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姊,你就答應嫁人家嘛!」全雜誌社的同事,全把冉從皓的「求婚」放在心上,除了我例外。自大前天我收到他的第一束花起,我才明白冉從皓一直把那一晚的纏綿「看成一回事」。說實在的,我不夠傻,也不夠勇敢。
「冉從皓,我不會嫁給你的,請你不要送花來。」或許是害怕自己的脆弱,我索性打破冷戰局面,撥通電話去「回覆」他。「出去吃頓飯,我有話對你說。」我的反應似乎在他的意料中,我彷彿看得見他輕淺的笑容。「不必了,該說的,我都說了。」我欲下話筒。
「小槿,你打算讓你們的雜誌社變成花店嗎?」
威脅我?
「冉從皓,你混蛋!」我憤而掛下電話,但心裡卻不爭氣地浮上一絲成就感,就不知道和當年季珊姑姑讓他追求的心情一不一樣?「慕槿,你會答應嫁給他嗎?」原來,這才是韋湘亭今晚的主要目的。
「湘亭,美食當前,不要提這麼掃興的事,行不行?」我瞪了他一眼,心虛地低著頭無味地嚼著盤裡的美味。「就憑你現在的樣子,我就知道答案了,你會嫁給他。」他竟然草率地下著結論。「胡說八道。」我立刻加以反駁。
「那你為何提不起勇氣拒絕他。」
「我有啊!」
「是你在自欺欺人罷了,你的眼睛說不是這句話。」他的咄咄逼人頓時惹惱了我。「韋湘亭,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我說。
「為什麼不操心?我也想把你娶回去。」他有些激動。
「不可能,湘亭我不愛你。」我對他早已明說過好幾次了。
「可是,我愛你,我比那個冷血無情的冉從皓更愛你!」
「湘亭,你對我的好,我無以為報。因為我的心早給了冉從皓,而一個沒有心的軀殼,你要不要?」飯後,他載我回到了陽明山的住所。「要!」他的肯定,教我更加動容。
「你確定你要我?!」我夾雜著報復冉從皓的念頭。
湘亭點點頭,把我倏地擁入懷中。
我拉著他的手,不說二話地上了二樓,進入我的房間中。
「慕槿,你……」韋湘亭滿臉疑惑。
「我爸爸今晚不回來。」我極力掩飾著我的顫抖,並開始用手指解開我衣服上的鈕扣。「慕槿,你真的答應嫁給我?」湘亭再次地問著我。
「嫁你?!我不會嫁給你的。」
「那你這又是幹什麼?!他大吃一驚。
「你不是要我嗎?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了。」輕掩著光裸的前胸,我如是說。「這算什麼?施捨我嗎?慕槿,你怎麼可以這樣做?」韋湘乎跳下了床,不說二話地走出了門口。只剩我,裹著被單,羞愧滿面容。韋湘亭是個君子,他的及時煞車,讓我有了回頭的路走。但,傷了他的心,我該拿什麼補救?!
「夏慕槿,你在搞什麼?」冉從皓不知何時站在我的門口,一臉怒容。
「你……你來幹什麼?!」拉住被單的手,更緊了。
「我才要問,那韋湘亭來做什麼?你們……」聽得出冉從皓口氣裡的激動。「我們就算要怎樣,也……也不干你的事,你走!」
「夏慕槿,你這分明是要氣死我。」他一個上前,就抓起了我掩著被單的手——「小槿,你……」冉從皓的臉倏成鐵青。
「我這是告訴你,我不是跟誰上了床就要嫁誰。你大可不必把『負責』二字扛上肩。」我亦怒眼相對。「上床?!你跟韋湘亭上了床?!」
「你……你這不是看見了嗎?」我不敢直視地撒個謊。
「我不相信。」他向我逼進,「我要親自驗證一下才可以。」他竟不打招呼就鑽進我的被單裡。「不行,冉從皓,你怎麼可以偷襲我?」我的反抗,自然是在他的熱吻中,無聲無息。「傻慕槿,你是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冉從皓,你再不走,不怕我老爸修理你。」
「你老爸今晚不是不在嗎?韋湘亭告訴我的。」
「什麼?原來你耍我?」
「誰教你這陣子都不理我,扯平了好不好?」
「那今後不要再提你要娶我。」我三令五申。
「好!」他竟乾脆答應了。
「那換我嫁你,行不行?」冉從皓早已笑不可抑。
