫要為一時之怒而折損良將,後時抱憾。」
「後時抱憾?我抱憾的是為何沒有早點殺了你們。」他笑著轉身,扔下一把劍,寒光如水。
「宮主,這是夫人臨走前讓屬下交給你的。」劍上映出豢龍沉著的雙眼和一彎冷翠。
霜河九星玨。
他瞪著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開口時聲音已沉啞,「你們各自自斷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璇堂,拳龍永留漠野邊疆不得復返,若踏出邊城一步,殺無赦!」
「謝宮主不殺之恩。」兩人退出,豢龍在門口回頭,眼睛裡似乎閃現一絲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輕呤著閉上了眼,將霜河九星玨貼近唇,尋找那一分餘溫,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歷歷在心頭。
浮雲擦身而過,情愛有緣無分。
他笑了起來,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麼得這天下?」
衣袖一掃,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聽著毀滅的聲音,他彷彿覺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心頭有抑制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雜巨響,待一切事物砸盡之後,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內外交加的痛楚抽淨了支撐的力氣,他靠著床榻緩緩滑坐下,連笑出一聲都覺得困難。
握緊的指伸展開,霜河九星玨一角插進掌心,似乎斷掉了線中的情愛,血沿著指縫、手腕四處流。他翻過掌,任由玉玨和著血摔在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低低的評語猶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經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
大霜河畔燕子南飛,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風吹涼河岸,白波生冷,霜結冰封。直到許久之後,暖日復甦,春水才開始薄冰之下的脈動流湧,連同曾荒涼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聲相應。
花間同年歲,人間一朝代。
在這稍嫌荒涼的霜河源頭,邊城的風帶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他牽馬自長草中踏來,任牛羊在身畔悠閒來去。
「好馬!」一頭靠近的牛悶叫著打轉,背上的女孩兒粗野地仰躺著。
清艷的輪廓仍有孩童的澀氣,卻也有了十多歲少女的風姿,似曾相識的容貌令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注視。
「你——」女孩歪著頭,也覺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臉有些熟悉,勾引著她心底埋藏久遠的深沉疑問。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她嚷著從牛背上翻下來,危險的姿勢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龍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轉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顏,到了更深遠的地方。豢龍只是順便,真正要找的,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瞇著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龍說過,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會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後也笑了,只是有哀慟。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斷的?」女孩臉色倏地變了,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小腳小拳頭紛紛落來。
哪來的野孩子?!他皺眉,一轉手便將她拎了起來,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來從未熄滅過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東西?!」女孩踢著腳,臉漲得通紅,「你再對我不客氣,我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說什麼?」他沉聲,毀天滅地的感覺不過如此,「你娘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尋找了她多年,每每因傳來消息的真偽而心境大起大落,難以平息。而教訓過後,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運圈套,他還是會自發地跳進去——即使是這一次遙遠的漠野邊疆。難道豢龍書信上所說的秘密便是這個?她真的在人間、在這荒野邊城?
「叔叔,你的手在發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還不快痛哭流涕討好她?
他鬆手,蹲下身去與女孩平視:「她在哪裡?」
「我叫戈舒。」女孩嗆咳了幾聲,笑嘻嘻地答非所問。
青筋在額際跳動,他的指關節發出「喀啦」地崩響:「她在哪裡?」那痛苦又極盡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著,笑意漸漸被輕愁壓下,泛起只有自己明白的酸澀,不是孩童單純的崇拜愛戴,心在跳動,聲聲都是怦怦、豢龍,怦怦、豢龍……
她立身,少女昂揚的姿態優美矯健。
她在那兒,她以目光說。
他隨之轉頭,呆望著裊裊炊煙前似要踏仙氣飛去的人影,多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活的。
「舒兒——」她喊,話語震驚地截住,飄散於蒼涼長空。
草野間,四目相對。
「向晚。」他低語。
「你得到天下了。」這是重逢之後她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她終於不怨不恨了嗎?
淡笑,那般蕭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覺,是什麼都沒有。」征服如棋,在於過程的激盪,勝後的繁瑣、懈怠令雄偉瑰奇的殿宇空蕩,萬人仰視的帝位無趣。也許是心境使然,他對操縱人命的遊戲已無留戀,戰馬平嘯後,沉落的黃塵上,沒有血色蒙蔽的將來竟更加茫然無主——只因以為半生都再無她。
扔開馬韁,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應之前以雙臂禁錮了她。
重逢的眸裡,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對他始終都是有情。
「人生有幾個七年,向晚?」他啞聲。
而他已經為她空耗去兩個,連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讓人。
歲月沉積出的情愛,不是甜美,而是異樣滄桑的艷麗。
霧氣漫上她的雙眸,她不語,終於在凝望遠方山巒中,將螓首輕輕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無力再飛,無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幾度將溺。
無數年後,他們的宿命終於在彼岸圓滿,恩恩怨怨,盡赴風中。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