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蕭宜柔揭露了冷酷的現實。原來這樁婚事對學長有這麼重要?他隻字不提,肯定是不想讓她擔心吧?可是被隱瞞的感覺比擔心還要糟,他還瞞了她多少?獨自承擔了多少?他讓她沉醉在兩人相守的美夢裡,而讓別人來告訴她,她其實是他的絆腳石。她明白,他是愛護她,卻教她感覺自己很沒用,真正為他們的愛情在奮鬥的是他,她其實只是個拉拉隊。
她可以爭取他們的愛情,卻無法替他競爭前途,明知他會很辛苦,會失去重要的事業,要他犧牲這麼多來成全兩人的感情,她實在無法再高喊愛情萬歲。她再堅持下去,是不是很自私?那就放棄嗎?真要說服他娶蕭宜柔嗎?好不容易走到現在啊……她好彷徨,也好不甘心。
濃濃無力感令她歎氣,她回過頭,猛然發現兒子竟坐在樓梯上。她奔過去。「小哲?我不是讓你上樓吃點心嗎?」兒子都聽見了嗎?
「我不想吃……」小男孩搖頭,臉頰略微泛紅,眼神呆滯,很明顯精神不濟。
她一凜,探向兒子額頭。「你發燒了!」
★★★
安詠竺帶著兒子上醫院時,莫唯復剛趕到另一所醫院,探視受傷的地主。
掛綵的地主有兩位,因為只是皮肉傷,精神好得很,見莫唯復來探視,拉開嗓門就指責,帶著傷罵得可就理直氣壯了,還驚動院長來關切。
莫唯復無動於衷,慰問的表面工夫做過,再對追來採訪的記者發表過道歉言論,他就把事情丟給下屬處理,逕自覓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打手機交代公事。
今天的衝突顯然是刻意的,從會議一開始,地主們就炮聲隆隆,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手下的主管會失控,也是地主先挑釁,地主先扔水杯、動手推人,才演變成肢體衝突。
黃先生不在鬧事的地主之列,他今天根本沒出現,抗議最烈、最蓄意挑釁的那幾個,名下土地都是開發案的重點,他一一記住。
他又試著撥給大哥,他從昨天就有些疑問想問大哥,但大哥度假去了,聯繫不上,現在還是轉進語音信箱。集團內的不成文規定,主管即使休假,也不該找不到人,他懷疑大哥是故意躲他。
下一步呢?他思索著,片刻後發現自己拿著手機發呆,在手機表面的倒影上,看見自己沈鬱的眸心,應該嚴肅憂煩的表情,卻有一抹脫軌的期待,若有所盼,盼誰?盼大哥回電嗎?不——他忽明白,他是在盼安安的電話。
她肯定知道協調會出狀況了,平常的她一聽說他工作有問題,或集團有什麼不利他的集團決策,都會立即打來關心,她的鼓勵打氣,比什麼都令他心暖,但今天他的手機遲遲沒有動靜——響了!
