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叫她「繪理」。她仍是稱呼他「郭SIR」,但每次這樣喚他時,她的眼中總會閃現出某種嫵媚而慧黠的神采來。那種迷人的風情,每每令他看得失神。
按照原定計劃,第二天上午,他們來到「提摩婚紗」拍攝一輯婚紗照。郭可安在更衣間裡換上雪白的燕尾服,搭配淺灰色坎肩和領結,顯得既帥氣又貴氣。
林繪理沒想到自己也會有看一個男人看到失神的那一天,可是,當郭可安一身筆挺地從更衣間走出來的時候,她的腦海裡不禁一片空白,只浮現出這幾個字——「秀色可餐」!
「郭SIR,你今天很帥。」她連忙拾回心神,淺淺笑著稱讚。
身後正在為她調整婚紗肩帶的方綺卻驀然睜大了眼睛,「林小姐,你叫他……郭SIR?」哪有人這麼生疏地稱呼自己的未婚夫的?
「她就愛這麼叫我,老說她也不聽。」郭可安立刻善解人意地笑了,輕輕擁住林繪理的肩膀,又對方綺眨了眨眼,「方小姐,情人間的暱稱是一種情趣,有時候外人可是無法體會的哦。」
聽了這話,林繪理配合地羞紅了臉,將臉湊到郭可安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引得他低笑起來。這副景象好曖昧,彷彿兩人在分享著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閨房記趣,方綺看在眼裡,腦中轟然爆炸成一片混亂,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羨慕還是該嫉妒,是該尷尬還是該惱怒,當下惟有輕咳了一聲,提高聲音道:「這樣吧,既然新郎和新娘都已經準備好了,那我們叫攝影師進棚了。」
就這樣,一上午的拍攝日程安排得緊湊而有效率,郭可安和林繪理在鏡頭前默契感十足,舉止親暱,笑容甜蜜,引得攝影師連聲稱讚這是他所見過最般配的一對情侶。
而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方綺一直在旁觀摩。她的臉上也帶著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像石頭,苦澀得像黃連。
終於,上午的拍攝告一段落,方綺立即走上前去,「林小姐,你需要補妝,請跟我們的化妝師去2號化妝間。郭SIR——」她深深地看了郭可安一眼,語氣頓了幾頓,才終於期期艾艾地說出,「我有一個比較冒昧的要求,不知道郭SIR你可不出以……和我拍一張照片。給我留作紀念呢?」
郭可安聞言怔了一下,但很快地揚起開朗笑容,「沒問題。」
就這樣,趁著林繪理去化妝間補妝的間隙,方綺終於得以和這心儀男子一同站在耀眼的鎂光燈下。他神態自若,將手臂搭上她的肩頭,微笑地看著前方鏡頭;她偷偷側眼,窺視著他燦爛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笑容,暗暗地紅了眼眶。在她面前,他表現得越是大方、越是不懂避嫌,她就越知道自己沒有機會。
她幾乎是有些心痛地望著那張輪廓分明的俊逸臉龐:再過兩天,這個男人就要結婚了啊……
☆
林繪理正坐在化妝間裡,等著化妝師往她臉上第N次塗脂抹粉。這時門開了,進來的卻不是化妝帥,而是方綺。
林繪理從鏡子裡靜靜地照著這個一臉凝重的美麗女人。怎麼,隱忍了一上午,她終於還是有話要說了嗎?
