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旋只當她隨口問問,便道:「住到我父親氣消了,或者……」其實真正需要「消氣」的是兄長,父親只是讓兄長有個台階下罷了。然而他想過,I兄長繼位,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原諒,也許他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吧?這個想法讓鳳旋突然無比消沉,「不說這個了。」
他突然打住話題,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樣,讓黎冰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當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頭顱又低了下來,囁嚅地道歉:「對不起……」
鳳旋一愣。她怎麼又道歉了?
「不是……」看來她誤會了什麼,鳳旋有些頭疼,見她把頭垂得更低,簡直是挑戰他無動於衷的極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無動於衷,此刻也不會跟她坐在茶館喝茶了!
鳳旋幾乎想歎氣了,卻靈光一閃,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嗎?」
黎冰緩緩抬起頭,一方面很高興他似乎不怎麼生氣,另一方面卻也有些汗顏,她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水月行者。
「那是來自高陽的流浪雜戲團,他們在大辰與諸王之國間一邊流浪一邊表演,在民間很受歡迎,經常在各國的重要節日和慶典時前往演出。」他可沒有半點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憑藉著實力受到各國百姓喜愛是事實,只是在貴族間不見得享有同樣的盛名。
「我知道他們今天在東市得到演出許可,本以為沒機會去瞧瞧,你有興趣陪我一起去嗎?我請你看來自我的祖國的表演。」
「可以嗎?」黎冰雙眼都亮了起來,即使隔著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紅的臉蛋,足以讓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牆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從來都讓她嚮往啊!
「當然。」原本只是想安撫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實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門參加祭典時,他就遺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閒去看看來自故鄉的表演。以前在高陽時,他對這類活動其實也不算熱衷,但身為王子,他樂於接觸各行各業的翹楚,喜歡和他們高談闊論,聽聽他們的想法……啊,他果真徹頭徹尾像個野心分子,難怪兄長總是把他當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時他就是水月行者後台的常客,那些走江湖賣藝的一開始對他都還有些保留,畢竟他的身份地位與他們這些常人所謂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別熱愛民間雜戲技藝,但鳳旋沒有一點王子的驕矜與架子,又樂意傾聽百姓的聲音,並且會適時地向朝廷提出建言,這在高陽是很讓人津津樂道的。他或許是外行人,但他對人民與土地的熱愛,讓他甘於放下身段多聽多參與,久而久之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貴族朋友,對他更推心置腹。
而現在,要去見這些故鄉的江湖朋友,他還是有一點「近鄉情怯」的。誰都知道,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美其名是表示對大辰的效忠,表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為大辰效犬馬之力,事實上根本是將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這一點。幸運的是,儘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務事並不如外人看見的那般和諧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遠見的君主。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其實有逼他當質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長子忌憚次子進而發生兄弟鬩牆、愧對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馬屁,真是算盤打得響亮。
然而兩國既和平共處,派個質子過來也沒什麼意義,大辰皇帝不想讓高陽王的家務事影響兩國未來的關係看樣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怕帝王將相也不例外。
於是大辰皇帝讓鳳旋住在他姑母家,並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麾下做事。這麼安排,對鳳旋來說算是相當友善的,住在親人家中,絕對比住在宮裡自在,意義上也有很大的不同。雖然朝中不少人認為讓高陽王子參軍無異是把軍事機密主動曝露給外人看,不過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別的打算。
而如今,他這個被流放在外的落難王子,就要去見故鄉的老朋友,心裡不由得百味雜陳。想念是一回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掙扎啊!
不過,走江湖賣藝的人們,心胸和眼界與鎮日機關算盡只為名利的王孫貴胄們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當那些不拘小節的江湖朋友抱著他,為了能夠「他鄉遇故知」而大笑時,鳳旋眼眶都熱了,不禁對自己前一刻那樣世俗的煩惱感到羞愧與狼狽。
但他的內心,其實仍是溫暖與喜悅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見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沒幾年已經交上了個小姑娘啊……」眾人嘿嘿笑,一臉曖昧又揶揄地來回看著兩人,黎冰真慶幸她戴了面具。
「不是,她是……一個朋友。」
「我懂我懂,只是朋友嘛。」臉上還畫著丑角妝的團長偏要用他那特別戲劇化的表情,擠眉弄眼地說著,後面兩名專長特技的男團員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兩兩成對所跳的舞。
「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在戲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即興以地方小調編唱起來。
「喂,別鬧了。」雖然他很懷念他們的百無禁忌,但現在時機不對啊!鳳旋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黎冰,卻見她盯著團員們的即興演出,看得目不轉睛。
她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事物。就算在宮裡,有號稱全帝國最頂尖的戲班與樂官,母妃也不允許她浪費心力在這些無用的事物上。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安靜死寂的書房裡,對著一盞孤燈,屏氣凝神,聽著隱隱約約從遠處的太平宮,甚至御花園裡傳來的音樂……即便那細微得像是她的幻覺。她只能靠那些來想像、回憶,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很小的時候,當父皇和母妃仍然恩愛,當母妃臉上仍有歡笑,她在父皇和母妃的壽宴上,在各式各樣的慶典中,也曾看過那些讓她像做了一場絢麗美夢的表演。
「這才像樣啊!」團長的獨子,甫現身便讓外頭等了他一夜的少女們頻頻尖叫的水月行者首席奇術師,立刻賣弄起拿手的把戲,刻意在黎冰面前輕輕一彈指,手裡隨即出現一朵芙蓉花,他笑得無比風流倜儻地把花拿給黎冰。
黎冰覺得好神奇,好不可思議啊!雖然這少年看起來跟她年紀相仿,但也許是從小就天南地北地討生活,氣質神態老練得與他稚氣的臉明顯不相襯。對於少年送給她的花,她有些靦眺,卻仍是開心地收下了。
少年轉向鳳旋,「作為表演者,喜歡的是像姑娘這樣賞臉的觀眾,對我們而言是莫大的鼓勵與榮幸,您應該多學著點。」竟然是向王子說教來著!鳳旋不免也覺得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差不多要開演了!」團長夫人,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女馴獸師,進帳篷裡來催促大夥兒上工了。看似冷艷的大姊朝他們走來,雖然沒有什麼熱絡的笑容,卻道:「今天票都賣光了,幸好還有個好位置留給你們。來吧,這是看在阿旋終於帶了姑娘來才有的特別待遇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