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的愁容已煙消雲散,粉頰上的傷疤劃不去她明亮堅定的眼神,清揚的模樣,令洪煦聲胸口緊緊揪起。
過了很久,當亭外風起,她的聲音隨著花香飄來:「三爺,清揚此去,將你拋下,並非因你眼不能見物而嫌棄於你,也並非因為我心中有比你更重要之人,三爺永遠是清揚最重要的朋友。」
門是清揚的家,它荒廢了好一陣子了,我責無旁貸;這一回,清揚應允,此別非永別,定會回來探你。」
她執起他大掌,纖指穿過他長指,緊緊交握。
「就此訂下吧,三年後的此時,春暖花開,待雪融盡,清揚必回奉陵,與三爺在這亭中相互添湯暖手,一杯酒分兩回飲,道盡莊內與天下事。」
第7章(1)
天邊最後一道餘暉隱去,晚風起,吹起莊中一年四季皆有的陰寒之氣。「二哥。」
遠遠,聽見一人行來,算算時候,該是來替他閣裡點燈的福伯才是,可洪煦聲聽出那幾乎點地無聲的步伐來自二哥。
洪二爺手中執燈,跨了門,交給立在一旁許久的護容,吩咐道:「入閣上燈。」
李護容看了眼二爺身後,不見孫諒蹤影,不禁皺了皺眉,卻沒多說什麼,領命入閣。
護容離去後,洪二爺望著花園裡孤立的身,一會道:「三弟,可否入內一敘?」
清揚過午離去,三弟沒有挽留,只是呆立院中至天暗,教人見了如何能不憂心?
洪煦聲聞言回過頭來,片刻,點了點頭。
廳中,李護容點了燈,正煮著茶。兩位主子各自坐定,他將茶滿上,退到了一旁。
見三弟慢慢熟悉了屋裡亮度,洪二爺沉吟一陣,緩緩說道:「三弟,有一事我尚未和你說過,是關於清揚。」
見三弟聽著,沒太大反應,他又道:「清揚初入奉陵,莊裡收到拜帖後我差了人到歸鴻跑了一趟,打聽到七重門已重建,雖說不如往日單伯伯在生時的盛況,舉足輕重於江湖;可清揚僅憑一人之力,忍辱負重做到這程度已屬不易。尤其七重門中有數人從單伯伯年輕時便一同走闖江湖,清揚一個小丫頭,要能服眾,想必也是下了一番苦功。」
清揚初到奉陵在客棧留宿三日,苦等不到莊內送來的接客帖,起因是他派人將七重門現狀打聽詳細;此事三弟自是不會知道。此舉出於自已護短,單家家門血仇未報,若清揚此番上門要求三弟幫忙尋仇,怕令三弟兩難。
經羅、吳兩家盜陵一事,洪二爺才真正看清了清揚一肩擔一門的決心。唉……當初怕清揚無端拖三弟下水,眼下倒是擔憂起三弟是礙於兄弟情義、守陵職責,分明心中在意清揚,卻壓抑過了頭,勞心傷神。
「多謝二哥費心。」那話語中透出的關心之情太盛,縱使洪煦聲心中掛念旁的事,亦能聽得清楚。他垂眼後又展笑,溫溫說道:「清揚臨別前對我說,將致力於門內之事,相信要不了多久,會重現七重門當日的興盛。」
洪二爺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笑顏,飛揚的眉間不禁一擰,莫名惱起他的雲淡風輕。「三弟,你不愛追究事情緣由,任誰來去榖雨閣你也不放在心上,這灑脫是好事,可如今我們談的是清揚,不是旁人。你不挽留清揚,許是怕她牽掛,這我能理解;那麼此刻只有親近家人,在二哥面前稍稍表露你的真實情感又何妨?」
淡青的瓷杯在嘴邊,遮去輕抿的唇,洪煦聲低垂的眼睫掩去當中情緒。
閉上眼,午後清揚來到閣裡與他話別;該說開的話,前一曰亭中賞花時已訴盡,臨別時縱有千言萬語,也只化成一聲保重。
午後的廳中桌前,她立起,回過身邁出步伐。
他的眼跟隨著清揚漸行漸遠的身影,生平第一次,他恨這天生的眼疾。十多年前那個春日午後,桌子過大,因而看不清另一頭她的面容,如今他目力有所進步,已能見到清揚離去的身影,一直到門邊。
然而當她跨出門檻,一切又模糊了。她的臉,是否帶著方纔的笑?還是有著遺憾?這不是第一次洪煦聲目送清揚離去,前一回,他也是抱著再也見不到她的覺悟。
或者該說,自我保護的冷淡。
清揚……自洪煦聲有記憶以來,清揚如家人、如朋友,她過得好與不好,自然對他很重要,只是陪伴在清揚身邊的人,並非一定要是自己。他在音心她的生活,但不在乎自己是否參與。
這是他過去的想法。
現在的清揚已非過去那純真直率、需要旁人處處護花的女孩;七重門的掌門單清揚如果選擇不依賴任何人,他又有什麼理由挽留?
