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湊巧,懷孕中期的不適讓駱泉淨那幾日夜裡並不好睡,尤其一場熟悉的夢魘,更令她輾轉難眠。
張開眼,透過燭光,看見那幾道人影在紙糊的門板上悄悄移動著。面對這種情況,也許是早有心理準備,她並沒有太多的驚愕。
為了達到目的,對她這樣趕盡殺絕,真的有必要嗎?
在桌上趴睡的葉飛也突然張開眼睛,朝她望了一眼;她點點頭,示意噤聲,兩人專注的盯著門板上靜止的人形。
葉飛靜靜的抽出刀子,壓低身子守在門口。
第一個人進來時,被他逮個正著;接下來的幾個群起湧上,但全被葉飛一拳一個的打飛了出去。
第一個被打倒的男人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見葉飛打得酣熱,抓起匕首便朝駱泉淨撲去。
原來葉飛還打算慢慢來,眼角瞥見此舉,他怒不可遏,反手一刀飛出,就把對方手上的武器打落,匕首彈到床上,被駱泉淨急急撿起來。
眼見佔不了便宜,又打不過葉飛,那幾個蒙面人相覷了一眼,個個奪門而出。
葉飛不甘,拾起刀又追了出去。
所有的人走沒多久,鄭元重從門外閃了進來。
「小美人,還記得我吧?」他涎著笑,漸次逼近。
「你怎麼……?」她先尾驚愕,復而有些明白。她不動聲色的把腳縮回床上,手掌輕輕朝後握著方纔那把刀,小心的壓在枕頭下。
「三更半夜見了男人還這麼鎮定,你倒是真有三兩手,莫怪慕容公子被你迷得團團轉。」
「好說,」她抿唇,突然露出一抹輕淺的笑。「門外那幾個傢伙,和你是一夥的?」
「那可不。他們全是我花錢請來的好手,你那保鏢很了不起,居然還能全身而退。」鄭元重得意的說。「這招調虎離山,戲法雖嫌舊了點,但有時還是很受用的。」
「鄭老爺放著生意不做,怎麼做起偷雞摸狗的生意來了。」她淡淡的開口。
「你說的好。小美人,這可不是我的本行。」說完,他欺身向前,竟大剌剌的坐在床前;方才在燭光照耀下,這冰霜美人腳踝那一截肌膚,白嫩細滑得讓他差點沒流口水。慕容軒這廝,艷福還真不淺。
「想知道這段因緣,也無妨,就告訴你好了。說來真巧,我幾天前在勾欄院裡碰見慕容老爺,我和他一見投緣,慕容家這會兒和許家鬧上官司的事,全城都傳遍了,我不免上前關心了一下,知道他的難處,乾脆獻了一計。」
駱泉淨盯著他的舉動,勉力壓下胸口的噁心和憤怒。這個老不修,竟敢上她的床!
「你肯定拿了不少好處。」
「那些錢是沒什麼,不過倒可出我一口怨氣。」鄭元重伸手摸了她臉一把,此一舉動令她胃中酸水直冒,卻沒敢經舉妄動。
「我老實告訴你吧。」鄭元重大聲笑道,但眼中出現了濃濃的恨意。「慕容軒那廝扯我後腿,想辦法弄丟了我的官位,今日我鄭元重便玩了他的女人,送頂綠帽給他,一報還一報,也不為過是嗎?」
這番話讓駱泉淨呆住了!鄭元重的丟宮是慕容軒策劃的?