當下,林繪理神色泰然地轉過頭去,喚了一聲:「方小姐。」
方綺站在原地,不向她走近、也不說話。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帶著幾分憂鬱和幾分妒意。
果然呵…林繪理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心裡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種即將承接挑戰的自信和冷靜,「方小姐,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愛上我的未婚夫了。」她一針見血地指出。
而方綺也不否認,落落大方地點了下頭,「是,我是喜歡他。」
「而我們後天就要結婚了。」林繪理面不改色地陳述事實,一隻手卻偷偷撫上了手腕上的石英表表盤。如果她的一切推測都沒有錯的話,這個方綺應該就是……
「林小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方綺站在門口沉默了半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
「你問。」林繪理點點頭,並沒有放鬆戒備。
「林小姐,你和郭SIR……是第一次嗎?」問完後,方綺的臉紅了。
林繪理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所指為何,不禁也有些赧然起來,「我們……我們還沒有發生過親密關係。」昨夜那樣單純的相擁而眠,應該不算是吧?雖然今天早上,他曾把她按在床上吻得透不過氣來,可是,那畢竟是不同的啊……
「那麼,你也沒有過別的男人了?」方綺尖銳的問題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你直到今大還認為女人在婚前必須守身如玉嗎?現在社會風氣這麼開放,你仍然認為女人的第一次必須等到新婚之夜、完完整整地獻給自己的丈夫嗎?」
面對著她咄咄逼人的質問,林繪理愣住了:這個女人怎麼會問出這樣唐突而羞人的問題來?她為何如此介意別人是不是守身如玉。別人是不是對婚姻忠貞?難道說……她……
在這短短的幾秒鐘裡頭,林繪理腦中的思緒轉了千萬個彎,她有些錯愕地瞪著面前這個容貌美麗神色卻逐漸變得癲狂的女人,她想,她正要開始抓住這個案子的關鍵脈絡了……
當下,林繪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邊笑邊道:「方小姐真幽默。這是我的私事呢,即使是對著可安也不能說的。」
「照你這麼說,你是有過別的男人咯?」聞言,方綺的眉毛尖銳地上挑,神色扭曲起來,「你以前交過幾個男朋友?郭SIR知不知道?你跟他們上過床了?!啊?!」最後一句,她簡直是在尖叫了。
「我說了,這是我的私事。方小姐,你的問題太逾越了。」林繪理的雙眸也冷冽了起來。
「我知道我是在多管閒事。可是你知道嗎?像你這樣不乾淨的女人,是不配穿這件婚紗的,也不配站在神聖的教堂裡宣誓!」方綺有些失控地怒叫著,「你更配不起像郭SIR這麼優秀的男人!他這麼好,你……你跟他一起,簡直是在侮辱他!是在褻瀆他!」
「就算我配不上他,方小姐——請問你又有什麼資格介意?可安是我的男人,他愛的是我,即使我不乾淨,他也還是愛我。而你?呵,恕我直言,即使你守身如玉到老到死,他也不會愛上你。」林繪理幾乎是挑釁地這樣說道。接著毫不意外地看見方綺眼中閃過惱羞成怒的神情。很好,方綺的情緒失控了,怒氣爆發了,她卻還在不怕死地火上澆油。儘管知道這樣做會引來怎樣的後果,然而——她不怕,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你!」方綺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臉龐憤怒地漲紅著。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氣。突然間,她「霍」地揚起手——
林繪理立刻翻轉手腕,亮出表盤裡的麻醉槍,「不管你想幹什麼,你最好乖乖地站著別動!
方綺見此情景,美麗的眼中閃過驚恐的神色。但那驚恐轉瞬即逝,她眼睛眨了眨,竟然面露不屑,低啞地笑出聲來,「幹什麼,你以為我會殺你?不,我不會殺你,我當然不會,我沒有那種閒情,也沒有那麼多時間,我的時間要用在更寶貴的地方……」她喃喃地說著,突然渾身一個激靈,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眼光變得渙散而詭異,直勾勾地盯住林繪理身後的白牆上某個不知名的點,「啊,我要——去找他呢。」說完這句話後,她立刻轉身走出化妝間,門板在她身後「碰」的一聲關上。
「方綺!」林繪理叫著,顧不得身上穿了厚重的婚紗,連忙飛奔到門口,然而——該死的!這扇門從外面鎖住了。
「開門!方綺!我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我是警察,快開門!」她奮力地敲打著門板,用腳踹,用拳頭砸,可是,沒有人應她。她所在的這間化妝間和郭可安所在的攝影棚並不在同一樓層,如果這間婚紗店的人有心要困住她,那麼——他絕對不會知道她被鎖在了這裡。
「該死……」林繪理頹然地在地板上坐了下來,雙手攏住散亂的短髮。方綺把她關在化妝間裡做什麼呢?她是在這裡放了定時炸彈想要炸死她?還是……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耳邊迴旋起方綺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要——去找他呢。」
那個女人說,她要去找他……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的神情有一種接近病態的詭異……
林繪理驀然倒抽一口冷氣,心臟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侵襲了:難道說——此刻真正處於危險境地的那個人,是……是郭可安?!
