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三個多月了。
她由娶親的隊伍逃走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身上的盤纏就算再節省亦會有用完的時候,如果向晚再不答應替她畫張繡圖,這下連回長安京的旅費也會成問題。
「早知道在湘繡城就該跟丹兒調度一些銀兩來用。」水綺羅喃喃念著自己粗心,可思及替自己遠嫁湘繡城的五妹水蔻丹,又忍不住泛起一抹溫柔的笑靨。
她原本還擔心丹兒是不情不願嫁過去的,但在看到向來以發愣為己任,不使用「高壓」手段絕不清醒的丹兒臉上那多情多惱的神情,她知道就算一開始多不願,如今用十輛馬拉的車也無法把丹兒帶走。
因為丹兒已經把心留在那裡了。
心思繞著許久未見的家人打轉,水綺羅漫不經心的踩著踏腳凳下了馬車,盛夏艷陽高照,刺眼的陽光讓她瞇起了眼。
「湘繡城應該是好天氣吧……」
「相知道不會去看看。」另一道不識相的聲音響起。
水綺羅不悅地閉上眼,從一數到十之後才睜開。「你是怕見不到明天的晨曦,所以一大早便爬起來曬太陽嗎?」
真難得見他踏出那間破茅屋。
「我怕見不到今天的月亮,特地起了個大早等。」不把她惡意的揶揄放在眼中,向晚用更辛辣的自嘲式語氣反駁。
聞言,水綺羅也無話可說了,「那可真早。」
「你不也很早?」輕佻的調性一如往常,向晚坐在門前的破椅上,難看的臉色在陽光照射下更加顯眼。
水綺羅看了看四周,挑了個離他不遠也不近的位置,倚著矮竹籬,打開酒壺連酒杯也不用了,直接對口暢飲。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向晚沉吟著,「酒這種東西合該細細品嚐,瞧你這般牛飲,又怎能喝出酒的美味香甜?」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水綺羅又喝了一口,「我這不是牛飲,而是對酒表示敬意的一種方式。」
「想死也不是這麼喝的。」向晚的話越發毒辣。
「人生有酒須當醉,何曾一滴到黃泉。」水綺羅當著他的面搖搖指頭,像個夫子一般對他諄諄教誨。
看來就算閻王爺來找她要命,她也會先喝完手中最後一壺酒才願意走,或許九泉之下還能見著她和閻王爺劃酒拳呢!
向晚挑起濃眉,撐起病弱的身子,緩步走向她。
水綺羅默然地瞅著他,看他雖然腳步不穩,卻仍堅持不使用枴杖,靠自己的力量走向前,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踉蹌了下。
她沒有去扶他。
這個驕傲的男人不會樂意她多事的。
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向晚的氣息凌亂不已。
「酒。」他伸手向她討酒。
水綺羅愛喝也是海量,並不表示她不樂於分享,以往在家時,只要她得到什麼陳年老酒一定最先同手足們分享,可惜他們對酒全敬謝不敏。
話說回來,這男人雖然病得快死掉了,喝起酒的海量可不輸她,雖然是一小口小口細細品嚐的類型,倒也不失為一個好酒友。
「喏。」她大方的讓出喝了幾口的紹興酒。
向晚一雙眼眸直勾勾的望著她,像是示威一般,仰首就是一口。
這會兒換她挑眉了。
「你不是都秀秀氣氣的喝?牛飲是品嚐不出酒的甜美風味的,怎麼馬上就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故意用他的語氣說話。
「你住在湘繡城?」向晚不理會她的嘲諷反問。
經過三個月的時間,他頭一次問起她的來歷。
「艷府水家在長安京。」水綺羅白了他一眼。
真是的!不是早跟他說過了嗎?
