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層樓的獨立房子,面海的那面牆採用整面的玻璃設計,再配以高科技遙控的落地窗簾,使人不管站在房子的哪一個角度,都可以看到藍色的大海。
只可惜,現在看出去,滿目只餘風雨淒迷。
再看看屋內,屋子太大,空曠得彷彿一張嘴,就會產生回音。
灰色的石砌地板,純白色的沙發以及銀灰色流線型的傢俱,一律孤零零地站在各自的崗位上,給人一種疏離到近乎冷酷無情的感覺。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恩榆皺眉,總覺得這房間太生硬、太冷清,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反而像是售屋處的樣品房。
她想,他應該是不喜歡這個樣子的吧?
或許改天,她可以把這個想法告訴子謙,讓他幫這個著名畫師換一個住處。說不定,還可以博得他的一些好感。
「口渴嗎?」
恩榆趕緊打住自己的思緒,回頭看金振希。後者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可樂,擱在長型餐桌的一端。
黑得透亮的可樂上飄了兩片切得薄薄的薑片,她怔了一下,抬眼看他。
「沒有其他飲料,你隨便喝點。」他漫不經心地說。說完,也不看她一眼,逕自上樓。
地板上踩出一條濕漉漉的水印。
恩榆看著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好一會兒,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乾爽的運動衣,原來,他把她推進盥洗室的時候,自己卻還身著濕衣幫她煮薑片可樂?
他怎麼知道她有喝薑片可樂預防感冒的習慣?
桑恩榆慢慢地坐了下來,端起瓷碗,想一想,又放下,到廚房裡再拿一個空碗出來,勻了半碗,然後才就著碗口一口一口喝了起來。
可樂剛剛喝完,金振希已走下樓來。
他的身上換了一套跟她一樣的白色運動衣。
看起來是同一個牌子,只是式樣有所不同而已。
有人說,喜歡穿同一個牌子的衣服的人,如果不是過於講究,那就一定是過於懶惰,連挑選也覺得費力。
那麼,眼前這個姓金的畫師到底屬於哪一類呢?
桑恩榆的眼睛從碗的邊沿看過去,細細打量著他。
他的頭髮剛剛洗過,似乎還帶著一些清水的味道。軟軟的濕發披下來,遮住額頭,比起之前凌亂糾結的樣子,看起來要年輕而且溫順得多。
她不由得說:「其實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凶啊。」不只是不凶,而且極為英俊。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怕他。其實,他不過是略微有些傲慢而已。嗯,其實也不是傲慢,那只是她的感覺,也可能在別人眼裡,他只是有些獨特,有些與眾不同而已。
他——
凶嗎?
墨黑的眸子透過薄薄的劉海掠過來,只一眼,又收了回去。
「今天晚上做飯的歐巴桑不會來,只能委屈你跟我一起吃泡麵了。」也不等她回答,他直接往廚房裡走。
「金……先生。」
他站住腳步,背部有些僵硬。
她臉上突然漫過一絲紅,陡然覺得自己的舉動有點突兀,「要不,我來煮吧。」手指握住勻出的那半碗薑片可樂,握得好緊。
「不用。」他走進廚房。
她慢慢坐了下來。
薑片飄在碗裡,還冒著熱氣。她捧起來,喝一口,又一口,慢慢吞嚥,讓那股甜膩的味道從齒間慢慢滑入心間。
到底,還是沒說啊!
金振希背靠著櫥櫃,看電磁爐上的水壺慢慢騰出蒸氣。
五年的時間,她變得太多。
不只是失憶。
剛剛走進來的時候,他並未忽略餐桌上並放著的兩隻小碗,她還是習慣於跟他分食嗎?雖然,他並不喜歡喝甜膩的東西,但,她喜歡。
若她喜歡的東西,便會理所當然地逼他接受。
不顧他皺眉頻頻,她自有一套說辭。難道,他寧願她迫他接受連她都討厭的東西?比如:蟑螂。
她會挑著眉威脅他,「難道你喜歡我拿蟑螂餵你?」
那時候,她的思想,單純得只看得到自己的喜或者惡,她從未想過,他究竟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這些,都不在她的思考範圍之內。
然而現在,她的想法遠比五年前要複雜。
她懂得了矜持與戒備,在陌生人面前不會口無遮攔地咋咋呼呼,她想到了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給他人,卻又不會如當初那樣冒冒失失。
他心裡忽悲忽喜。
這些,是他一直等待的。
他以為,給彼此足夠的時間,他們會做得比當初更好。
然而,卻未料到,老天會開一個這樣大的玩笑。
沒錯,他們現在的確比五年前更成熟,更能清楚地瞭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更能給予對方更多的回報,但,他們現在卻缺少了一樣最最重要的東西。
他們彼此——
不相愛!