沒留神,突然,她懷中的錦被被鄭元重揭開,見到她隆起的小腹,他先是一驚,隨即惡毒的笑了。
「你倒真本事,為他懷了孩子,想坐慕容少夫人的位置,可惜慕容家族這麼大的飯碗,不是你這種歡場女子端得起的。閨女妓女我玩了不少,就是沒搞過大肚子的。你聽話些,本爺保證不會弄疼你。」
「他如果知道是你所為,你肯定活不成。」駱泉淨的手在身後勾住刀柄,奇怪的是她仍無懼怕,口氣一派安詳。
鄭元重伸到她胸前的手因為這話突然停了停,他眼睛危險的瞇緊。「小美人,你威脅我?」
「是不是威脅,你很清楚他的脾氣,那可是一等一的壞,你真招惹了他,只怕也沒什麼好下場。」
「等他趕到的時候,你已經死透了。慕容老爺的意思我可也聽明白了,你壞了他的事,他可沒打算留你活口。」說罷,一手已經拉開自己的衣裳,解開腰帶。
「可惜你算錯了一件事。你可知道我是誰?」她突然微笑。
「你是誰?不就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嗎?」鄒元重哈哈大笑,手指才要勾住她的前胸衣襟,寒光乍現,他的袖子破了一道。
駱泉淨的刀抵著他脆弱的脖子,還刺破了一點皮肉。
顯然,他低估了這個女人。初次在船上見她,只當她弱不禁風,哪知她使起刀來,竟這麼嚇人。
「呵……呵……小美人,我是開玩笑的。」
話沒說完,他的脖子上已經多了一道血痕。
「三更半夜摸上我的床開這種玩笑?」她眼眸一寒,不在乎的揮下手,在鄭元重脖子上多劃了一條淺淺刀痕。
「你真的忘了我是誰?真不敢相信。」她狀極冷淡的搖搖頭。「一年多前,你案下判決,逼死了唐家沖喜的小媳婦,你居然忘了,還是這樣泯滅天良的事你做了太多,根本不在乎?」
「那不是我的本意,唐家送了一筆錢,」他慌亂的哭著解釋:「唐家要我這麼判決的,再者是她自己要投湖的,不干我的……你!難道你是……?」
「我是鬼。」她冷幽幽的抿唇。「找你索命來了。」
葉飛自船外飛奔進來,他的手臂泊泊滲著血。
「姑娘!這個人……。」葉飛瞪著鄭元重的背,擔憂的開口。
「你受傷了嗎?」她的目光仍集中在這個狡獪的鄭元重身上,半寸也沒移開。
懷了身孕之後,她對每件事變得更加格外謹慎。為了孩子,為了自己,沒確定葉飛的傷勢前,她只能求自保。
「皮肉傷,對手已經被我捆起來了。姑娘可好?」
她搖搖頭,盯著外頭微亮的天色,突然疲累的歎了口氣。
「這晚給他們一鬧,看來咱們都甭想睡了。葉飛,麻煩你帶他走吧,隨你怎麼處置,就是別殺他,犯不著為這種人弄髒了咱們的手,惹上不必要的官司。」
將來人拖起身,燭光下瞧清楚鄒元重的臉,葉飛不禁怒火中燒!他揪起鄭元重,反手就是幾個凌厲沉重的巴掌。
「真該剖開你的心看看是什麼顏色的!姑娘當日被你這昏官害得還不夠,沒殺你已是寬容,你居然還有膽摸到這兒來,簡直不想活了!」
「不是我不是我!是……慕容老爺子的意思,我奉命行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無辜的!壯士饒命!」那幾個耳光讓鄭元重兩邊臉頰頓時腫了起來,又驚又怕又痛,像個孩子似的號哭得更大聲。
「葉飛,帶他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他。」駱泉淨閉上眼,不耐的朝後一靠。
把門重重上了栓,駱泉淨疲累的撐著肚子。她的腰很酸,頭也脹痛無比。
慕容大宇毀了教坊,傷了師傅,這還不夠嗎?而今連她也要滅口,天知道鄭元重今日沒成功,他還會採取什麼手段?
★★★
夜襲這件事,她並沒有讓葉飛告訴慕容軒。一來她有孕在身,身心一直處在疲乏狀態,不想再讓事情越變越複雜;二來她也深知丈夫的脾氣,他和慕容家之間幾乎快鬧到決絕了,犯不著再拿這件事去刺激他。
不過葉飛基於護主的理由,還是違背駱泉淨的意思,偷偷不這件事告訴了慕容軒。
「為什麼?」慕容軒衝上船,忿忿的質問妻子。她這樣刻意隱瞞不但沒惹他感激,只更激得他煩躁不安。為了她,全世界的人幾乎都卯上他,所有認識他的長輩朋友、商場同誼,全力勸他別為美色所誘,他們全在慕容大宇的洗腦下,把駱泉淨想成拜金、愛財的煙花女子。
為此,慕容軒一度想要跟所有的人斷絕來往。為了駱泉淨,他什麼都願意,但只要想到她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不與他說,他就忍不住惱火。
萬一,她與孩子真受到什麼傷害,那他還要不要活?
