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明德的小院書房裡。
他與費明蘭相對而坐,清秀小廝送上香茗之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但是立春、立夏只退守到了書房的門口,並未出去。
雖然二人是兄妹,但男七歲不同席,他們己不能單獨相處,要避嫌疑,所以就算要說心裡話,也要有傭人在旁伺候,只是讓他們盡量離遠些,聽不清楚話音就好。
費明蘭的目光倒是一直跟隨著那名清秀小廝,直到他完全退出門去,再也看不見。
費明德注意到了她目光中的審視,有點訕訕地笑說:「洗硯上次失職,被你打發去了農莊,這是剛提拔上來的洗墨。」
費明蘭眨眨眼,「長得挺漂亮的呀。」
費明德打個哈哈,「不過尚可入目而己。好了好了,咱不說他,一個小廝而己。倒是不知妹妹此來有何貴事?」
費明蘭站了起來,皺了皺眉,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看向費明德,幾次欲言又止。
費明德忍不住訝異,問:「什卜麼事能讓一向有話直說的妹妹如此為難?」
費明蘭低低歎了口氣,道:「大哥,我接受了原三公子贈送的鸚鵡,又回贈了他一盆『鸚哥梅』。」
費明德挑了挑眉,隨即從「鸚哥梅」三字中明白了什麼,先是心底詫異,隨即又笑起來,他用合起來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凝神思索了一下這其中的種種關係,道:「看起來這算算是『他有情,你有意』,大好事啊!」
費明蘭卻難掩下安,「未婚女子與外姓男子私下聯繫總是不好的,我這次是因為大哥之前提過原治之的種種,覺得他是個難得的男子,機不可失,有必要為自己的將來博一次,所以才大膽主動了一回。可是……如果萬一婚事不妥呢?萬一原府看不上咱們家呢?萬一……我的行為被惡意洩漏出去呢?」
費明德也有些怔忡,因為費明蕙的婚事意外順利,讓他有點大意了,忽略了許多行為對於閨閣女子是非常不妥的,一旦有了萬一情況發生,對於男子來說不過是一段風流趣事,對於女子來說卻可能要賠盡一生。
他用折扇敲著手心,最後毅然道:「我這就去找原治之,讓他盡快夾上門提親,就算不能早日完婚,也要先把婚事決定下來。」
原治之首肯,費明蘭默許,又有原府鄭氏主母的大力支持,費明德以為這己經是一件鐵定能成的大喜事。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原治之與他一起從京城焦急等來的,並非原府的提親人馬,反而是皇帝親筆寫下的一道賜婚詔書一一
皇帝將樂陽公主賜婚予原治之。
原治之跪在那裡接旨,身體卻已經僵硬了,頭磕在地面上,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玄昱又在搞什麼鬼?
樂陽公主乃玄昱的妹妹,卻不是一母同胞,而是先皇最寵愛的皇貴妃唯一的愛女。
先皇病逝,皇貴妃兩月後也病體難支,相隨而去了。據說當時太后玄鄭氏暢快得大笑三聲。
如果說後宮之中太后最愛的是誰,她或許說不清,但最恨的一定是自從進宮之後就受盡萬千寵愛,甚至堪稱「獨寵」的先皇貴妃。
幸虧皇貴妃只生了一個女兒,否則按照先皇當時忌諱太后玄鄭氏的架勢,編寵皇貴妃的程度,很有可能早廢掉玄昱,改立皇貴妃的兒子當太子了。
明明太后與皇貴妃乃死敵,卻不知道為何玄昱與樂陽的感情自幼就相當好。這其中自有先皇的有意培養,他希望自己的繼承人能夠善待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當然這也與樂陽是個嬌美可人、善解人意的小公主有關。
玄昱與太后的關係並不親密,甚至稱得上冰冷,與同胞長姊金陽長公主的關係更冷淡,他一向看不上太后與金陽的囂張與強勢。
對於手握大權的男人來說,最討厭的大概便是要與他爭權的女人吧?
但是玄昱很寵愛幼妹樂陽公主,這是景國皇室人盡皆知的事實。
現在玄昱居然要招原治之做樂陽的駙馬,這是毀他呢?還是太寵樂陽?
***
從古至今,駙馬都是個悲慘的角色。
且不說一旦成為駙馬,夫妻之間還要恪守君臣禮儀,公主是君,駙馬是臣,見妻子一面都要申請,大禮參拜:夫妻閨房之樂更是別提,不知道有多少教養嬤嬤、禮儀官之類的人盯著,行房猶如上刑,那根本是折煞人!
對於懷抱理想,有志於兼濟天下的男人來說,更致命的打擊是成為駙馬後,基本上就與仕途絕緣了,皇室只會給你安排一個養老的閒官。
既不能養小妾,又不能手握實權,駙馬只是錦繡榮華堆裡供養的一個公主附屬品而己,男人的特權沒有了,樂趣沒有了,尊嚴也完全被踐踏成泥。
直正的富貴人家,是絕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去當駙馬的。
那些小說話本裡,貧窮學子考上狀元,再當駙馬,以為這樣就可以一齒登天了,實則是民間百姓不瞭解真正權貴生活的美好臆想而己。
宮旨太監見原治之遲遲不接旨,不由得有些不耐煩,他長途奔波來到余姚縣這小地方,就只為了宣旨,己經很累了好不好?