入夜之後,雨下得更大了,將遠處稀稀落落的燈光淋成寂寞潮濕的朦朧。
桑恩榆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聽或疏或密的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記憶裡,似乎很久沒有下過這麼綿長這麼急迫的雨了,彷彿在催趕著一些什麼,追魂似的,不休不止。
她感覺無聊,似乎又像是煩躁。
空氣中,不知為何,有一抹惆悵的感覺。
她不由得翻身坐了起來,雙臂抱膝,下巴擱在膝蓋上,一雙清明漆黑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她並沒有認床的毛病,不論在何時何地何種地方,只要她睡,就一定能夠睡著,並且天翻地覆,雷打不醒。
但,今夜,為何她卻總是這樣清醒?
側耳傾聽,門外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動靜。
他……已經睡著了嗎?
想起今日才見的那名男子,桑恩榆一向平靜的心湖,像被疾風掠過一樣,盪開層層漣漪。
她從前,是否見過他?他是否曾活在她的記憶裡?不然,為何他連她吃泡麵時喜歡下多少份量的醬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對她太熟悉,她卻又對他太過於陌生。
到如今,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還弄不清楚。
桑恩榆悄悄地下了床,光著腳,將門拉開一道縫。走廊上亮著一盞睡眠燈,橘黃色的暖光打在對面那扇緊閉的房門上。
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折轉下樓,想要倒一杯冰水。
這時,一道清脆的電話鈴聲撕裂雨幕,劃入耳膜,攪動了四面沉穩的氣流。
桑恩榆站在樓梯口,一下子驚得慌了,瞪著樓下黑漆漆的客廳,彷彿那裡臥伏著一隻怪獸。
「喀。」輕輕一聲,金振希拉開房門,看到站在樓梯口的桑恩榆,表情有一絲詫異。
「對……對不起。」她慌忙說,彷彿打擾了他睡眠的那個罪魁禍首是她一樣。
他皺眉,看著她的目光清亮得像根本沒有睡著過。
她心頭微微一跳。
他已走過她的身邊。接著,擾人的電話鈴聲終於止歇了。
他接起電話,聲音好輕好柔,像是怕碰碎了什麼似的,「小賢?」
電話那頭的女子細細碎碎地笑了起來,「答對了,可惜沒有獎勵。」
他的目光似乎從她身上掠過,但燈光太暗,或許是她的錯覺。桑恩榆站在樓梯口,一時遲疑了,不知道自己是該轉身迴避呢?還是繼續下樓喝水?
但若這時候轉身回房,不顯得太過突兀嗎?怎麼解釋這麼晚了她還站在這裡?
如此想著,她便快步走下樓來,走進廚房,「啪」的一聲開了大燈。
金振希有些苦澀地笑,「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白天睡很多,現在睡不著,你不會是怪我打擾了你吧?」尹真賢敏感地問。
「怎麼會?我還沒有睡呢。」
桑恩榆一口氣喝下整杯冰水。原來,他不是像她一樣失眠,是在等電話哪。擱下水杯,又快步走上樓來,感覺像在逃難。她是不想窺探別人的隱私的啊!
但,偏偏他說的每一句,還是不經意地衝進她的耳朵,「最近幾天都在下雨,進度快不了。」
她聽到他在向對方解釋。
「那……你不是還沒有見到她?」尹真賢問。
她記得他離開韓國的時候曾經說過,他要等完成壁畫之後再去找那個女孩,將她帶到壁畫之前,把自己精心準備的幸福送至她的面前。
那麼費盡心力的準備與籌劃,那麼漫長的等待與思念,她羨慕,卻更嫉妒,她嫉妒那個女孩,幸福太滿,她一定會承受不起。
「嗯哼。」
他的聲音含糊不清,但尹真賢卻聰明地沒有再問。
振希哥的個性,她很瞭解,他喜歡把心事往肚子裡藏,越是掛在臉上能讓你看見的,反而越不是他的真心。
就比如,他對她的遷就以及關心。
那些,都只是他必須做卻未必真心想做的事情,而他真正想做的,她卻可能永遠也無法企及。可惜,她用了五年的時間才讓自己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耐性真差,說這麼兩句就開始哼鼻音打發人家了?」她皺起鼻子撒嬌地鬧他。
「不是。」金振希整個人向後靠,靠進沙發裡,「是怕你說太多話,情緒太興奮,晚上更加睡不著。」
他的眼睛掃向樓梯。可惜,從這裡還是不能看到走廊上面的動靜。
不知道桑恩榆睡了沒有?她有沒有聽到他和真賢的對話?
這麼一閃神,尹真賢那邊又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見。
真賢便歎,「好了好了,不打擾你了,大忙人。」
明知道不應該,他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並不是他不耐煩應付她,而是,此刻,他的心神魂魄全部在別處。
緩緩步上樓梯,客房的門已經關上了。他怔怔地瞧了那扇門好一會兒,有些東西隔久了再重逢,會有很生疏的一種依戀。
但他其實弄不清楚……
就這樣,他和她,到底算不算——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