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兒」一年的學費不算貴,不過是要人小命的新台幣二十萬罷了。
四歲的留晴哲能夠到「笛兒」就讀,不是因為他的小迷糊媽媽的「早餐屋」事業經營有成。而是因為他的乾媽巫淨是一間國際知名刺繡服飾品牌的經營人。
巫淨幫留晴哲出資學費,一來是因為乾媽的情誼,二來也是讓她三歲半的女兒巫水笙在學校裡有個伴。巫水笙天性害羞,怕人、怕狗、怕任何會移動的物品,她唯一不怕的人是留晴哲。
此時,模樣很洋娃娃的巫水笙正害怕地縮在留晴哲身後。
「哥哥,這裡好多人。」巫水笙小聲地說道。
「今天第一天開學,當然會有很多爸爸、媽媽陪著孩子來報到。」留晴哲身穿淺藍小襯衫,俊秀的單眼皮及好氣質引來了許多媽媽們的側目。
「那為什麼——媽媽沒有陪著我上課?」童椎軟聲像是隨時都要大哭一場。她和晴哲哥哥都只有媽媽,沒有爸爸啊。
留晴哲拉著巫水笙的手,鎮定地說道:「因為有我陪你啊。」
一票暗自打量小男孩的媽媽們見狀,頓時心折不已。幾位媽媽在互看了一眼之後,前撲後繼地想走到他身邊和他交談。
不過,媽媽們的腳步稍嫌緩慢了一點,一個氣焰高張的六歲小子,已經霸王似地搶灘到他們面前。
「我爸爸是董事長,你爸爸是什麼?」霸王小子劈頭說出他對每個小孩的問候語。
「暴發戶。」留晴哲瞪他一眼,拉著巫水笙的手,要她別害怕。
「你爸爸呢?你爸爸是什麼呢?」霸王小子專挑軟柿子欺負,對著小女生大吼大叫著。
巫水笙揪著晴哲哥哥的手,只是一個徑地搖頭。
「你沒有爸爸!你一定沒有爸爸!」霸王小子雙手叉腰,大聲叫囂著。
巫水笙抿著菱紅小嘴,圓滾滾大眼像似隨時要掉淚一樣。她又不是故意要沒有爸爸的,她也很想要有爸爸啊!
「你爸爸沒告訴過你,在幼兒園的言行舉止不可以這樣放肆嗎?」留晴哲學著乾媽的口氣,扳著臉說道。
一旁趕來排解的幼兒園老師聞言,當場震攝到無法動彈。
「我聽不懂你的話啦!我要跟我爸爸說你欺負我!」自知不敵,霸王小子轉身找他爸爸去也。
這——這哪裡是一個正常四歲孩子說的話!留晴哲的家世背景一定優秀非凡!幼兒園老師猛盯著留晴哲的臉,愈看愈覺得臉熟。
留晴哲長得好像——好像——好像正在後庭彩虹花園接受訪問的電子業巨擘留毅夫!
留晴哲別過頭,討厭被人這樣沒禮貌地盯著看。
「留晴哲——」幼兒園老師朝他靠近一步,臉上表情變得極端熱絡。
巫水笙一見到陌生人靠近,她立刻抱著留晴哲的手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你別哭啊——老師不是壞人——」老師伸手拍著漂亮小娃的肩膀。
巫水笙哭得更大聲了,整個人全縮到了晴哲哥哥的背後。
留晴哲皺起眉,不高興地看了老師的手一眼。
老師眨了眨眼,驀地抽回手。再定神一瞧,只見留晴哲正低頭安慰著小女孩,何來不悅眼神之有。
「水笙,別哭了。那邊有座花園,裡頭一定有蝴蝶,我帶你去看,好不好?」留晴哲拍拍巫水笙的背,把她拉離開老師魔掌的可觸摸範圍後,他禮貌地對老師說道:「老師,我們可以晚一點進教室嗎?」
「沒關係。」老師拚命地親切地微笑著︱留晴哲一定是要去找他爸爸!
