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重生為人,就重生為妖,
如果沒有身體,我給你創造一個身體!無論是人、是妖、是鬼,我都要把你留下來,陪我。陪我算這天地的玄機,算這天地的罪孽,算它欠人間的情,欠人間的交代!
通微聚集了一地櫻花,千夕喜歡櫻花,就給她一個櫻花做成的身體。
把櫻花堆成人形,他第一次握起了長劍,他從不用兵器,這柄長劍只為做法。
棄去束髮的髮帶,讓長髮披散。通微仗劍披髮,用劍尖在地上,圍繞著櫻花劃圈。
他要效仿古法,斬木成兵,牽木石以作傀儡的方法,用櫻花給千夕做軀體。
一圈劃畢,他橫劍劃過手腕鮮血湧出,自手腕而劍柄,自劍柄而劍身,最後自劍尖滴落了下來,點點殷紅,令人觸目驚心。灑血之後,通微抖腕再劃一圈,此時圈內點點滴滴,都是通微的血跡。
天空陡然一聲霹靂!陰雲密佈,閃電乍起!蒼天似乎不容這違天抗命而作妖孽的方法,剎那之間,有三五個雷,轟然打在西風館內,爆然聲響,幾處樹木起火,四下隱約可聽見周圍居民驚駭走避之聲。
一時間,白天幾成黑夜,閃電霹靂不絕,閃閃打在通微周圍,卻似乎有所顧忌,沒有掃在他身上。
通微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仗劍披髮,走步成圈,血跡點點,依然做他的法術。
給千夕創造一個身體,就是在強求不可逆轉的東西轉向,在強求已經死去的東西重現,在苛求蒼天,給予不被允許給予的鬼,一個存在世間的憑借!
如何能夠不被天打雷劈?如何能祈求蒼天的原諒?沒錯!他就是在創造妖孽!在做妖!在逆天!在破壞規則!
來吧!我不在乎!要麼,你把我們兩個都劈死,要麼,這本是你欠我們的,你虧待我們的,你還給我!通微臉色淡漠,沒什麼表情,手中劍劃地成符,一股淡紅煙霧升起,瀰漫滿地,蒙住了地上那一堆櫻花。
「轟隆——」
乍然霹靂,一個最大的霹靂陡然炸在通微背後,要不是他身隨劍走,恰巧轉到了另一邊,這霹靂就正正劈到了他頭上!一團火光乍起,在他背後吞吐煙霧。那地,被雷打了一個大洞,地上的雜草花木燃燒起來,火焰吞吐不定。
通微淡淡地,甚至有點譏諷地微笑。
有本事,你燒死我,受詛咒的婆羅門花,難道不是被你規定了要不得好死的命遠嗎?如果還想枉自爭取幸福,還想要活過來,你不可容忍是不是?不可容忍,你就親自動手,不必借口什麼命運、什麼禍福,你直接劈死我、燒死我;要麼,你就把這些叮咚作響的東西收回去,你嚇倒了別人知道嗎?那些,你心中的安分守己的好人!
他一邊做法,一邊在心裡冷笑著蒼天,錚然劍刃回折,雪亮如舊!那些劍刃上的血跡,已經奇跡般的化為了粉紅色的煙霧,籠罩著那一團櫻花,越聚越濃。
西風館的火焰越燒越大,狂風吹起,吞吐的火焰,光焰閃爍,幾乎要吞沒了通微的衣角,通微的衣角在風裡獵獵作響,雖然總是相差那麼微乎其微的一點,但仍安然無恙。
狂風如哭,天地間傳來嗚嗚的亙古的呼喚,那是神鬼齊唱的裒歌……
隱約可以聽見館外驚呼奔走之聲四起,天變!
