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早餐再一下子就好了。」他一面打蛋、一面煎培根。
小小憋不住話,馬上問,「Hero,你發誓,不跟老爺爺走,你要一輩子跟我們在一起。」
「我發誓!」這話根本不需要任何考意。
夏雨的回話滿足了小小。
他年紀小,腦袋還沒發育完全,三個字就被打發掉,但弄弄沒那麼好搞定,她把話擺在肚子裡,憋住,好不容易吃完早餐,把小小丟回房間,就拉著夏雨上頂樓,親自逼問。
「說,他來這裡做什麼?我明明記得他判刑二十年,為什麼這麼早就假釋出獄?他來找你,絕對不是說對不起那麼簡單,他是不是知道你很紅,要來向你詐財?」
夏雨雙手捧著她的臉。原來短短的時間裡,她就可以想出千百種可能性,由此可知,她刷牙換衣服時有多麼不專心。
「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不是傷害我的那一個。」他鄭重回答。
「你什麼時候又跑出來另一個父親?」弄弄糊塗了。
他席地而坐,勾勾手指頭,弄弄立刻坐到他身旁,蜷起腳,縮在他懷裡。
「我爸爸是個印刷公司的老闆,五十歲那年,娶了二十三歲的母親。
「我母親是大陸女孩,家裡貧困,收下五萬塊人民幣就把女兒嫁來台灣。爸爸相當疼愛母親,尤其在生下我之後,他覺得人生開始有了期盼,他很寵我,別的孩子有的,我擁有更多,所有我對父親的記憶,都是他給予的。
「找記得他第一次買三輪車,回家時高舉車子,想逗我開心的模樣;我記得他帶我去買冰激凌,告訴店員要買最大最貴的那種;我記得他牽著我的手學寫字,我明明寫得歪歪扭扭,他卻拿著簿子逢人便說:瞧,我兒子是天才,才三歲就會寫字……他寵我,寵進骨子裡。」
「然後呢?」
「他抓到我母親的姦情……我母親那樣年輕,不甘願陪著老頭子過一生,她愛上一個面容姣好、年輕、懂得說甜言蜜語的印刷工人,她不斷從丈夫身上挖錢倒貼那個男人,然後東窗事發。
「當我的DNA成了強力的證據,爸爸在盛怒之下將我們趕離家門,從此我們便跟著那個男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給了我生命,卻恨我入骨的男人。
「在姦情爆發之後,我的親生父親被去職。也許是時運不濟,也許是能力不及,之後,他再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
「於是他恨我和母親拖累他,他覺得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我母親供得起他金錢時,他在我母親面前展露笑臉,但在我們成為累贅之後,他便日日詛咒我們,他用暴力發洩憤恨,他用酒精麻痺自己,直到最後……」
夏雨不說話了,弄弄很清楚那個「最後」是怎麼回事。
她吐氣,靜靜地依偎在他身邊。
「我爸爸是為了道歉而來。這些年他一直在找尋我們母子,他希望母親能夠回頭,願意和他破鏡重圓,他甚至在大陸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因為他相信,母親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會回到家鄉。爸爸有先見之明,他知道那個男人不是個能負責任的人。
「因此他錯過夫殺妻、子殺父的新聞。遍尋不著我們後,他死心,定居在英國,遠離台灣這塊傷心地,直到我的書出版,直到我今年九月份將在英國的那場演講開始做宣傳,直到網路上充斥著對過去事件的討論……」夏雨歎口氣,「他說我眉宇間有著小時候的痕跡。」
「很抱歉,我認錯人,我不應該不分青紅皂白就亂罵人。」知錯就道歉,她絕不會推托。
「我沒有阻止你,是因為你的態度讓他明白,這些年我並沒有被虧待,這會降低他的罪惡感,讓他好過些。」
「你這麼好的人,本來就不該被虧待。」
夏雨微笑,用力將她擁入懷裡。許久,他滿足歎息問:「弄弄,你知道每年閃閃為我過生日,要我許願的時候,我都許什麼願望?」
「什麼願望?」
「我說,我不要願望、不要禮物,因為上天已經給了我最好的禮物。」
弄弄在他懷裡笑得愜意而甜蜜。因為啊,他也是她最好、最好的禮物。
咬咬唇,她擠眉弄眼,帶著兩分頑皮問:「Hero,除了這個爸爸和那個坐牢的以外,你還有沒有其他爸爸?」
「問這個做什麼?」
「我要問清楚啊,下次別認錯人、罵錯人。」
「沒有了,我只有這個爸爸,至於蹲在牢裡的那個,我不認為他是爸爸。」
「那好。下回再有自稱你爸爸的人找上門,我不會像今天這麼客氣。」
……今天她有客氣嗎?