她開始感到害怕了。剛才故意用言語激怒方綺時,她並不害怕,可是現在,她只要想到郭可安可能會遭遇的危險,渾身上下便止不住地一陣陣發冷!他……一直只想著要保護她,卻忘了顧念他自己的安危。而她一直笨得以為兇手要殺的是穿過水藍色婚紗的女人,卻從來沒有去深想那殺戮背後的動機。
方綺殺死羅美君和薇妮,是因為憎恨她們褻瀆了那件水藍色婚紗;方綺將她反鎖在化妝間裡,是因為憎恨她褻瀆了郭可安;那麼現在,那個女人在情緒極度癲狂的情況下去找郭可安,去找那個她傾心愛戀著,卻永遠不會回應她的愛戀的男人,她會不會……她會不會在一怒之下……
不,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她自己會先失去理智的!林繪理強迫自己用力深呼吸,強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冷靜下來。她從地上爬起來,一雙焦急的眼四下梭巡著,腦中飛快盤算:這間房間在「提摩婚紗」大廈的12樓,這裡沒有電話,也沒有緊急出口和落地窗;她的手機放在皮包裡,而皮包在樓上的儲物櫃內;她現在全身上下僅有的,就只剩下這件價值不菲的婚紗和手腕上這全不頂事的表盤麻醉槍了……
「怎麼辦?怎麼辦……」她喃喃自語著,在房間裡直打轉,焦灼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眼角瞥見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她一咬牙,連忙抓過來高舉過頭頂,用力往門板上砸過去。
「轟」的一聲巨響,木頭椅子碎裂開來,長長的木刺劃過她的手臂,「啊,好痛……」她呻吟著,彎下腰用手摀住傷口,鮮血從她的指縫中汩汩地流出。然而——那扇門還是完好無損!
她瞪著那扇紋絲不動的門,鼻子一酸,眼淚險些要流了出來。不是因為傷處的疼痛,而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試過這種絕望的心情。
她不怕死,可是,她不能讓他出事啊……
她用手捂著傷日,忍著劇烈的痛楚一步一步地移向房間裡的第二把椅子。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竟傳來了輕聲細氣的女聲:「是誰在裡面?我好像聽見有什麼聲音……」
這個聲音是……「芮琪!」林繪理喜出望外地叫出聲來。彷彿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她連忙連跑帶爬地摸到門邊,用力捶門,大聲叫著,「芮棋,是我!我是林繪理,快開門!」
隨著門鎖的轉動,「吱呀」一聲,化妝間的門開了。芮琪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外,看見裡頭的林繪理,不禁嚇得呆住了,「林小姐,你的手……受傷了!」她愣愣地瞪著林繪理手臂上的鮮紅血漬ˍ
「我沒事。」重見天日,林繪理一秒鐘都不耽擱地跨出門外,抓著芮琪的肩膀就問,「你們方小姐呢?她去哪兒了?她把郭可安帶到哪裡去了?!」
芮琪被她搖晃著,臉上表情呆愣,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詫異地道:「方小姐剛才是和郭SIR一起離開了沒錯,可是……明明是郭SIR主動帶她走的呀!」
此言一出,林繪理怔住,面如死灰。
那個男人——究竟在搞什麼鬼?
☆
一輛銀白色的BMW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車窗半開著,裡面傳出激烈嘈雜的搖滾樂聲。
開車的人是郭可安,而坐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座上的女子——是長髮散亂、神情憂鬱的方綺。
「我們去哪裡?」郭可安一手掌控方向盤,側過頭笑著問她。
方綺緩緩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見狀,郭可安扁扁嘴,「我們已經這樣漫無目的地兜了半個小時了。」
方綺仍然不說話。
「那——去山頂好不好?」徵詢意見得不到回應,他只好自己提出建議。
她聽了,呆愣半晌,微微地點了下頭。他立刻咧開笑容,掉轉方向盤,「好,我們就去山頂。」
他沉默地開了一會兒車,不時側眼觀察著身旁女子的神色。她低著頭,皺著眉,卷髮凌亂地散在肩頭,嘴唇微微顫抖,臉色非常蒼白。她在想什麼?她是不是想要說什麼?到了這一刻,她的心中可有悔意?
