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二人?
等等,他又打算把她算進他們的回憶中嗎?
「一起喝酒,一起談天說地,一起……」巴圖像在回味,斂下的眼眸令人難以分辨他此刻的情緒。
「我想你們都把我誤認為同一個人了。」水步搖不卑不亢的開口,打斷了巴圖的話。
「是啊。」
「不是。」
巴圖和天海有不一樣的回答。
「她不是玄翠!」天海以一種忍無可忍的語氣反駁巴圖。
天海激動的情緒,使得巴圖始終似笑非笑的神情閃過一絲憎恨的陰霾,不過很快便被掩飾。
「她是不是玄翠,或者該是誰,由我來決定。」巴圖幽暗的眼色一凜,「現在,你可以下去了,驃騎將軍。」
「你……」天海以為自己聽錯了?
巴圖橫了他一眼。
察覺自己的稱呼僭越了君臣之禮,天海立刻改口:「王上這是何意?」
天海不敢相信除了被放出來,巴圖還恢復了他原本的軍階。
巴圖沒有答腔,但臉色擺明了趕人。
君臣身份橫亙在眼前,天海無法再多說什麼,只得朝水步搖看去,在心裡替她擔憂。
即便知道她不是玄翠,但在看到那張和玄翠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蛋,放不下的心情油然而生。
看來,他跟王上是一樣的,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玄翠死去的事實,更無法承認水步搖只是一個長得很像玄翠的女人。
水步搖始終像無事的人處在一旁,臉上掛著事不關己的輕笑。
她看得出來天海是在關心她,卻不覺得她和巴圖兩人單獨相處會有何不妥。
她向來奉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句話。
想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更加深了幾分,醉人不已。
察覺天海的視線停留在水步搖身上,和水步搖那張絕艷面容上的笑容是如何甜美,時光彷彿回到過去,那段他們三人僵持不下的情況。
他們總在他面前眉來眼去,當他是死人,以為他沒看見。
「我說,」一股灼燒的妒怒梗在喉頭,巴圖的身影在下一瞬擋在兩人之間,幾乎是咬緊牙根將話給說出來:「快、滾!」
天海這才如夢初醒,欠身離開。
「妳喜歡他?」死瞪著天海離開的背影,巴圖的聲音聽得出怒火。
「我跟他認識的時日沒你長。」水步搖淡淡地說著。
她之所以會要求他放天海出來,純粹是直覺認為天海能夠幫上她的忙,至少在搞清楚他們口中的玄翠和這兩個男人之間的糾葛這件事上,絕對會有很大的幫助。
同樣是直覺,她絲毫不認為巴圖是個好打交道的人。
沒多久就能如此親密,如果再讓他們朝夕相處下去,豈不乾脆送入洞房算了?
巴圖眼底的火光越來越熾,只是他背對著她,水步搖沒能看見。
「你和天海還有那個玄翠是什麼關係?」她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問。
宛如平地一聲雷,打在巴圖的頭上。
他怎麼也沒料到這女人會問得如此直接,第一次發現她與玄翠不同的地方──溫柔可人的玄翠是不會如此不顧別人感覺,有話直說的人。
偏偏,她的直言倒也不會令人感到不悅。
「妳很好奇?」巴圖的眼裡閃著高深莫測的光芒。
「當然。」她毫不諱言的回答。
從天海的眼神可以輕易的看出對玄翠的不捨愛戀,但是從他……從巴圖的臉上除了濃烈的愛意之外,還有更深沉的恨。
能夠讓兩個男人對她滿心牽念的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教她如何能不好奇?