「謝謝。」留晴哲拉著巫水笙的小手,二人一同走向幼兒園後方那座花團錦簇的彩虹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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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風中飄送過來幼兒園裡孩子的嘻笑及大人喳呼的談話聲,坐在花園裡的留毅夫二道濃眉不快地擰起,只覺得吵。
留毅夫解開西裝外套鈕扣,不輕易流汗的他,在台灣悶熱的天氣下,還是無法完全地西裝筆挺地接受拍照、訪問。
不是第一次到高雄,卻還是忘了這裡的太陽遠比台北來得毒辣。
自從他和那個女人分手後,他就沒來過高雄了。
五年了——
五年前,初到高雄的他,第一次對感情認真,卻也是第一次嘗到被背叛的滋味。
精明如他,竟會栽在一個看似迷糊的年輕女孩手裡。
該死的是,她的一顰一笑,他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一念即此,留毅夫原就沒有半點溫度的男性輪廓更顯得鬱沉。
「留先生,請你半側過身子四十五度——看著我。」攝影師要求道。
「這是最後一張了。」留毅夫寒聲說道。狹長的單眼皮,因為缺乏了笑意,而陰森地甚是駭人。
「沒問題。」攝影師連忙叫助理拿過打光板站到留毅夫身側。
留毅夫交叉著雙膝,一身合身剪裁的亞曼尼鐵灰色西裝,即使是面無表情地坐在休閒籐椅中,那一身強硬的氣勢,還是搶眼地讓攝影師小組們十分滿意。
「水笙,那邊有階梯,你別絆倒。」並不知情花園裡有拍攝工作的留晴哲,拉著巫水笙走進了彩虹花園。
「小朋友,這邊在拍照——不能進來喔——」工作人員一見到小朋友,立刻裝出可愛的音調說道。「啊!你——你——」
工作人員結結巴巴地對著小男孩的臉孔驚呼出聲。
「老師沒說這裡不能進來。」留晴哲牢牢地握著巫水笙的手,後退了一步。這個人幹麼對著他的臉大驚小怪,像剛才那個老師一樣沒禮貌。
「你——你是留先——」工作人員低頭看著小男孩胸前的名牌「留」晴哲,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留」可不是什麼菜市場姓氏啊。
這個小男孩一定是留先生的孩子!
「弟弟,我弄錯了,你們可以進來。」工作人員親切地想拉住留晴哲的手。
「我會自已走。」留晴哲避開了他的碰觸,拉著巫水笙的手走到一處開滿了紅色玫瑰的花圃,背對著那一大群拍照的人。
豈料,那位工作人員搶功似地一躍到攝影師旁邊,指著留晴哲的方向大叫大嚷著:「留先生,你兒子來了。他長的和你好像!」
「我沒有兒子。」留毅夫扳著臉說道,目光不經意地轉向小男孩的背影。
「他不是我爸爸。」留晴哲回過頭,認真地說明道。
男人和小男孩,四目相接。
留毅夫怔楞在原地,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小男孩長得就像從他的童年相簿裡跑出來的!
「你長得和我很像。」留晴哲小心翼翼地說道,目光也不眨地看著他。
「我比你早出生幾十年,應該說是你長得和我很像。」留毅夫眉頭一揚,起身走向小男孩。
旁人左望望、右瞧瞧,全都看得津津有味。同樣的濃眉、同樣的優雅單眼皮、同樣挺直地很囂張的貴族鼻樑,這一大一小根本像是一個模子壓出來的嘛。
「你好。」留毅夫對小男孩伸出手。「我叫留毅夫,你叫什麼名字?」
「你好。我叫留晴哲。」留晴哲慎重地回答,仰頭對著叔叔一笑。
這個叔叔是今天第一個沒有直接看他胸前名牌,而問他名字的大人喔。
「劉晴哲,很高興認識你。」留毅夫盯著孩子的臉,再一次因為他們二人的神似而驚訝。
巫水笙從晴哲哥哥背後探出頭來,偏著頭看著他們。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直笑,不過她當然也跟著一起笑了。這個叔叔看起來很像晴哲哥哥,所以她不大怕。
「晴哲哥哥,那邊有蝴蝶。這邊有人,水笙不要在這邊。」巫水笙小聲地說道,扯扯留晴哲的手臂,心思已經飛到好遠。
「那我們去別的地方玩。」留晴哲再看留毅夫一眼,轉身準備要走人。「叔叔,再見。」
「等一下。」留毅夫和攝影師同時喊了一聲。
留毅夫看了攝影師一眼,凌厲的眼神阻止了別人搶在他之前發言。
他彎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孩子平行。
這孩子和他神似的程度,讓他心裡震盪出了諸多揣測會不會在他五年前離開的時候,有了任何「意外」——
不,一個愛自由、財富勝過一切的女人,是不會讓任何「意外」發生的。留毅夫很快地打斷了自己的荒謬暇想。
「你是這間幼兒園的學生?」他問,並未費事掩飾自己對這孩子的好感。