他忍不住默默地歎了口氣,就在這時,她突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像是個奄奄一息的絕症病患,「郭SIR,你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懷疑我的?」
聽到這個問題,郭可安沉吟了片刻,很誠實地回答:「從……第一次見到你吧。」
方綺眨了眨眼,目光中閃爍著疑惑。
「那一天,薇妮墜樓身亡,我到現場時,你們店裡所有的女職員都在哭,情緒非常糟糕。也對,她們活到這麼大,怕是從來沒有見過死人。」說到這裡,郭可安笑了一下,「可是你就不同了。當我告訴你我是警察的時候,你表現得非常冷靜,還大力配合我查案。」
方綺點了點頭,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呢,我當時確實是那樣的。」
「然後,我跟你聊天,發現你隻字不提關於死者薇妮的事情,反而一門心思要跟我討論那件婚紗。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那件婚紗是被詛咒的。」他說著,輕輕吐了口氣,「一個那麼喜歡這件婚紗的女人。在說起『詛咒』這個字眼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那麼自然。你說你恨透了媒體對於『清水藍』的不實報道,恨透了那些以訛傳訛的負面新聞;但另一方面,你卻一點也不介意和我一遍又一遍地討論這些負面新聞。這就不得不讓我產生懷疑,認為你是在故意混淆視聽,模糊警方的焦點。」
聽了這話,方綺無聲地咧了咧嘴,像是想笑一下,卻終究沒有成功。她將臉轉向車窗外,凜冽的風打在她臉上,感覺有些疼痛。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連心臟也連帶著疼痛起來了。她幽幽地開口問道:「郭SIR,你覺得我漂亮嗎?」
郭可安側過頭.定定地凝視了她蒼白的臉龐半晌,誠心誠意地點了下頭,「漂亮。」
「那麼……和她比,誰漂亮呢?」她的聲音顫抖。
他眼神閃動了一下,當然知道方綺口中的「她」是指誰。於是他溫柔地微笑了,以戲謔的語調說:「在我心裡,她是最漂亮的,我絕對支持她去選港姐。」
在他心裡,她是最漂亮的……聽到這個答案,方綺頗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角,唇畔泛起苦澀的笑花。是啊,他覺得那個女子漂亮,是因為他的心中有愛,當他懷著滿心愛意去看待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當然是最漂亮的了,任誰也比不過她。
「郭SIR,你知道嗎?其實,我有機會殺她的呢。」嘈雜的音樂聲中,她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
「可是你沒有那麼做,不是嗎?」他轉過頭,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笑容。然後伸手到她的座位外側,替她把車窗搖高,「風太大了。你休息一下,到了山頂我再叫你。」
方綺無言地閉上了眼。有一顆淚珠濡濕了她長長的睫毛,順著她姣好的面頰滑落。
車窗外,風很大。
☆
「您所撥的電話現在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匡嘟」一聲,林繪理將手機重重地摔在化妝台上,那手機發出機殼碎裂的清脆響聲,屏幕閃了兩下。隨即正式宣告壽終正寢。
林繪理用手捋過額頭的碎發,然而額上的汗珠仍然像下雨一般,不住地滑落到她的眼睛、嘴巴裡,讓她嘗到鹹澀的味道。五分鐘以前,她開始撥打郭可安的電話,電話一直無法接通——但這還不算太糟糕,因為現在,她連可以用來打電話的工具都沒有了。
「MADAM,你看起來很熱。喝口水。」芮琪怯怯地遞上一杯白開水,林繪理接過了,象徵性地放到嘴邊抿了一口,隨即放下杯子,「芮琪,你有手機可以借我打嗎?」
「哦……有。」芮琪遲疑了片刻,從口袋內掏出手機遞給她。這位MADAM此刻雖然看上去心情極度糟糕,可是,她總不至於會凶悍到摔爛別人的手機吧?