如果他們不能克制自己不把她當成玄翠的話,那至少她有資格瞭解這三個人之間的糾葛吧。
水步搖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軟坐在椅上,不急著催促他開口。
巴圖緩緩邁開步子,左臉上的火紋雕青映入她眼簾,剛毅的臉龐鑲上那雙神采決然的星眸,使她忍不住輕輕發顫。
他全身上下有著渾然天成的王者霸氣,她無法克制自己不被吸引。
巴圖像是第一次踏進心目中的聖地,步履小心翼翼,深怕破壞了小樓內的任何一樣物品擺設,身形輕巧的穿梭在廳中。
水步搖感覺的出來,他在猶豫該不該說,但腳步卻沒有遲疑。
圍繞著兩人的氛圍有些僵凝,由他的神情,她猜測他的心思大概又沉浸在回憶中不可自拔。
「這裡打掃的很乾淨。」清了清嗓,她打破沉默,企圖喚回他的注意。
原本正要撫上窗欞雕花的長指頓了頓,巴圖的眼底掠過被打擾的懊惱,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養下人就是要他們工作。」他輕易把原因帶過。
「這倒也是。」水步搖沒有反駁,「只是若主子不在意,下人又怎會不忘清掃?畢竟這幢小樓已經有五年沒住人了吧。」
突然,她在意起那個名叫玄翠的女人在他的心中佔有多重的位置。
這個天生的王者,絕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
這樣的人會對某件事物,甚至是一個人如此在乎,豈不很奇怪嗎?
「這麼說來,中原皇帝所養的下人全是好吃懶做,沒有鞭子抽,不用棍棒打便不會自動做事的愚人?」他知道她想問什麼,可沒有給她想要的答案。
這男人嘴真緊。
雖然早料到他不會那麼輕易鬆口,水步搖還是感到些許挫折。
想他們艷府水家的女人甚少有問不出的答案,尤其是從男人口中,除非……她想起三姊水青絲在面對三姊夫時總是處處碰釘子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該說是皇宮太大了,無法詳細顧全每一個小細節。」她三兩句話駁回他的嘲諷。
「中原的公主都同妳這麼伶牙俐齒?」
就連玄翠都對他畏上三分,偏偏這女人別說害怕了,連一絲尊敬也沒有,更別說用尊稱來喚他,直接你啊你的亂叫。
奇的是,他也沒打算糾正。
「不,我是最特別的那個。」水步搖的語氣狂妄自信,可嬌俏的臉蛋上洋溢著可愛的笑容,柔化了她驕傲的姿態。
怪女人。
巴圖首次撇開玄翠的影子,觀察起這個中原皇帝派來和親的女人。
照理說,通常會被派來和親的公主都有缺陷,不是長得見不得人,就是有不可告人的隱疾,更甚的是早過了適婚年齡。
但是這些「缺點」在她身上一個也看不見,若非她隱藏極好,就是她根本沒有缺點。
有可能嗎?中原皇帝當真如此有誠意?
「妳幾歲了?」或許她只是看起來年輕。
「剛滿十七。」她可是正值花樣年華。
「有病在身?」也許她沒多久就會昏倒。
「能吃能睡,跑跳不成問題。」不是她在說,家裡最健康的就屬她。
巴圖微愣,這下完全找不出任何可能性。
水步搖則在心裡竊笑。
他問的問題確實情有可原,只不過他不知道事實是──她不是真正的孫儀公主。
巴圖目光不著痕跡的掃過她未曾卸下的笑顏,不禁對她好奇了起來。
一般養尊處優的公主,在面對別人的羞辱時,有辦法做到同她這般理智不受影響嗎?
「今天的喜宴……」想到羞辱,巴圖正準備提起喜宴的事,卻被她天外飛來一筆打斷。
聽他提起喜宴,水步搖立刻想到一件事,「說到這個,是我唱的歌詞不標準,所以你才沒反應?」
巴圖又是一愣。
她到底知不知道今日的喜宴主角原該是她?難道她一點也不在意?不在意他故意娶了別人,卻還要她當座上賓?
她一點也不生氣?
