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枕簟淚痕滋
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
舊時天氣舊時衣
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李清照《南歌子》
夜晚,涼風拂面。
夔昭如同往日一般,夜半里若是睡不著,便在荷花池邊的矮桌、矮椅獨坐,拉了茶棚到身邊來,炙茶、碾茶、羅茶、候湯、點茶……全部自個來,悠閒的享受茗茶之趣。
但今晚,他的心頭卻非常不平靜!
前些天,他讓步都到京城去辦一些事,一早步都回來,竟帶回了令他震驚的消息──城裡傳出兩位格格失蹤的消息,其中一個,就是惇親王府的水漾格格……
她早告知過他,她是格格,可他卻不信她。他的心中百味雜陳,但還是告訴自己,或許她是冒名的。
但在下午的時候,段大鐵又帶回更確切的消息,說那些地方官已貼出告示,失蹤的兩位格格畫像已經出來,轎夫們已經去投案了,說有一名掉下山崖去、另一名則被山賊擄了,現在就等上頭的指示。他萬萬沒想到,她真的是一位格格!
夔昭拿著炭檛,卻無心分炭。
他並不怕官兵攻上山來,以他和步都還有段大鐵三人聯手,那些官兵絕敵不過他們,何況降龍寨的弟兄們,也不是飯桶。
他擔憂的竟是,她一走,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雖然她老是出錯,惹得他發怒,但這一陣子相處下來,他發現她純真的一面,可愛得令人莞爾,而且她那嬌小的身影,似乎已悄悄進駐他的心房。
但她貴為格格呀,而他充其量只是一名山賊,天和地,怎能相配?
在他發愣之際,一個小小的身影悄悄的走到他身後,陡地兩掌朝他背上一拍──
「哈!」水漾從他身後一拍,大叫了聲。
夔昭當真嚇了一跳,驚嚇之餘,反射的旋即轉身,扭住突襲者的手。
「呀,好痛!」他的力道之猛,疼得她蹲下了身。
看清楚來者之後,夔昭立即鬆手。「你……你沒事吧?我傷著你了嗎?」
「是很痛,可不要緊了!」水漾揉一揉發疼的手腕,嗔道:「你幹啥那麼緊張?我只是同你玩的,你卻把我抓得這麼用力?」
夔昭瞅了她一眼,沒同她解釋,那是習武者的自然反應。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他坐到矮椅上,淡淡的問。
她自動的坐到他對面。「你不也還沒睡!」
夔昭睨了她一眼,又低頭分炭。
「你在忙什麼?」水漾起身來到他面前,好奇的摸摸他身邊的茶具。
「這個綠鼎的東西是什麼?」她好奇的問道。
「那是風爐。」
「咦,這風爐裡邊畫的是什麼?」她又問他。
他望了她一眼,她的小臉蛋上寫滿好奇。
放下了炭檛,他細心的向她解釋:「風爐內築了一道土堤,把墆埭放進去內設三格。一格畫著有翟的圖形,翟是一種火鳥,所以添上離卦。又一格畫彪的圖形,彪屬風獸,所以配巽卦。第三格則畫著魚圖,魚是水中物,因此配以坎卦。」
水漾仔細的聆聽,一會兒看風爐內、一會兒又睜著大眼看他。
夔昭又續道:「巽卦代表風,離則主火,坎是水的意思。風能助火勢,火能使水滾沸,所以就用這三卦來代表。」
聽完了他的解釋,她瞭然的點點頭。「沒想到這東西也是有學問的。」
「我有話要問你。」他偏過頭睨她,她就在他身邊,她身上那淡淡香味沁入他鼻間,惹得他心頭一陣蕩漾。
他連忙回過身去,整理桌上的茶具,以分散心中那奇特的感覺。
「你要問我什麼?」她坐回他對面,眨動著明眸,兩手抵在矮桌上,靜靜的看著他。