「因為,你有更重要的仗要打。」她覆上他因繃緊而顫抖的手臂,底下的肌肉緊繃著。
將來,她肚子裡的寶寶也會有這麼結實的臂膀嗎?
她的安靜,突然沈澱了他的憤怒。
「對不起!」他猛然抱住她。「我不該對你吼,是我不對。」
如果他的責難多,那麼泉淨所承受的,必然比他多出千倍萬倍!該死!他為什麼如此自私,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她肚子裡的孩兒已有心跳,肚皮是一片溫熱,柔柔的貼著他的臉頰,慕容軒的怒氣就在這樣簡單的擁抱中沈澱了。
「你把床鋪換了。」他看看床鋪。
「嗯。」她撫摸他的頭。「那個渾人碰過,我嫌髒。想叫人換了,又怕動了胎神,只有請葉飛替我換上一套新的。」
「丟了也好。你太寬容,不願為孩子造孽,要是我,絕不放那狗賊干休。」
「你廢了他的官職,這件事,為什麼從來都不讓我知道?」
他浮起一個很古怪的笑。「為什麼要讓你知道?你會因為這樣而不恨我?」
「不會。」她搖頭一笑,突然問他想不想聽歌。
慕容軒點頭。
替她抱來琵琶,又怕壓迫到她的肚子,慕容軒困惑的望著妻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駱泉淨像是早有打算,指揮他將樂器橫放在身上。
「就勞慕容公子爺委身權充桌椅,讓小女子獻醜了。」她俏皮一笑,說罷,即拈弦唱了:
「阿儂隨即上釣舟,
郎做釣絲儂作鉤;
釣絲無鉤隨風揚,
釣鉤無絲隨水流。」
「水雲作夢,煙島為家,二人披蓑,晨起過雲濤,日暮塘月歸。」慕容軒聽完,不禁悠然神往。「這是你的夢嗎?」
她停止撥弦。「夢是一回事,現實是一回事。」
「不會是夢的。」慕容軒握住她的手,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
「我想過了,這兩天,就回慕容家去解決這件事。」
「怎麼解決?」她好奇的問。
「我爹對賠償許家一事,一直耿耿於懷。也難怪,他視錢如命,拿錢投資是一回事,這種為了打消官司的賠償,等於是血本無歸了。我回慕容家,把那筆錢拿回來。」
「賠了多少?」
「慕容家在京裡和許家合夥的所有事業,折算起來約十萬兩黃金。」
她錯愕的看著他。「依你爹的為人,居然肯接受這麼大的金額?」
「其實這五分之一多半是和許家有關的錢莊生意。和許老爺交惡,這一部分,自然是難再繼續下去。」
「你要挽回的,就是這部分?」
「也不算挽回,」他想了想,突然笑著摸摸她的頭,柔聲說道:「說太多你也不瞭解,總之別想太多,我自有辦法的。」
「你和你爹鬧成那樣,我真懷疑,有轉圜的餘地嗎?」
慕容軒冷笑出聲。「我們是相互利用,我有沒有這本事,他心裡很清楚。如果沒有我這些年賣命替他賺錢,靠慕容家的田產租稅,早就坐吃山空,哪能有他這樣了不得的排場?」
「那麼,你爹對我的成見,會就此打住嗎?」她話重心長的問了一句。
慕容軒沉默了,安靜之中,那沈澱的憤怒又隱隱湧上。依他爹的性格,當然不會這麼罷手的,但是他怎麼好對妻子開口?