一想到他費心所做的一切完全對她起不了任何作用,更甭提影響她的情緒了,就讓他忍不住怒火中燒。
「妳不好奇我為何要妳當南蠻的巫女?而不是王后?」巴圖垂下眼,專注的盯著五斗櫃,好似上頭的雕花有啥玄機,實則拉長了耳朵不想錯過她的回答。
「因為玄翠是上一任巫女。」這件事天海告訴過她。
她的語氣聽來仍是輕鬆自在。
「不只這麼簡單──」他的語氣有著急切,似乎有種非把她逼入絕境,逼出她怒氣的感覺。
「因為我長得像玄翠,不是嗎?」水步搖仍沒有過於激動的情緒,淡淡然地沒特別反應。
她冷淡的話,令巴圖猛地一頓。
是啊!不管她長得多像玄翠,也不管他是否把她當玄翠對待,她仍然是她自己,泰然處之,不被左右。
只是,她的悠然自若徒增了他的怒火。
「天海告訴妳的。」他的話沒有懷疑。
既然他知道何必多問?水步搖暗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還說了什麼?說他們是如何背叛我,把我當傻子耍?」此刻,他的側臉佈滿陰霾,冷冽的氣息如猛虎出柙,瞬間流竄整個廳裡。
柳眉微挑,靈動的水眸轉了轉,水步搖思索著他們三人的關係。
看來是天海和玄翠背叛了巴圖。難怪天海在面對巴圖時,除了怒意,總會下意識的閃躲巴圖的眼神,氣勢也不如巴圖來得理直氣壯。
「這不是重點,你快點告訴我沒有被歌曲感動的原因。」她用自己歌聲失利的事轉移話題。
適才是因為沒機會問她才會覺得無所謂,現下巴圖自己送上她面前,不問清楚她絕對會夜不成眠。
不是重點?
她認為那首祝福的歌曲才是重點?
「妳可記得自己遠從中原到南蠻來為的是什麼?」再不提醒,她大概真的會以為自己是來參加別國國王的婚宴。
水步搖先是一陣困惑,然後才慢半拍的想起自己現在是假扮已經病死的孫儀公主。
「和親。」她道。
事實上是來挖黃金。她把真正的目的藏在心裡。
「嗯哼!」巴圖哼了聲,臉色沒有好過。
他發現自己摸不清眼前這女人的思考模式,也搞不懂怎麼做才能讓她出現在意的神情……至少是在乎他希望她在乎的事,而不是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
「你還沒回答我。」她不死心地催促他。
巴圖差點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想讓我感動,妳還差得遠呢!」劍眉倒豎,巴圖看上去好像地獄來的惡鬼。
看來真的是因為她的南蠻語發音不標準,才會無法令他引起共鳴了……等等!不對呀!那其它臣子為何會被她給打動?
「這樣啊……」纖指點著水嫩的唇兒,水步搖還想著歌聲的事,壓根沒察覺巴圖的臉色有多凶狠。
真是夠了!
這個遲鈍的女人!
她冷靜的對上巴圖眼底足以燒燬一切的怒火,劍拔弩張的氣氛蔓延開來。
「妳從來不在意身旁的人怎麼想?」他那雙被火氣燒得赤紅的眼緊盯著她。
「什麼意思?」水步搖拉回了三分心思,不懂話題怎麼會急轉直下。
喔,不,急轉直下的應該是他的怒火。
「什麼意思?」不該是這樣的!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她生氣,結果怎麼反變成他怒氣衝天,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巴圖一掌掃落觸目所及的物品,瞪大的雙眼佈滿血絲,張狂的怒氣幾乎令他的四周冒出白煙。
「這樣好嗎?小心維持這小樓裡的一景一物,一下子就被破壞了。」水步搖雙手撐著下顎,花顏洋溢著嬌笑,對他發飆的舉動絲毫不畏懼,還敢說出挑釁的話。
聽聞,巴圖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妳該生氣的!妳該在乎的!」他怒極的低咆。
可她仍然掛著雲淡風輕的笑,不為所動。
「為何要在乎?不過是你把玄翠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並不表示我真的就得變成玄翠。」她瞅著他,眼神清晰且冷淡。
他們硬要把她當成另一個人看,不代表她會選擇變成那個人。
她的話讓巴圖的怒火如被澆了桶冷水瞬間平息,大張的口還想說什麼,此刻也只能啞口無言。
不過是你把玄翠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並不表示我真的就得變成玄翠……
她的話在他腦中迴盪,使他漸漸冷靜了下來。
沒錯,是他一直把她當成玄翠看待,想要報復她,找到機會便想給她難堪,未料她根本無動於衷,不把他做的事放在眼中。
但是……一般人被羞辱應該也會有所反擊吧?