他抬起黑眸,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問道:「你真的是惇親王的女兒?」
水漾呆呆的看了他一會兒,繼而只手托腮。「我還以為我又做錯什麼事了,你要質問我呢!沒想到,你要問的是這個。」水漾歎了聲:「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我是惇親王府的水漾格格。」
夔昭正擦拭著茶杓,聽到她再次證實,心中難免有些惆悵,但臉上卻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
「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京城去。」他一邊忙著,一面鎮靜的道。
「送我回京城?我是有點想我阿瑪和額娘,可還不想回去。」
「兩個格格失蹤,你知道這件事會起多大波瀾嗎?」
他並不在乎自己會受波及,只是如果她真的該走,那就讓她趁早走,免得在他心頭糾糾纏纏,委實難受。
「兩個!可我們是三個人出來的呀!」回神細想:「對呀,我沒有失蹤,那就是雨澄姊姊和淚月姊姊失蹤了,她們真的失蹤了嗎?她們沒回去嗎?」水漾開始感到緊張。
聽到她的說法,夔昭真覺好氣又好笑。他氣她單純的連被擄了,自己都不知道。
在候湯的當兒,他轉述著段大鐵回報的消息。
「你說的那位皇格格,她沒有失蹤,但她也還沒回京城,不過,她已經向皇上報平安了。」
「這麼來說,雨澄姊姊是以為我失蹤了,可我在這兒,我沒有失蹤呀!」
夔昭歎了一口氣。「你當然認為自己沒有失蹤,可是你的親人找不著你,他們就是認定你失蹤了。」
「難怪我阿瑪常說,我是個小糊塗蛋!」水漾撇撇嘴。「要是我也像雨澄姊姊一樣,捎個書信給我阿瑪,這樣他就不會認為我失蹤了。」
在點茶之前,夔昭先用火烤碗,使它溫熱。「所以,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免得你的阿瑪和額娘擔心。」
水漾嘟嘟嘴。「夔昭,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再來?」
「你以為你阿瑪會再讓你到山賊窩來?」
「他肯定會的!他很疼我,只要我要求,他會讓我來的。」她噘著小嘴。「你是不是嫌我不懂事,所以再也不歡迎我來了?」
看著她顰著眉頭,一副苦惱的模樣,他竟有些不忍。
「沒這回事。」
「真的?那我可以想來就來嗎?」水漾笑顏逐開。「那好,你明日送我回去,我待個兩日,我還要再回來降龍寨看你,呃,我是說,看荷月!」
他那雙黑眸對上她時,她頓時感到嬌羞的垂下頭。
她認真的話語,讓他的心頭一陣揪痛──她究竟知不知道,他這個山賊在她阿瑪眼中,可能比一個砍柴的樵夫還不如!
他淡然不語,默默的做他的事。
「喔,對了,你說淚月姊姊也失蹤了,那她到哪兒去了?我記得我下轎的時候,並沒有看見她的人影呀!」水漾憶起當時的情景,納悶的問。
「她……」
望著她睜得大大的澄亮眼眸,夔昭猶豫著該不該說出真相。
以她那純真懵懂的個性,很可能他才說完,她馬上就會衝到崖邊去做傻事……
以他這等身手矯健的功夫,他都不敢確定自己能否下得去,若真下去,恐怕也上不來,更遑論她一個柔弱女子,若要真跳下去,怕不粉身碎骨才怪。
「我不知道。」他還是決定不告訴她,免得她自責太深,當真要奮不顧身的去救人。
「你不知道啊!」
夔昭先盛了一錢茶放入碗中,再注入少許的湯,攪拌均勻,對於她的問話,他不回答、不搖頭,也不點頭。
他生平頭一遭說謊,竟是為了這等事!
