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工作比她想像中的困難多了。
到極鼎上班已經一個多月了,她總是上班得比別人早,下班得比別人晚。
其實她並不埋怨這份工作所帶來的壓力與沉重負擔,她比較擔心的是如何跟雷墨之間維持一種安全且平和的關係。
就像今天,她可以感覺得出來雷墨的不悅,以及那股像是一觸即發的緊繃,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鈴鈴鈴!」冥想間,尖銳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這麼晚打電話來,絕不會有第二個人。
「阿雅,別吵我,我現在只剩一口氣了——」她氣若游絲的吐出一句,正準備掛上電話,另一頭隨即傳來嗓門不小的喳呼。
「呸呸呸!什麼剩下最後一口氣,這麼大個人了,講話還這麼口沒遮攔——」
老媽?猛地一驚,她的眼皮登時自動彈開,整個人也立刻跳了起來。
「媽,怎麼是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啊?」
「睡?我怎麼睡得著?我說你這陣子人都跑到哪去了?連續打了幾個晚上的電話都找不到人、手機也不接,你這丫頭是不是在躲我?啊?」
「媽,沒有啦,我才剛下班。」她趕緊解釋。但事實上,她是在躲老媽沒錯,連手機都不敢開。
「剛下班?這麼晚了上什麼班?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認真找個男朋友,不要整天跟那個阿雅鬼混——」
又來了,她老媽又使出一貫的叨念功夫,念得她耳朵嗡嗡作響。
她媽好像不把她推銷出去很不甘心似的,三句總不離年紀也不小、認真交個男朋友、趕快結婚這些話,念到她都會背了。
「媽,我知道了!」她有氣無力的應道。
「你知道什麼,每次說你你還不愛聽,你啊——」
接下來又是一串比老太婆裹腳布還臭還長的訓詞,遠從艾氏先祖如何胼手胝足打下後代根基,到她爺爺奶奶如何遠渡來台,然後是她跟老爸如何從苦日子中拉拔倆姊妹長大,最後一定會說到瓜熟蒂落,結婚生子是女人必經的過程,要她趕快給他們生個胖孫子抱抱——
她也不想忤逆長上,問題是,她現在連個對象都沒有,哪來的孫子給他們抱?就算拿刀架上她脖子逼她也沒用啊!
聽著電話另一端沒完沒了的嘮叨,她索性自動地將話筒拿離耳朵幾十公分遠。閒適地翹起小腳丫子,得意的欣賞著自己白皙秀氣的腳指頭。
「我說小薔,你是聽到了沒,倒是給我出個聲!」電話裡傳來憤怒的低吼。
「聽到了啦!」她趕緊湊近話筒應個聲。
「那就好,我們下個星期見面再說了!」丟下這句話,艾母逕自掛了電話。
「好啦、好啦!」
如釋重負的趕緊掛上電話,她卻突然怔住了,而後狐疑的慢慢揪起眉頭。
她剛剛是不是漏聽了什麼?
她的腦子開始認真拼湊老媽剛剛所說的話。
老媽先是說知道她工作很忙,不必特別趕回南部了——然後是,對方的條件很好,是南部知名公司的副課長——最後就是剛剛的那句話——下個星期見!
下星期?我的媽啊,她爸媽竟然要上台北,還要帶對像來給她相親?
完蛋了啦,這下看她怎麼辦?她火燒屁股似的跳下床,開始滿屋子亂跳。
她現在每天忙得要命、連睡都睡不飽,哪來的力氣談戀愛啊?老媽根本是存心找她麻煩嘛!
現在她糊里糊塗也答應了,假如反悔肯定會被罵到臭頭,那段長到不行的先祖奮鬥史,老媽肯定又會從頭到尾念一遍。
饒了她吧,她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去跟老媽斗了,要來就來吧,反正見過那位年輕有為的傑出副課長,她就算是仁至義盡了。
老媽總不會專制到連她愛不愛都要干涉吧?一想到這兒,她總算是鬆了口氣,開始佩服起自己的臨危不亂。
懶洋洋癱回床上,艾紫薔發現——她居然餓了!