「通微!」
有個困惑的聲音傳來,「你在幹什麼?」
通微仗劍披髮,血披滿身,催動著粉紅色的煙霧流傳,「降靈?」
是降靈。
他依然是一身麻衣,水晶般詭異的漂亮,在狂風中飄浮:「天地震動,源起西風館,通微你在幹什麼?你有著強大的靈力,那是你的祖先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怨恨,你如果一下把它都用光了,以後就沒有啦。」他透過燃燒的火焰,飄了過來—,「你已經連封印的力量一併用上了,再繼續下去,你就什麼都沒有啦。」
通微看著粉紅色的血煙漸漸地昇華為妖氣,妖異地,忽紅忽白地流轉,冷冷一笑:「這世界上,沒有人需要這種非人的能力,有了的人,就是這世上最不祥之人,用盡了才好,就再也不會有人為了它而痛苦一生!」他劃劍,回身,繼續道,「我不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我不甘願!她也不甘願!憑什麼,有著詛咒不幸的能力之人,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人,就天生要得到最痛苦的死亡?她死於她最愛的人之手!她不甘願死去,她想要幸福!這難道是她的過錯?要說過錯!不是我們這些能夠詛咒不幸的人,而是你!」他冷冷地望了一眼天,「是你,為什麼給了我們那些不被需要的非人的能力?我從未說過需要,是你硬要給我,然後又依此判定我有罪,判定我們個個都要為這天生的血,死得悲慘無比!我不甘心!你知道嗎?我不甘心!她不服氣!所以,」他錚然圍著櫻花作了個人形,才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你逼我——背叛你——」
轟然震動,剎那間不知起了多少閃電,似乎蒼穹爆裂。降靈呆呆地看著通微,然後又看看天色,他的反應很慢,一時聽不懂通微在說什麼,但是他看得見通微的臉色,那樣淡淡冷笑的,譏諷天地的,玉石俱焚的眼睛!他煥發出了,他的詛咒師的祖先,在瘋狂死去之前,那樣相同的眼睛,他不甘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不甘只有我一個人被遺棄,不甘願只有他一個人痛苦,所以,如果不能夠改變的話,他要這世界和他一起陪葬。
那樣斷然絕望的怨恨!絕望得變成了冷笑,變成了至死不能解脫的怨恨,然後通過血脈,流傳下來,然後,子子孫孫,生生世世,都不能被蒼天所原諒,都不能解脫!
但通微並不是想與這人世一同毀滅,他有恨,也恨的是天,而不是人間。他比他的祖先都猖狂!他不是要這個世界與他一起陪葬,而是,他邀請這蒼天與他一起淪喪。
他比誰都絕決無情!比誰都偏激冷漠!要麼,你讓我死無葬身之地;要麼,你還給我,你所欠我的,欠我祖先的那些交待!
劍光閃爍,電光閃爍,劍光映著通微的眼睛,電光,是蒼天的眼睛。
轟然雷鳴,四宇不絕,回聲震響,轟然要震聾人的耳朵。
「啪啪啪」,鼓掌之聲。
「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鼓掌?
「巫婆,認識你這悶頭這麼多年,就這次的話說得我最愛聽!說得好!」有人坐在起火的西風館的屋頂上,支頷喝彩。
通微瞥了一眼,淡淡一笑,除了聖香,有誰能進來了卻又不被他發現?」你來幹什麼?」
聖香笑吟吟,屋頂搖搖欲墜,天上電閃雷鳴,他就當沒看見,「我來看戲法。」
他指的是,通微劍下那縈繞快成氣候的櫻花妖。
通微沒有回頭,淡淡地道:「叫岐陽下來,那屋子要倒了!」
聖香閒閒地道:「不行,岐陽在救你的命,暫時不能下來。」
原來,太醫院的太醫岐陽,正和聖香一起在屋頂上,聖香坐著看戲,他卻在插一支明晃晃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插得滿頭大汗,「該死的聖香,你沒看見我在忙嗎?還不來幫我?」
聖香悠悠地道:「最能幫忙的那個人已經來了,你不去叫他,居然叫我這個身體虛弱的病人,真是沒有良心,虧你還做醫生,公報私仇,居心叵測,人面獸心,心懷不軌,狼心狗肺……」他很好玩地坐在屋頂上嘮叨,完全不把身後岐陽哇哇叫當一回事。
「你這……」所有的詞都被聖香罵完了,岐陽大眼瞪小眼居然不知道要回罵他什麼,氣得全身沒力,手裡那個東西更加插不上去。
突然空中有個東西劃過,有人一把伸過手來奪去了他手裡的東西,立腕一插,破木而人,如入豆腐,隨即來人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把在屋頂上的兩個人都帶下了地。聖香自己跳下來當然可以,他根本就是自己上去的,還附帶了岐陽上去,但是既然這個人來了,那就不妨偷懶一下,借個力。
能讓聖香這樣賴皮的人,自然是皇宮第一高手,大概也是天下第一高手之一的御史中丞大人,聿修是也!看他一副白面書生的樣子,嚴肅而似乎有些靦腆,怎麼想得到他有這樣一插一抱輕而易舉的身手?