但他沒有絲毫怨尤,只要是為她好,再大的罪過,他都願意背。
「好香啊,你泡的是什麼茶?」水漾的注意力已被徐徐飄來的茶香給吸引。
「是碧蘿春。」他倒了一杯,遞給她。
水漾呷了一口,清幽的香氣撲鼻。「我還要,真好喝!」
在他砌茶之際,她喃喃地道:「我在府裡想喝茶時,只要說一聲,小菊馬上就會去端給我。可我看你忙這個、忙那個,喝個茶,需要這麼忙嗎?」
「這是種樂趣。」
「樂趣?」水漾顰起眉頭,她實在看不出那些東西有什麼樂趣可言。不過,有一項東西倒是吸引了她的視線。「那邊那個是什麼?」
她指著放在茶棚上一個銀製的東西,不等他回答,她已經起身拿取,好奇的把玩著。
「小心!」
他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一個不小心,她的手指被那銀製的東西夾了一下。她疼得縮回手。
「好痛!」
「怎麼那麼不小心呢?」
「還不都是你突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她嘟著嘴,嗔道。「好痛呢!」
他站在她面前,看她的緊張,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憐惜。
「我看看。」他拉起她的手端看,發現她的指腹紅腫了起來。
「疼死我了!」她叫著。
為了減緩她的疼痛,他毫不遲疑地將她紅腫的手指放入嘴裡含著。
水漾又震驚、又訝異,愣愣的看了半晌,直到感覺他在吸吮她的手指,她的雙頰倏地臊紅,螓首低垂,唇邊漾著嬌羞的笑容。
「還疼嗎?」他把她的手指拉出,滿眼疼惜地問。
她羞答答的笑著,搖搖頭,「不疼了。」
兩人對視許久,眼波流露出的愛意交纏,一切彷彿都盡在不言中──
半晌後,夔昭斂下黑眸,徐徐的旋過身。
「你回去睡吧!明天可要早起。」
看著他寬闊的背,昂挺的英姿,水漾心中突感離別之傷,她不顧自己貴為格格的身份、不去想額娘平日的諄諄教誨……她向前移動了兩步,纖細的手臂緊緊將他環住。
「夔昭,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你,你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她的小臉蛋側貼著他的背,聲若蚊蚋的低喃著。
四週一片寂靜,即使她的聲音再小,他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她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他驚愕;她那童稚嗓音中夾帶的嬌嗔,撼動著他。
「夔昭,你為什麼不說話?」她靜靜的貼靠著他的背。「荷月說你……說你其實是喜歡我的,可是……可是為什麼你都不對我說?」
「你……你去睡吧。」
他又能說什麼呢?今晚過後,她回王府做她的格格,他依舊還是在這兒做他的山大王,兩人從此不再有關聯……
說與不說,又有何差別?說了,只是更添心中惆悵罷了。
「我不!除非你親口對我說你喜歡我,否則我不走,我要一直留在這兒等你說!」
「你……你別胡鬧了。」他的語調中顯示著慍怒的情緒。
「你以為我是在胡鬧?」她鬆開手走到他面前,和他坦然對視。「我才沒有,我是認真的,非常、非常認真的!」
她的俏臉有著薄怒,明亮的雙眸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看。
「你告訴我嘛,你究竟喜不喜歡我?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用害臊嘛。」水漾垂下眼,兩手不停地絞著衣擺。「要不然,我……我先說給你聽好了。」
夔昭低頭看她,心中百味雜陳。這一刻,他該死的確定他是喜歡她,並且愛上她了,但他怎能告訴她?
以她純真的個性,絕對會為了他,不惜放棄一切遷就他。
但他又怎能讓她一輩子跟著他,窩在這別人眼中的山賊窩裡?
或許,一開始她可以忍受,但平淡無趣的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過,她怎可能受得了?
「夔昭,那……那我要說了喔!」水漾抬眼和他對望,輕咬下唇,神情萬般嬌羞。「我很喜歡你,每天我都好想能看到你,只消站到你身邊,我的心呀,就會噗通、噗通的一直跳個不停,不信的話,你自個摸摸看。」
說著,她便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是不是呀?跳得好快呢!」
一觸及她胸前的軟丘,他體內的血液不禁奔騰竄流,慾火也猛然燃起……
他倏地縮回手,強抑下心頭那些不該有的奇異感。
「夔昭,我真的很喜歡你,也……也愛上你了,我想嫁給你。」她頭垂得低低的。「那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我回去後,會同我阿瑪說的。」
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回應,水漾納悶的抬起頭,發現他漆黑的雙眸,未曾稍瞬的直盯著她看。
她嬌羞的一笑,怯怯的拉著他的衣角。
「夔昭,你說呀!」
他許久不作聲,忽地冷冷的道:「我可從來沒說過要娶你,你別一廂情願了。」
在她詫異傻住的當兒,他又鐵石心腸的補了一句:「誰會喜歡你這種愛胡鬧,一點也不嬌媚的臭丫頭!」
「你……你居然這麼說我?」
「我說的是事實!」
「你──討厭啦你!走開,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我討厭你!」水漾又羞又氣,兩手合力將他一推,氣得頓足,怒瞪了他一眼後,氣呼呼的跑開。
「水漾……水──」
夔昭頹喪的愣坐在矮椅上。
他絕情的話,肯定傷透了她的心……也罷,她氣過一陣後,自然就會忘了他。
這不正是他想要的嗎?可他的心為何隱隱作痛?