「對啊。你是幼兒園的老闆嗎?為什麼在這裡拍照呢?」留晴哲問道,覺得旁邊的人都對留毅夫很尊敬。
「這間幼兒園是我好朋友的建築公司蓋的,我現在正在接受他們集團雜誌的訪問,所以才選在這裡拍照。」留毅夫仔細解釋道,沒有因為他是個小孩就敷衍了事。
「你很有名嗎?」留晴哲地問道。
「也許吧。」他的科技公司不過是在全美的五百大私人企業佔有一席之地罷了。有名無名,見人見智吧。
「留先生,你願意和這個小男孩一塊拍張照嗎?」攝影師插嘴問道。
「你願意和我拍張照片嗎?」留毅夫問道,對這小男孩的穩重印象深刻。
留晴哲想了一下,又看了留毅夫一眼。他喜歡這個叔叔,看起來很厲害,不會像媽咪一樣莽莽撞撞的。
「可以拍照。」留晴哲慎重地點頭。
留毅夫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留晴哲也開心地笑了。
「哥哥,你笑什麼?」巫水笙小聲說道,蘋果臉頰軟嫩逗人。
「你妹妹很可愛。」留毅夫說道。
「我要看蝴蝶——你一直說話,很無聊——」巫水笙把臉頰靠在留晴哲身上,打了個哈欠。
「她可以和我們一塊拍照嗎?她一個人會怕。」留晴哲說道。
「我要和蝴蝶拍照。」巫水笙精神雀躍了起來,小聲地在留晴哲耳邊說道。
「到那邊的花叢拍。」留毅夫直起身,向攝影師交待道。
「我們走吧。」留晴哲右手拉住巫水笙,左手則是習慣性握住了留毅夫的手。
留毅夫瞪著孩子的手,頎長身材驀然一震。
因為孩子的舉動、因為孩子的手,也因為這許多年來,除了某個女人之外,沒有人握過他的手。
留毅夫被動地由著小男孩帶著他,走到花叢邊的單人木椅上。
「留先生,麻煩你坐在木椅上。二個小朋友分別坐在你腿上,可以嗎?」攝影師開始指揮動作。
留毅夫點頭,坐入木椅中,給了劉晴哲一個鼓勵的微笑。
留晴哲咬了下唇,猶豫地看著他。
「來吧。」留毅夫拍拍自己的大腿,讓小孩坐上來。
「哇,好像爸爸。」巫水笙一爬上叔叔大腿,立刻就開心了起來,她笑瞇瞇地看著留晴哲。「哥哥,很好玩,對不對?」
留晴哲點點頭,小臉因為激動而變得微紅,他很快地看了留毅夫一眼。如果他有個這樣的爸爸,不知道有多好啊。
留毅夫拍拍男孩的肩,雖不明白這孩子為什麼變得有些激動,可他知道這孩子是高興的。所以,他也感覺高興了。
「好了,大家看著鏡頭。」攝影師開始下口令。「我要開始拍了,笑一下。」
一大二小擠出一個笑容,只有巫水笙笑得最自然、燦爛。
「好,再一張。」
「非常好,再一張。」
攝影師持續地說道,快門一直在閃。
「好了嗎?」留毅夫和留晴哲同時脫口問道,也同時皺起眉頭。
攝影師笑著再度按下快門,捕捉住這二個人相似的一面。
「好了。」攝影師宣佈拍攝結束。
留毅夫將二個小孩抱到地面上,正打算再和男孩說幾句話時,一個小男聲的吼叫聲破壞了花園的和諧氣氛。
「爸,這個弟弟說我是——暴發護——」發音不準的霸王小子拉來救星——一個身材發福、滿臉財大氣粗的中年男人。「然後——然後——他沒有爸爸啦!」
留晴哲倔強地挺直身子,把巫水笙拉到他身後。
他一語不發地瞪著那個小男生。有爸爸就了不起嗎?他最看不起那種吵不過他,就找家長的人。
留毅夫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約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孩子的世界一樣弱肉強食的,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是會被欺負的。
「你憑什麼說我們家是暴發戶——」中年男子剽悍地上前指責,卻在看到留毅夫的那一刻,變得結巴。「你——你——」
留毅夫冷冷瞥他一眼,環住留晴哲的肩膀,感覺孩子一身的僵硬。他馬上看向孩子的爸爸,氣勢十足地問道:「有什麼事嗎?」
「留先生!」西裝小子的爸爸臉色大變地看著眼前容貌神似的父子。「我這孩子不懂事,打擾你的兒——您的公子,很抱歉!很抱歉!」
「他不是——」留晴哲開口要解釋。
留毅夫朝孩子眨眨眼,拍拍他的肩膀,阻止他的發言。
「你們對他有什麼意見嗎?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什麼沒有爸爸之類的發言——」留毅夫沉著眉,表情不用刻意惡怒,那眼裡的厲光就足人讓人感到頭皮發麻了。
「沒有!沒有!我們家的渾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令公子!」中年男人壓著霸王兒子的頭,立刻鞠躬如儀。他只是一個中小企業的老闆,和留先生那種跨國企業怎麼相提並論啊。
去年留先生的科技公司撥出五千萬美金當成回饋員工的紅利,光是那些錢,他們公司就要賺上好幾十年了!