通微見到他來了,不必猜也知道西風館大火,天色異相,必然已經驚動官府,否則以聿修的官職,不可能輕易來此。「聿修,你要拿我歸案嗎?說我妖邪施術,危及蒼生社稷?」通微冷冷地問。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為我定,我不服,亦抗天命!」聿修放下兩個人,對著通微微微點頭,「好!」他不提官兵的事情,只讚好,表明了他的態度,他的立場,至少,暫時和聖香他們一樣。
降靈向著人群緩緩降低:「蒼天震怒,通微的強求,破壞了人倫自然,」他呆呆地看著通微,看著他劍下妖,「妖孽要出世了。」
所有人的眼睛頓時都望向通微的劍下,只見粉紅色的血氣褪盡,成了清白的,帶一點櫻花香的妖氣。白色的妖氣迅速地環繞,流轉之間,隱約可見,妖氣下,一具嬌柔玲瓏的少女的身軀。
一身白色櫻花的衣服,頭挽雙髻,髮髻上紮著和衣服同樣的白色櫻花的髮帶,髮帶飄飄,還看不見臉,但隱約,已經讓人看得見,那少女的嬌憨和可愛。
這——就是讓天地震動,不可容忍的,妖孽嗎?
連蒼天都要不住地落雷霹靂,阻止她出世?她,究竟是犯了多大的過錯,錯得天與神都無法容忍?錯得,要用這樣酷熱的閃電大火來劈死她,燒死她?
就因為她是那樣一個,為著所愛的人可以活下去,被所愛的人殺死,卻又不甘願死去的女孩嗎?希望活著,快樂地活著,拒絕分離,不服那些注定了的悲劇,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不可容忍?
這就是所謂,天理不容的——錯——
因為她不認命,因為她要幸福,所以,不可容忍?
白色的妖氣在通微的劍下逐漸散去,一個眼睛很大的,睫毛很長的女孩,在通微的劍下沉睡。她的膚色柔潤,帶一點櫻花般的嬌嫩和粉色,她的氣息輕而淺,像個沉睡的娃娃,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
「啪啦」一陣爆響,一個驚雷打下來,閃電的顏色佈滿天空,似乎就要落下一個決定性的雷,卻看見辟啪啪一陣亂響,那閃電還沒有打下來就被引走了,順著一個指天的東西,辟啪啪打在了通微西風館的屋頂上。登時轟然巨響,屋頂爆裂,沙石逶迤,屋子塌了半邊,煙塵四起。
引走閃電的,是聿修幫助岐陽插在屋頂上的東西,那東西還在,居然還是明晃晃的,筆直地在屋頂上。
那是什麼?
居然有如此的威力?
通微陣法走完,小心地橫抱起地下沉睡的千夕的軀體,怔怔地看那劈倒房屋的閃電,那閃電,本應是要劈在他和這具櫻花化成的妖孽軀體上的,可怎麼被引走了?
「那是什麼?」聿修凝視著屋頂,那個東西,似乎有點眼熟。
「避雷針。」岐陽笑嘻嘻地拍拍手。他岐陽大夫,可不是普通百姓,卻是穿越時空,來到大宋的M大醫學院高材生,避雷針避雷,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他還弄不出來?
