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嘗到了兩情相悅的甜,怎麼還願意將就無情無愛的婚姻?
他早就不再赴父親安排的相親宴,父親漸漸察覺他的異狀,來找他談,問出他另行交了女友,父親很不以為然。
「你不是很有企圖心嗎?交一個這樣的女友,她能幫你什麼?」
「她是不能,但也許我可以從別的管道尋求支持——」
「還有什麼管道?你倒是說來聽聽。」見他沉默,顯然根本想不出辦法,父親淡淡道:「你那個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安安她很可愛,個性開朗,並不會貪玩,也懂得為未來打算,她唸書很認真,還打工存錢——」提起她,他神采飛揚,滿心柔情。
父親觀察他的表情。「你很喜歡她吧?就像我喜歡你媽那樣,哼,起先都會覺得有愛最偉大,但我若是個窮小子,你媽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詠竺跟媽不同,她要的不是錢。」他為她辯護。
「那麼你要為她放棄努力至今的一切嗎?你們這一輩,你爺爺最疼你堂弟,但我認為你最有能力,你是能成為首腦的人才,我不認為我看錯了你,還是你事到臨頭,膽怯了?你怕贏不了你哥哥們,寧可躲在女人懷裡享受溫柔?」
「我並不是怕,也沒有躲。」明知父親是故意激他,他敏感的競爭意識還是立刻有了反應,瞬間把愛情拋諸腦後。
「或者這就是你的志向?放棄你所有的才能,放棄你可能有的成就,娶你愛的女人,五十年後,看著你選擇的生活,你確定不會後悔?」
不必等五十年,他現在就動搖了。他會甘於平淡嗎?他願意一輩子被哥哥們騎在頭上嗎?答案全都是不,即使耽溺於她帶來的甜蜜快樂,但他骨子裡始終充滿野心和權力慾。
而父親蒼老的聲音徐徐誘哄他,而父親蒼老的聲音徐徐誘哄他,喚醒他一度被愛情麻醉的鬥志。「她若真的愛你,就該為你著想,想法子幫助你才對,你將來有所成就,也不會虧待她。她總不能霸佔著你,想佔盡好處,卻不體諒你的難處。你喜歡她,可以把她金屋藏嬌,你看你媽過著這種日子,不也挺快活的?」
但母親並不愛父親,只是陶醉於父親提供的物質生活,他愛安詠竺,而愛情怎能容忍第三者?他和相親認識的女孩們始終沒越過最後防線,卻擁抱了安安,她令他情不自禁,渴望身心交融,他能出於婚姻義務擁抱別的女孩嗎?
他沒有答案。
而安詠竺渾然不覺他的煩惱,她升上大四後,他畢業了,進入家族集團,她曾打算畢業後便開始工作,但大學學歷在大集團面前太單薄了,配不上他,她改變計劃,想繼續深造。
她是為他而改變,相愛的人就會共度人生,不是嗎?所以她將他納入未來的藍圖,而且很理所當然地以為,她當然也在他的人生規劃中。
於是當莫唯復在公司內幫她物色工讀兼職,她卻說她想多留點時間,準備研究所考試時,他很意外。
「我以為你打算畢業後就投入職場?」她靠就學貸款唸書,越往上念,負擔越重,因此深造的選項很早就在她的人生中剔除。
「本來是啊,不過,我覺得繼續唸書也不錯。」
「只是因為覺得不錯?」他不可思議。「你不是會憑衝動做事的人。」
「有時候,人只需要衝動就夠了!」她握住一雙粉拳,慷慨激昂地嚷著,被他輕輕一掌巴在後腦。
「別亂說,你以前信誓旦旦說想早點累積工作經驗,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改變志向,講清楚,為什麼突然想念研究所?」他口吻嚴肅,是因為關心。
看來是瞞不過他,她只得承認。「因為……現在出去工作的話,最多是個過勞的工程師,但我頭腦不錯,要是走學術路線,應該會有不錯的成就,說不定會成為名教授,教授和集團總裁,總比工程師和總裁好……啊!」
驚覺話中洩漏太多期待,她小臉暈紅,慌張搖手。「我這是投資自己,可不是因為你喔!你不要想太多!」
這是欲蓋彌彰,他怎會聽不出來?她自知沒有能幫助他的家世背景,唯有充實自身,知名教授勉強可與豪門世家相提並論,配得上他,她是這樣想的吧?
在她為了他更改未來計劃時,他卻滿腦子只有自己……一股混雜羞愧的苦澀柔情,充塞他胸臆。他怎麼值得她對他這樣好?