水步搖老神在在,見他終於不那麼衝動,才繼續問:「所以……玄翠是一個怎樣的人?」
巴圖瞪了她一眼,沒有回答的意思。
「我在等你回答。」她泛起更甜美的笑。
這女人也真夠執著的,似乎非問出個答案不可。
「她是巫女。」巴圖回了一個她早就知道的答案。
「這樣啊……」很好,看來細節也只能找天海問個清楚了。
巴圖背過身,表示不願意再對玄翠發表任何意見。
「最後一個問題。」水步搖打了個呵欠,覺得今晚夠累了。
他轉過來迎向她的目光,沒有阻止她問出口。
「你愛她嗎?」
太陽穴上的青筋一抽,他瞬間變得陰鷙。
「妳沒必要知道那麼多。」話落,他今夜二度拂袖從她面前離去。
水步搖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角抿開若有所思的笑。
呵,事情越來越好玩了。
*****
只進不出的小樓有個名字——日夜樓。
據說歷代的南蠻巫女都住在這幢日夜樓裡,日夜點燈為偉大的南蠻王祈福祝禱,所以才有了日夜樓這個名稱。
日夜樓分成三層,一樓是作為廳堂使用,二樓則是寢房,三樓就是巫女祝禱的祭壇。
雖然水步搖莫名其妙的當上南蠻王的巫女,可不表示她真的瞭解巫女的工作為何,是以她未曾上過三樓,更甭提開壇祈福這回事了。
鎮日清閒無事可做,大概就是指她現在這樣。
坐在二樓的欄杆上,不畏高,喜歡刺激的水步搖嘴角掛著怡然恬淡的笑,一邊晃著兩隻纖細的腿兒,一邊哼著小曲兒。
陰雨綿綿,如銀針般交織成一張看得見的絲綢簾幕。
「啊,這雨何時會停呀……」用手去接住如針般的細雨,水步搖喃喃問。
在還沒來之前,她絕對想像不到南蠻是這麼一個多雨的地方。
打從她來到南蠻後,這片蓊鬱的山頭總是漾著水色,沒下雨也有著濕氣,給人一種飄雨的錯覺。
如果雨一直下個不停也很麻煩,她該如何完成大姊交代的工作?
倒映著山景的水眸遠眺,水步搖沒有發現遠遠的屧廊那兒有一抹頎長矯健的身形,正緩緩走來。
來到連接日夜樓的屧廊,巴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那個柔弱無骨的「玄翠」坐在欄杆上險象環生的景象。
她會掉下來!
「妳在幹嘛?!」
一陣怒吼聲出,嚇壞了四周樹林裡的鳥兒和小動物,也讓坐在欄杆上發愣的水步搖險些落下。
「哎喲!」
那一吼,吼得她重心一偏滑落,倉皇間她一手攀住了欄杆,整個人掛在欄杆上搖搖晃晃的擺盪。
「玄翠!」情急之下,巴圖忍不住脫口而出。
水步搖掛在欄杆上搖搖欲墜,但有武功底子的她要把自己拉上去是輕而易舉的,只是巴圖情不自禁喊出的名字,令她渾身一僵,差點抓不穩欄杆。
他……又把她認成玄翠。
不知怎麼著,這個認知讓她心頭浮現一股不是滋味。
「抓緊!不要亂動!」遠在屧廊另一頭的巴圖見狀,厲聲急喝,腳下一蹬,未加多想便飛身出去。
哼!她才不是玄翠咧!
「嘿咻!」未料水步搖比他更快,一個使力,身形宛如翩翩起舞的花蝶,翻越欄杆,幾乎和他同時落地站穩。
她不是個需要人擔心的軟弱女人!
「還以為會掉下去。」拍拍身上的塵埃,她一派優雅,彷彿只是腳絆了一下那般輕鬆,對自己的表現很是驕傲。
巴圖一陣愕然,彷彿見到鬼似的瞪著她。
「妳習武?」
糟了!