「避雷針?」聿修凝視著那東西,「那有點像——」
「則寧的斬綾劍!」通微看也沒有往那邊看一眼,淡淡地道,「初見此劍,我就說此劍不祥,恐不得善終,果然。」
聖香只是呵呵地笑,與岐陽勾肩搭背:「既然則寧再也不需要這東西,拿來廢物利用一下,又會怎麼樣?它既夠長,又結實,拿它來引雷,當真是再好不過了。」斬綾劍,劍長三尺三寸,緬鋼所製,劍身龍紋,可飲人血,吹毛斷髮,利不可擋,堪稱一代名劍!這樣的名劍,被聖香總結為「既夠長,又結實」,真不知道名劍有靈,當作何想法?被霹靂這麼一打,恐怕,再堅不可摧的劍刃,都要熔了。
「就讓這柄劍在這屋頂上引雷吧,反正天有不測風雲,電閃雷鳴,總是有的。」說話的是最後緩步踱來的那個人,這人說話的腔調有些不太準確,但是很淡定,很優雅,也很好聽。
通微橫抱著將屬於千夕的軀體,向前一步,與來人對視了一眼,淡淡一笑。
來人布衣披髮,不過他的披髮,是不想露出半邊臉頰的刺字嚇倒了人,一雙眼睛深邃沉靜如誨,一眼看去,每個人都覺得他凝視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他就是則寧,三年前,秦王府三世子,宮廷優雅淡然的貴公子,也是三年前,陣前違抗軍令,拂然離去,被皇上刺配涿州的則寧。
則寧看了通微懷抱的千夕一眼,他也是淡然優雅地微微一笑:「恭喜你了。」
通微亦然是淡淡的,不過他比則寧冷漠得多,眉宇間見孤傲,微一揚眉:「回來就好。」
則寧望天,天空此刻居然停止了打雷,漸漸地,有些明朗起來。他悠悠地道:「以人力對抗天理,我們畢竟都是自己主宰自己的人,不容得天定,也不容得人定,惟有自己……」
「蒼天息怒。」降靈突然冒出一句話,「一擊不中,蒼天不會再為難,但是下不為例,舉世妖孽,嚙人為生,本為天理不容,但既然——」他像在代替什麼東西說話,想了想,搖搖頭,「我忘了。」
聖香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不可思議地道:「你忘了?這麼重要的話,你居然忘了?」他簡直要跳腳!「剛才那話誰告訴你的?說完啊,很重要的!快說!不許忘了!」
降靈悶悶地道:「我就是忘了。」剛才霹靂一擊不中的時候,有個男子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蒼天息怒。一擊不中,蒼天不會再為難,但是下不為例,舉世妖孽,嚙人為生,本為天理不容,但既然……」之後是什麼,他沒注意聽,也就忘了。
「算了,聖香。」通微抱著千夕已經走得很遠了,連頭也不回,「既然有一個『但既然』,那就已經足夠了。」他淡淡地道,一點留戀也沒有。
「喂!」聖香看著通微頭也不回地抱著千夕遠走,「巫婆!你有沒有搞錯?我們幫了你這麼一個大忙,你這樣就走了?連謝謝也不說一聲?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遠遠地,通微低笑,似乎說了一句:「感激,我說過一次,不會再說第二次。聖香,難道你是真的看不開?」
聖香不知道有沒有聽見,臉上橫眉豎目的神色變成了笑,「啪」的一聲打開折扇,他在揮開灰燼上散發的煙火,閒閒地,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則寧一直在看天,天上雲開日破,漸漸地,由晦澀變成了明亮。
降靈漸漸散去,太陽出來了,他不能久留。
岐陽饒有興趣地看著屋頂上自己的傑作,試想著,如果劍尖底下加一塊板,然後調整一下角度,卻可以利用陽光來做時鐘,也不錯。