牆上的掛鐘指到十一點的位置,時間真的晚了,但她肚子實在餓得咕咕作響,家裡卻連一點泡麵、餅乾存糧都沒有。
想起巷口就有家賣面的小攤,每天總收攤得晚,她趕緊洗把臉,拎著小錢包、穿上拖鞋就急忙往外頭跑。
一看到那遠處冒著白煙的小攤子,艾紫薔心口登時都熱了起來。
「老闆,給我一碗餛飩麵,湯多一點、肉燥多一點!」她開心的朝老闆喊道。
「馬上好!」
深吸了口襲人的肉燥香氣,她感覺自己彷彿渾身的細胞又活了過來。
剛結束一個約會的雷墨,悠閒地開車奔馳在深夜空寂的街道上,目光不經意往窗外一掃,突然間,路邊小巷口一個掛著紅燈籠的小攤引起了他的注意。
讓他多看兩眼的,當然不是那個小攤,而是攤前那個年輕的女孩。
一個年輕女孩穿著拖鞋,一身簡便的T恤、牛仔褲,就站在路邊的麵攤前,儼然是鄰家女孩的打扮。
微微斂眉,基於某種奇妙的熟悉感,他不由自主踩下了煞車。
因為距離真的有點遠,他只隱約看到女孩的側臉,但他總覺得那個背影有點熟悉。
艾紫薔?這是第一個閃進腦海的名字。
但,這怎麼可能?眼前這個女孩完全無法跟那個在辦公室裡總是一板一眼、精明幹練的女秘書聯想在一起。
雷墨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白天被她給氣瘋了,才會把一個陌生的女孩都看成是她——
但好奇心在這一刻徹底發揮了它無遠弗屆的作用,他莫名其妙下了車,若無其事的慢慢走向那個身影。
不可能是她——沒有了那冰冷的眼鏡,平時總是整齊盤起的頭髮,此刻紮成一個清爽俏麗的馬尾;嚴肅整齊的藍色套裝,換成了粉色的T恤、白色牛仔褲,她看起來猶如大女孩般清新可愛,怎麼也跟印象中精明幹練的女秘書搭不上關係。
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是認錯人了,就算是卸下平日的上班裝扮,也不可能這樣判若兩人。
來到她身後,他試探的輕喚了她一聲:「艾小姐?」
這突如其來的叫喚,讓艾紫薔猛然回頭。
一張放大的俊臉遽然烙進眼底,剎時,艾紫薔狠狠倒抽了口冷氣。
天啊,雷墨——她倉皇失措的趕緊縮回小腦袋瓜,緊張得胸口怦怦作響。
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在這裡碰上了他?
白天上班已經被他使喚夠了,她可不想在下班時間還要應付他,更何況,她也不希望用這身不修邊幅的樣子面對他。
她動作太快,讓雷墨沒仔細看清楚她的長相,但她驚慌的反應,更讓他覺得可疑。
「請問你是不是——」
「不,不是,你認錯人了!」艾紫薔拿起小皮包拚命遮掩,飢腸轆轆的她眼角瞄著還在熱湯中沸騰的面,陷入短暫的理智交戰。
「你別怕,我只是覺得你有點面熟。」
雷墨的態度客氣有禮,一點也不覺得魯莽,但她還是想不通,依他的身份怎麼會在路上隨便認人,那個人還正好是她。
「那你百分之百是認錯人了——」所以還是快走吧,她還等著香噴噴的餛飩麵填飽肚子哪!
「可是,我總覺得你很面熟。」雷墨不死心的彎身往她臉上探。
「你——你真的認錯人了。」她左躲右閃,卻仍逐漸抵擋不住他身長腳長的優勢,幾乎快穿幫了。
再這麼下去,她肯定無法突破重圍,再也脫不了身了。
眼看大勢已去,她有些悲壯的望了眼那團剛被撈起的熱麵團,正澆上香噴噴、份量驚人的肉燥,宛如訣別似的毅然轉頭,拔開腿往小巷裡直衝。
「喂——」雷墨怔住了。
「小姐,你的面還沒拿啊——」
老闆錯愕的呼喊迴盪在寂靜的小巷中,聽起來格外明晰。
看著那個狂奔而去的身影,雷墨幾乎以為自己墜入了一場不真實的夢境當中。
沒錯,他一定是在作夢、在作夢——
那個端莊嚴謹的艾秘書,怎麼可能這樣失足狂奔?
這根本是——天方夜譚啊!