「冉從皓,你這老頭子還這麼皮。」一陣溫暖洋溢心底,而我不再強迫自己逃離他的柔情蜜意。冬天的被子,我總要蓋很久才會暖和。但,細心的他,竟學那二十四孝裡的情節,把被子睡暖了才要我上床睡覺。而我的感動說不出口,卻在生命中又加重了他的份量。「小傻瓜,還冷嗎?」他側過身,用他暖呼呼的身子抱緊我。
「嫁給我吧!」他的眼光早已不許我有拒絕的理由。
「這句話我等了二十年,不嫁你嫁誰?!」我笑了,眼眶轉著幸福的淚。這種結局還算完美,雖然,我始終沒聽到他開口說愛我。
我們還來不及向大家宣佈這項喜訊,蘇阿姨撒手人寰的噩耗立即擊潰了我。「嵐屏、嵐屏,不要離開我,我是愛你的,我是愛你的。」宣叔叔伏在蘇阿姨已經氣絕的身體上,嚎啕大哭。「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會走進這麼無望的死胡同。」我靠在從皓的肩上,沮喪不已。「不會的,我會盡我一生保護你,你一定要對我有信心。」他的承諾,我聽著,心卻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春天,該是個生命蓬勃的季節,而我們,卻葬了蘇阿姨。三十七歲的她,能不能說是抑鬱而終?吹過墓碑的風,有刺人心肺的凌厲,在一片漫天花黃中,我看見了一個瞪違已久的熟悉面孔。「姑姑?!」我緩步走近,發現一身黑衣的她連哀戚時都有股風韻。
「為什麼你救不了她,你不是外科權威嗎?你為什麼救不了她?!」姑姑激動地搖晃著冉從宣,而晶瑩的淚就一顆顆流下蒼白的臉。「是……是我救不了她,是我沒有用。」宣叔叔懊惱至極地任憑著姑姑的捶打。「季珊,不要這樣。從宣已經盡力了。」爸爸安慰著悲痛萬分的姑姑。
「嵐屏,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我們不是約好以後白髮斑斑時,再去一塊去逛百貨、喝小酒,你不守信用、不守信用。」季珊姑姑伏在蘇阿姨的墓碑上,又哭又說,而站在她身後的我們也陪著淚流。「嵐屏、嵐……」突然間,姑姑喊不出聲音,眼看著就要昏厥過去。「季珊!」從皓第一個衝上前去,毫不遲疑地抱起姑姑,往車子方向奔去。「快!快!」爸爸神色慌張地隨從皓坐進車裡,將車子開往市區。
我記掛著季珊姑姑的情形,但,我更沒遺漏冉從皓方纔那心疼的神情。我的憂鬱更深了,卻分不清是為了什麼。開著車,我胡亂地在街上繞了一圈,才有勇氣回到家門。
「爸,姑姑還好吧?」一進門,我就急忙問著正坐在客廳的老爸。
「是傷心過度再加上旅途勞頓。」
「人呢?」
「在樓上房間休息,從皓在陪她。」從老爸的口氣中,聽得是「理所當然」的四個字。我不敢有什麼念頭,只是逕顧朝著姑姑的房間走。
「姑姑。」我走進房間,卻沒有勇氣看從皓一眼。
「小槿,你長大了。」委珊姑姑伸出手,神情中有久違的親切。
「可是姑姑還是沒變,依然是從皓心中最美的女神——」毫無準備,我竟然就說出這種「讚美」。「從皓?你不叫他叔叔啦?」姑姑還把我當五歲的樣子。
「那不是把他給叫老了嗎?」我笑著格外誇張。
「你還是這麼皮,該嫁人了吧!」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握住她的手,說:「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有從皓陪你,我就放心了。」說罷,我便打算轉身離去。「小槿!」從皓叫住了我,而那眼光有我看不出來的波動。
「你們這麼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聊,我先出去了。」我表現得平靜自然又大方得體。不知在房間待了多久,我才讓幾聲敲門聲催醒了恍惚的面容。
「是你?!」
「你還好嗎?」從皓進了門,走近我。
「我沒事啊!姑姑呢?你該陪著她。」我不敢看著他,怕會洩漏了我的害怕。「季珊睡了。」他的雙手放在我的肩上,「你剛剛為什麼那樣說?」
「說什麼?不過聊聊而已。」我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小槿,不要胡思亂想,你應該要相信我。」他攬著我,輕吁著他的承諾。只是,愛情的玄妙在於它的難以掌握,而我,該相信的又是什麼?