他輕握住她的手。「你還是維持原定計劃去工作吧。」
「為什麼?」
「那是你的未來,不需要考慮我,只要覺得適合你自己就夠了。」
「……你想說我們不一定有結果,是嗎?」為什麼他的語氣彷彿要和她劃清界線?他想分手嗎?她一窒,心狂跳。
「不是這樣,但未來變量很多,我才剛開始工作,你還是學生,講這些太早了。」
「就是因為變量很多,才要提早討論,不是嗎?」
「但我現在工作很忙,實在無法想這麼多。」大哥將他發配到邊疆部門,處處打壓他,他每天都受到無數挫折,而父親冷眼旁觀,他哪有心情顧及其他?
在複雜的權力鬥爭面前,單純的愛情可以等。他愛她,但無法放棄野心——
「其實,你覺得我們不可能走到最後吧?」她嗓音不安地微顫。
「我們當然能。」他從沒想過自己竟可以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只是需要時間,先把工作安頓好,我要是無法在集團內立足,談未來都是枉然,我不想給你不負責任的保證,等穩定之後,我會好好補償你,好嗎?我愛你……」他低啞道,嗓音充滿壓抑的柔情。「不管未來如何,我想攜手走到最後的,始終只有你。」
至少最後是他的真心話,她仍是他最愛的女孩,但愛情無法解決問題,他依然在逃避,沒有告訴她實情,父親開始要他考慮選擇結婚對像——他無法要她,卻也不想放開她。
「對不起,我忘了你不再是單純的學生,我應該要體諒你。」她用諒解的微笑,粉飾不安。「剛才的話,你當我沒說過吧。」
無論他把話說得多動聽,實際上就是無法和她討論將來,他是在哄她,但為什麼?她做錯什麼,讓他對他倆的未來失去信心?難道他變心了?
她的懷疑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天,在飯店工作的侍者朋友拜託她代晚班,那間飯店是莫氏的產業,她在那裡打工過一個暑假,跟領班說一聲便上工。晚間客人多,她忙了許久才有空檔休息,卻意外看見莫唯復坐在角落一桌。
他何時來的?她驚喜,悄悄踱到他附近,想跟他打聲招呼。
他和父親同行,同桌的還有一對父女,年輕女子與他年齡相仿,中年男子卻是蕭姓市議員,她一時躊躇不前,聽見蕭議員朗聲笑著。
「莫大哥好福氣啊!兩個兒子都是你的左右手,小兒子也很爭氣,剛拿到碩士學位吧?」蕭議員拍拍女兒肩膀。「我家柔柔最喜歡聰明的男孩子了,她很期待跟唯復約會,是不是啊?」
這是什麼意思?偷聽的她渾身一震,望向莫唯復,他輕啜著酒,噙著溫文而不置可否的微笑,竟像是不反對……
「爸,別亂說。」年輕女子瞧了莫父一眼,落落大方地淡笑著。「我聽說唯復有女朋友呢,好像是學妹?」
「已經分手了。」莫父冷淡的語氣讓她又是一震。「對方跟他差太多,不適合他,他只是玩玩罷了。」
「我跟她不是玩玩。」莫唯復淡淡聲明。他只是陪父親來此視察,卻巧遇蕭家父女,他懷疑是父親刻意的安排,但不便說破,也不能不陪著應酬。
「你也喜歡聰明的女孩子,正好跟宜柔很相配啊!」莫父漠視兒子那句解釋,呵呵笑。「宜柔大你一歲,家裡幾位長輩都是政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家教嚴謹,她是個規矩的好女孩,對你將來很有幫助……」
安詠竺沒聽見莫父說什麼,明眸死盯著那年輕英俊的臉龐。為什麼他沒有反駁分手的說法?
此時一位侍者送餐點上桌,莫唯復微微側身,讓開空間,驀地覺得有人盯著,他抬頭,正好迎上一張蒼白震驚的俏臉,他神色震動,臉色變了。她怎會在這裡?
她掉頭就走。
他找個借口離席,匆忙跟上她,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攔住她。
「安安,你——來代班的?」看到她身上的侍者制服,他猜得出怎麼回事,但感覺她犀利的視線射來,他心虛避開。
「你呢?你來做什麼?來相親嗎?」她渾身冰冷。他曾說過,他交往的女友都來自家人的安排,今晚顯然就是這種飯局吧?為什麼明明和她在交往,卻背著她認識別的女孩?