「爸爸!」霸王小子張牙舞爪地抓著爸爸的手,撒潑地就要衝向留晴哲。「你罵他啊!」
「你給我閉嘴啦。」中年男人扯著孩子的衣領往花園走,嘴裡一連迭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上樑不正下樑歪。」留毅夫冷哼了一聲,冷冷地收回他的視線。
「叔叔似乎是很厲害的人。」留晴哲睜大了眼,第一次知道不用吵到臉紅脖子,也可以把對方嚇走。
留晴哲回頭跟巫水笙說道:「沒事了,壞小孩被叔叔趕走了。」
巫水笙長吐了一口氣,拍拍自己的胸脯,甜甜地說道。「不怕。不怕。」
留毅夫一看到小女娃圓圓的眼和吐氣拍胸的模樣,他的思緒頓時凝滯。這個小女娃的神情像極了「那個」女人!
「幼兒園裡有人欺負你?」留毅夫迅速地命令自己轉移了注意力,他才不要到一到高雄,整個腦子就全都是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我可以應付的。」留晴哲認真地說道。
「很好,我欣賞你。」留毅夫給他一個笑容,從西裝口袋裡掏出皮質名片。「這是我的名片。我住美國,但是公司的亞太業務總部剛遷至台灣,所以我會在台灣待半個月。不過,我後天就要從高雄回台北了。」
「你後天就要回台北了啊。」留晴哲失望地看著留毅夫,還要分神拉住打算去追蝴蝶的巫水笙。
留毅夫揉了揉他的頭髮,給了他一個關愛的眼神。「我名片上頭的電話隨時都可以找到我。你如果有機會到美國來的話,也可以來找我。」
他身邊有太多態度張狂的子侄輩,可沒有一個像這個小孩這麼懂事。如果他有孩子的話,也必然會教育成這樣識大體的有禮孩子。
「好,等我媽媽存夠錢之後,我就叫她帶我去找你。」留晴哲地點頭,黝亮的眼神不自覺地流露出渴望。「我可以有一張我們剛才拍的照片嗎?」
「當然可以。」留毅夫回頭向秘書交待道。「請雜誌社照片洗好之後,寄一份到幼兒園給劉晴哲。」
「是。」秘書點頭。
「哥哥!我要去看蝴蝶!好不好?」巫水笙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
「好,再等一下子。」留晴哲被巫水笙拖著向前,他舉起手用力地朝留毅夫揮動著。「叔叔再見——」
「再見。」留毅夫望著孩子消失在視線範圍內,心裡泛上一股淡淡的惆然。
自己實在不該答應風毅文,從台北飛來高雄幫「風城」建設總部落成剪綵的!
瞧這高雄該死的悶熱天氣,弄得他頭昏腦漲、心浮氣燥的。搞得他像個想結婚生子、怕寂寞的溫情主義者!
天知道結婚那種惡夢,他再也不要經歷了,他還是適合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
至於寂寞嘛,那不過是一種情緒,習慣了便沒事了。
和被人背叛的痛苦相較之下,他寧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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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亮度仍甚的太陽掛在壽山山腰上,金黃的陽光與愛河的波光嘻戲完畢後,便乘著微風,踩著河岸公園,輕巧地照躍入一間位於高雄愛河畔不遠處的四層透天厝裡——
透天厝不大,每層樓約莫是十五坪的空間。
一樓門口掛了一個用蠟筆寫成的「早餐屋」招牌,襯著藍白相間的遮陽棚,很有歐洲風味。
沿著樓梯而上二樓,是間帶著清雅香味的精油小鋪,裡頭陳設了一座臥式按摩椅、幾個泰國絲抱枕,很有南洋風情。至於三樓的住家嘛——
說真的,有些不像話。
以純白色系裝潢而成的空間,整齊、清爽到嚇死人的地步!