辦完了蘇阿姨的葬禮,我依舊回到昔日的工作崗位,而從皓也維持著每天的一通電話及不定時的約會。關於結婚的事,我們都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了。
在我的面前,他的談笑依舊、他的溫柔不變,但,我知道,他記掛的是尚留在家中的季珊姑姑。我不忍心拆穿他,又心疼他的偽裝,因為有愛不能去愛的辛苦,我全都知道。「看場電影,好不好?」他提議著。
「好哇!」在黑暗中,我們的心事可以不用藏得太苦。
電影裡還是目不暇給的打殺鏡頭,除了血漬和痛快外,什麼內涵都沒有,真像我和從皓一路談下來的戀愛。走出了戲院,我們的手還是牽在一塊,像是不能不牽,又沒理由放一般。忠孝東路一過了十點,仍免不了蕭瑟的景象,我們走著、走著,突然間都慢下腳步來。是姑姑,她飄著及腰的長髮,裹著一件黑色的大衣地面對著我們而來,而臉上還有剎那的尷尬。就在這一剎那,冉從皓悄悄放開了我的手,神色窘困地與姑姑相視對望。「你……逛街?」他問著。
「是啊!想看看台北有什麼樣的改變。」
「我們剛看完電影。」他的這句,說得好疏離。
「我、我還要去一位老朋友的家。」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拜拜,小槿。」
一直到姑姑走得不見蹤影,我們還站在原地。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他說。
我搖搖頭,雙眼早已迷濛,說不出半句話來的我,用手揮一揮,要他自己走。不待他的回應,我逕自跑向對街,用急速的腳步來掩蓋我受傷的心扉。
好個情深意重,姑姑一出現,他就放了我的手。
不爭氣的淚水泉湧,眼前的去路早已模糊難辨。但,這不是意料中的結果嗎?「小槿!小槿!原諒我。」他追上我,狠狠地抱我在懷中。
我痛得哭不出聲,有窒息在他懷裡的感受。
「太突然了,我沒有心理準備,可是,你要相信我。」聽得出他的語氣猶有顫抖。「從皓,我們分手吧!」我虛脫地說。
「小槿,你又說傻話了。」
「那你告訴我,你不愛她。你說,你冉從皓不再愛夏季珊。你說啊!」我扯著他的大衣,硬向他討著這句話。「小槿,不要這樣。」他沒有正面回答我。
「你不敢承認是不是?」我沮喪地鬆了手,冷著語調說:「你愛的,還是夏季珊。」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小槿,不是這樣的,我和季珊是永遠不可能了,而你就在我眼前,我不想再對幸福放手了。」他雙手捧著我的臉,含情脈脈。「幸福?我能給你要的幸福嗎?」
「小傻瓜,我們挑個日子結婚吧!明天晚上,我會向大家宣佈這件事,你說,好不好?」他輕啄著我的鼻尖。而我又再度梗咽,以含淚的微笑代替了我的喜悅。
當從皓的新娘,在我的夢裡早已百轉千回。
隔天,我仍照常到雜誌社忙我的採訪撰稿,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那按捺不住的興奮早已感染了全雜誌社的一干人等。「夏姊,熊威加你薪水啦?」
「慕權,你中二百萬啦?」
「天機不可洩漏。」我神秘地笑說著。
「夏姊,這篇有關直銷商的報導,好像資料不齊全也!」羽仙這一提醒,頓時讓我又重新進人「備戰」狀態。「是呀,是呀!我前天把資料扛回去研究了一晚,結果,今天一早因為太匆忙,所以又忘了。」我搔搔頭,有些許不好意思。「那怎麼辦?老闆要我今天一定要交稿。」
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得已,我只好再開著車,大老遠地駛回陽明山拿資料。才剛到門口,我就發現冉從皓的別克也在。
奇怪?!上班時間,他回來做什麼?莫非,晚上的求婚他打算搞個驚喜嚇嚇我?為了不破壞他的用心,我幾乎像個小偷般地躡手躡腳進屋去,打算上樓拿個資料再溜回車裡,到晚上再假裝若無其事地接受他的驚喜。上了二樓,我正要經過季珊姑姑的房間朝我的臥房而去。
「十幾年了,我還是忘不了你。」是姑姑的聲音。
「我也是,季珊,我很想你。」是冉從皓?!