彷彿也知道丈夫的答案,不想他難堪,駱泉淨乾脆就不再問了。
★★★
也許慕容家族中多數男人真的都只會花錢而不擅理財,或許這一次,也是慕容夫人開口說動了丈夫;也許,是慕容軒自己說服了父親;更或許,是慕容大宇自己想通了一味跟兒子作對,對自己並沒有多大的好處。
總之,慕容軒是順利回家去了。
慕容軒想得很清楚,他瞭解父親的為人,其實這樣的妥協是短暫的,這並不代表慕容大宇會摒棄門戶之見接受駱泉淨。他沒有要妻子跟他回去,在那庭院深深的高牆重圍裡,閒言閒語的殺傷力比什麼都大。駱泉淨嫁他之後,三番兩次被旁人責難,他看在眼裡,心疼不已卻束手無策;眼前雖有解決的辦法,他卻不願她再受這樣無謂的折磨。
不過這樣一來,他回船上的時間反而少了,所幸駱泉淨也有共識,從來不曾為此責怪丈夫。除了偶爾回畫舫上去看看譚姑,她都會乖乖的留在船上。這時間葉飛也一直守在她身旁,不敢隨便離開半步。
就在慕容軒回家的幾天後,她去探望了譚姑。那場火災之後,棲雲教坊付之一炬,譚姑並不屈服,養好傷後,她立刻著手重建教坊的工作;至於其它的姐妹,這段期間暫時都住到畫舫上去了。
一回船上,遠遠的,她就看到有人站在甲板上等她。
「公子爺回來了。」葉飛扶著她走下碼頭。
她點點頭,微微一笑。
直到再靠近一點,她和葉飛才發現,那個男人並不是慕容軒,他的肩膀沒有慕容軒的寬,他雖然和慕容軒一般高朓,氣勢卻沒這麼懾人。
「是穎少爺。」葉飛低聲開口。
她一挑眉,示意葉飛別輕舉妄動,也別說話,好奇的往前走去。
後頭緩慢的腳步聲傳來,一轉頭,慕容穎原以為會看到一個煙視媚行的女人,結果,竟然是個撐著後腰,舉步維艱的大肚婆。
她一身灰白衣裳站在面前,長髮纏成結辮隨意束在胸前,臉上脂粉未施,卻精神奕奕。
不過最令慕容穎吃驚的,還是那大得隨時可能臨盆的肚子。
「你是誰?」她問,語氣不卑不亢。
慕容穎打量著她,仍難置信這個大肚婆便是那個讓兄長失了魂魄的美女。
「沒見過女人懷孕嗎?」這個人的眼光實在太沒禮貌了,駱泉淨隱忍著怒氣,嘲弄的問。
她的怒意終於讓慕容穎收起輕忽之心。
「你就是駱泉淨?」
「我是,你呢?慕容家派來的第二個說客?」她看了他身後的管家一眼,冷淡的問。
大風吹得猖狂,甲板上掛的燈籠全東晃西晃。
「進來吧,外頭風大。葉飛,你去睡一下吧,這兒我可以應付的。」她取下一盞吹歪的燈籠,吃力的走進艙房。
「大哥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慕容家族裡最好商量的人?」進房一坐定位,他便忍不住開口。
「沒有。」她彎著身,撥開垂落的幾根長髮,懶得抬頭跟他說話。
「嗄?」
「事實上,他連提都沒提過你這個人。」駱泉淨的表情很誠實。
面對此言,慕容穎感覺備受侮辱。
「那是不可能的。」他惱怒的說。
「當然有可能。你從頭到尾都沒開口說你是誰。」她聳聳肩,突然皺眉,隨即撫著發疼的肚子不語。這孩子孩是個男孩,這麼頑皮,又踢了她一腳。
慕容穎突然啞口,這女人回得這麼絕,他不得不傻了。
「我是慕容軒的弟弟,他真的沒提過我?」
「提了怎麼樣?不提又怎麼樣;很重要嗎?」她自顧自地調整著燈籠下的穗子,困惑的反睨他一眼。