「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用球棒把他K得滿頭包,再翻出我最得意的刀組,拿可以雕花的那把,在他身上劃出各式各樣的創意傷口,數量至少要比你身上的多一倍以上。」
「你不怕被警察追?」
「出獄犯人私闖民宅,我那個叫做正當防衛。」她預謀殺人,預謀得理所當然。
夏雨眉開眼笑,「好。」他慶幸遇上這一家人,慶幸遇上她。
「好什麼?」
「把球棒準備好吧,如果需要幫手,就大喊一聲Hero。」
「沒問題,我們是一體的咩。」
說著,她勾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
他們不只是一體,還是情人,情人可以做的事很多,除了聊天、吃飯、看電影……就算在沒有任何硬體設備的頂樓,還是可以轟轟烈烈做出激昂熱血的大……事業……
***
如果人們做每件事情都需要有個原因或者對它做出某個結論,那麼她去燙頭髮,可能是因為辦公室裡新加入一個年輕帥哥,風度翮翩、神采風流;而他在錢包裡面塞了兩個保險套,是因為那個妹妹常常在對他說話時笑得滿臉燦爛,於是他猜,需要帶一點「防身用具」,以備不時之需。
而不想結婚的男人,最近卻頻頻打開婚紗店網站,若不是因為他突然碰到驚為天人、死了都要愛的女人,就是搞大女朋友的肚皮,她的父親正在對他發出追殺令。
那……弄弄和夏雨談戀愛這件事呢,它的原因和結論是什麼?
她追不到海齊,退而求其次?
原因太薄弱了。
都會男女因為寂寞催促,在不同地方、不同人身上,試圖尋找一段段新鮮愛情。但弄弄從不曾感到寂寞,那樣一大群家人,他們把她空閒的每寸時間給填得滿滿的。所以寂寞……被否決掉。
因為在那個散步前後,她用盡心思總算想清楚,她對夏雨的感情,不只是喜歡、不只是依賴、不只是安全感,還有很多不能說出口、不敢承認的……愛?
好吧,這個原因勉強成立。那麼再往下推論,為什麼對他的愛不能說出口、不敢承認?
因為夏雨不是普羅大眾,他不要婚姻、不要孩子,而當時年幼無知,一個義氣讚聲,她也把自己歸類於不婚族,她的歸類讓夏雨有了安全感,願意和她進行這場沒有結論的戀愛。
因此,他們熱熱烈烈地發展愛情事件,積極勤奮地將愛情維持在最完美的境界,他們不吵架、不爭鬧,他們講的每句話都充滿幸福的粉紅色泡泡。
他們經常去玩,不管身邊有沒有個插花的胖小子,他們都讓每段旅程充滿甜蜜回憶。
他們在深夜裡私語,他們在彼此身上尋找刺激,他們把共同生活的每一分鐘過得精彩絕倫。
因此,弄弄拚命說服自己,永恆不是一輩子、一生或一世紀,永恆是當下,永恆是夏雨臉上的笑意,永恆是他們相牽相系的手心。
前兩天,海齊很難得地癱在沙發上,身體用一塊毯子包裹起來。
他感冒了,可即使生病,他也不安份地待在房間裡,他是閒不住的人,醫學院的訓練更讓他習慣把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到淋漓盡致。
所以生病歸生病,他還是要佔住沙發中點線,還是要試著找事情做,就算他所做之事沒腦袋、沒意義,也無所謂。
「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排法拉利,一部接一部,而且車門上都繫著緞帶,你會聯想到什麼?」
他發問,但坐在他左手邊的弄弄在看建築雜誌,坐在他右手邊的夏雨在讀報紙上的國際財經版,沒人理他。
他伸出兩條腿,分別踢踢弄弄和夏雨,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將問題再重複一次。
夏雨回答,「經濟起飛,民生富裕指數上揚。」
弄弄回答,「法拉利汽車開新廠,免費請民眾試乘。」
他歎氣,再問:「如果是一排賓士車呢?」
夏雨說:「賓士車在台銷售破千萬,推出新車款。」
弄弄說:「立法委員高票當選,遊街示威。」
海齊二度歎氣。「一排光鮮亮麗的車子,還繫著緞帶,難道不會讓你們聯想到婚禮?你們都交往快十個月了。」
十個月算什麼?有人交往了十年還不是無疾而終。
