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美麗的夏夜,然而,再炎熱的溫度、再美麗的景色,都溫暖不了桑恩榆那顆逐漸冰冷的心。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去撥弄床頭那部深紅色的電話機了,而它,卻只是一徑沉默著,沉默如石,任你如何摔打、如何祈求、如何期盼、如何詛咒,它也就這樣了,這樣固執,這樣冷漠,令人只能恨卻拿它毫無辦法的氣餒。
是的,氣餒!
時間之車已經轉過四個年輪,四年的杳無音信,四年的默默相思。她為什麼——仍不氣餒?
她以為,不……她奢求!她居然奢求可以在今夜得到慰藉。
她到底還是天真。
一個四年都不肯再出現的人,一個四年都沒給過任何反應的電子信箱。冰冷的,沉默的電子信箱,她怎麼會以為,它還能給她傳遞希望?
恩榆嘲弄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四年前,她的頭髮還沒有這麼長,下巴也沒有這麼尖,就連眼睛,似乎也沒有現在這麼大,這麼明亮。
瞧,四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外貌,那麼,像記憶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是不是就更不堪一擊了?
四年!思念!
多麼奇異的巧合。
一個人可以有多少個四年供思念來揮霍?
以後,還要思念多少個四年?
恩榆對著鏡中的自己抿了抿嘴,唇畔洋溢起絲絲無奈的苦澀。
這時候,電話鈴卻猛地響了起來。
她的心驟然一沉,又猛地一跳,心跳加速,臉龐發熱。
他記得!他終究是記得她的嗎?
她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抓起聽筒,迫不及待地喊:「喂?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可是,馬上,她的心又從沸點降到了冰點。
電話是助理小汪打來的,小汪告訴她,已經訂好了明早飛往中國的機票。她機械性地「哦」了一聲,工作已經做完,她再沒有留在漢城的理由。
怔忡之間,聽筒裡又傳來一陣興奮的女聲,「恩榆,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漢城了,這幾天拍廣告拍得好辛苦,好不容易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出去Shoping怎麼樣?」
年輕女孩子眼裡總是新鮮的事物多。哪像她,活在回憶裡的人,人不老,心也老了。
恩榆懶懶地,提不起勁,「我不去了。」
「幹嗎不去?工作都已經做完了,你也應該給自己放個假輕鬆一下嘛。」
陳穎靚是國內模特界風頭正勁的大紅人,這次公司能夠簽到她,可以說是出盡了全力。為了以後的合作打下基礎,恩榆不好太掃她的興,「不好意思喔,我在等一個電話,這樣,讓小汪陪你去,回來之後,我請你們吃宵夜。」
「這怎麼行呢?」陳穎靚大叫,「我和小汪都不會韓語,連個店名都看不懂,根本就是寸步難行嘛!」她撒嬌。
恩榆揉了揉額角,表情無奈。
一封遲到四年的E-mail,一個等了四年都等不到的電話。她還有沒有理由……繼續等下去?
「走吧,快點,時間不多了。」電話那邊催促著。
恩榆歎一口氣,點點頭。然後才想起穎靚看不見,失笑,應了一聲。
那邊歡呼著掛了線。
她怔怔地放下電話,苦笑。
如果,他們注定是要錯過,強求也是無用的吧?
終於,計程車把他們帶到了麗伯名家料理店。
恩榆被轉得三魂散掉七魄。暈暈糊糊地下了車,一個人蹲在路邊乾嘔。
「要不要緊?」小汪頗為擔心。
恩榆擺擺手,有氣無力。
三人進了料理店,恩榆到底忍不住,落荒逃入洗手間。
「唉!沒想到她暈車暈得這麼厲害。」
「你不說你自己勁頭十足?」小汪瞟穎靚一眼。真奇怪了,桑恩榆是女人,陳穎靚也是女人,可女人和女人之間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差別?
「算我不是,這頓我請好不好?」陳穎靚側著頭,臉上開出一朵花一般的微笑。
小汪無力地翻翻眼睛。
說話之間,幹練利落的侍應生已經端著職業化的微笑走了過來,「先生小姐,請問你們要點些什麼?」
穎靚與小汪對視一眼。
完蛋!麻煩來了!
侍應生的話雖然聽不懂,但還不難猜。
問題是,他們說的話要怎麼令對方明白?
