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杜世全帶著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會,酒席未終了,他就氣沖沖的回家了。
客廳裡,小葳正纏著丫頭春蘭下象棋,意蓮在一旁觀看。杜世全寒著臉,撞開門長驅直入。意蓮被他的神色嚇住了,跳起身子問:「怎麼了?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芊芊呢?」杜世全在叫著:「芊芊在哪兒?」
「在……在……」意連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在她房間裡呀!」「好,很好!」杜世全跨著好大的步子,乒乒乓乓的衝上樓去。意蓮跟在後面追上去。素卿扭著身子,姍姍然的,從容不迫的走在最後,臉上帶著個「看好戲」的神情。小葳、福嫂和丫頭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
芊芊正在房裡,拿著那個梅花簪想心事。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杜世全衝了進去,「啪」的一聲,就把一卷報紙,摔在芊芊臉上。嘴裡恨恨的、憤怒的大聲嚷著:「你做的好事!我杜世全半生辛勞、一世英名,就這樣叫你這個好女兒,一夕之間給毀了!你還要不要我出去做人?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平坐談生意?人家一句:你女兒真是一代奇女子啊!女中豪傑啊!新時代的新女性啊!就可以把我擊倒了!你知不知道啊?」
芊芊急忙抓起那張報紙,一看,是一份文藝報,上面有個「藝文軼事」的專欄,用好大的標題,印著:
「千金之女為愛文身,紅梅一朵刻骨銘心」
她大吃一驚,心慌意亂的去看那內容,報上竟把杜世全的名字,杜芊芊的名字,醉馬畫會和梅若鴻的名字,全登了出來。以「藝壇佳話」的口吻,略帶諷刺的寫「今日的新女性,標新立異已不希奇,自由戀愛也不希奇,一定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才能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芊芊看著,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意蓮搶過報紙去看,不相信的、害怕的問:
「什麼叫文身?什麼叫紅梅?」
「什麼叫紋身?什麼叫紅梅,我也不知道啊!」杜世全大吼著:「讓你的女兒來說啊!」他一把抓起芊芊,瘋狂般的搖撼著她:「文身!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才看到那個東西!你去一趟上海,什麼正經事都沒學到,難道你竟然學會了文身?我不相信你墮落到這個地步了!你給我看,紅梅在哪兒?在哪兒?」
芊芊被他搖得頭暈腦脹。意蓮急切的去抓杜世全的手:
「世全,你冷靜一點,你聽芊芊說呀!」她又去抓芊芊的手:「芊芊,快告訴你爹,這都是那些小報胡謅出來的,你決不會去文身的,是不是?芊芊,快告訴你爹!你說呀!說呀!」
芊芊奮力掙脫了父母的手,她倒退了一步,抬著頭,昂著下巴,她以一種無畏無懼的神情,一種不顧一切的堅決,勇敢的說:「對!我已經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鴻的圖騰,以表示我永無二心的堅貞!」說著,她解開上衣,露出了那朵紅梅。
「天啊!」意蓮快要暈倒了,她腳步不穩的衝上前去,拉著芊芊的手,就想往浴室拉去。「趕快去洗掉它!」
「洗不掉了!」芊芊又往後一退:「它一針一針刺在我的皮膚裡,終生都洗不掉了!」
杜世全瞪視著那朵紅梅,氣得快要發瘋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這個他深引為傲的,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看了她好半晌,然後,他舉起手來,狠狠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杜世全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膽大妄為,不顧廉恥的女兒!你以為這是新潮浪漫,美艷絕倫的事嗎?這只是下流無恥,幼稚透頂的行為!你氣死我了,你真的氣死我了……」他舉起手來,又給了她一耳光。這一動手,就控制不住了,他劈頭劈臉的對她打了過去。「我真想打死你,打死你……」
「不要不要!」意蓮痛哭起來了,一面哭著,一面去抱住杜世全的手。「我給她洗掉!我用刷子刷,用藥草泡,用皂莢來刮……」「你這個笨女人!」杜世全把意蓮重重一推。「什麼叫刺青,你不懂嗎?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才刺上這個,因為終生都洗不掉!」他指著芊芊:「她卻把這罪惡的標記,刺在自己身上!」他再指著意蓮:「你是怎樣的母親!你從不管教她,從不教育她嗎?」「爹!」芊芊喊:「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娘無關,你打死我好了,不要遷怒於娘!」「什麼叫你自己的事?」杜世全一直問到她臉上去。「整個杭州市都當是我杜世全的事來討論!你生為杜家人,你就得背負杜家給你的一切,這比『刺青』還牢固,因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擺脫不掉,也掙扎不開,你懂不懂!好!」他大大喘口氣,堅決的說:「不管紅梅洗得掉還是洗不掉,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紅梅,還是幾百朵紅梅,你從今以後,不許和醉馬畫會任何一個人來往,不許和梅若鴻再見面!」他一拉意蓮:「你給我出來,讓她一個人關在這房裡閉門思過!」