我不禁一顫,伸手就悄悄地把門推出一條縫來——看到的景象,猶如炸彈在我腦中轟然炸開:他們就如當年那般緊緊相擁在一起。姑姑娟秀的臉淌著淚,將頭倚在他的肩,而他則是半偏地把臉埋入了她的發海,再用手輕撫著他日夜懸念的髮絲雲瀑。這幅圖,比任何一幀世界名畫都要扣人心弦,只不過我心裡的弦斷了,匡啷一聲,沒人聽見。「從皓,我有好多話好多話想跟你說;只是今非昔比,我早已失掉這種權利。」「傻女孩,只要你願意,我永遠在此傾聽。」他說。
真是深情不渝,季珊姑姑只消一句「願意」便可換得我二十年追不到的「永遠」。是我太不堪?還是季珊姑姑真是化身於人間的仙女,人見人愛。冉從皓的語調愈來愈柔和專凝,就愈像細針,不著痕跡地扎得我痛不可抑。「我決心要和魯志輝離婚了!」姑姑這口氣是強烈不已,卻是晚了十幾年才說。「離婚?!為什麼?」從皓的訝異不亞於我,而我更迷惑的是,若是明知姑姑心中另有所愛,那位大提琴手魯志輝為何在十幾年後才肯放手?「他騙了我,魯志輝他騙了我!」姑姑哭泣著說。
「不要哭,慢慢說。」從皓倒是沉得住氣,換做當年,誰敢惹惱姑姑,他鐵定暴跳如雷。歲月連最難移的性子都改了,他的心依然不變。
「魯志輝的手根本沒受傷,他是為了我才故意撒下這個漫天大謊。他騙了我十幾年,害了你也害了我。要不是他,我們不會分開這麼久。」泣不成聲的姑姑,更是惹人愛憐。但,她的這席話的爆炸性太強,頓時把我的腦筋炸成空白一片。這一切全是魯志輝耍的伎倆?!我無法置信。「你怎麼知道?!」看得出冉從皓的震驚。
「上個月,他在一場音樂演奏會後的慶功宴上喝醉,在學生的起哄下,他就當場拉起了大提琴。」「他的手本來就可以再拉琴的,不是嗎?」
「可是應該是拉不到以前的高水準。但,那天,他如神如化精湛的演出,讓我高興的以為他又恢復了昔日的風采,誰知我偷聽到一旁的學生滿是疑惑的交頭接耳說:為何每次師母在場的時候,魯老師的大提琴老拉不好?」「會不會只是學生們的多心?」
「他承認了,我們在吵了一架後,他親口對我承認了。」
謎底揭曉,而我的耳朵依舊嗡嗡不停。
好個魯志輝,犧牲了他大好的演奏生命來留住愛情。但,他多傻,愛情有長著翅膀的叛逆性,只能順隨,該放的,不該留到心神俱疲。到頭來,他的用心全是一場騙局,拆散了姑姑和冉從皓的白頭約定,浪費了薛淺晴四年的光陰,也陪盡了我夏慕權全副的生命。「季珊,不要哭,不要傷心。」他哄她,哄得似個孩子。
「皓!我錯了,當初我不該因為同情他而離開你。我毀了你,也毀了自己。」何止,又平白拖累了我和薛淺晴。我有憤怒的情緒,當年季珊不顧大家的苦苦哀求,而堅持要與魯志輝離去,今日,她回來了,只消一句錯了,就可抵消殆盡。「不,季珊,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有大好光陰。」
他的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嗎?三十七歲,不算老,他們的確可以再有個三十七年可以攜手共度。在這剎那間,我想問冉從皓:你把我又丟在哪堆塵埃裡?
「皓,你還愛我嗎?」姑姑突來的這一句,還是令心灰的我屏住呼吸。
冉從皓不吭氣,只是那神情中有這陣子以來,「專屬」於我的愛意。原來,他的這副面貌早有了專利,我只不過是借來用用還不自量力地沾沾自喜。而我,不要別人的東西,硬止住了欲狂呼吶喊的尖叫,我用盡全身氣力地咬住嘴唇,不管痛楚中的濕濡與血腥。我睜著大眼,看著這關鍵性的結局。
「季珊,我……」他不再多說,只是捧起姑姑的臉,用力地吻下,用盡他十餘年來累積的相思吻吻住她。這就是我的冉從皓?!一個百般要我相信他的冉從皓?!
而今,言猶在耳,他卻又轉身投向舊情人的懷抱……不,她自始至終都不能用個「舊」字替代,在冉從皓的心裡,夏季珊一直都是以鮮活的姿態存在著。那我呢?那我又算什麼?
