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抽油煙機伴隨著鏟子廝磨鐵鍋的聲音在轟隆隆地響。她趕緊換了鞋,衝進廚房,「媽,姜粉回來……了。」
話說一半,她像是被定格般動作突然一僵,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咦?她沒聽錯吧?這聲音……好熟。
她記得剛剛經過客廳的時候明明沒有看到客人,那麼……
扯起耳朵,拎著塑料袋慢慢後退,退到廚房門口。
「連老爸都誇獎你,看來,你不只是繪畫天才,連做生意也有獨到的眼光。」
唔!是大哥的聲音。
「怎麼?心服口服了?」
呃——
金振希?!
桑恩榆像突然被什麼東西打到了頭,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真的有人在打她的頭,手掌跟後腦勺撞擊接觸,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桑恩榆呼痛。
桑媽媽受不了地數落,「整天魂不守舍。」
「媽。」恩榆皺眉,「在外面,別人好歹也稱呼您一聲董事長夫人,你就不能注意一下形象嗎?」
「現在是在外面嗎?現在是在家裡。」說者若無其事,反倒伸出手來,在恩榆的後腦勺上又「啪」地拍了一記,「乖,出去玩吧,不要在這裡礙事。」
這又是什麼跟什麼?桑恩榆翻著白眼歎氣。
有一個老小孩一樣的媽,做兒女的活該多受罪。
鬱悶地從廚房裡面走出來,正要偷溜上樓,已被眼尖的爾棠瞧見。
「小妹。」帶笑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
剛才她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定都窩在書房裡。
可好死不死地,這會兒走出來幹嗎?
「我要做功課。」她低垂著腦袋,聲音含在喉嚨裡。
「切,」爾棠不以為然,「出去晃了一整天,現在又刻苦了?」
那——她現在努力是不是不行啊?
答案是:不行。
桑爾棠已經拉著桑家的客人走過來,站在她身後。
「你的老師來了,還不快來拜見?」
她忽然覺得爾棠的聲音那麼像皇帝身邊的太監,總是扯著嗓子驕傲地喊:「皇上駕到!」
到就到了唄,有什麼了不起?
她身子一挺,吸氣,再吸氣,霍然轉身,對著金振希嫣然一笑,「你好!」
後者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但轉瞬被一抹禮貌的微笑所代替,「嗨!小妹你好。」
桑爾棠有一個妹妹,這並不是什麼新聞。在爾棠寄給他的賀年卡中也曾提過,桑家小妹是他的超級FANS,整天嚷嚷著要去韓國拜他為師。他在回卡中便笑言,爾棠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妹妹。
說要拜他為師的,印象中應該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哪裡知道會是她?
這真是巧!他的笑容裡隱含了一絲自嘲的味道。
那邊,恩榆已經接過話頭,「我才不要做你的妹妹。」
爾棠大笑,「看吧,我就說她的志願是拜你為師。」
金振希苦笑,「怎麼,我看起來能做你的長輩了嗎?」
恩榆挑眉再挑眉,眼裡透著一抹頑皮,一絲期待,「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啊?」金振希愣了一下,彷彿經受不住她那樣認真執著的目光,有些尷尬地調開了視線,「爾棠的妹妹當然是我的朋友。」
一句話,一個眼神,彷彿是將彼此的距離拉近了,而其實,是推拒,推得好遠好遠。
恩榆的心往下一沉。
她就知道,若他知道她是桑爾棠的妹妹,他就會這樣,一定會這樣的。
一頓飯,吃得那麼辛苦。隔著一張桌子,他們的目光卻總是在有意或無意中撞上。那樣清澈的目光,望著他的時候,熱切、堅定,而又飽含著一些羞澀的朦朧,總是在不經意的注視中變得迷茫而多情。
這樣的眼光,他看得多了,並不是不懂。
只是,他兜攬不起。
她還那麼小,那麼純潔,像一張未經塗抹的白紙。而他,歷經風霜,早已被世俗的畫筆烙上無數破碎的顏彩,模糊了面目。
如果,起初的逗弄只是源於一份無聊,是在不自知不經意中進行,那麼現在,則變成了一種有意識的迴避。
他,雖然風流,卻還不至於招惹好朋友的妹妹。
金振希逃避她的目光,躲避她的話語。席間,只是加倍渲染自己的風流韻事,聽得桑爾棠詫然不解,聽得桑氏夫婦頻頻皺眉,聽得桑恩榆的臉因失血而蒼白。
原本,他不是這樣的,他幽默風趣,慣於與人周旋,在長輩眼裡,他是前途無量的青年俊彥;在世叔世伯家的閨秀面前,他是溫文儒雅,禮貌周全的好男人。
然而今天,在桑家的餐桌上,他卻只記得給自己抹黑。
他不止一次地打斷她的話,視她的暗示於無睹。
直到看到她的目光漸漸暗沉,漸趨無光。彷彿一朵將要開啟的鮮花在瞬間枯萎。終於讓他看見了自己的殘忍。
他是殘忍的嗎?