「爹!」芊芊淒聲一喊,再怎麼倔強,此時全化為恐慌,她雙腿一軟,就對杜世全跪了下去:「爹!你原諒我!我實在愛梅若鴻愛得太苦太苦了,我逃到上海,也逃不掉這份刻骨的思念,愛得沒有辦法,才會去刺紅梅!爹,請你看在我這份癡情上,成全我們吧……」
「成全!」杜世全嘶吼著:「你還有臉跟我說成全?我永遠不會成全你們!永遠永遠不會,而且,我會要梅若鴻為這件事付出代價,你等著瞧吧!」
吼完,他拖著意蓮,把意蓮硬給拖出了房外。門口,看熱鬧的小葳、福嫂、卿姨娘、丫頭僕傭,全部後退。杜世全「砰」的關上了門,揚著聲音喊:
「永貴!大順!阿福……給我拿鐵閂來!」
當晚,他在門上加了三道鐵閂,重重閂住。再用三個大鎖,牢牢鎖住,把鑰匙放在自己身上。意蓮哭叫著說:
「你要餓死她嗎?你要置她於死地嗎?」
「把食物從門縫裡塞進去!」杜世全說:「她死不了!就算她會死,也讓她死在家裡,免得死到外面去丟人現眼!」
芊芊就這樣被囚禁了。
若鴻知道芊芊被囚禁,是福嫂來報信的。福嫂是給芊芊送食物時,被芊芊在門縫中低聲懇求,給求得動了心。匆匆趕到水雲間,她慌慌張張的說了幾句話,就轉身跑掉了。她說:「小姐要你保持冷靜,不要採取任何行動,因為老爺在氣頭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要你這幾天小心一點,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風頭!小姐暫時不能來看你了,要我告訴你一聲,讓你知道原因,免得胡思亂想!她還說,她會想辦法的,要你千萬忍耐!」福嫂走了。若鴻呆呆站著,他怎能忍耐呢?著急、擔心、憐惜、無助……各種情緒,把他緊緊包裹著,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句話:要救芊芊!但是,怎麼救呢?杜世全家戶森嚴,自己要進那扇大門,恐怕都不容易,就算進去了,又能怎樣?他想不清楚了,也沒時間多想了,他騎上了腳踏車,奮力的踏著,直奔煙雨樓。
「子默!」他站在畫室裡,面對所有畫會的老友們,著急的大喊著:「我知道我現在沒什麼臉面站在這兒求救!我知道大家對我已經有了成見……但是,我走投無路了!芊芊給她的爹關起來了!我求求大家,拿出我們的團隊精神,看在芊芊曾經是我們大家的朋友份上,一齊去杜家,說不定可以救出芊芊來!」子默、子璇、和那「一奇三怪」,全體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僵硬。子默子璇的臉色尤其難看。
「我現在整個人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了!」若鴻強捺住自尊,低聲下氣的說:「子默,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上次才肯打電話給警察廳長,救我們出獄!假若我們全體去一趟,他或者會把我們看成一股力量……」
子默的臉色鐵青,眼鏡片後面,透出幽冷的寒光。
「太可笑了!」他瞅著若鴻:「太荒謬了!你居然還敢走進煙雨樓,要我去幫你追芊芊,你欺人太甚了!」
「是是,我可笑,我荒謬,可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他們把芊芊關在房裡,鎖了三道大鎖,她在受苦呀!」
「她受什麼苦?」子璇尖銳的插嘴:「她在她父母保護底下,會受什麼苦?她所有的苦難就是你!」
「對對對!是我是我!可是已經弄成現在這樣子了,追究責任也來不及了!我現在到煙雨樓來求救,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難道你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嗎?」
「朋友?簡直笑話!」子默一拂袖子,憤然抬頭,怒瞪著若鴻:「你早已把我們的友誼,剁成粉,燒成灰了!現在,當你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居然敢再到煙雨樓來找友誼,你把朋友看成什麼?你養的狗麼?揮之即去,呼之即來嗎?我告訴你,我們沒有人要支持你!」你抬眼看大家:「你們有人要支持他嗎?有嗎?」「我認為這是你個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陸秀山說。
「對啊!我們總不能打著畫會的旗子,殺到杜家去幫你搶人啊!」葉鳴接口。「就算我們願意幫你去搶親,也師出無名啊!」沈致文說。
「我懂了!我懂了!」若鴻廢然長歎,踉蹌後退:「我和芊芊,已經觸犯天條,罪不可赦了,你們每個人都給我們定了罪,沒有人再會原諒我們了!罷了罷了,我不必站在這兒,向你們乞討幫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杜家面對自己的問題!」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衝出煙雨樓。
「等一等!」身後有人喊,他一回頭,是鍾舒奇。
「雖然我不擅言辭,自知沒什麼份量,但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