一座白色大櫥櫃佔據了一整面牆的空間,CD、雜誌全都依照高低、顏色整齊地收納於其上。至於那些長度、尺寸不一的雜物則都被置入了籐籃中,一籃籃清爽地端立於櫃面上。整個三樓完美地像從雜誌裡走出來的一般的樣品屋。
一切都很好。
除了百葉窗邊的絨布沙發前,那些散落著一地的書籍——
除了百葉窗邊的茶几上那幾包吃了一半零食和罐裝飲料——
除了百葉窗邊的那張披掛了四、五件衣服,看來搖搖欲墜的餐椅——
「妙妙,你又沒有把書收好了!」留晴哲彎身撿起地上的精油書籍,頭也不抬地指責著。
「待會收。」褚妙麗點頭,繼續癱在沙發上按她的電視搖控器。
星期三是她的休假日,是她准許自己大亂特亂的日子。她的龜毛兒子就是不懂得好好放鬆。
「妙妙,我昨天才提醒你要買牛奶,你怎麼又忘了。」留晴哲把桌上的可口可樂空瓶丟到垃圾桶。
「待會買。」褚妙麗再度點頭,抓了個抱枕墊在她的腰後,眼睛沒有離開電視上的拉麵大胃王比賽。
碰!
「啊!」一聲巨響嚇得褚妙麗跳起來抱著兒子大叫。
仔細一瞧,那聲巨響不是天災而是人禍!細長的原木餐椅不堪承受衣服的重量,不支倒地。
留晴哲無奈地看了媽媽一眼,她正無辜地睜著大眼,對他甜蜜地笑著。
他歎了一口氣,哀怨地走到餐椅前,撿起衣服、扶起椅子。
「妙妙,學校明天要穿制服,你再不洗衣服的話,我明天就無法子去上課了。」留晴哲一股腦兒地把衣服全都拋到了褚妙麗腳邊。
褚妙麗張開嘴巴。
「待會洗。」她和兒子同時大聲說道。
褚妙麗「噗」地笑出聲,雙臂大張地緊緊地摟住留晴哲。
「我最最最親愛的寶貝兒子,你怎麼這麼、這麼可愛啊!」褚妙麗在兒子的小臉上,印下一堆大大小小的吻。
「停!你今天已經親了我一百次了。」留晴哲急忙用手摀住媽媽的嘴,俊秀小臉苦哈哈地皺成一團。
「我哪有親你一百次?」褚妙麗不以為然地說道,用她身為大人的優勢拉下兒子的小手,又成功地「啵」到了一個吻。「這個才是第一百個KISS!」
「無聊。」留晴哲慧黠的眼瞄她一眼。
「你——你這個不肖子!」褚妙麗拐住兒子的腰,開始對他呵癢。
留晴哲不甘示弱地反擊著媽媽的肚子,二人在地板上笑得東倒西歪。
「寶貝,你還沒向我發表你的幼兒園就讀感言耶?」褚妙麗氣喘噓噓地揉著兒子的頭髮,不捨地說道:「對不起,媽媽那天腸胃炎,真的沒法參加你的開學典禮。」
她不認為一個放臭屁、頻跑廁所的媽媽能在開學典禮上,替兒子帶來什麼尊敬目光。
「沒關係。」留晴哲說道。如果開學典禮那天媽媽到了,他就不可能帶水笙到花園裡,也就不可能遇到叔叔了。媽媽一定會教訓那個嘲笑他的小男孩的。
「寶貝,你讀幼兒園讀的還習慣嗎?」她圓嫩的臉上寫滿了關心。
「不大習慣。」他說。
「真的嗎?」褚妙麗雙眼發亮,一拍胸脯,身為媽媽的自信完全地表現出來。「讓媽媽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
「停。」留晴哲舉起右手,一本正經地看著她。「我緊張是因為我們班上有個老師跟你很像,經常忘東忘西的。」
「我哪有經常忘東忘西啊!我是『偶爾』忘記而已嘛,你真是太傷我的心了。」褚妙麗摀住胸口,哇哇大叫著,硬是把兒子夾抱在她的懷抱裡。「寶貝,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像個小大人?我怕你的老師會招架不住。」
「等你像個大人時,我就會像個小孩了。」他學媽媽摀住胸口的誇張模樣,開心地看著媽媽哈哈大笑著。
「留晴哲,我好愛你。」褚妙麗幸福地歎了口氣,把兒子愈摟愈緊——
留晴哲被她抱得喘不過氣來,可他還是笑了。他愛媽媽,而且他知道媽媽是全世界最愛他的人。