他一喜,看清來電號碼,卻是父親。
「我在急診室外的停車場,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談。」
父親肯定也聽說稍早的混亂了。他從隱蔽出口離開醫院,來到停車場,尋到父親的座車。
等兒子上了車,莫父示意司機下車把風,平靜地開口。「剛才協調會的新聞出來了,都是負面消息。」
「那當然,記者訪問二十個地主,有二十份氣憤的指責,我一個人的解釋很渺小。」莫唯復嘲弄,吁口氣,疲憊地抹抹臉。「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裡說?」
「是關於你的婚事,我還沒告訴蕭家人,希望你再慎重考慮。」
「沒什麼好考慮的,我不會改變決定。」他口吻平靜而萬分篤定。
「別急,聽我說完。這些地主無非就是要錢,他們要多少,你報給我,我統統批准。往後這案子有任何問題,你需要任何幫助,都直接上報給我,我會保你平平安安、風風光光通過這一關。」
父親從不曾這麼公開而大動作地給他協助,莫唯復震驚,隨即領悟父親的用意。「交換條件是要我娶宜柔?」
「網絡上聯署參加明天遊行的人越來越多,情勢對你不利,如果再失去蕭家的支持,對你打擊太大,會被你哥哥們乘虛而入,他們知道我把你視為接班人,會想盡辦法把你壓到底,往後你想翻身就難了,你好不容易有現在的成果,也不希望前功盡棄吧?」
「我若不答應娶宜柔,你就不幫我?」
莫父凜容。「我也不想這樣逼你,但你自己要知道輕重,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又緩下口氣,對兒子循循善誘。「昨天我是有點激動了,後來想想,你只是重感情,也不是壞事,這樣吧,帶你學妹來見我,我打算送一幢別墅給她,離你辦公的地方近,你們可以時時見面。蕭家那邊,我也會打點好,不讓他們為難她,這樣你滿意了吧?你不會要我這老頭求你吧?」
莫父焦躁地撫額,連連歎氣。「你哥哥們若這樣胡攪,我才懶得管,你跟他們不同,你明白我有多怕你毀了自己嗎?」
莫唯復驚訝地聽著,他明白,第一次聽到威嚴的父親這麼焦急,放低身段來跟他商量,父親是真的擔心他也在乎他。他和父親的感情不濃,但父親顯然私心偏愛他,或許是出於男人對男人的賞識,親情成分仍然不多,但他滿足了。
他誠懇道:「爸,謝謝你。昨天我也不對,不該對你那樣說話。」
聽兒子口氣鬆動,莫父欣慰,喜道:「那不要緊,都還來得及——」
「但我還是不能娶宜柔。」
「不然你還要什麼?」莫父變了臉色。
「我只要安安。」對著橫眉豎目的父親,莫唯復沉穩道:「我想要她,我要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要人看見她就想到她屬於我,她陪我十年,我想要她繼續陪著我,在我登上最頂峰,領導莫氏集團時,與我分享所有的成功和喜悅。」他勾起唇角。「我的野心,比你想的還要大。」
「我看你是在作夢!」莫父氣得說不出話。
「爸,我明白你的顧慮,開發案的確是關鍵,要是蕭家就此抽手,而我搞砸了,會讓人質疑我的能力,相對地,只要我能做好它,就證明我不需要依靠旁人,安安嫁給我,也就不需要承擔任何壓力。」
「你就這麼有把握?」
「事關安安,和你剛才提到的接班人寶座,我可不會拿來開玩笑。」他自負微笑,還有件事,也該讓父親有心理準備了。「其實我和安安有個兒子,今年上小學了。」
莫父驚呆了。
「安安害怕你會帶走孩子,讓孩子捲入我們家族的紛爭,所以我一直隱瞞,等開發案塵埃落定,我會帶他們來見你。」他感性地道:「爸,我想佔有整個莫氏集團——但我的人生,只想被安安佔有,要是你能認同安安,我會很快樂的,也許,比成為下任莫總裁還要快樂。」
下了車,寒風刮面,莫唯復只覺神清氣爽。他帶下車的,不只是撥雲見日的感情和心情,還有父親的手機。
現在他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開發案。它是他事業的關鍵,也是他為她鋪的路,除了徹底勝利,沒有第二條路。
他鬥志高昂,而且勝算在握,此時,格外想聽她的聲音。
他漫步走回醫院,一面檢查父親手機裡的號碼,一面愉快地撥給安詠竺。
「學長?」她聽起來有些疲憊。「啊,我原本要打給你,問問協調的狀況,忙得忘記了……」
「嗯,報社那裡很忙吧?」
「還好,不過我提早回家了,小哲感冒,我帶他來看醫生,剛拿完藥。」她輕笑。「他挨一針,哭了好久。」
「他還好嗎?」他也笑了。
「還好,就是小感冒而已。學長……」她躊躇著。「蕭小姐來找過我。」
他錯愕。「什麼時候?」
「我剛和她談完。她告訴我,你和她的婚事非常重要,要是你放棄,會影響你在集團中的地位和勢力,她的家人甚至可能會為難你,真的是這樣嗎?」
「她太誇張了,聯姻這種事也是要你情我願,就算聯姻不成,兩家往後合作的日子還長,蕭家人不會這麼短視的。」他不想讓她擔心,避重就輕地哄她。「她還說了什麼?」
「沒了,就這些……」
「安安,別瞞我。」他敏銳地察覺她語氣不對勁。「她還說了什麼?」
「那不重要。學長,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事?」
「這是我的問題,你沒必要知道。」
安詠竺苦澀咬唇,好鬱悶。他的口吻雖然獨裁,但她聽得出其中的防備和保護,他防著她知道實情,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他的辛勞、煩惱和煎熬,都不欲她知曉,他承擔一切,卻不要她分擔一點點。
她不喜歡他瞞著她,但不能怪他,因為他很清楚,即便說了,也無法改變她對此無能為力的事實,反而增加她的壓力。她為此鬱悶,但也不能洩漏任何沮喪,怕讓他擔心,她不想再讓他增加負擔了。
自己原來是所愛的人的負累,還有比這個更折磨內疚的事嗎?
