鐐銬仍然冰冷沉重,但至少不再釘在地上。飲食仍然簡單粗陋,卻比以前新鮮豐富,可以保證起碼的營養。就連鐵門上的小洞也不再整天緊閉著,從洞口透入的些許微光雖然昏暗,卻已是難得的一線光明。而獄卒每天送飯時閒扯的幾句話更是格外珍貴,足以令衛昭感受到,自己還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衛昭不知道雷聿花了多少金錢來賄賂獄卒,才能達到這樣的目的。但知道他仍然關心在乎著自己,心裡已覺得暖洋洋的,既欣喜又擔憂,既踏實又不安。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卻都平靜無波,衛昭日日夜夜都在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從獄卒口中衛昭知道,丁大將軍被降調回京,在兵部擔任一份閒職,但他卻一直抱病在家,始終沒有去上過朝。丁晚雲曾來過好幾次,卻因為死囚牢的守衛森嚴,每次都被攔在刑部大牢外,沒有能夠進得來。東齊王有意在萬壽時立嗣,今年的秋決可能又會停勾。
卻一直沒有雷聿的消息。
那獄卒從來不肯提起,衛昭也從來不問。
只是從獄卒定期偷偷隨飯菜送進來的傷藥中知道,雷聿始終沒有走,並且一直在暗中照顧著自己。
每次從飯菜下面找到那個熟悉的瓷瓶,衛昭總會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一動不動地出半日神。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東齊王的萬壽已經過去,卻並沒有如傳言所說般下詔立儲,自然更不會有大赦。
而秋決的日子,卻近在眼前了。
就在衛昭已安心等待秋決的時候,一日午後,死囚牢中突然一片喧嘩嘈吵,大叫聲、狂笑聲與鐵門敲擊聲響成一團,異常熱鬧,獄卒們竟然也不來制止。
等獄卒再來送飯時細細打聽,才知道新近崛起的北燕派出使節與東齊通好,情願向東齊納貢稱臣,以換取兩國結下盟約,共同攻打強敵北魏。東齊受北魏威脅已久,早想解決這心腹大患,又見北燕詞卑意誠,條件優厚,東齊王自是欣然應允。兩國聯手出兵三十萬,於應、雲、安、代四州大破魏軍,斬敵十萬,佔領了北魏四州八郡二十餘縣,邊境西擴三百餘里,是為東齊立國以來最大的勝利。
捷報傳來,舉國歡騰,東齊王為了慶祝此次大勝,一連下了數道恩旨,減賦、撫孤、加開恩科之外,便是大赦天下。除了十惡不赦的重罪之外,其他死囚都可按律減等,或是杖責流放、或是削籍為奴、或是派服苦役,總歸能揀回一條性命。
這個消息傳到獄中,也難怪死囚們個個狂喜不已。
但是衛昭知道,自己犯的雖然並非不赦的重罪,然而霍家的勢焰熏天,又掌握著刑部,要想從中做點手腳實在是再容易不過。因此心情頗為淡然,並沒抱著太大的希望。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到了大赦的那一天,衛昭竟也跟其他的死囚一道被提出大牢,跪聽過恩旨後,又依次被塞入密閉的囚車內,分別運往不同的地方。
聽到同車犯人興奮的低語,他才相信自己確實已經逃出生天,不必再接受那一刀之刑。
直到囚車轆轆駛入一家氣派豪奢的深宅大院,一群身形粗壯的健僕打開車門,呼喝著叫眾人下車站好,接受查驗,衛昭才終於知道,自己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清晨,天色才剛剛有些泛白,一輛黑漆馬車已經自靖安侯府中緩緩駛出,一直出了西城門,才在一座驛站邊停下。
車剛一停穩,幾個身手矯健的布衣男子已迎了上來,與駕車的老者說了幾句話後,其中一人到後面的車廂裡呆了片刻,探頭向同伴打了個手勢,示意一切情況正常。同伴中一人便接過老者手中的馬鞭,坐上車伕的位子,其餘幾人騎馬跟隨,駕車徑直向西駛去。
走了數十里後,迎面又是數騎急馳而來,在馬車旁邊倏然止步。為首那人一身勁裝,滿面風塵,行色匆匆地一躍下馬,還沒開口,車旁的幾名男子已圍了上來,神態恭謹地躬身行禮。
「首領,人接到了,我已親自驗明無誤。」
車廂中的男子也聞聲出來,行禮過後,向自家首領低聲報告。
「嗯。」雷聿點點頭,目光已落在他身後的車廂上,「他怎麼樣?」
「……還好。」那下屬稍稍猶豫了一下,道:「一直在睡,像是服過什麼藥物。睡得倒還算安穩,只是,身上好像還帶著點兒傷。」
聽到最後一句話,雷聿的眉頭微微一皺,不再向那人多問什麼,微一揮手,示意眾人繼續趕路,自己卻沒再上馬,而是推門進了車廂。
那下屬與同伴交換個眼色,沒再回車裡,只是輕輕關上了車門。
隔了幾個月後重見衛昭,雷聿幾乎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幾個月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是對於兩人而言,中間卻有著太多的波折,太多的抉擇,太多的大起大落,包括命懸一線的生死分界。
經過這麼多事情之後,能看到衛昭平安地躺在自己面前,雷聿只覺得滿心感激,再也不敢多要求別的。
只是……好像每一次見到衛昭,他都比以前又瘦了一點,臉色越來越蒼白,身形越來越消瘦,薄薄的絲羅被下只剩了一個淺淺的輪廓,幾乎像是一個虛影,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空氣中。
這種感覺令雷聿有些不安,忍不住輕輕握住了衛昭的手。那隻手同樣瘦削而蒼白,原本是修長有力的手指現在已瘦得只剩下突出的骨節,隔著半透明的蒼白肌膚,看得見淡青色的血管。
手指冰冷,雷聿小心地握了很久,也沒能使之恢復溫度。
這樣過了幾個時辰,衛昭始終都沒有醒來。而雷聿也一直坐在他旁邊,一動不動地握著他的手,靜靜凝視他安靜的睡顏。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透,雷聿才輕輕放下衛昭的手,小心地放回被子裡,又仔細地替他掖好了被角,終於緩緩起身離開。
馬車已經在一家客棧門口停下。
「首領,飯菜熱水都準備好了,吃過晚飯再上路吧。」負責打前站接應的下屬迎上來道。
雷聿擺一擺手。「不用,乾糧和水囊都備好了麼?告訴楊明他們幾個,馬上啟程。」
接著利落地翻身上馬,看一眼聞訊趕來的親信凌鋒,沉聲道:「一路上要小心些。我把他,交給你了。」
見凌鋒鄭重地點頭領命,雷聿再沒多說別的,揚鞭策馬,轉眼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