林繪理接過手機,眼睛眨也不眨地撥了一串號碼。
電話接通,那端傳來清朗而平和的男中音:「喂,哪位?」
她深吸一口氣。她沒有想到自己也有打電話向「他」求助的一天,她曾經發過誓,自己就算是死也不會再來求「他」,然而現在——
「鍾SIR,郭可安出事了,我想……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說完這句話後,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眼眶濕潤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郭可安對於她來說——竟然是這樣重要的。她可以什麼自尊都不顧,什麼舊恨都放下,只要他平安地回到她身邊就好。
☆
山頂。
陰冷的風一陣又一陣地刮著,吹亂方綺滿頭長長的卷髮。她頂風站著,雙手扶住半人高的石砌圍欄,輕微地將身子向前傾斜。
「你該不會是想從這裡跳下去吧?」郭可安連忙捉住她的手。
聽了這話,方綺笑了,笑聲很低啞,隆隆地在喉嚨深處迴旋,像是吟唱著一曲悔恨的哀歌。笑完了,她用手抹了把臉,語氣淡淡地、毫無預兆地開口:「3月25日晚上大約10點鐘的時候,我開車送參加完時裝發表會的羅美君回酒店。到了酒店門日,她卻不肯下車,堅持要我載她去PUB喝酒。我不同意,因為明天她還有好幾個活動要參加,我希望她早點休息,對自己的形象負責,也對我們公司的宣傳計劃負責。後來,我們在車裡吵了幾句,她撇下我獨自上樓了。」
「於是你就跟著到了她的房間,並切殺了她?」郭可安挑眉。
方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是面無表情地繼續往下說:「其實我和她在這之前就有過摩擦。有一次我帶她去走秀,中場休息時,我發現她在後台和一個外籍男模偷偷親熱。那時候她已經接受了楊瑞祥的求婚,而且和我們公司之間也有合約在身,合約規定她必須好好愛護自己的藝人形象我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亂來,就上前指責了她兩句,可是她反過來罵我是老處女,叫我別多管閒事,還對我說:『有本事你也去勾搭個鬼佬啊』!」
「所以你對她一直懷恨在心?」
「我是恨她,不過不是恨她侮辱了我,我恨她根本配不起那件婚紗,而上天卻給了她那麼美的容貌和身材,讓她毫不費力就成為了PUREWATERBLUE的代言人。她……她明明很CHEAP,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情,成天和男人亂搞,卻還有機會穿著那件婚紗站在眾人面前,向眾人展示愛情的純潔和神聖。」方綺說著說著,情緒悲慟起來,眼淚在頰上無聲地流淌著,「而我呢?這件婚紗這次可以在香港巡展,所有的聯絡和企劃工作都是我在負責,我為了它曾跑遍十幾個國家,我為了它整整半年沒有按時吃過一頓飯、沒有好好睡過一晚。沒有人知道我為這個CASE付出了多少,可是這件婚紗……它終究不是我的。每一天早晨醒來,我都要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穿走它,在一條又一條CATWALK上扭腰擺臀地炫耀。郭SIR,你不會明白那種感受有多麼折磨人。」
聽到這裡,郭可安不由得有些唏噓。他深深地望著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她是因為太迷戀那件完美的尤物,因而才狠心地決計毀掉那些不夠完美的、或者說是褻瀆了她心目中的完美的事物嗎?
「是,是我殺了她。」方綺似是讀出了郭可安眼中的問號,她毫不掩飾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像羅美君這樣骯髒的女人,是沒有資格穿『清水藍』的。那天晚上我跟著她上樓時,就已經決意要殺了她。那時我進了她的房間,假裝向她道歉,然後提議和她一起喝酒。」「這時候你就趁她不備在酒裡下了安眠藥?」
「是,安眠藥是我隨身帶的。跟『清水藍』這個CASE跟了半年,我日夜顛倒地工作,早就染上了失眠的毛病。那天我等她服下藥睡過去以後,就用刀片割破她的手腕,造成她自殺的假象,然後我把紅酒和刀片都帶走了。我下樓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半左右,那時進出酒店的人很多,電梯裡塞滿了客人,沒有誰注意到我。」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回到家,把剩下的半瓶紅酒喝光。安眠藥的藥效讓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醒來以後,我以為會接到警方的偵訊電話,可是我沒有。你們抓到了蘇麗儀,當然不會再懷疑到我頭上。