不!他只是還沒有壞到拿一個小女孩子的感情來開玩笑的地步。
桑爾棠的妹妹,在他的眼中,始終是個惹不得的小女孩。
他必須要告誡自己。
桑家飯局過後的第二天,他沒有想到,她會再來。
一扇門,他站在門裡,她站在門外。
他一臉詫然,她則言笑晏晏,「你不是想把我堵在門外吧?」
他聽了,放開扶住門框的手,站直,雙手插入褲兜裡,眼神是慵懶而無所謂的,「什麼事?」
恩榆挑眉,「沒事不能來找你?」
他的唇角緩緩上勾,勾成一個譏諷的弧度,聲音卻是冷靜而平淡的,「這裡離市區不算近,你還要上學,沒事兩頭跑似乎沒必要。」
恩榆頓了一下,清澈的眸子凝視了他好一會兒,「你跟我們桑家有仇?」
「怎麼講?」他微愕。
「不然為什麼見到我像見到仇人一樣?」
他的眼神跳動了一下,轉過身子,背對著她朝屋內走。
這代表,她可以進屋了嗎?恩榆自嘲地揚了揚嘴角。
邁步走進屋內,才隔了一天的時間,屋子裡已積聚了相當程度的垃圾。他果然有一天一夜將睡覺的地方變成垃圾場的本領。恩榆揚睫歎笑。
金振希回過身來,望著她,眼神裡不現丁點漣漪,「如果你是因為內疚或是不放心,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不再需要人照顧。倒是你,這地方又偏又遠又不安全,以後,別再一個人走。」頓一下,繼續說,「你坐一下,我打電話讓爾棠過來接你。」
他拿起擱在躺椅上面的外套,從口袋中摸出手機,急切得仿如扔掉燙手山芋。
「你別忙,是我哥讓我來的。」恩榆揚起的睫毛羽翼一樣地顫,唇邊卻掛一個揶揄的笑。
他聽了,一怔,繼而苦笑。
爾棠啊爾棠,你真是太高估我了。
「我本來不想來,是你的好朋友硬說從前你們一起在法國留學的時候,他有多麼照顧你,所以現在,要你在他忙得無法分身的時候,指點一下他的妹妹,你一定會非常之樂意。」恩榆自顧坐在他清理出來的躺椅上,搖啊搖。
樂意?金振希瞇眸看著那陷入躺椅中的嬌小身軀,他看著她亮燦的眸光,那眸子裡有一個拘謹的自己。是的,拘謹。
他從來沒有在哪個女孩子面前,這樣被動,這樣緊張過。
他答應桑爾棠的時候,原以為爾棠的妹妹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沒有妹妹,他可以像一個真正的大哥哥那樣疼她、寵她……
然而,事情不知道在哪一節脫軌。
可以預見的命運被改變。
她……不是他心目中的那個甜甜的好比寵物的小妹妹。他……也不是設定好的親切耐心的大哥哥。
她看盡他的惡魔本質。
他再也裝不下去。
面對她,他無法像一個優質大哥,也無法如從前那樣,愜恣隨意,極盡挑逗之能事。
突然之間,她扒掉他兩層面具,令他從未有過的——
無所適從!
「你到底想我怎樣做?」金振希歎息,避開她澈亮水眸。那眼神太清、太純,讓他無所遁形。
「其實很簡單,下個星期我要參加校際繪畫比賽。你只要一對一地輔導我一個星期就夠了。」
她說得很認真,他不得不點頭。
幸好,只有一個星期。
七天時間,尚可忍耐、忍耐。
恩榆確定他點頭同意之後,愉快地站了起來,揚一揚手中的塑膠袋,「你還沒吃早餐吧?我可不能讓你空著肚子給我講課。」
她向廚房走,走到一半回過頭來,給他一個安慰的笑,「這也是你的好朋友講的,他說你這人最捱不得餓,肚子餓了脾氣就差。為了自家小妹幼小的心靈著想,他強迫我為你煮一日三餐。聽好啦,是他強迫我做的,不是我想要做……」說著,她轉過身去,面對著開放式餐檯,將塑膠袋裡的食材一樣一樣拿出來。
她沒有忽略他眼中的懊惱與困擾。
他微微的抗拒、微微的不自在,此刻都烙在她的心上。
他視她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儘管如此,她還是很不幸地也不願……離開他。
要他指點她畫技,是她的初衷,但到如今,那些初衷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她依然提起,不過是為自己找一個借口,一個接近他的理由。
而她的接近卻可能無意中加深了他的困擾。
意識到這一點,她開始在他面前變得小心翼翼,一雙眸子總是隱藏掉太多心思。如果她對他的喜愛會成為他的負擔,那麼,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不洩露丁點心思。
原以為七天的時間,會如上枷的鐵鏈般鎖得他透不過氣。實則不然,提起繪畫,他們有太多的觀點要表達,提到那一幅「聽海」,她有太多的崇拜、太多的意見、太多的想法、太多的問題……
他微笑著傾聽。他發現她很有自己的見識和想法。
桑家的孩子,是有著上帝偏愛的天分的。假以時日,他相信,她會如一朵綻放的奇葩,令繪畫界驚艷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