他用力搖搖頭,讓自己趕緊從這場荒謬夢境中醒來。
「老闆,多少錢,我買下了!」他伸手掏出皮夾。
「五十塊。」
老闆懷疑的盯著他,像是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直到那張千元大鈔照亮了他的眼。
「不用找了!」他拎過那袋面,轉身就走。
舉起手裡那袋隱約散發著香氣的餛飩麵,雷墨總算恢復了些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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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總裁辦公室裡,她被盯得渾身不對勁。
雷墨已經盯著她幾乎一個早上了,也沒有交代她任何工作,一雙莫測高深的黑眸就這麼定定的盯著她瞧,讓她好幾次忍不住想要拿手遮臉。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盯著她,無非就是想知道昨晚那個是不是她,卻又不肯直接把話挑明來說。
反正等一下不論他問什麼,她就堅持死不承認的原則就對了!
不過來這兒也一個多月了,她漸漸習慣了這裡緊湊的工作步調,也慢慢摸清了雷墨的習慣跟個性,面對他,她是越來越駕輕就熟,也開始懂得一些反制技巧。
只要稟持著三不理原則,一切都可相安無事。
第一就是,不要理會他總是不經意投來的審視目光。
當然,這是最難的部分,他的目光帶著某種程度的影響力,讓人很難忽視,不過幾次的訓練下來,她小有心得。
「我今天想增加兩場會議、三個巡視行程,立刻替我安排。」他總算開口了。
「總裁,恐怕沒辦法,您今天的行程全滿了,無法再挪出時間安排了。」艾紫薔平靜報告道。雷墨所有的行程都在她腦子裡,她最清楚他有多少時間可以用。
「你或許沒搞清楚誰才是頂頭上司,我的命令你依令執行就是,沒有跟我討價還價的餘地。」他的語氣不善,霸道的態度更是令人生氣。
「總裁,您的時間不是我想安排就能多出來,您有多少時間,您自己也清楚不是嗎?」
「我早上不想去『東昇』,替我排開,還有,我不想在下午開會,通知各部門主管,會議改成中午。」他像個孩子似的耍起性子,一切都得依他的霸道。
他身為總裁,自然知道貿然修改行程會造成多少麻煩,但他偏要任意妄為,簡直就是故意找她碴似的。
忍耐、忍耐——艾紫薔努力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生氣,不然一切就毀了。
「如何?」
「全憑總裁決定。」她做了個深呼吸,絲毫不動氣的說道。
第二條金科玉律就是:絕不要因為他任何無理且刁難的要求而動怒。
「嗯。」他的表情似乎滿意,卻又不像全然滿足。
最後一條:絕不要輕易踏入他設下的圈套裡,以免脫不了身。
「你是不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微微瞇起眼,一臉不懷好意。「如果是,恭喜你,你確實成功了。」
「我是個秘書,我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除了工作上的表現,我並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尤其是總裁您。」
「是嗎?」他的表情看起來更難看了。
她總覺得近來雷墨越來越不對勁,別說脾氣變得陰陽怪氣,更是有事沒事就找她麻煩,好像全身上下看她沒一處順眼似的。
但事實上,雷墨不是看她不順眼,而是無法容忍任何人忽視他的存在——尤其是她。
他一再想激她失控,想看她那張完美而冷靜的面具自動瓦解,想讓她露出有喜怒哀樂的真面目——但她偏偏卻不。
就算在如何嚴苛刁難的客戶面前,她依然可以維持那端莊有禮的微笑,親切得近乎無懈可擊的態度。
他恨她——恨這個生平第一次挑起他好奇心,卻也讓他感到挫敗的女人。
他不相信,不相信她沒有情緒、不相信她不會動怒,她越是平和冷靜,就越是激起他的怒氣,他發誓,他非得揭下她那張從容冷靜的假面具不可。
他要讓她知道,沒有人能在他面前那麼無動於衷,更沒有人能視他如無物。
「有時候我很懷疑——」他從辦公桌後慢慢起身,若無其事的踱向她。