心酸得無以復加,她竭力忍耐,害怕被他發現,這時候,她還能為他做什麼?只有——
「學長……我愛你。」
「……我也是。」總讓他悸動不已的三個字,卻因為她幽幽的語氣,聽得他心驚肉跳,他急促道:「安安,你聽好,無論宜柔對你說什麼,我和她的婚事是鐵定要取消了。我不會娶她,也不會娶任何別的女人,我不要任何商業聯姻,我想要的只有你,一直都是你,你明白嗎?你明白的吧?」
但她沒有回答,她彷彿根本沒有聽進他焦急的話語,只輕輕地說:「學長,要是我們最後還是不能在一起——」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怒意陡然升起。
「為什麼不能說?只是假設啊,還是你剛剛都只是哄我?你其實還是要和我分手?」
他噤聲,她輕聲道:「我就要三十歲了,和你在一起十年,我生命的三分之一給了你,隨著時間過去,你會變成我人生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但是,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唯一。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若是我們真的無緣……我不怨你。」
他好像聽見輕微的哽咽?她在哭嗎?他心猝然揪緊。「安安——」
「好了,我得去照顧小哲了,他還沒吃藥呢。」她語氣忽然又轉為若無其事,殷殷叮嚀他。「你工作小心喔,記得穿暖和一點,別太累,別勉強自己。」她很快掛斷了。
一剎那的寂靜,卻有無數不安同時湧進他心中。他繃緊臉,深邃眼眸如看似寂靜的海洋,底下暗濤洶湧。
她為什麼要假設他們可能無緣?也許是蕭宜柔突然造訪,令她慌了,她還是不安心,她心底還是藏著被拆散的憂慮。
可他立即向她解釋了,努力剖白他的心意,竭力說得清楚明白、執著堅定,他許了諾,她都聽見了,為什麼他還在她的聲音裡,聽見分離的預感?
肯定是他聽錯了,也許是他將內心的不安,投射到她的語氣裡,他才剛被父親責難過,父親不認同她,令他失望,他可以無懼面對工作上各種棘手的阻礙,但只要牽扯到她,哪怕是這麼一點小挫折,都足夠教他情緒動盪、久久彷徨。
她明白嗎?堅強的他,其實是這麼輕易因她而動搖,他也會有似孩子般脆弱無助的時刻,而她是他的定心丸,她隨意一句朝氣蓬勃的話語,就能令他打起精神,當她消沉,他也會感覺灰心失落。
他苦笑。但現在不是隨她沮喪的時候,還有太多事等他處理,只要熬過這兩天,他會第一時間飛奔至她身邊,摟她入懷,給她無盡的保證和安慰,抹去她的所有疑慮,只要熬過這兩天——
他收起手機,口袋裡揣著父親的手機,他毅然一抿唇,快步走回醫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