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清揚左手覆在傷疤上,微微側過右臉。
十步之外,他身著淺砂色長衫,未系佩帶,墨色的帶子綁起長髮,散了幾綹在肩上,顯得隨性。晨曦照亮他溫和的笑臉,沒有光澤的黑眸是看著自己的方向,然她明白,他看不清自己。
該出聲嗎?單清揚躊躇著。
出聲喚他,然後還劍,然後……離開……
清揚久未回話,帶笑的俊容忽然露出遺憾,洪煦聲歎著:「原來昨夜福伯、孫諒前後來報,說府中有兩位貴客,二哥讓我至廳裡用膳,這貴客說的便是清揚呀。若直說是你,我又怎麼會同段叔……劃到夜深呢。」
昨日溪邊相見,在他遲疑該不該開口喚她時,清揚已離去。他想過她會否入莊,然而沒有多作聯想;小時清揚入府,下人第一個到他閣裡來報,會稱單小姐入府,而非貴客入府。
他性子天生平淡,總想著若清揚來到奉陵遊玩而未入府,他也不會在意。只是,他多年沒聽過單家的消息,昨兒見她蒙著面紗,面紗下遮著的,他感覺到的是愁容……於是有些掛心。
洪煦聲立在原處,眼前人,在一團迷霧中。
原來,昨夜他不是刻意不見自己的。單清揚看著那比自己高上許多的男子,立在幾株矮花樹間,彷彿很後悔錯過昨日晚膳。
「是了,天明前我正在園中灑水,你方才摸了泥土吧,四周土香很重。你還是過來洗洗手吧,莫要沾上袍子,髒了你衣裳。」洪煦聲又揚起笑,笑彎了眼,指指自己身後的井。
那笑容,那邀請,她很難拒絕的……單清揚低頭看著滿是濕泥的右手,是需要清洗,可撫著面頰的左手提醒著自己,這醜陋傷疤洗不去。
兩人距離頗遠,洪煦聲不聞她回話,想了想,揚聲道:「清揚,男女見面需衣裝端正、系發,方合禮數,這我明白。可我冬末染了場風寒,眼疾加重許多,至今未癒,總要等日正當中,光線足了才看得清。你若介意,我先入閣著衣束髮再出來見你。」
「不必了,小時不也有幾回這麼著,無所謂的。」終於,單清揚緩步向
他走來,一步步都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表情,沒有變化。經過他身邊時,她垂下臉。
單清揚在井邊的大石上坐下,洪煦聲打了水,跟在後頭而來。在一旁坐下時,她仍是單手撫面,將髒了的手泡進清水中。
洪煦聲柔聲道:「水冷,別泡,寒氣易入骨。我幫你洗吧,好嗎?」
單清揚看著他。那雙眼,好看卻空洞,坐在對面的距離,他似乎瞧不清自己,只是她仍不願冒險將遮著傷疤的手移開。「不……沒關係,這……我還是回房洗吧……」從冰冷水中抽起手,凍得不住發抖。
洪煦聲轉頭,伸手往前摸了摸,在竹架上拉了一條淨布,泡進另一盆清水中後拎起扭至半乾,再以雙掌溫熱一會兒,隔著布包住她手,輕輕拭淨。
「這樣乾淨許多,也暖和許多,是不?」他又笑了。
真是不該隨他到此的,一見那似水溫柔就貪戀起來,就軟弱起來……單清揚垂著眼,看著渾濁的水盆上方兩人交疊的手;接著,他又換了一條淨布,替她再擦一回。
算了,偷瞧就偷瞧吧,反正他也看不見……
今日還了劍,過午便離莊,就讓她看多一眼、看多一眼……這麼想著,單清揚雙眸怯怯地向上移去。
晨風和緩拂來,細細軟軟的髮絲順在他頸間,那輪廓還有六、七歲那時的影子,就是鼻子高了些許,嘴寬了些許,臉瘦長了些許。他正認真地替她淨手,長長的羽睫掮了掮。阿聲……是真的瞧不見吧,所以,交握的手才如此出力,怕她跑了似地,其實是怕哪處髒污沒清乾淨……單清揚目光停留在那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