冉從皓說:「我和季珊是永遠不可能了,而你就在眼前。」這是昨天他才出口的話。原來,我的價值就是因為剛好在他眼前,又那麼的唾手可得——而唾手可得的愛,是不是就真的如此價廉?此刻,他夢寐以求的奇跡出現了,他的季珊正以滿心的愛意站在他的跟前,而當王子吻上公主的那一瞬間,所有的配角不都該鼓掌叫好?然後再翩然的退去,像我這樣的角色,也總是被安排掉二滴淚充數就行。掏空了心的我,只是走了,沒有駐足的餘地。
我只是走著、走著、想走盡氣力……
霓虹燈逐一亮起,直到我讓腳下冰冷的大理石磚驚醒,才發現,我竟是打著赤腳一路走到這裡。但,夢醒了,我又該往何處去?!我像誤入泥淖的麻雀,奄奄一息地蹲在這裡等待救援,但是在熙來攘往的街頭,各自有各自的問題,誰管誰的死活?!唱片行前的櫥窗玻璃貼滿了斗大的海報幾幅,鮮明的彩色畫面和蹲在一旁的灰色的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唱片行裡的音樂早換了一曲又一曲,而我還是動也不動地曲膝抱腿尊在那裡。但,我不是音樂的崇拜者,而是歷盡滄桑又累得站不起來的女子而已……我終於哭了,放聲大哭。
在狂嘶吶喊的音樂中,我的掩面痛哭沒人發現。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音樂停了、店家的燈滅了、鐵門也拉下了地,在人煙漸自稀少的中山北路上,只剩呼呼的冷風和我相依。但,我無處可去,我早已失去了面對他們的勇氣。
姑姑會說:「小槿,對不起。」
從皓會說:「是我辜負你。」
而我,卻連「成全」二字都說不起,因為夏季珊和冉從皓的心始終未曾分離。夜,愈來愈深沉了,我的腳已麻木到沒有痛的知覺,連臉上的淚也被風乾了。這一切,該靜止了。我終於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在這樣的黑暗中昏了過去,倘若可以這樣死去,我在意的是,會有誰為我唱悲傷的歌曲?至於醒不醒?!管它去。
「小槿!小槿!」在黑暗的浮沉中,我聽見了一聲聲的急切呼喚。但,我不急,甚至有點抗拒,難道,我連圖個寧靜都不行?「小槿、夏慕槿,你醒醒啊!」此起彼落的呼喊,頻頻把我的心神愈拉愈近。一番掙扎過後,我醒了,醒在午後的沉寂。
睜開眼睛,映人眼簾的,是滿室的黃玫瑰。原來還是個夢?!我不知該笑或該流淚。我移動了插著點滴的手,心疼地輕撫著他的沉睡的臉。
「小槿?!」他被驚動了,倏地抬起頭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說著說著,眼眶紅了。「是啊!我早就該醒了,不是嗎?」我是一語雙關。
「小傻瓜,你把我嚇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將我又抱在懷中,激動得直說這句。「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虛弱地吐出這句。
「是路人把你送來醫院的。」
「為什麼還要送這些黃玫瑰?」對於他的舉動,我只覺得毫無意義。
「要表達我的歉意,我知道我傷害了你。」
不,不要說,我累到無力再承受他「完美」的歉意。
「夠了,夠了!我們之間就當從來沒發生過,你盡可放心地帶季珊姑姑走,可是別指望我要露出虛偽的笑容,說著肥皂劇裡的對白內容。」「這就是你的結論?!」他的語調特別溫柔。
「做結論的是你,不是我。」我牽動一下自嘲的嘴角。
「你真的不再原諒我?」
「原諒?!我有什麼立場?」
「你是我的未婚妻呀!」
未婚妻?!多刺耳的名詞。
「當你在親吻夏季珊的時候,你有想到未婚妻這三個字嗎?」我的質問有氣無力。「當然有,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
「冉從皓,我是昏了,不是傻了。」
「小權,我不得不承認,這十幾年季珊一直在我心裡。但,最令我矛盾的是,你在我腦海的影像卻以驚人的速度益發鮮明,你寫的信、你送的花、你織的毛衣,都讓我無力去迴避內心這份排山倒海的感情。」「但你的心只有一個,已給了你最愛的女子。」我懷仲地望著窗口。