就一個拚命想攀上枝頭做鳳凰的人,她的反應實在是奇怪得離譜,那表情彷彿對他充滿不耐煩;還有,對慕容家的嫌惡……。
「肚子裡的孩子,你確定真是慕容家的種嗎?」對父親的話,慕容穎突然有些動搖了。他突兀地開口,旨在看駱泉淨對這話的反應。
這番話並沒有激怒她,駱泉淨望著那肖似慕容軒五官的臉,只覺得他孩子氣得可憐。
「我敬你是他的手足,當你是客人,才許你進船說話;如果你再端慕容家的架子壓我,再有一句我聽不中意的話,或者認為我該如何如何,就請你離開。」
慕容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女人在下逐客令?她跪在那兒,嬌小得彷彿一捏就碎,但是她的態度卻傲慢得像個女王。
「你這女人太不知好歹了,穎少爺好好的問話,你憑什麼趕人!?」那管家耐不住,惱聲罵了出口。
對此謾罵,她沒半點反應,反而是慕容穎有些不好意思。他搖搖手,命管家別亂說話。
「半年前你收了一筆錢,卻沒按照約定離開我大哥,為什麼?」
「我收了錢,並沒花上一分一毫。」
「但你還是收了。」慕容穎微笑,彷彿佔了上風。
「你爹派來的人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如果是你,收是不收?」
那的的確確是他爹會耍的流氓作風,慕容穎一僵,心裡苦笑。
對於這個駱泉淨,他有了新的想法。看這個女人文文弱弱,說話也提不起什麼氣力,更遑論那氣勢一點兒也不如他,雖然他理直氣壯,但她一開口,總有法子逼得他啞口無言。
「你圖的是什麼?」他嚴厲的問。
「圖什麼?」她輕蔑的冷哼。「除了慕容軒這個人,我能圖什麼?」
「我兄長慕容軒的能力,足以讓你吃穿不愁數代。」
「原來你們慕容家子個個個只是生財工貝,只不過,真正能挖到寶的,只怕也只有我丈夫一人吧?」
慕容穎臉一紅!這個女人又難倒他了!怎麼說起話來句句無懈可擊。
搔搔頭,他不解自己怎麼迷糊了。
「駱姑娘,我是認真來談事情。」他清清喉嚨,很難相信自己竟被她迷住了。
「沒什麼好談的。」駱泉淨抬眼,對上慕容穎的,那溫柔又堅持的目光令他又一愣。
「老爺子的銀兩在這兒。」她自身後的櫃子裡拖出一個包袱。「這些錢,不夠賣掉我的人格,更不足買斷你哥哥的決定。」
「我從沒把送錢的事告訴你哥哥,你們兄弟一場,想必你很清楚他的脾氣,要是他曉得,你想他會怎麼做?」
向來自恃學富五車、口若懸河的慕容穎,再一次說不出話來。
她把包袱小心的打開,掏出一錠元寶。
「這錠元寶,我為我肚子裡的孩兒留下。我想,身為慕容家的長孫,不管你接不接受這個事實,他應該都有資格接受。至於其餘的,請你們拿回去。你比你父親講理,我想可以請你代為傳達我的想法。他不喜歡我,我也不見得喜歡他;他為了趕我走,不惜傷害他人的做法也欠考慮。」她轉過頭來對他說完,便當著面把元寶朝窗外的湖裡扔去。湖上濺起水花和漣漪,一會兒便平靜如昔。
那錠元寶讓人暈頭轉向,慕容穎和管家瞪著她的行徑,看傻了。
「你……你……這……。」管家喃喃,在接過的包袱和駱泉淨之間看來看去,卻始終開不了口。
「沒錢也許萬萬不能,可就算有了錢,也不是樣樣都能的。同理,也不是每個人都愛攀上慕容家。這孩子就算沒了爹,也有我這個娘親挺住。叫你爹別費心思了。他不入流,便把世上每個人都想得跟他一樣。愚蠢。」說這話的期間,她甚至完全不掩飾她的厭惡。