「那是我們的失職了。」郭可安微微苦笑,雙手插進褲袋,語氣平靜地問:「那麼,你又為什麼要殺薇妮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她試穿了那件婚紗、犯了你的忌諱?」
一聽到「薇妮」這個名字,方綺的臉上立即露出不屑的神色,她撇了撇唇,道:「郭SIR,你別被她清純小女生的外表給騙了,其實她根本不是什麼好女孩。她和那個羅美君一樣,髒在骨子裡」
郭可安皺眉,「不管她有多髒、有多壞,都不能構成一殺人的理由。」
方綺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仍是一徑地往下說:「薇妮才19歲,可是已經墮過兩次胎,我經常看到有樣子很流氣的金毛仔站在婚紗店門口等她。她私生活很亂,卻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美女,將來一定有機會嫁進豪門。那一天,大家本來只是在開玩笑,可她居然信以為真,不知廉恥地跑去試那件婚紗。
「所以你稍後就把她叫到頂樓,然後再將她推下天台?」郭可安神色嚴肅地凜眉。接下來發生的事不用說也知道。
方綺點了點頭,神情很平靜,那淡漠的眼神彷彿在說「既然做了,就沒什麼好否認的」。
郭可安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他為期不短的警察生涯中,他遇過各種各樣的犯人,可是此刻,他真的很替面前的這個女人感到不值。他想,如果她願意,她本可以活得很快樂;她可以選擇不去執著那些不該執著的;她可以把心放開、把眼睜大,然後發現這個世界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糟糕。可是如今,她卻固執而愚蠢地選了一條狹窄的路,一條死路。她走不通,卻硬要走;她截斷別人的生命,也毀掉自己的未來。
風繼續吹,兩人在泛著寒意的山頂相視沉默著。良久,他突然伸出手,細心地替她撫去拂在面頰上的髮絲,語聲溫柔地說:「到了法庭上,你也願意像剛才那樣說嗎?」
方綺苦澀地笑了一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郭SIR,我會被判終身監禁吧?」她轉過臉去,目光幽幽地望著遠處的山。
「終身監禁並不是壞事,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考慮清楚當初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也許等你老了的時候,有一天你會突然為自己當年的做法而感到後悔。」
方綺咬著下唇,沒有答話,任劇烈的冷風持續地刮痛她的臉頰。郭可安只能從她憂鬱的側面輪廓中讀出她此刻的心情。她……已經開始後悔了吧?那微微顫抖的嘴唇,是否想對枉死的人說句「對不起」?那逐漸泛紅的雙眼,是否正要流下幾滴追悔莫及的淚水?
她當初選擇了去恨,不願意寬恕別人的錯誤。然而現在,是法律無法寬恕她所犯下的錯誤了。
這時,方綺突然語氣幽幽地開日:「郭SIR,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可以。」郭可安勾唇微笑,「只要不是放你走,其他的要求我都能滿足。」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她轉過頭來,臉上沾滿了淚水,長髮在風中飛散,顯得楚楚可憐。
郭可安在心底淺淺地歎了一聲。面前的這個女人……和他所愛上的女人長得很像。只是,只是由於那一念之差呵……今後她們的命運就要各不相同了。他惋惜地看了她一會,有一種微妙的近似於憐惜的情緒浮上他的心頭。於是他伸出手臂,溫柔地將她攬進懷裡。
這個女人……也只是另一個寂寞,卻害怕寂寞的普通女子而已呵……
正在這個時候,山路上傳來了尖銳而嘹亮的警笛鳴叫聲,和著汽車爬坡時引擎的轟響,逐漸往山頂的方向而來。
方綺頓時變了臉色。她一把推開郭可安,腳步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流著眼淚喊叫道:「你騙我!你說過不叫他們來的!你答應過我的!」
「方綺,你聽我說——」郭可安企圖上前安撫她激烈的情緒,可是他一走近,她就激動地哭叫著往圍欄邊退去。郭可安瞥了一眼那道已經發黃缺損的。不甚結實的圍欄,咬了咬牙,終於還是選擇退後腳步。
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數輛警車已陸續到達山頂。車門一開,一群探員爭先恐後地衝了出來,各個都拿槍指向方綺。
郭可安無力地抹了把臉:很好,一切都前功盡棄了。他看著哭叫不休的方綺:這個一分鐘前已經答應和他回警局自首的女人,此刻正歇斯底里地哭著威脅警方要跳崖。