「那——你在幼兒園的時候——有沒有人問你——問你——關於你爸爸的事呢?」褚妙麗結巴地說道,眼眶不小心紅了一點點。
她自認對兒子的付出不遺餘力,唯一覺得對不起兒子的地方,就是沒有法子告訴他關於爸爸的事。
「如果有人問我的話,我都說你們離婚了。」留晴哲拍拍媽媽的肩膀。「乾媽說台灣的離婚率是亞洲第一,所以這麼說不會奇怪的。」
「晴哲——」褚妙麗淚眼婆娑地看著兒子。
晴哲是最好、最聰慧的孩子,他應該要有雙親的疼愛啊。
可她怎能預料得到,當她答應「某人」她會離開「他」時,她的肚子裡已經有了晴哲了呢。
「媽媽,爸爸現在在什麼地方呢?」留晴哲坐在媽媽的懷裡問道。
「我想,他應該在美國吧。」「他」的家業全都在美國,他和她會在台灣相遇,只能說是一場意外吧。
「爸爸會來台灣嗎?」留晴哲脫口問道。
「我想不會。」我希望不會。「他不喜歡搭飛機,非不必要不會出國的。」
「喔。」留晴哲勉強擠出一個笑。
褚妙麗望著兒子臉上的強顏歡笑,她哽咽地咬住了唇。四歲的兒子一向比七、八歲的孩子還來得懂事成熟。有時候,她甚至會希望他不要這麼聰明,這樣他比較不會受傷。
「不准哭。不然我以後不讓你親我了喔。」留晴哲拍拍她的肩膀,豎起食指對她搖了搖。
「遵命。」褚妙麗飛快地擦乾了眼淚,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我去洗澡了,你趕快整理一下客廳。」留晴哲大聲說道。
「晴哲,我愛你。」她朝他送了個飛吻。
「我知道。」留晴哲回以她一個「我早知道」的微笑。
褚妙麗躺回沙發裡,怔楞地看著天花板。
自己從未告訴過晴哲關於他爸爸的事,她應該沒有做錯吧。
如果晴哲曉得他爸爸從不知道他的存在,晴哲一定會生她的氣!
其實,就算她想說,她又能跟晴哲說什麼呢?
說他的爸爸在五年前已經閃電結婚了,說他的爸爸也許已經兒女成群了嗎?褚妙麗捶打著胸口,覺得胸口悶得難受。
看來這輩子注定是要讓罪惡感如影隨形了
如果「他」見到留晴哲的話,他會高興嗎?晴哲是這麼、聰明的優秀孩子,他不管在外貌或是表現上,根本都是「他」的翻版呢。
褚妙麗豐潤的臉頰揚起一抹笑容,想像著那個大鼻子男人抱住孩子的驚喜模樣。
不,那個男人會恨她!
五年前,他那雙冷眸可以有多恨,她是見識過了。
褚妙麗猛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繼續住下想。她深吸了一口氣,偷偷從沙發椅墊下方抽出一本商業雜誌。
雜誌封面上是一個眼神冷然、峻鼻高挺到讓人無法忽視的男人。
褚妙麗撫過他那座小山一樣的鼻子,無法挪開她的目光。
他在人前總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可她卻比誰都清楚男人那張冷漠面具下,可以有多熱情。
「我怎麼會笨到以為自己會忘了你呢——」曾經擁有,只是讓她更感覺到失落而已啊。
「留毅夫——」她喚著他的名字,緊緊地把雜誌抱在胸口。
怎麼辦——她好像愈來愈想他了啊——
一顆不受控制的淚水滑出眼眶,她馬上把雜誌塞回沙發底下,衝回了她的房間。
從化妝台前挑出一瓶最能安撫她心神的熏衣草精油,很快地在白色精油台中燃起出了一室甘潤芬芳。褚妙麗把臉頰重重地埋入裹著床枕間那只熏衣草抱枕中,用力地呼吸。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她會度過的!畢竟她都已經隻身一個人過了五年了,不是嗎?
留毅夫不在身邊只是小事一樁罷了!
褚妙麗扁著嘴,抱著枕頭嚎淘大哭了起來。
她,好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