艙外傳來連聲大笑,慕容穎和管家臉色大變,尤其是管家,更是嚇得把手裡的包袱咚一聲摔下,給結實實把地板砸出一個坑來。
只不過聞其聲,他們便這麼面無人色,要真見了人,豈不嚇死了?!駱泉淨眼底瞧著,不知為何,只覺得好笑,就這麼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慕容穎聞聲回頭,看見她那燦爛的笑容,霎時間,明亮的天色彷彿全暗了下來,只有她的笑,光華流轉,璀璨分明。
老天!她真是不笑則已,一笑傾城!慕容穎兩頰發熱的忖道。
「我早說了,有什麼事,衝著我來便是,與她何干?」他把弟弟著迷的神色全看進眼底,慕容軒坐落她身旁,復而眼神一閃,蕪容穎回神,羞慚的垂下頭。
「來者是客,你不能在我面前打他。」洞悉慕容軒心中所想,駱泉淨收了笑,口氣冷靜而堅定。
「有何不可?他侮蔑你的人格,為此揍他兩拳都不過分。」
駱泉淨住了嘴,慕容軒的表情很認真,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她心一揪,像碰觸了什麼,酸楚又溫柔。
「總之,兄弟鬩牆是可恥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好好說,孩子就要生了,我可不希望節外生枝。」她攀著桌子起身,把燈籠提出去。
「還有,叫你弟弟再留下一錠元寶來,包袱砸裂的這個坑,損失得由他負責。」臨走前她又開口吩咐。
一直到了甲板,都沒有人注意到她眼底的淚光。駱泉淨仰起臉,小心的掛好燈籠,陽光映著她臉上剔透的淚,像珍珠般,閃閃動人。
「寶寶,你爹……真的很愛娘,你知道嗎?你很幸福,你知不知道?」她撫著肚子,喃喃說著,唇邊起了一抹動人的笑靨。
「我……我……。」船裡,慕容穎結巴得說不出話。這輩子,他還沒見過大哥這麼恐怖的表情。「大哥,我只是代爹過來……。」
「如何?」
「談……談判。」一聽那隱含怒氣的聲音,他腳都軟了,哪想到前一刻想編的謊。
慕容軒睨了他一眼。「足嗎?我還記得,半年前好像有人摸上船,企圖謀害我妻子。」
「那不是我做的!」慕容穎嚇得臉色發白,連連搖手。「半年前我人在湖南,插翅也飛不到這兒來,況且你知道這種事最下作的,我從不來這一套,娘也不許的。」
「娘知道這件事?」提到娘,他不禁蹙眉。
「當然不知道。否則我得在佛堂跪上三炷香的時辰,你也知道她向來疼你疼得緊,管我管得多,如果知道我奉爹之命來為難你,她非念死我不可。」
見兄長不說話,慕容穎乾笑兩聲。「大哥,如果沒事,我先走了。」
「你不是想找我談談?」慕容軒微笑。「咱們兄弟倆,也好久沒見了。」
「改天好了。」慕容穎退了一步,示意管家。對這位處事嚴謹的兄長,一直以來都是又敬又怕的,如今在言語上又不小心得罪了嫂嫂,他能全身而退就很幸運了,哪還能想其它的。
頭也不回的走下船,在碼頭上,慕容穎仍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只是駱泉淨早已進船去了,甲板上哪還有佳人芳蹤?