聿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去,也許在千夕的身軀出世,確保安全他就已經離去,去安排西風館外被驚駭到的民眾和被他按捺在外面的官兵。
幾個人自從三年前一別,就難能相聚,一日相聚,隨即散去,居然,是誰也不加縈懷,誰也不做兒女情長,纏綿之態。各有各的豁達,各有各的瀟灑,有的瀟灑得淡然,有的瀟灑得懵懂,有的瀟灑得不著痕跡。
反正,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何必傷感?何必惆悵?不如留著下一次見面的時候,相互毆打兩拳,大笑兩聲算了。
「則寧,你好不容易回來,我請你喝酒去!」聖香看著則寧,準備向他勾肩搭背:「通微那傢伙無情無義,抱了老婆走了誰也不理,你終於知道死活,從涿州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回來了。可喜可賀。去哪一家酒樓?香舟坊吃鮮魚?還是小靈閣去喝東風梅花酒?」
「聖香!」岐陽閒閒地道:「你有心臟病,不許喝酒!」
聖香立即改口,笑瞇瞇地道:「那這樣好了,我請你喝茶……」
「也不許喝茶!」岐陽警告。
聖香笑瞇瞇:「那麼我們去相思樓喝紅豆湯……」說著,拉著則寧揚長而去。
「這傢伙,還真有本事,什麼吃的喝的他都知道?」岐陽詫異地搖頭,然後叫道:「喂!我也要一份!……」他追了上去。
——***——
三個月後。
青眉鎮小園。
溫暖的白色櫻花般的女孩,烏黑的長髮,淡淡的櫻花香,柔潤粉紅的嘴唇,長長的眉睫。
如櫻花般嬌嫩,如櫻花般柔軟,如櫻花般纖小。
烏黑的眉睫微微顫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那一雙大大的,可以映出世間萬物的眼睛,水澤般的光亮,水澤般的烏黑,微微一顫,映在眼裡的是通微凝視的眼睛。臉上微微一虹,千夕低聲問:「我活過來了?」
通微微微一笑,「活過來了。」
「你沒有騙我?」千夕依舊低聲,似乎大聲了,就會把美夢嚇跑。
「傻瓜,我要怎麼騙你?」通微笑著揉揉她的頭髮,拆掉了她綁頭髮的一條帶子。
「哇!」千夕陡然跳了起來,「還給我!」
通微偏偏一抬手,讓那條髮帶隨著風飄落到窗外,似笑非笑,看著千夕。
「你這壞蛋!那是人家自己做的!」千夕從床上跳起來,撲到窗口去,猛地一眼看見窗外,滿院櫻花,秋天過了是冬天,此時,滿地白雪,但是滿院的櫻花,卻冒著小雪開著。粉紅的,純紅的,純白的,粉粉的,和滿天微雪一起緩緩地,無聲地飄零……
一點點……一點點……
無聲……無息……
像滿天飄著的櫻花夢……
千夕的眼眶充滿眼淚,卻笑了,很開心地笑,「啊,」她對著窗口喊:「我活回來了!」外面的櫻花被她的聲音震動,簌簌掉落在雪地裡。她帶著滿臉眼淚轉過來,笑著撲入通微懷裡,「我活回來了!」
通微抱住她,在屋裡轉了個圈,一時興起,把她從窗口丟了出去。
「啊——」千夕帶著清脆的笑聲,被拋出了窗外,她輕飄飄地翻了一個身,輕飄飄地與櫻花瓣一起飄落,抄起一團櫻花瓣和白雪相混的雪團,從窗口丟了進去:「看我花妖的厲害!」
通微輕笑:「你有花,難道我沒有?」他閃過那一團雪,「我不和你這小妖一般見識,有失我詛咒師的身份。」
千夕清脆地笑:「下雨啦,」她畢竟還是十五歲小姑娘,一邊的髮髻散去,她一隻手綰住頭髮,一隻手一揚,陡然滿院櫻花疾落,剎那間從窗口爆射了進來!