他忿忿的握拳,重捶了下矮桌,頓時,茶具散落一地,矮桌也應聲裂成了兩半,四處狼藉一片。
※※※
「格格、格格,你快起來呀!」
大早小菊慌慌張張的跑進水漾的房間,還未稍喘,便忙不迭的搖晃水漾的身子。
水漾趴睡著,昨晚淚水不知流了多少,濕透了枕巾,一早,枕巾上還有濕意,但小菊在慌忙之中,根本沒注意到。
「別搖了,搖得我頭都暈了。」
水漾翻過身來,慢慢的睜開雙眼,明亮的光線,刺得她眼睛又痛、又酸澀。
她用手遮著眼,紅腫的眼睛受不住光線的刺激,她瞇著眼,不一會兒又闔上。
「格格,發生大事,你別再睡了!」
「什麼事?吵死人了。」水漾索性拉起棉被,蒙住了頭。
「齊康貝勒來了,他帶了一大群官兵攻上山來了。格格,你快起來呀!」
「齊康哥哥來了?」水漾的小頭顱從棉被裡鑽出來,勉強張開了眼。
「是呀,他……咦,格格,你的眼睛怎麼又紅又腫的?」小菊這才發現主子的異樣。
「我……我昨晚睡不好,所以就……就腫起來了!」水漾沒好氣的回道。一想到昨兒個晚上,夔昭對她說的那些話,她就一肚子氣!
水漾的話聲甫落,荷月和可兒也匆匆忙忙的趕進來。
「水漾,你的眼睛?」細心的荷月,一進房就察覺到水漾臉上的異狀。
「這個沒事的,只是我睡不著,你別多想。」水漾才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眼睛是因為哭了一夜,所以才紅腫的。
荷月也無暇顧及其他,她擔憂的問著小菊:「聽說前頭打起來了?」
小菊點點頭:「是啊。」
「現在怎麼樣了?」可兒也挺焦急的。
「我也不知道。一看見他們打起來,我馬上就跑回來了。」小菊轉而向主子說道:「格格,那齊康貝勒對大寨主說,要是他不交出格格,他就要把大寨主給殺了,把這降龍寨給夷為平地。」
聽了小菊的轉述,荷月和可兒都倒抽了一口氣,只有水漾若無其事的呆坐著,還從鼻孔噴了兩道冷氣:「哼!乾脆把他殺死好了。」
「格格!」小菊和可兒皆是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異口同聲的驚呼。
「水漾……」荷月仔細的端倪她。「你和我大哥吵架了,對不對?」
「我……我才沒有,我一點都不想理他。」水漾別過臉去。
「格格……你……你快出去阻止齊康貝勒呀!」小菊滿心擔憂。「真的來了好多、好多的官兵。」
聽了小菊這麼說,水漾的心頭也有一點擔憂,可一想到昨晚他說那些傷她的話,她就覺得他可惡至極、死了算了!
「水漾……」
「我還想多睡一會兒,你們都別吵我。」正好她困意猶濃,負氣驅使,她索性又躺回去睡。
「水漾……」
「格格。」
「我……我出去看看好了!」荷月焦急的坐不住。
「小姐,你別出去,很危險的!」
荷月已走至門口,但被倉皇跑來的同安,給嚇得踉蹌的退回床邊。
可兒上前擋住同安。「同安,誰允許你進荷花園來的?你可真大膽!」
「是大寨主叫我進來的。」同安氣喘如牛。
「大寨主他……他要我來保護你們。」
「現在外邊的情形怎麼樣了?」可兒問。
「大寨主受傷了!那些官兵一來,理都不講,那個帶頭的一聲令下,幾萬枝箭就朝我們射來,好多弟兄都受傷了,大寨主的手臂還插著一枝箭,那個帶頭的,看起來功夫也不弱呢!」
躲在床上的水漾,不知何時又坐起身,她拉住荷月不甘不願的說著:「你出去會有危險,還是我去好了。」在說話的當兒,小菊已經幫她穿好鞋了。
小菊快速的幫主子拉拉昨晚沒脫掉而起皺褶的外衣,又幫她梳梳頭。
「我可要聲明,我是怕你出去危險,所以才會出去阻止的,我可不是為了……為了誰呀!」水漾撇撇嘴道。
「我知道、我知道。」荷月滿心感激。
水漾又故意磨蹭東、磨蹭西的,直到她再也壓抑不住心中那股替受傷的夔昭擔憂的情緒,她才三步並作兩步的,朝前頭跨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