「是的,我自己從來都是這麼認為著。直到我向你求了婚,我才決心給自己、也給你一份毫無陰影的愛情。」他說得很仔細、很專心。我困惑的看著他,不懂他還要解釋什麼。
「而剛好季珊回來了。我試著再去挑起往日的情愫,在你看見的那一吻過後,我和她才猛然領悟,這十幾年來我們都是沉溺在回憶的發酵加味中。她愛的,是與她共同生活十幾年的魯志輝,而我愛的是你,夏慕槿。」我沒有半點回應,因為這樣的表白太像夢境。
「但我的恍然大悟來得太遲,在與季珊揮別後,我才發現擱放在門前的鞋及大門外的車子,我當時就知道出事了,一個晚上下來不見你的人,我簡直快瘋了。再來就是你被人送入醫院警察打電話來通知我們。」他比手劃腳說得滿臉通紅激動不已,但,我的腦袋卻是少根筋,半天理不清頭緒。「小槿,原諒我?原諒我,行不行?」他握著我的手,眼光極盡哀求。
「為什麼要原諒你?」我還如夢初醒。
「因為我愛你,我好早好早以前就愛上你了。」就這一句,我完全清醒了。我看著他,有種王寶釧苦等十八年的辛酸,「我終於等到你了!」我撲進他的胸膛,快樂得嚎啕大哭起來。「冉從皓,你又欺負我們家小槿!」爸爸進了病房,動了怒氣,「你不知道孕婦的情緒是不能起伏太大嗎?」孕婦?!莫非……
「冉從皓,你剛剛說的話是因為……」我的心又結了冰。
「不是!」他未等我說完,便打消了我的話,還當著我老爸的面吻上了我的唇。在這等的親熱中,我才明白,我對他的愛何只今生?!
「不要,我爸在看呢!我不時推拒著。
「管他的,我要親到你相信我對你的愛,是與日俱增。綿綿無盡的。」他又吻住了我的唇。「喂!我可不想長針眼去當你們的主婚人啊!」老爸調侃著。
「你說了?!」我訝翼不已。
「當然,我和小baby都迫不及待了。」他咧著嘴笑著,而眼中又閃著睽達甚久的星光。是的,我肯定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貼著他的心、纏著他的愛,毫無偽裝。「看來,我是非嫁你不行喲!」我又恢復了昔日的頑皮樣。
「不,是我沒有你不行!他纏綿的眼神,令我心神晃蕩不已。
「我看我還是先走吧!免得雞皮疙瘩掉滿地。」老爸識趣地開了門,退了出去。「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我百般正經,神色肅穆地說:「你究竟是在何時愛上我的?」「是……是……嗯!這不好說吧!」他的靦腆,不禁又令我猜疑不安。
「是你想不起來,還是編不出來?」我的心涼了半截。
「叩叩!敲門聲打消了我的思路,一位白衣天使笑咪咪走了進來,「夏小姐這是你的皮夾嗎?」她晃著手上的黑色皮夾說。「不是。」
我和從皓幾乎是同步發聲。
「喔!我以為是夏小姐的。裡面夾了一張她的相片。」小姐露出的會意的眼光說:「扒手還好只拿了現金,沒連那麼可愛的照片也一併偷去。」她笑了笑,又退出門去。相片?!我想起了冉家心裡的「真命天子」是藏在皮夾裡的。於是,一個出其不意,我抄過了冉從皓手上的皮夾,以驚惶的心打開它——「這算什麼嘛?!」
「我只有你這張相片,以後,我再給你多拍一點嘛!」他笑了笑,哄著我。我很感動。因為他皮夾裡的相片早已換成了我,但,不像是季珊姑姑那般的唯美朦朧,而是……而是我頭頂著西瓜頭、侉著臉、連學院號、姓名都清楚可見的大頭照「冉從皓,你是分明取笑我嘛!」我故做嬌嗔。
「如果我說是在那時候對你有感覺的。會不會有吃嫩草的嫌疑呀?」他摸摸鼻子。「你是說?!」我瞪大了眼睛,無法置信。那一年,我才高二,十八歲的年紀。「你那三百二十五封信,我一直放在心裡!」
「信?!我以為你根本不在意。」這時的我,早已珠淚晶瑩。
「是我的錯,我的冥頑不靈害你受這麼多的苦。」他摟住我,神情激動,「而我不能再犯下我大哥的錯,失去你,我將是一無所有。」春天的腳步才來,我夢中的花園已然繽紛燦爛。
原來,我和他的緣份早就注定了,而五歲時那泡尿,就是個徵兆。
做了他二十年的夢中新娘,今日總算挽著他的手走出夢境。而一句「我願意」化解了我所有的委屈。是的,我願意。
當光陰流逝,年華老去之際,我夏慕槿仍會以最初,最深的愛來依戀你,願你也能以最熾熱的情來與我回應。天荒地老,此情不渝。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