弄弄大笑,「那麼難的聯想,誰想得到。那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如果一排賓士車中間夾了一台裕隆呢?」
「裕隆跑錯車道?」夏雨回答。
「不是,是奧梨子假蘋果,他以為整型前和整型後大不同,別人看不出來它是裕隆。」
弄弄公佈答案,說完後兩人齊聲大笑。
蕭海齊各瞪兩人一眼。以為他不曉得他們在轉移話題嗎?他是生病不是智缺。
「說說看,有什麼原因讓你們非結婚不可?」他硬是不讓兩人稱心如意。
弄弄瞪他,擺明這個話題不受歡迎。但他不理會,一意孤行要答案,因為這是閃閃交給他的任務,他必須使命必達。
得不到回應他自問自答,「如果有小孩,你們就非結婚不可,就算弄弄無所謂,老爸也不會放過夏雨,閃閃也許會看在相處多年的情份上不動夏雨,但問問、閱閱一定會雇殺手砍了他。」
「你以為我生活在十七世紀,不認識何謂避孕?」弄弄揮揮手。要生不生,掌握在女人手上的啦。
夏雨沒回話,卻凝神細聽蕭海齊說的。
海齊說對了,他從沒認真考慮過避孕這件事。他曾經問過弄弄,她就像現在這樣,很大姊頭地揮揮手說:「安啦,我還不想當老媽。」
一句話,他便安心地把此事拋在腦後。
這樣是錯的、不負責任的,夏雨自省著。
蕭海齊心知說動不了弄弄,但夏雨是個有良心的人,或者可以從他身上下手。他於是繼續說:「也可以是為錢,夏雨那麼會弄錢,弄弄只會大粒汗、小粒汗,賺點勞力辛苦錢,如果結婚的話,弄弄的身價就會一路向上飛。」
弄弄一拍桌子,食指指向他的鼻頭,「蕭海齊,你在污辱我嗎?我是獨立的新時代女性,我的身份價值需要一個男人來給嗎?
「告訴你,我要的東西會靠自己的雙手來爭取!安啦,雖然我沒有那個腦袋念醫學院,但我有信心,將來一定過得比你更富裕。」
但夏雨認為,海齊又說對了。
他該考慮弄弄的經濟與收入,雖然她是新時代女性,不需要靠誰來替她創造價值,但……他該為她辦個戶口,將每月的利潤所得放進去。
「不然,為排除寂寞好了。人老的時候,就會期待親人在身邊,當老人是很辛苦的,他們的動作會變得緩慢、思考會變得缺乏邏輯,每天都在和時間比賽,看誰先走到盡頭,而這當中最可怕的是寂寞。
「忙碌的年輕人,沒有空閒時間停下來多看你一眼,更別說陪你聊天,如果有個老伴在,你們會有共同回憶、共同話題,可以互相扶持與照顧。假設……沒有老伴,會變成獨居老人,孤獨地看日出月升、孤獨地在角落裡慢慢腐朽死去,光是想像就覺得好可憐。」
關於這點,夏雨就無所謂了。因他明白,自己絕不會讓弄弄變成獨居老人。
但這回,海齊的話讓弄弄再也無法瀟灑揮手,大聲說:安啦。
因為他說對了一件事,她害怕孤獨死去。
見弄弄無語,蕭海齊以為自己已經說服兩人,笑歪了嘴,各拉過兩人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交疊。「那麼結婚吧,你們。」
弄弄和夏雨互視對方一眼,很有默契地用另一隻手揮拳往他胸口一敲,他當場哀號。
「我是病人耶!」他愁眉苦臉,壓著發痛的胸控訴。
「說!你收了閃閃移少好處?」弄弄跪上沙發,兩手掐住他的脖子。
「沒有……我發誓……」他呼吸困難。
「也對,閃閃只要對你笑兩下,你的魂就沒了。」她鬆了鬆手,三秒後又掐回去。「說!你還有沒有在覬覦閃閃青春的肉體?」
「我沒……」他艱難回話。
「弄弄,什麼叫做青春的肉體?」小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弄弄抬頭,就見無知的小小和臉色鐵青的閃閃,當下慌慌張張鬆開手,跳下沙發,立刻乖乖站好。
「你很閒,嗯?」
閃閃略帶鼻音的「嗯」讓弄弄渾身起雞皮疙瘩。
「還、還好。」
閃閃捏捏她的手臂,說:「你最近好像缺乏鍛煉,蝴蝶袖都出來了哦。」
「呃,好像是,我去洗地板,從頂樓到地下室?」
閃閃雙眼直盯著她不放。
「我去換床單,一、二、三、四、五,五床都換新的。」
閃閃仍然沒有轉移目光。
「我去擦窗戶、洗廚房,我去當個認份的灰姑娘。」
閃閃這才滿意點頭,弄弄卻愁了一張臉。