停下手上的動作,水步搖的心裡直叫糟。
長年習武讓她反射性的替自己解除困境,卻忘了皇室的公主哪有可能習武呢!
「一點小興趣。」水步搖臉不紅氣?不喘的辯稱,繼續整理儀容的動作,忘了他把她當成玄翠的事。
興趣?
「中原皇室的公主興趣還真特別。」他斜睨了她一眼,顯然不怎麼相信。
被她的舉動一驚,巴圖也忘了自己適才把她當成玄翠,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還不能從她憑自己力量躍進廊上的震驚裡跳脫出來。
「都說了我很特別嘛。」水步搖不忘褒獎自己一番。
真是不害臊的女人。
「一點也不像……」巴圖喃喃道,很難接受她和玄翠擁有相似面孔,行為舉止卻大相逕庭的事實。
玄翠絕對不可能做到她做得到的事。
水步搖拍撫的動作因他的話而片刻停頓,笑容也僵了起來。
他……還有天海都一樣。
他們有意無意間都在她身上尋找玄翠的身影。難道長得一樣的她就這麼比不上玄翠?
「如果一直沉溺在過往的痛苦裡不能跳脫出來,要如何獲得幸福?」她突道。
巴圖俊臉一僵,沒有答腔。
「你今日來有何貴幹?」不著痕跡地吁了口氣,水步搖扶著堅實的欄木,小巧的繡鞋跟著踏上欄杆,眼看又要重新回到他剛才大驚小怪的坐姿。
來到南蠻十日,除了前三日見過巴圖外,只有天海每日固定上日夜樓教她一個時辰的南蠻語,巴圖就像消失了一般沒有再出現在她面前。
如今,他總算來了。
水步搖說不出個所以然,在看見他時,心底浮現一陣雀躍,只除了那個他喚錯的名字。
一想到這,她的神情變得有些黯淡。
「下來。」巴圖臉很臭的命令她下來。
就算她不會掉下去,他仍是不想看這個有著和玄翠同樣臉蛋的女人,做出玄翠不可能做的舉動。
「什麼?」她裝傻,還故意掏掏耳朵。
「我說,下來。」巴圖沉下聲,臉色很難看。
「不、要!」她一邊晃著腿,語氣像在打趣兒般,背對著巴圖,所以不知道他有多不爽。
懶得同她多說,大掌一拎,巴圖把她拉離了欄杆。
「欸!幹嘛?」突然被人拎著衣領,水步搖扭著身軀揮動著雙手,想揮趕他。
「這就是我對不聽話的人的處理方式。」直到她雙腳穩固的踩在廊上,巴圖才鬆開手。
「不聽話的人?」是說她嗎?」我坐在上面又不會摔下去。」
「那剛才是怎麼回事?」聽見她的話,巴圖立刻諷刺回去。
「大概是你瞎眼了。」水步搖聳聳肩,不當他說話是一回事。
巴圖一瞪眼,厚實的虎掌隨即回到她的後領,再度把她拎了起來。
「喂!你別太過分!」瞧他像在拎小貓小狗的動作,水步搖怒氣可不小。
眼角抽了抽,銳利如刀的視線隨著微瞇的眼瞪著她,氣勢不減反增。
「我過分?」
「難不成是我過分?我坐在那邊礙著你了?」如果他看不順眼大可選擇眼不見為淨,沒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盯著她瞧呀!
「妳坐在那兒就是礙我的眼。」他好整以暇的回答,終於在她臉上瞧見笑容以外的表情,而這令他頗覺愉快。
「你簡直是在找碴!」兩隻小手往胸前一盤,她別開臉。
「找碴的是妳。」他的口氣很涼。
這可惡的男人!
「快放我下來!」說話就說話,沒必要拎著她吧?
「妳生氣了。」像是想確定,巴圖如是說。
「哪有人被當小狗拎來拎去會高興的?」又不是傻了!