★★★
見慕容軒一人獨自飲著茶,對面的位子已經空空如也。
想到那兩人可能狼狽竄逃的模樣,駱泉淨忍不住莞爾。
「你弟走了?」
「這兩天好嗎?」他點點頭,突然對她展開雙臂。
「好。」她摸摸渾圓的肚子,小心翼翼的靠在他懷裡,才綻出一個甜甜的笑靨。
「瞧這孩子皮的,今天踢了我好幾下,我想該是個男孩。」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見她手裡的皮袋子,慕容軒好奇的問。
「也沒什麼,方才拿出包袱的時候,正巧連這東西也給帶出來了。」說罷,她倒出皮袋子裡的東西。
見到那些細碎的首飾,慕容軒有些錯愕,他咳了咳,不自在的轉過身去。
「我以為你早把它丟了。」
她拾起那只鐲子,輕撫鐲身上那只栩栩如生的白虎,突然微微一笑。「知道嗎?你真的是好手藝。」
看到他怪異的表情,駱泉淨好奇的問。
「沒人跟你說過嗎?」
「沒有女人跟我說過。」
她睨了他一眼,這樣眼波流轉的嬌媚是少見的。
「所有人都覺得慕容家的孩子當一名玉匠太辱沒了。」見妻子疑問的眼神,慕容軒誠實的開口。
偎在他懷裡,她對這番話的反應是搖頭以對。
「世間事都是這樣,總沒有幾個人是真正聰明的。就像你父親,孩子都要生了,還是這麼冥頑不靈。」
「他送元寶這件事,你從來沒說。」不同於初次的焦躁不安,慕容軒的臉顯得很嚴肅。
「我沒有接受,不是嗎?」她仍觸摸著玉鐲,不願多做說明。
「泉淨。」他不贊同的看著她。
「我知道,別皺眉頭。」
「兩天後,我要上京城一趟。」
「去收拾你和許家官司留下的爛攤子?」
「嗯。」
「多久?」她問,心裡默默盤算著一些事。
「半個月,可能更久,我知道這時候離開的時機不對……。」
「無妨,」她揮揮手,打斷他的話。對於丈夫要離開十天半個月,她的表情沒有太難過。
從他決定回慕容家後,她對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便漸漸習以為常了,即便即將臨盆,她也從不擔心……「我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這兩天,我會請一名產婆留在船上。」
「太早了吧?」她拱起身子,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不早,我已經讓葉飛去準備好半個月的食物,這期間船會離開碼頭不靠岸,你們留在湖上,他們找不到你,自然不會來打擾了。」慕容軒認真的說。
「不要。」聽著他安排的一切,駱泉淨突然搖頭拒絕。
「泉淨。」
「就是把船開到天涯海角,他只要有辦法,還是找得到我。我已經習慣了,又何必如此呢?我是你的妻,我不想躲躲藏藏的過日子,況且,我不想離開師傅和姐姐們太遠。」
「這只是權宜之計。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固執?」
「我也不懂,為什麼你要這麼退讓?」
他心頭一緊。「那不是退讓。」
「對我來說,都一樣。我不要你回來的時候,還得到湖上找我。」
慕容軒愣愣的望著她。好一會兒,無可奈何的笑了。
「你知道嗎?有時候你對我來說,還真像個謎。你心裡想的,我明白,但真要做時卻又構不著邊,在我介入你生命之前,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懦弱、不安,對一切都沒把握的人。」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其實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過去的我是什麼樣子。那些日子,過得怯懦,一點都不深刻,直到進了教坊之後。」她淡淡一笑。「是命運逼著人去做改變吧?總之我想透了很多事。當時我只告訴我自己,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許別人欺負我、看不起我。」
深思著這個答案,慕容軒突然寵溺的撥亂她一頭長髮。
「造化弄人呀。以前的你,難看得連我見了兩次面,都想不起你的樣子。」
「取笑我!」她含笑,騰出手揪了他衣襟一下,低頭又望著鐲子,這才意識到,有關過去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如今想來,突然都在兩人相擁的溫度裡完全蒸發得無蹤了。
「從前的你,是什麼樣子?」
「像樹根。」他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不能見天,只能在泥裡伸展的樹根。」
駱泉淨心念一動,突然把鐲子放在掌心,捧至他面前。
「那麼,把慕容家的事情結束了,我們就去找你要的空氣吧。」
「你……?」
「至少,當個玉匠的妻子,也不算辱沒我和孩子吧?」她柔聲說道。
慕容軒喉頭一緊,眼眶有些泛紅,突然把她攬得好緊好緊。
那個畫面閃過他腦海裡,教慕容軒忍不住想起初見駱泉淨的那天下午,在園子裡見到那對鳳蝶的情景。他閉上眼睛,忍不住微笑,又怕自己真會哭了。
只等結束了慕容家的一切,他就要展翅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