小汪挺了挺脊背,拿過菜單,一看,傻眼。全部都是韓文,連個英文字都沒有,更別提中文了。
他咳嗽一聲,索性合上菜單,「對不起,我們等一下再點好嗎?」
「呃?」侍應生愣住。
「是這樣的,我們有個朋友去了洗手間,等她回來再點……」小汪指指菜單,又指指洗手間的方向。
侍應生更加茫然。
糟糕!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陳穎靚。
穎靚皺著眉頭,用手指敲敲身邊的空位,又作一個嘔吐的姿勢,然後指指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示意她還要等一個人。
侍應生卻一把瞠大了眼睛,顯然是誤會了她的意思。
眼看著越來越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陳穎靚又急又窘,「我去找桑姐。」她「呼」的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小姐,需要幫忙嗎?」一口標準的中文。
陳穎靚驚喜地回頭。站在她身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穿著深色西裝,條紋領帶,襯衫的衣領雪一樣白。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這使得他那張原本略顯深沉陰鬱的臉上頓時洋溢起一種誠摯的溫和,「你們不妨嘗一嘗韓國獨有的石碗拌飯。有點辣,不過很有特色。」
陳穎靚呆呆地,整個人如遭電擊。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呀!她終於明白什麼叫做一見鍾情。
帥哥她是見得不少,可,眼前的男人卻無法僅僅用「英俊」這兩個字來形容。他的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質,使他即使站在喧囂的人群中,也仍能顯出其超拔出塵的氣度。
瞧,他的眼睛,深邃中帶著柔和;他的表情,疏懶中帶著儒雅;他的嘴唇,憂鬱中帶著真摯。
這一切的一切,形成一個奇異的組合。
「你……是中國人?」穎靚試探地問。
此時此刻的她,好像全身上下佈滿心臟,必須要花費極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那鼓點一般的聲響。
「不,我只是……曾經去過中國。」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目光變得悠遠而明亮,彷彿穿透眼前這個女孩看到他快樂的過往。
「喔。」微微有些失望,但,下一秒,卻又被更大的希望所攫住,身體緊張得有些顫抖,「你還會去嗎?會嗎?」她急切地問。
男人不答,只是有些奇怪地看著她,「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上醫院?」她整個人看起來搖擺如一片秋風中的落葉。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丘比特的神箭。」小汪懶洋洋地插一句。
陳穎靚狠狠瞪他一眼,卻沒料,這一生氣,居然讓她的身體鎮定下來。她暗中舒了一口氣,連連擺手,「我沒什麼,沒什麼。」
男人不再堅持,轉過頭,用韓語飛快地對侍應生解說了幾句,看著侍應生終於擦乾額頭上的汗,他才微笑著對他們欠了欠身,施施然離去……
「喂?你怎麼了?」感覺到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陳穎靚頗為不耐地回過頭來,一見桑恩榆,又立刻化怒為喜,拉了她的手,興奮地、一迭連聲地說,「我剛剛看見一個好帥的男人!比元彬還要帥喔!」
桑恩榆詫異地看一眼小汪,後者聳聳肩,一臉不屑。
陳穎靚沒所覺,依然激動地扳過桑恩榆的頭,指著玻璃門外就快隱入街角的背影對她嚷嚷:「快看,快看,就是他……」話猶未完,背影已一閃而沒。
桑恩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似乎並沒有特別帥氣的年輕男子,她懶懶地坐下來,不以為然地道:「對於你這個韓迷來說,只要是韓國男人大概都是帥哥吧?」
陳穎靚不服氣地鼓起嘴巴,「你如果見了他,也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小汪見過啦,你問他同不同意你的看法?」
「問他?我還不如去自個吃牆粉去。」陳穎靚白了小汪一眼,坐下來,又猛地想起,「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沒什麼事吧?」
「沒事,一位太太的拉鏈卡住裙子了,我幫她弄了一會兒。」
陳穎靚聽了,「啪」一聲拍了下巴掌,「這真是天湊奇緣耶。為什麼你早不上洗手間,晚不上洗手間,偏偏在這個時候去?為什麼那位太太的拉鏈早不卡住,晚不卡住,偏偏你進去的時候就卡住?為什麼那位侍應生早不為難我們,晚不為難我們,偏偏你這個韓語通不在的時候來為難我們……」
「你不如只說一句。」小汪不耐煩地打斷她。
「什麼?」
「對,只用一句。」恩榆笑起來,「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巧碰上了。」
一句話,那位女作家將緣分剖析得多麼透徹!