「嗯哼!」巴圖哼了聲,嘴角微微上揚著。
他在高興什麼?難道是因為她生氣了?
水步搖上下打量著他,最後目光停在那張俊臉上,想找尋能夠為自己的推測證實的蛛絲馬跡。
巴圖瞭解她在想什麼,放下她後泰然自若的轉過身,緩步踱離她的視線範圍。
「哼!」莫名其妙的男人。
水步搖瞪了他一眼,隨即怏怏不快地回到房內,找來軟墊,一屁股重重地坐上去,隨即察覺巴圖怪怪的。
他的眼神四處轉,好像在找尋什麼。
「你在找東西嗎?」她抄起隨意擺在地上的小冊子翻閱,那是截至目前為止她所寫下天海教過的南蠻字。
打從她住進日夜樓後,所有東西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全都是玄翠留下來的,就連這本小冊子也是玄翠使用過的,而她要求的用品卻一件也沒有送來,她的話在任何人眼中都不被當成一回事,連下人也使喚不動。
就各方面來看,她不只是成為這個房間的新主人,也必須成為這個房間的「前任主人」。
細小銀針試探性的在她的心上紮了一下,水步搖顰起眉,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許鬱悶。
巴圖裡裡外外繞了一圈,回到她所在的房裡,這會兒水步搖已經大剌剌地攤在質地上好的花梨木地板上,側手撐著頭,專心的看著閒書。
「妳真的是個公主?」他問。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她翻頁的手一滑,書差點掉落。
他在懷疑了?懷疑她是個冒牌貨?
心下一驚,水步搖仍維持平靜,反問:「難道我不像?」
「哪裡像?」巴圖蹲下身看著她,但鄙夷的目光清楚地在她眼前展露。
「這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真令人厭惡。」她撇撇嘴,沒有看向他。
「天海不在?」不把她的抱怨當一回事,巴圖開口問。
他雖然沒有日日出現在日夜樓,但是對於日夜樓裡發生的大小事可是無一不知,自然清楚天海常上日夜樓探望她。
聽說,日夜樓又有了談話聲,偶爾還能聽見幾許笑聲傳出。
「今日尚早,他過了午膳才會來。」既然他都問了,她也很老實回答,只不過她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也不知打開的書本看得懂多少。
「他常上日夜樓?」他那雙深眸此刻顯得高深莫測。
「跟你比起來的話。」她說得保守,其實天海每日都會來教她南蠻語。
「他不是每日都來?」巴圖懶得和她拐彎抹角,挑明道。
「所以你是來這裡找天海的?」媚眼一挑,合上書本,她慢條斯理的問。
巴圖不悅地覷了她一眼,用明知故問的語氣反諷回去,「日夜樓不是妳的住所?」
「那你還來找天海?」水步搖亦不客氣地頂回去。
就說他是來找碴還不承認。
這女人!
巴圖不斷提醒自己不要犯上次的錯,沒氣到她,反倒氣死自己,否則他冷靜那麼多天才來找她,豈不前功盡棄?
「怎麼?這麼想念天海的話,你可以在這兒等到他來,我不在意。」沒聽見他答腔,水步搖的話說得更為諷刺。
黑眸一瞇,巴圖瞬間出手,快得令她來不及反應。
等到看清楚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心,她已經完全被他禁錮在他身下。
深邃的鷹眸只映著她。
水步搖不由自主的屏氣凝神,心跳先是漏了一拍,接著以超乎尋常的鼓動節拍異常跳動。
「干、幹嘛?」他會不會聽見她的心跳?擔心過快的心跳被察覺,她氣息不穩的問。
巴圖默不作聲,僅是專注的凝望著她。
可惡……他為何不說話?
水步搖有些惱,卻忍不住盯著他,除了害臊以外,某種未曾感受過的滋味在心頭蔓延。
說實在話,跟天海比起來,她確實比較喜歡他。
在巴圖身上她看見了人心的陰暗面,他越是把她當成玄翠,越是想報復她,那股墮落的深沉就像蜜糖一般,令她不由自主的想靠近品嚐。
說不出原因,也不知道為何,總之,她無法克制自己不被他給吸引。
沒辦法,她向來容易被不熟悉的新奇事物給誘惑嘛!