艾紫薔緊盯著他,嚴陣以待他的出招。
「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感覺、有沒有情緒。」他的聲音極輕,卻讓人慢慢感覺到一股威脅。
「回總裁,我當然有。」她強自鎮定。
「是嗎?」他的目光毫不放鬆地緊緊盯住她,銳利的穿過兩片薄薄的鏡片直透眸底,像是要把她逼得無處可逃。
他的身體刻意貼近她,那不經意拂上她額際的炙熱氣息,讓她渾身寒毛都站立起來。
「你看起來好像真的有點緊張。」
不知道為什麼,她因緊張而緊繃的模樣,突然讓他心情大好。
那個冰冷得像是從來都無視於他存在的女人,竟然會怕他?不,他不相信,他需要更多的證據佐證。
「我沒有緊張。」一開口,她的嗓音卻出奇乾啞。
面對他,絕不能失了冷靜,就像在猛獸面前顯露慌張一樣,是大忌。
他的氣息越來越逼近,她的心跳得不像話,彷彿隨時會進出胸口似的。這輩子,她從沒跟男人靠得這麼近過,此刻才終於發現,的確該跟男人這種動物保持一點距離,尤其這個男人還頂著總裁的顯赫頭銜。
他往她走近一步,她敏感的立刻退了一步,跟他始終保持三步外的距離。
這讓雷墨不悅。從來沒有人敢閃避他,她是第一個。
但現在他喜歡這個遊戲。她是小白兔,他是個獵人,他要一步步把這只狡猾千變的白兔給擒進網中,看她倉皇失措的樣子!他喜歡看到獵人帶給兔子的恐懼,看她驚慌、發抖,眼中閃著求饒的光芒。
他慢慢靠近她,得意的看著她眼瞳中的自己,逐漸佔滿她美麗的眼。
不過說真的,要不是他此刻的好勝心遠超過一切,他對這個小秘書還真有點興趣。
看她紅著臉、飽滿的紅唇微微顫動,連目光都不敢直視著他。她急促的喘息,彷彿是為他首次勝利所奏起的凱旋樂,也讓他對自己的影響力更有信心。
只要是女人,都逃不過他的魅力,他有自信!
他幾乎快吻上她的唇,就差那麼幾吋,窗外的陽光映著他的臉孔,英俊卻宛如惡魔。
退到窗邊的艾紫薔實在被逼急了,那張臉近在咫尺,而門外隨時會有人進來,撞見這一幕……
一時情急,她閉上眼咬牙抬起腳——
「唉喲——」一聲慘叫,雷墨一臉痛苦抬起腳跳著……
這個女人竟然睬他?
「總裁,對不起,我不小心踩到你了,你沒事吧?」她佯裝驚愕的直呼道。
不小心的才怪!她分明就是挾怨報復!偏偏不夠光明正大的他,實在也理直氣壯不起來。
他沒料到已落入網中,看似無辜乖巧的兔子竟然會咬他一口!
咬牙忍住痛,雷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額上的冷汗拚命往下竄。
這女人真狠,使力一點也不留情,幸好他買了雙好鞋,否則他的腳指頭明天就得裹著石膏來上班了。
驚惶的拉拉身上的套裝、將眼鏡推正,像是想藉此重新建立面對他的信心跟勇氣。
「總裁要不要——去醫院?」她站在三步之遙外,小心翼翼說道。
「不必了!」他悻悻然回道。
「可是您看起來好像很痛——」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雷墨這麼狼狽,那忍痛的表情有些滑稽,讓她幾乎忍不住想笑。
但她很聰明,沒在這關頭上嘲笑一隻落難的獅子。
又安全過了一關,她準備漂亮的退場。
「總裁如果沒別的吩咐的話,我先出去了。」她忍住笑,一本正經的說道。
艱難地抬起頭,雷墨一眼就看出她眼底強忍的笑意,卻拿她無可奈何,只能讓她得逞佔了上風。
「等等——」他深吸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今天有個客戶從南部上來,會到公司參觀幾個鐘頭,我要你去接待他。」
「是的。」她點點頭。
「郝先生是個很特別也很重要的客戶,我希望你好好招待他,千萬別失禮。」他一臉莫測高深的表情,眸底似乎還閃爍著某種使壞的光芒。
「我會盡力招待他的,請總裁放心。」這一刻,艾紫薔格外畢恭畢敬。
她大概還不知道這個客戶有多「特別」吧?雷墨望著她,激動的內心已經等不及那一刻的來臨。
「很好,你出去吧!」他滿意的點點頭。
看著她不知情的身影翩然走出辦公室,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接著他慘叫了一聲,被跺痛的腳指幾乎讓他擰斷眉頭。
這個女人——還當真一點也不客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