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是誰?」一抹明顯的訝異再度掠過衛昭的臉,夾雜著幾分難以置信的神情,「且不說臨陣換將是軍中大忌,就算要換……北魏還有比高湛更善戰的大將麼?」
雷聿笑了。「豈止北魏,若論領兵作戰,就算是放眼整個天下,比得上威烈王高湛的又有幾個?」
這話說得應不算太過份,但是在同為名將的衛昭面前作此論斷,似乎便帶上了幾分高下已分的評判意味,未免有些不大客氣。衛昭卻絲毫沒有在意,反而頗為贊同地深深點頭:
「龍騰虎威,並稱當世。能夠與威烈王高湛相提並論的,也只有燕國那位如流星般曇花一現的龍騰將軍了。十年前河洛之戰爆發時我正好奉調進京,沒有趕上那一場大戰,但當時的戰況卻是聽丁大將軍說起過的。」
說到這裡,衛昭輕輕笑了一笑,目光中不自覺流露出隱隱的嚮往與欽佩。「那一戰……燕人若非有龍騰將軍,只怕當日便已亡國,而北魏若非仗高湛虎威,也絕無可能有如此聲勢。那一戰最後勝負未分,以兩國談和罷兵作為終結,卻成就了兩人的聲名功業。此役之後,龍騰虎威之名,終於真正傳遍天下。」
「龍騰虎威,並稱當世,龍騰虎威,並稱當世……」雷聿低低地念了兩遍,嘿然笑道,「固然一世之雄也,不過是而今安在哉?且不說龍騰早已湮沒於江湖,就算是虎威,如今也再不復當日聲光。這場仗高湛打得縛手縛腳,處處受阻,跟你們一耗就是月餘,拖得自己都差點糧草不繼,哪裡還有當年河洛之戰時的威風氣派?」
「這一點只怕是你錯了。」衛昭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沉思地望著遠方的魏軍大營,緩緩道,「虎威善謀,龍騰善戰。高湛一生好用機謀,善出奇計,可從來都不容人隨便小視。這一場仗,魏軍實力上佔盡優勢,如果硬碰硬地正面交戰,贏面當在七成以上,只不過這樣的勝利卻不是高湛想要的。他要的是完勝,而不是慘勝,所以才會煞費心機地設下重重陷阱,務求以最少的損失取得最大的勝利。他的計劃原本是不錯,至於會變成今天的局面,只是因為運氣不好,先被我撞破他的計謀,又有你在中間幾次援手,才會導致功敗垂成。否則……」
說到這裡,衛昭悠悠頓住了語聲,但言下之意卻已十分明白,自是不必再說下去了。
「你倒是很看得起高湛。」雷聿一邊喝著酒,一邊漫不經心地笑道,「只可惜北魏王對他可沒有你這麼信任,幾天前已下旨嚴責他指揮無方,作戰不力,令十幾萬大軍陷入曠日持久的僵持戰中,師老無功,國威大損,將他降級內調入京了。」
「真的麼?」衛昭神情一震,訝然道,「高湛戰功赫赫,勳業彪炳,堪稱北魏國之柱石,北魏王竟會如此對他?」
「那又有什麼好稀奇的?」雷聿微帶譏誚地冷冷一哂,「功高震主,名高遭嫉,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又豈只高湛一人而已?」
想起仍在獄中的丁大將軍,衛昭的神情微微一黯,輕輕歎了一口氣,轉過話題道,「接替高湛的又是什麼人?」
「武安侯趙績。有了高湛的前車之鑒,趙績自然不敢怠慢,才剛剛上任不到兩天,就急匆匆地對霍炎發動了進攻,看來是想速戰速決地拿下北疆。」
「原來如此!」衛昭眼睛一亮,語聲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興奮。武安侯趙績也是北魏的重臣名將,如今已經年近花甲,雖然久經戰陣,經驗豐富,脾氣卻略嫌急燥火爆,要比深沉多智的高湛好對付得多。北魏王換他接替高湛,實在不能算明智之舉。這樣看來,東齊取勝的希望又增加了幾分。
北疆的武衛三軍駐紮在檀州城外的青風口,那裡的地勢頗為險要,倚仗地利之便死死扼守,趙績短期內很難攻下。但霍炎的兵力遠不如魏軍,一時也只能據險困守,無法發動有力的反擊。這樣長期僵持下去,終歸是人多勢眾的北魏會佔上風。
為了能夠盡快取勝,趙績多半會將精銳部隊放在正面,兩翼的實力必然薄弱。若能有一支奇兵從側翼夾擊,配合霍炎發動攻勢……
哪怕只有幾千人……
「如果你想突圍出去援救霍炎,倒也不是沒有可能。」衛昭正在苦苦地蹙眉思索,雷聿突然懶洋洋地在一旁插口,「趙績急於求勝,把圍攻朔陽的魏軍也抽走了大半去攻打霍炎。此刻朔陽城外的魏軍已經只剩下一萬多人,應該不是你的對手了。」
「真的?」衛昭半信半疑地望向城外,遠方的魏軍營帳仍然如往日般密密麻麻,黑壓壓地連成了一片,星羅棋布的營火閃爍其中,看上去沒有絲毫兵力減少的跡象。
「趙績怕被你看出虛實,故意下令撤軍而不拔營,還讓留下的部隊照常點燃各處營火,就是想用這虛張聲勢的一萬多人把你困在朔陽。」雷聿淡淡道,「你沒覺得魏軍這幾天的攻勢減弱了許多麼?」
「……是。」回想起這幾日魏軍的異常表現,衛昭不得不點頭承認,「我只知魏軍糧草不繼,還以為他們是因此而士氣低落,無力進攻呢。」
雷聿揚眉冷笑。「他欺你受困孤城,消息隔絕,才會玩出這種把戲。這種不入流的小小伎倆,可還瞞不過我的眼睛。」
「是這樣麼……」衛昭再度望一眼城外,接著便沉默地轉過頭,雙眉深鎖地垂首沉思,臉上也不自覺地透出了幾分隱隱的凝重。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抬起頭,緊鎖的眉頭已經展開,臉色平靜如一泓秋水,眼中的光芒卻異常明亮,帶著一往無回的堅定與決然,再沒有半分猶豫。
「你真的考慮清楚了?」雷聿一直沉默地在一旁看著衛昭凝神思考,彷彿並不想左右他的想法,又像是早已猜出了他的決定。然而到了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微帶無奈地開口道,「沒人命令你主動出兵,你也沒有必須救霍炎的責任。你這樣做,就算勝了,別人也未必領你的情;但若是因此令朔陽失守,責任可全都在你身上。冒這麼大風險,值麼?」
「哪裡管得了這麼多?」衛昭淡淡一笑,神情竟是異常輕鬆,流露出一種做出重大決定後的平靜與坦然,「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為將者若是左瞻右顧,思慮太多,那也不用想打勝仗了。」
聽到衛昭這一句話,雷聿的神情微微一震,眼睛緊緊盯著衛昭,目光陡然亮了起來。
彷彿有沉寂已久的火焰突然被點燃,光芒異常耀眼。
「好!」雷聿哈哈一笑,舉頭將壇中的殘酒一飲而盡,隨手把酒罈遠遠拋開,擊掌道,「衛昭果然不愧是衛昭!就衝你這一句話,這場仗我信你必能取勝!」
遠處的黑暗裡傳來酒罈碎裂的聲音,像是在為他的話做出證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