水步搖替自己鼓動的心跳做出結論。
鷹隼似的銳利黑眸凝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笑靨,澄澈的大眼微瞇,裡頭清楚的閃過她的所有思緒,雖然他看不透她所想的,卻捕捉到了。
提起天海當真令她如此高興?
「妳喜歡他?」這是他第二次這麼問。
「我認識他的時間沒你長。」垂下長長的眼睫,她仍是同樣的回答。
「別跟他太靠近。」他的語氣是絕對的命令。
他這麼說是因為把她當玄翠?
「如果我偏要呢?」她衝動的脫口而出。
這次巴圖凝視著她更久的時間,久到她無法忽視他令人難解的視線。
「我會讓你們分開。」巴圖放開她,矯健的起身,俯視她的眼裡儘是冷意。」不擇手段。」
話落,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總是目送著他的背影,這次,她卻不如前幾次來得輕鬆。
水步搖轉頭望著外頭漸大的雨滴,頭一次感覺這場雨是多麼的令她厭惡。
*****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水步搖站在屧廊上,滿臉懊惱的盯著自己的鞋子,然後視線往旁邊移,瞪著那攤倒映著虹彩的小水窪。
「怪了,這裡怎麼會有一攤水?」皺了皺鼻子,她忍不住埋怨。
這屧廊一道接過一道,為了不讓雨水留在廊上,不但上了一層膠防水更有排水槽,是以這攤積水無論怎麼看怎麼奇怪。
但是踩都踩了,這雙鞋短時間內也不能穿了。
「唉……真是可惜了這雙鞋。」
每次出遠門,她身上的裝束都是由姊姊們一手打理的?,由她們手中接過每一樣旅途中可能會用到的物品,總讓出遠門辦事的她有種可以依靠的感覺。
「也只能晾乾了。」
不過當務之急是找一雙新的鞋來替換。
正當水步搖愁著沒鞋可換,離日夜樓又有一段距離時,一名打雜的僕役迎面走來。
好極了!這下有辦法了。
「可以替我拿雙新的鞋子嗎?」漾開絕美的微笑,水步搖伸手欲攔下來人。
孰料,那人像沒聽見般繞過她,眼看就要離開。
「喂!」不死心的,她拔高嗓音大聲叫著。
僕役終於停下腳步回過頭,表情卻很冷漠。
她指指腳上濕透了的繡鞋,「可不可以幫我拿雙新的鞋子?」
只是冷冷地瞪著她,僕役沒有開口。
察覺對方可?能不懂她的意思,水步搖開始比手畫腳,一個字一個字放慢速度的說:「幫、我、拿、雙、新、鞋?」
「有事?」對方用南蠻語問。
還不會說的水步搖一愣,知道這下是怎麼也說不清楚了。
無論對方會不會說中原語,只要一祭出南蠻語就表示他們不願替她做任何事,來到南蠻已經一段時日了,她早就清楚。
「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擺擺手,水步搖懶得再多說。
僕役果真二話不說的離去,連行禮都省了。
即便她的身份地位較高,但在這裡,她似乎是個很討人厭的人!
不過那也不是她的錯。明明背叛他們偉大南蠻王的又不是她,是玄翠,幹嘛人人都拿她當玄翠的替身,用憎恨的眼神看她?