金振希從麗伯名家料理店出來之後,一眼就看見了尹真賢的寶馬轎車,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然後不動聲色地坐了進去。
「振希哥?」尹真賢從側面望了望他緊繃的臉,小心翼翼地喚。
金振希定定神,嘴角扯出一點笑意,婉轉地說:「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出來吹風了。」
「我擔心你嘛,這麼晚還沒有回家。」尹真賢既惶恐又感動,原來,他還是關心她的。
「你去過我家?」他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緊緊鎖了起來。
「我……我……」尹真賢心虛地低下頭去,繼而又飛快地說道,「我是要去告訴你,我爸爸明天早上回來。」
「哦!」金振希不帶半點情緒地答應了一聲。
尹真賢偷眼瞧一瞧他,繼續說道:「我爸說,我們能結婚,他很高興。」
金振希熟練地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望著裊裊白煙緩緩升起,升到車頂,飄散開來,化為無形。他的聲音在煙霧後面響起,聽起來是如此的不真實:「我明天陪你去接機。」
尹真賢愣了一愣,又懷疑地看他一眼,這才露出一個驚喜地笑容,「真的嗎?你真的肯陪我去?」
金振希不再出聲,疲倦地將頭靠在椅背上,似乎睡去了,又似乎在想著一些遙遠的心事。
尹真賢不敢打擾他,更不敢對他說,她又刪掉了他電腦裡一封來自中國的郵件。
清晨的機場顯得有些冷清,出境的,入境的,帶著截然不同的心情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桑恩榆被助理小汪拖拽著瀏覽機場大廳。
「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恩榆頭疼地嚷。
昨天是逛街,今天倒好,連人家機場的衛生間都不放過,非要裡裡外外看個清楚仔細不可。
不過,昨天還說得過去,是女人家的通性。那麼今天,是不是攝影家的職業病?
「靜?身體的安靜就是思想混亂的朋友,只有讓自己永遠別閒下來,那些煩心的事情才不能來糾纏你。」
小汪跟了她半年,大概在心裡老懷疑她得了抑鬱症吧?
桑恩榆無可奈何地苦笑,「我是被你拉得腿都軟了,想抱怨幾句卻惹來你這一番大道理。我現在哪裡有閒工夫去胡思亂想?」
老天!她知道他本意是為了她好,可,為她好也不要折磨她的身體嘛!
汪健宇終於停下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然後滿意地笑了,「累了?累了就去休息吧!」
不知道誰是上司誰是下屬?桑恩榆沒好氣地對他翻個白眼,逕直回到候機大廳。
走過投幣電話機時,她想了想,給家裡和安思各撥了一個電話。
媽媽自然又是嘮叨了一番,思思卻幾乎興奮得將電話機也掀翻了,「你真的買到了權相宇的寫真集?」
電話這頭的桑恩榆微笑著點點頭,一個快樂的理由其實只需很小很小,只看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
掛上電話,她剛想離開,卻見旁邊有位老者彎著腰,表情痛苦,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想打開行李箱。
恩榆頓了一頓,喚:「老伯?老伯!」
「藥,我、的、藥。」老人家艱難地吐出幾個單音。
恩榆快步搶過去,打開行李箱,從中取出一個類似藥瓶的白色小瓶,倒了兩粒藥丸出來,送入老人嘴中。
半晌,老人終於喘過一口氣來,「謝謝你。」
恩榆笑笑,「您好些了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不用了,我女兒會來接我。」
「那,您自己小心。」恩榆幫老人家收拾好行李箱,點點頭,轉身離去。背影沒入人群裡。
「爸、爸,原來你在這裡,真叫我們好找!」老者聽見呼喚,回頭,看見女兒真賢和未婚夫金振希相攜而來。
振希這個孩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打心眼裡喜歡。女兒真賢那小小腦袋瓜裡的心思,他更是一早就摸得透徹。
於是,在自己出國前跟振希的爺爺好好談了一次,將二人的親事定了下來。只是,從定親到現在,也過了四年了吧,振希卻一直沒有結婚的打算。
沒想到,前幾天,金老爺子卻親自給他打了個電話,要他回來商量這一對小兒女的婚事,這叫他怎麼能不高興?
「尹伯伯,您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沒什麼事吧?」
「咦?怎麼還叫伯伯?」尹尚牧故意沉下臉。
「爸!怎麼剛剛回來就訓人呢?振希哥也是一時改不了口嘛。」尹真賢撒嬌地搖著爸爸的肩。
「你呀,就是護著他。」
「爸!」真賢不依,羞紅了臉。
金振希提起地上的行李箱,沉默,只有沉默。
當飛機拔空而起的剎那,桑恩榆的心彷彿被重錘猛擊了一下,與她的身軀脫離開來。她的人在回家,心卻還在這裡,帶不走了。身體在不斷地上升、上升,心卻在不斷地下沉,下沉……沉到她幾乎負荷不起心的重量。
擴音器裡緩緩流出熟悉的旋律,是一首英文歌曲《昨日重現》。那熟悉的,舒緩的音樂撩動著她的思緒,將她帶到記憶中的往事。
那些或快樂,或悲傷的往事。
然而此時,她才驚異地發現,不管歲月的長河如何流淌,也帶不走她對他的思念;不管她和他彼此相隔多遠,她仍然清楚地記得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