她顯然都聽見了,那憤怒的眼神令他羞愧,她的嗓音冷得讓他恐懼。「這不是相親,我爸只說帶我見一個朋友,沒想到對方帶他女兒來——」
「為什麼你父親說我們已經分手,你沒有反駁?」
「我不想讓我爸難下台……」他權宜的沉默在她聽來卻成了可恨的默認。
「所以寧可讓跟你相親的女孩子以為你單身?你到底是什麼心態?到底把我放在什麼位置?」
她恍惚望他。她愛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相處時柔情密意,在她背後卻不認她?「你不和我計劃將來,是因為你知道和我不會有將來,是不是?你只是跟我玩玩嗎?」
「不是,絕對不是,安安……」心一橫,他將自己想法坦白。「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但我還是不甘心,我生在這個大家族,卻從出生就被忽略,並不是因為我生得太遲,因為我的堂弟晚我三年出生,他得到的關愛比任何人更多,但憑什麼?我並沒有比較差——」
他咬牙。「只因為我爸和大媽的協議,他明知我比兩個哥哥優秀,卻得當我不存在!我知道我能有所成就,我父親很明白地告訴我,他無法幫助我,我只能向外尋求支持,靠妻子的娘家關係,切入集團核心——」
「而我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誰,連娘家都沒有。」她自嘲苦笑。「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攤牌,告訴我,你跟我不是玩玩而已,但你也不會對我認真,你是這意思嗎?」
她顫抖的語氣刺痛他,他黯然道:「安安,你很美好,不曾有人像你這般令我心動,令我快樂,但我無法因為愛情而滿足,我更想要爭一口氣,我很抱歉,你沒有錯,錯是在我,我是真的愛你——」
「你愛我?」她輕輕地、淒然地笑了。「你的愛情是電燈開關嗎,學長?想愛我時就打開,不愛時就關上?穿了幾年的衣服,還會有感情,捨不得丟,我們交往三年,你怎能這麼乾脆地跟我一刀兩斷?告訴我,你想要的還是利益聯姻?原來我比衣服還不如嗎?」她破碎的嗓音似尖針,一字字紮在他耳膜上。「你怎麼敢說,你是愛我的?」
他無地自容,耳根發熱,在她傷痛的凜然目光前抬不起頭,面對她嚴厲的指責,他覺得自己卑鄙可憎。他苦澀地牽起唇角,還有什麼話可為自己辯解?還有什麼資格說愛她?但若不是因為愛她,胸膛中撕裂般的痛楚又是為了什麼?
她哭了,啜泣著,這一刻她好恨他,恨他自私,他不是沒得選擇,只是他在野心與她之間選了前者——
她淚眼模糊地望他,他眼神陰鬱,像個自私的陌生人,然而倘若這是他認為理所當然的選擇,為何他的眼神比她更疼痛苦澀?
既然他需要利益婚姻,早該積極物色對象,何必在她身上浪費三年?既然那女孩是他的新娘人選,為何他對待對方的態度竟沒有對她的一半熱情?
他並不缺乏熱情,他珍惜她也寵愛她,她深切感受過被他鍾愛的幸福滋味,但他不愛那女孩,於是冷淡以對。他可以理智分析對他有利的婚事,卻無法偽裝內心的真實情感,他很現實,卻可悲地太誠實,缺乏狡猾的心機,這樣的他,如何維持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他是做不到的,但他沒有自覺。
她哽咽地問:「剛才那個女孩……你已經決定要娶她嗎?」
他搖頭。「我父親要我多認識幾個,再從中選一個最能幫助我的妻子。」
她凝視他,他眼神憂鬱,極力壓抑對她的不捨,她明白,他對自己的感情是真,待她的溫柔不是假,他們並不是不相愛,難道只能有這種結局——
「既然你還沒打算結婚,那……我可不可以繼續待在你身邊?」
他震驚,呆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你結婚前,我們都是自由身,還是可以在一起,並沒有對不起誰,不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不唾棄他?為什麼不痛罵他?為什麼還要他?
「因為……我愛你。」直覺的回答卻讓一團亂線似的心豁然澄澈。
她不想放棄,樂觀的天性對她說,何必絕望呢?他的條件並不是死胡同,她雖沒有家世背景,但她肯努力,她就要畢業了,也能闖出一片天,以不同的方式幫助他,不是嗎?
他愛她,所以殘忍地將話挑明,寧可她恨他,也不想耽誤她。而她愛他,卻更勇敢,更有動力,儘管希望渺茫,她還是想為他們的愛情努力。
即使心痛不曾減少半分,但往後的心痛是她的選擇,是她甘心情願。
而他緊抿唇,不拒絕也不接受,眼色混亂,眸中的渴望與抗拒交戰,他還放不下對她的依戀,但也明白表示,他不想再耽誤她。
她仍噙著淚,星眸卻蒙上一層堅定的光芒。有時,愛情令人奮不顧身地投入,只是因為一個很小、很堅定卻很傻的信念,有時什麼理由也不需要,只要他愛她,就能夠讓她願意奮戰。
「可以嗎?」她顫顫地、悄悄地問。「我可以繼續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