太監捏著公鴨嗓子喊道:「三公子?」
因為原治之「御商」的職位很模糊,許多人並不知道他是什麼官,所以認識他的人大多仍然尊稱他一聲原三公子,而不是原大人。
原治之抬起頭,臉上已經平靜無波,他緩緩地站起身來,雙手接過了太監手中的聖旨,「有勞夏公公一路奔波。』
他並未把夏公公請入房裡,只是順手塞了個萄包,荷包輕飄飄的,裡面卻是百兩的銀票。
太監沒有不愛錢的,夏公公捏了捏荷包,只覺得很輕,可是越輕他越高興,這證明裡頭不是散碎銀子。
夏公公心情轉好,笑瞇瞇地道:「咱家恭喜三公子了,喔不,以後就要尊稱一聲駙馬爺了。」
原治之扯了扯嘴角,和這太監說不清,他打算直接回京,面君再議。
費氏蘭苑,主院西花廳。
費明蘭在裡側,隔著一座紫檀浮雕花開富景落地屏風,與原治之默然而坐。
兩人誰都沒想到父母沒有棒打鴛鴦,反而是君王橫插了一腳。
父母之命又哪裡抗得過帝王聖旨?
兩人都是相當理智冷靜的人,權衡得出利弊,不會做出鬧死鬧活牽連家人惹禍生非的蠢事,只是,終究意難平吧?
茫茫人海,盲婚啞嫁的時代,有多少人能萬幸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侶呢?
沉默了許久,手中的清茗都已經涼了,原治之才緩緩地開口:「明蘭。」
費明蘭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明蘭。」
「嗯?」
「再叫我一聲治大哥吧。」
「治大哥。」
原治之捏緊了茶杯,良久,才壓抑地低歎一聲,「如果……再遇良緣,就……」
就什麼?
他始終說不出那個「嫁」字。
他怎麼捨得讓她嫁別人?
如此聰慧可人,如此蘭心熏質的她,除了他,還有別的男子能夠欣賞和愛護嗎?又有別的男子能包容她性格中的驕傲與稜角嗎?
她雖然努力讓自己如傲霜寒梅,可本質上還是朵需要格外疼惜呵護的名蘭啊。
他以為自己只是對她有點欣賞,賞得各種利弊權衡之後,她堪為良妻而己,他以為自己就算捨她選擇別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隔著鏤空雕花屏風,他看著對面隱隱約約的佳人,心底的愛意與不平之意一樣洶湧強烈。
他多麼想把屏風一腳踹到一邊去,然後緊緊擁抱住她:他又多麼想撕碎那張明黃的聖旨,然後把碎布屑扔到玄昱那張可惡的裝模作樣的臉上。
可是,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他現在無法給她任何承諾,在天子之威的面前,任何的諾言都是謊言,他不能耽誤了她的青春。
可是……他真的放不下她。
「治大哥,我都懂得的。」
然後,費明蘭就不再多話。
她懂得他對她有幾分情意,但是更懂得君命難違。
她懂得他與她其實原本就不算是門當戶對,哪怕他只是一名豪門庶子。他之前能夠向她求婚,是時也,運也;而今婚事不諧,命也。
她懂得他不捨得放棄她,就像她的心裡也很是難受,可是兩人只能點到為止,不能逾越了規矩。
她也可以不顧一切地跟他,為婢為妾,可是那樣就能幸福了嗎?公主能容得下她嗎?她的尊嚴又將被置於何地?
「薄命憐卿甘做妾」,聽起來挺美,實則是一個個女子卑微的血淚史吧?
她不願,也不甘如此過一生。
或許她還不夠愛他吧?愛到能夠不計名分。
所以,她現在只能與他相顧無言。
原治之將杯子早的冷茶一飲而盡,道:「時辰不早,我該起程了。」
他站起身,走近屏風,解下腰帶上懸掛著的那枚羊脂白玉玨,遞了過去。
費明蘭看著那只修長優美的手,猶豫了一下,才緩緩伸手去接。她那只纖秀如玉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手一把握住,她掙扎了一下,大手卻握得更緊,緊緊握著她,好像握住了此生的珍寶,再也捨不得放手。
兩個人,兩隻手,中間隔著一扇屏風,在這個時刻聯繫到了一起。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剎那,原治之終於鬆開了手。
他這是向她要了三年的時間,要她等他。
他終究是自私了。
費明蘭考慮了一會兒,又「嗯」了一聲。
聲音很輕,允諾卻很重。
對於一名未婚女子來說,這一聲之重,承載的可能就是她的一生。
原治之的心滾燙,他又想握她的手了,可是屏風阻隔,聖旨更是如同一道鴻溝橫隔在兩入之間,難以跨越。
原治之握緊了手心,那早還有伊人的餘熱與幽香。
他最後深深看了屏風後一眼,終於轉身大踏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