最後一輛警車開上山頂。車門打開,身穿風衣、表情嚴峻的鍾訊跨了出來。而他身後跟著的,是林繪理和於穎星。
鍾訊瞇起一雙冷然的眼,死死鎖住方綺的身影,朗聲道:「方綺小姐,我現在懷疑你和兩宗蓄意殺人案有關,我將會以謀殺的罪名起訴你。我的手下會為你戴上手銬,帶你回警局協助調查。你可以選擇不說話,可是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別過來!誰也不准過來!否則我就跳下去!」方綺歇斯底里地叫喊著,雙手胡亂揮舞,雙腳連連後退。
林繪理深深看了面色凝重的郭可安一眼:他沒事。他平平安安地站在她面前十步遠的地方,雖然他沒有看向她,然而——感謝上天,他沒事呵……僅僅是這一眼,便足以讓她安心了。她的所有理智、所有自製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腦中。她跨前一步,提高聲音道:「方小姐,我是警方派來的談判專家。你不用害怕,我是來幫你的。」
誰知方綺看見了她,情緒愈發激動起來。她瘋狂地晃著身體、揮著拳頭大叫:「讓她走!讓這個女人走開!我恨她,我不要看見她!讓她快滾!」她不住地往後退著,一個不小心踩著了懸崖邊的碎石,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那些小石子紛紛滾落山坡,揚起一陣沙塵。
郭可安見狀,濃眉蹙起,聲音急促而低沉地說道:「鍾SIR,請你讓MISSLAM退開,叫他們都退開。」
鍾訊面無表情,彷彿根本沒聽見郭可安說的話,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盯著方綺,一字一句地道:「方小姐,請你和警方合作。這裡四面都是警察,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鍾SIR,不要逼她!」郭可安提高聲音。
鍾訊的神情堅毅得像一塊石頭。他不再說話了。只是緩緩地把手伸進口袋——
「鍾SIR你……」於穎星驚詫地張大了嘴。
只見他掏出一柄手槍,烏黑冰冷的槍口直指著站在崖邊的方綺,「方綺小姐,我現在要你臉朝下趴在地上,然後高舉你的雙手。」
「不!不!我不要!」方綺拚命搖頭,臉上淚花縱橫,眼看就要退到懸崖邊上,遲無可退。
「我再說一遍,把手舉起來,舉到我能看見的高度,快點!」鍾訊聲音冷硬地催促道。
林繪理的面色驀然轉為紙一樣的白。她呆呆地望著動作優雅而冷酷、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鍾訊,望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移向扳機:這情景,好熟悉……在多年前的某一月某一天,她曾經看見過,她曾經經歷過…
恍惚中,此刻的鍾訊和十年前的那個年輕警員的形象在她眼前重疊了……慢慢地,那兩個影子融成一個……慢慢地,她的視野開始模糊,耳朵開始轟鳴……
「走開!全都走開!」方綺仍在哭喊,那聲音似回聲,在無盡的山野間迴盪著,迴盪著,不肯停止。「鍾SIR,別開槍!」郭可安的聲音響在耳邊。
「老大,不……」於穎星的尖叫聲顯得很遙遠。
突伙間「砰」的一聲巨響,全世界安靜下來。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事?
林繪理神情怔忡地望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模糊的視野中,她看到子彈射出槍膛時所擦出的火花;她看到於穎星臉上的驚詫和淚水;她看到有一個什麼人飛身撲向另二個人,然後兩個人一起撲跌在地下……她聽見扭曲的尖叫聲和哭聲,這一幕又一幕,仿若電影慢鏡頭一般地在她眼前徐徐播放。
她雙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山頂稀薄的空氣,期待著那個結局,卻又不敢看那個結局。太相似了……這一切和十年前的那一幕太相似了……
然後,她驀然清醒過來!個知為什麼,她的眼前突然變清晰了,也因此,她看到郭可安緊緊地抱著方綺趴倒在地上。而他的背上有一個槍口——那裡正汩汩地冒出殷紅而溫熱的鮮血,染紅了他身上穿的格子襯衫。
「郭可安……」她張開嘴,想叫,可是聲音如破鑼般沙啞殘敗。
又來了……那種感覺又回來了……10年前,有人把一子彈射進她的肩胛骨;現在,那種疼痛得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感覺又重新找到了她……襲擊了她……
林繪理緩緩地蹲下身子,一隻手緊緊揪住左胸的衣衫。
好痛……
這一次,是有人把子彈打進她的心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