他的挽留,萬一成了她的負擔,豈不本末倒置?
清揚曾為了不願旁人拿他的眼疾作文章,而不去解釋兩家退婚的原因,甘願承受多年的流言蜚語,他卻連想探聽七重門之事都得靠段叔、靠二哥……
與清揚亭中對話,她隻字不提一年後的五十年一回的江湖大事……歸船論武。此一比試將重新決定江湖各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清揚若想讓七重門煎回名門之列,必不會放過此機會。
歸鴻論武前千里還劍,這代表了什麼?洪煦聲只能當成是清揚在與過去道別,而自己正是這「過去」的一部分。
三年之約,許是在清揚料想之外的,他僥倖所得。一年後的歸鴻論武無論結果如何,清揚必得有充足的時候整頓門內大小事;所以,他們之間的約
定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三年。
沒有留住清揚,是因沒有自信能成為她的依靠?是因在心底當真認為只要將清揚放在心底便足夠?還是,竟承受不起清揚會拒他於千里?
洪煦聲並非不曾擁有過什麼貴重之物,他懂真正擁有一樣東西的美好。在山莊衣食不缺,夜晚視力不佳有書僮為他書寫;醉心研究各家武學,爹跟二哥便為他擴建書武樓以便容下更多武籍……他雖無法如大哥、二哥一般出入江湖、四處遊走,但他已知足。
然而洪煦聲的確不懂失去的痛,只是單單憑藉想像去猜測,若自己費盡心思去爭取卻又無法得到,那會是何種失落與椎心?
更別說他……他心底真切盼望之事,是長伴清揚左右。
忽地,他苦笑。
長伴清揚左右?洪煦聲不敢細想,這般心思是重逢後冒出,還是早在贈劍當時就有的一種認定?
如今清揚已遠走,三年之約,他相信清揚會守著;可三次秋冬輪轉,世間能發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在他掌控之外,更別說過了今日她便在千山萬水之外……
清揚……
清揚……
洪煦聲握著瓷杯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處泛白,只消輕放壓下的內力,手中杯便要化做粉末。
一旁,洪二爺很習慣他的沉默不語。
三弟在意,三弟將清揚放在了心裡太重要的位置……如果此刻的遲疑是因顧及兄弟情,做為二哥的他萬萬不允。深吸了口氣,他將懷中錦布包裹之物拿出,放在了手邊的桌上。「玉奶劍為莊中之物,你為奪劍,不惜冒險讓清揚受了傷。你能為二哥做這些,你以為我無法為兄弟也做同樣的事?」
洪煦聲瞇眼睨著錦布上那華麗的短劍。二哥意欲何為?
「此代四子,跪領福劍、祭劍各一。祭劍宜血祭,福劍只為祈福……」洪煦聲眼中一凜,飛身而出,直取玉猛劍,洪二爺已然快一步將劍出鞘,單手包握住劍身後狠狠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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