細細抹過每一處後,洪煦聲抽了一條乾的淨布包裹住她的手,按去水滴。驀地,他手收緊,低斥道:「護容,不許過來!」
單清揚猛地抬頭,見到阿聲身後的石道遠處有個人影,一驚,兩手推開了他的,這才驚覺臉上的疤……然而再看向他時,那高大的背影負手立在自己身前,密密實實擋去了那人投來的目光。
「轉身。」洪煦聲低聲令道。
李護容頓住,依言停步後轉過身去,呆立好一會兒,才說道:「主子,我端了熱好的洗臉水,我替主子梳頭束髮吧。」
單清揚已攤開半濕的擦手布,掩住兩頰,只聞頭頂那道不再溫和的聲音偏冷地說道:「你速去南苑,喚來清揚的隨行人,晨露重,讓那人帶上披風來接。」
「孫諒,今兒個說的是現世報的故事嗎?」坐在酒樓二樓的紅衣青年一把一把地將瓜子仁往嘴裡送,瞄著桌桌椅椅疊了半天高的茶樓說書人,問著身邊替自己剝瓜子的少年。
「應該是吧……」通常一個故事連說兩、三天,他們現在聽的,大約跟單小姐聽見的差不多。孫諒側了側頭,眼見二爺將瓜子一把一把地送入口,真是怎麼剝都來不及哪。「劇本不是二爺寫的嗎?」
「才不是。」洪二爺趕緊撇清,因裡頭有太多加油添醋的情節。「我才沒寫小妹滿身是瘡,天知道她恨透身上有傷有疤的。」
孫諒斜覷著他。
他主僕二人時常上這只有外地人才會來的酒樓,除了酒樓老闆、小二,沒人認得出他們,也好落個耳根清靜。專為外地人設的酒樓,自是要說些外地人想聽的奉陵故事,而這洪家傳奇,便是其中一樣了。
「回頭得跟小李說說,」搖搖頭,洪二爺自顧自地喃喃說著:「明明講好了照我寫的說,我寫的可是貌若絕塵天仙哪!小李的胡讅要是傳到小妹耳裡,又要被她刮一頓了。」
一向喜歡跟二爺抬槓的孫諒根本不及回話,剝瓜子剝到眼快花了手快廢了。
府裡三位爺兒見面不一定有話說,可對長年守在陵中的四小姐倒是有志一同地疼愛有加;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第一個送進墓裡,有什麼好吃好喝的也是第一個送進墓裡……只是四小姐長年不得離開職守,要聽見這酒樓裡的說書又談何容易?
孫諒瞟著身邊時二爺。二爺正將腿翹得老高,分明生得俊朗風雅,偏要露出那副欠打的嘴臉,該說是太閒了,還是二爺有意在人前樹立輕浮之態?
「孫諒,你跟小李熟,晚些你跟他說說吧。」洪二爺不在意孫諒那打量的視線,更不在意四周對自己粗鄙動作投來的嫌惡目光,繼續抱怨著:「小李再這麼亂說話,答應好的家主情史我可不會寫了。」
「……」二爺是要把自家出賣到什麼程度?孫諒歎了口氣,轉道:「二爺疼四小姐是天經地義,可二爺想過嗎……把單小姐說成那樣,人家好歹也是個女孩家,就算曾負過三爺,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何苦把話說得那麼難聽?」說的是數日前收到拜帖後,二爺拉著他上酒樓,讓快嘴李一連數日都照本宣科說著「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之遙想當年三爺結的娃娃親」故事。
昨日接了單小姐入府,竟故意將人家狠狠餓了一頓再讓她二人吃冷飯菜。就算平時孫諒常配合二爺捉弄人,亦明白二爺極重兄弟情,這回也覺做得太過了些。當年三爺與單小姐結親後又退婚之事,孫諒還未入莊所以不清楚,只聽二爺道來,也不知有幾分是真;他聽說退婚之事三爺也欣然接受的,如今事過境遷,單小姐孤身一人,怎麼說也是惹人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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