「你要記得……」
沒等閃閃說完,她就接話,「我不只是吃白食的,還是拖油瓶——」
***
弄弄靠在夏雨的肩膀,孬孬躺在兩個人的腳邊。
孬孬的行動越來越緩慢,飯越吃越多,叫聲卻越來越弱,但它的眼睛還是一樣溫和無辜、充滿智慧。「充滿智慧」是小小說的,他不曉得從哪本故事書裡面讀到這句話,馬上用在孬孬身上。
她不曉得孬孬的眼底有沒有充滿智慧,但它無辜的表情,的確經常鼓勵了他們——有心事就來對它說吧,它會無條件接受的。
孬孬的狗屋是家裡風水最好的地方,它的左邊曬得到太陽,冬天的時候,往那裡一趴,寒冷會自動走開。而狗屋的右邊有棵樹,夏天的時候,靠在樹幹上,它會為你遮出一方陰涼。
因此孬孬的狗屋是最受歡迎的談心地方。
此刻的弄弄披著彼得兔長毯,手撫著孬孬的長毛,問夏雨,「Hero,你覺得我在你的標準內還是標準外?」
「什麼意思?」他從來沒想過在她身上設定標準。
「標準就是一般、大眾印象,也就是——」
「你不必費心替我解釋何謂標準,我只是不懂你的問題。」
「就是……我這樣說好了。想到漢堡,你會想到兩片圓麵包,中間夾著一塊漢堡肉、蛋、蔬菜之類的,如果你說:老闆,請給我一個漢堡,然後你付五十塊,老闆交給你漢堡,一打開,嗯,就是普通漢堡,『標準內』。
「可如果打開……哇,是心型麵包、裡面夾的是牛排、有機蔬菜,你驚艷、你狂喜,這個漢堡遠遠在你的『標準外』。」
夏雨聽完她的話,仍舊沒回答。
弄弄猜,也許他沒弄清楚她的意思,歪歪頭,想了想。「好吧,大部份男人對女人會有一些基本想像,比方希望女人溫柔、美麗、聰明、善良、脾氣好,而且每個人的標準都不一樣,也許你覺得要像林志玲才稱得上漂亮,他卻認為只要五官沒有放進果汁機攪拌過,都算美麗;也許你認為聰明的標準是龍應台,他卻認為注音符號認得齊全就算高智慧。所以,我呢?標準內還是標準外?」
這個問題夏雨很謹慎,深思過一番才回答。「第一,我不為女人定標準,因為我也不喜歡自己在別人的標準外或標準內;第二,就算你不溫柔、不美麗、不善良、不聰明,請問,你是不是弄弄?是不是那個第一次見到我,沒被我凶狠模樣嚇到,反而抱住我,喊我Hero的宋予弄?」
她聽懂了,咧開嘴角,恣意大笑。「是啊,我就是那個弄弄。」
「那就對了。我的弄弄不必把麵包切成心型、不必在裡面夾牛排、不必費心放有機蔬菜,就會讓我驚艷,和你在一起,不必做任何事,都會讓我狂喜。」
他的話很貼心,那不是Hero會說的甜言蜜語,但愛情將他訓練出奇跡,尤其他那句「我的弄弄」,她喜歡當他的弄弄,喜歡她是他的。
他們談戀愛已經整整一年,成效比想像中好上一百倍。她相信這樣的感情風吹不散、雨敲不斷,他們會一直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望向院子,那棵用聖誕紅堆疊越來的聖誕樹,是全家人花了一整個週末下午裝飾完成的,她放上許多飾品,小天使、小鈴鐺、小星星,擺了還要再擺,擺到海齊抗議,說它像個開滿金釵的鬼婆婆,弄弄不介意,因為她愛熱鬧,愛一群人圍在自己身旁。
「Hero,如果有一天,我們非要失去彼此,那個原因絕對不可以是你不愛我,好不好?」
他沒說話,只是莞爾一笑。他不為不可能的假設性問題做出答覆。
而她,看懂了他的眼光。
「如果某年某月某日,有某個也不需要標準就能讓你驚艷的女孩出現,可不可以請你誠實告知?」
他的笑更大了,心知他如果回答,就是白癡。
而她,一樣看懂他的答案。
抱住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她不知道長輩說的話是真是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愛情到最後都會成為親情或者習慣,但她真的相信,就算沒有證書來證明,沒有法律來約束,他們之間不會改變。
至於愛情啊,不管是變身為親情或習慣,他們都會像現在這樣,甜甜蜜蜜,幸幸福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