「你剛剛說的可是湘繡城。」他堅持自己聽見的。
「我只是談湘繡城的天氣,又沒說我住在湘繡城。」
「既然你住在長安京,幹嘛關心湘繡城的天氣?」他像在繞口令似的繼續拋出問題。
這男人今日和她對話的興致頗高。
「我有個妹妹嫁到那裡,關心一下不成?」
「我以為你只關心你的酒。」嘴角勾起笑痕,他又喝了一口。
「身外之物,要多少有多少,妹妹卻只有一個。」當然還有其他手足啦!只是遠嫁的就屬五妹。
她可以不惜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去得到想要的東西,卻無法失去任何一個家人;跟血濃於水的至親一比,那些身外之物她看得很輕。
聞言,向晚先是瞇起了眼,隨後別有所意的覷了她一眼,難得沒有同她拌嘴。
他沒開口,她自然沒有接話。
霎時,杳無人煙的千里坡安靜無聲,連蟲鳴鳥叫也沒有,徒留他們兩人佇立原地對看。
萬籟皆無聲,亦不需要言語。
他看著她,眼神既清亮又難解。
她看著他,眼神則倔強不服輸。
他在看什麼?
水綺羅心中滿是疑問,卻選擇沉默。
她總覺得先開口即等於認輸了。
良久,向晚又喝了一口酒後把酒壺還給她。
「我累了。」話落,他轉身進入屋內。
就這樣?
水綺羅沒有跟進,愣瞪著他的背影,還以為他會再說什麼,怎料他當真半句話也不說,逕自入內,完全不招呼她。
「算了,他從來也沒盡過待客之道。」
「你不也沒客氣過。」優雅諷刺的話語自屋裡飄了出來,警告她別在他背後說壞話。
「去!」水綺羅啐了一口,提起酒壺就口,隨即一臉愕然,「空了?」
還說什麼細細品嚐,她一壺上等的陳年紹興就這麼見底了,自己也不過才喝了兩口耶!
貪婪地嗅著酒壺裡殘餘的溫醇香氣,她很失望,「這壺很貴的耶……」
可惡!她今天就只有這一壺而已耶!
三步並做兩步奔進破茅屋裡,水綺羅大聲問:「你呢?你的家人呢?」
沒了酒的陪伴,她需要其他事情來轉移注意力,既然他提起她的家人,那麼她問問也不為過吧。
踢掉腳上的破鞋,向晚徐徐倒回那個沉載了他一年四季時光,也沉載著這一身病痛的床榻,動作沉重,不知是因為她的疑問或是老毛病又犯了。
「咳、咳咳咳……」一個岔氣,他不能克制地狂咳起來。
他的毒舌常令她忘了他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水綺羅靠近他身側,正想伸手拍拍他,替他順氣,卻又覺得奇怪,粉嫩的小手握緊了又鬆開,最後她還是沒做。
向晚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晌才在不斷咳嗽中找了個空檔,開口:「咳、咳……酒。」
她搖搖頭,「我沒有酒了。」
畢竟她身上的盤纏有限,不能毫無克制的喝。
咳得俊臉扭曲,他再也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水綺羅沒碰過這種情況,最多就是聽他乾咳幾聲,給他幾口酒潤潤喉,很快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又逸出那張抿薄的唇,然後他們會一直吵到夕陽西下,車伕來接她為止。
「喂……你還好吧?」她也知道這個問題很愚蠢,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又不是大夫,她怎麼會知道……啊!對了!
「我幫你叫大夫!」提起羅裙,水綺羅就要往外奔出去。
「等等!咳、咳……」向晚拉住她的手。
好冰!
腕上傳來的冰涼,令她差點失聲驚叫。
雖然他握住了她的手,但那沒什麼力勁的箝制讓她不敢亂動,深怕一個用力就能把他由榻上扯下來。
「可是你……」艷麗的瑰容閃著擔憂。
要是他還沒替她畫繡圖前嗝屁了怎麼辦?
「咳、咳……燒壺熱水來……」他邊咳邊要求。
「熱水?不煎藥嗎?」她急忙問。
「熱水。」炯亮的眸子直看進她眼底,不容拒絕。
水綺羅窒了窒,首次發現要拒絕這個男人,或許沒有想像中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