「怎麼了?」熟悉的語言和聲音冒出。
是天海。
一見是他,水步搖滿肚的怨氣終於找到宣洩的出口。
「連下了好些天的雨好不容易停了,我只是出來晃晃,沒想到──」她用沒穿鞋的玉足洩憤般地大力踏了踏那攤小水窪,「怎麼知道這裡居然有一攤水窪。」
天海往後退了一步,避開濺起的水花。
「我去替您找雙鞋子來。」
水步搖不置可否,抬起未穿鞋子的那隻腳,一蹦一蹦地跳到旁邊倚著護欄。
天海幾個起落已經到幾丈開外,沒多久便帶了一雙嶄新的鞋子回來。
「巫女大人,請抬腳。」他單腳屈膝,半跪在她面前。
水步搖垂眼睞向天海的頭頂,眼裡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
「這裡一個喚我巫女大人,那邊也一個叫我巫女大人,真不習慣……」她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把腳抬起,讓天海順利幫她穿上新鞋。
「這裡畢竟是日夜樓之外。」他一板一眼的說。
「我知道,所以才只是發發牢騷。」媚眼一橫,潤紅的唇兒翹得老高。
倘若是在日夜樓裡,天海都是喚她一聲六當家,這是他們約好的,畢竟現在唯一知道她真實身份的只剩下天海一個了。
「好了。」拿起換下的繡鞋,天海重新站起身。
折騰了一會兒又能用兩隻腳走路,她顯得特別開心。
「你要上哪?」
「日夜樓。」
水步搖這才想起差不多是要學南蠻語的時辰了。
「那日,巴圖說……」她突然想起那日巴圖離去前留下的話。
「什麼?」聽她提起巴圖,天海的警覺立刻張起。
她搖頭晃腦了一陣,隨後露出笑容。
「不,也許是我會錯意了。」畢竟天海今日也來了,不是嗎?
她現在可不能少了天海,還有很多事和很多忙需要他幫呢!
兩人並肩走回日夜樓。
「對了,之前我就想問。」甫踏進日夜樓,水步搖瞥見擺在庭院中大大小小的水缸烏壇,纖纖素指一指,「那些水缸是做啥用的?」
盛滿了雨水的水缸靜靜的杵在庭院裡,覆滿了青苔,好似亙古以來就佇立在那裡不曾離開。
「睡蓮。」天海的目光在接觸到那些水缸後變得柔和,「玄翠喜歡睡蓮,那些水缸都是她用來種睡蓮的。」
「現在呢?」依巴圖那麼小心維護日夜樓的一草一木來看,怎麼可能會漏了玄翠心愛的睡蓮?
「死了。」天海深沉的眸子盈滿了痛苦,直直對上她,「在玄翠死了之後,也跟著死了。」
水步搖懂了。
難怪她打從踏進日夜樓便覺得有股死氣。
即便所有物品都維持乾淨整潔,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悶窒感,原來是因為日夜樓裡一個有生命的生物都沒有。
這裡的時間似乎從上一個主人逝去之後也跟著停了。
「再種起來不就好了!」她的語氣輕鬆,投給他一記燦爛的微笑。
天海怔愣,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
水步搖挽起衣袖,喃喃自語,「雖然我也沒種過,不過應該困難不到哪裡去吧。」
南蠻夏季多雨,偶爾才會由雲層中露出陽光,但此刻,天海卻覺得她比少見的陽光還要耀眼。
「謝謝。」喉頭梗著一股灼燒,他略帶哽咽的說。
著手檢視水缸的情況,水步搖回以輕笑,眨眨眼,俏皮的回答──
「我也想看看日夜樓開滿睡蓮的情景。」
*****
攀著雕刻金色巨龍的黑色塔樓很高。
只要攀上塔樓的最高處,便可清楚的看見連接著屧廊的每一座塔樓,綜觀整個王宮別院。
巴圖瞇起眼,眼神比冰霜還要冷,筆直地看向日夜樓外忙進忙出的男女。
他們的臉上有著相同的笑容。
側倚在龍柱上,巴圖無情的面容,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深厚的內力不斷隨著他的怒氣釋放出來,整幢塔樓隱隱搖動著。
好半晌,冷然的視線才由那對談笑中的男女抽離。
「出來。」薄唇輕吐,絲毫聽不出情緒。
「王上。」巴圖身後出現一個女人。
「妳知道該怎麼做。」他話裡的命令意味濃厚。
「是。」女人恭敬的回話。
簡潔的對話,女人再度消失於巴圖身後。
巴圖雙眼陰沉,離開斜倚著的龍柱,柱上赫然驚見被高溫燒過後的焦痕和凹陷。
他轉身走進塔樓中,怒極反笑。
他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再背叛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