她果然是櫻花化身而成的花妖!一清醒,就充滿了花妖的力量!通微嗅著撲鼻櫻花的氣息,腳下退了兩步,退到了床沿,惟有苦笑。
他,哪裡還有剩餘的靈力來和她玩這種遊戲?他僅剩的能力最多只是控制這院裡的櫻花,在不當開放的時候開放,除此之外,他所有不該有的,能做妖孽的能力,能詛咒的能力,全部消失了。
也許沒有失去的只是預言和開花的能力。他自嘲,這樣不能與天抗衡的無關痛癢的能力啊,蒼天也害怕人忤逆,害怕人背叛,這非人的能力用盡了最好,從今以後,不會再有人為了婆羅門花而受罰。
滿天花瓣,堆積了他一頭一身,還把他衝倒在床榻上,通微皺著眉頭推開身上的花瓣,那花瓣實在太多了,多得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簡直就是一坐小山。
「通微?」千夕跟在花瓣後面,怔怔地看著他,像個作錯事的孩子,眼睛裡都是迷惑和小心翼翼,「你為什麼不擋開?」
通微滿頭掛滿了粉紅粉白的花瓣,正拍打個不停,聞言轉過頭來,笑道,「你實在太厲害了,我擋不開,也跑不掉。」
「你是不是不能使用道術了?」千夕怔怔地問。
通微還沒回答,突然頭頂上一片花瓣悠悠地飄落下來,在他鼻尖上打了個圈,可笑地在通微鼻子上掛了一會兒,才掉下去,通微皺著眉頭,千夕的表情由怔忡變得愕然,兩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片花瓣上,等到那花瓣落了地,千夕突然嘩地一聲笑了出來,通微滿臉尷尬,看她笑得快斷氣,他本來要生氣的,卻莫名其妙地和她一起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那個樣子,粉紅色的,粉紅色的櫻花掛在鼻子上,哈哈……」千夕嘰嘰呱呱地笑,通微懊惱地拍落滿頭的花瓣,一時間滿屋櫻花。
至於能不能做法,突然之間,誰也沒有在乎,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只要兩個人可以在一起,是人也好,是妖也好,都不在乎了,何況是能不能施用道法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過了一會兒,通微看著千夕,「怎麼不說話了?」
千夕臉上微微蒼白,皺了皺鼻子,卻不說話。
通微疑惑地看著她,突然間醒悟:「啊,你餓了?」
她的確是餓了,在通微體內沉睡三個月,轉移到櫻花妖軀體裡去,她都沒有再吃過鮮血,怎麼能不餓?但是,餓了,要吃血的,她難道又……呆呆地看著通微頸項上的傷口,那飭口已經癒合,但是猶如嬰兒唇印的疤痕,卻還留著。「我餓了,但是我不要吸血,吸血好恐怖。」她倔強地不看通微的眼睛,掉過頭去。
不吸血?你怎麼活下去?你是妖,不是人,是妖,總是妖孽,是妖孽,就要以血為生。通微要她轉過來,握起她的手,「現在你不是鬼,沒有鬼氣,不會消耗我的生氣,不怕的。」
「我不要!」千夕跺腳。
看她怒氣沖沖的樣子,好像對自己「餓了」這一點很不滿意,通微歎了口氣:「你以前做鬼的時候,就不餓嗎?」
千夕臉上微微一紅,「人家……人家餓到……忘記什麼是餓了,看著你,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想肚子餓不餓。」她瞪了通傲一眼,「都是你不好!」
「我不好?」通微苦笑,「我怎麼不好?」
「都是你讓非夕吃到了血,我才會肚子餓。」千夕悶悶地道。
「我可沒答應要讓人吸血的,是某人先下手為強,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通微低笑,「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就懂得咬人了。」
「我哪裡有!」千夕惱羞成怒,「我不想,不想——」她頓了一頓,沒說下去。
「不想什麼?」通微逗她。
「不想把你當作食物。」她低聲道,「你是通微,不是我的食物。」
通微挑眉:「你要去找另外的『食物』?」
千夕著急地直跺腳,「我哪裡有?我是好人,我才不會吸血害人!你不要胡說,我不會的!不會的!」
通微有趣地看著她著急,輕輕一笑,把她摟入懷裡,「你不會,我比誰都清楚。你寧可自己餓死,也不會傷害別人;你寧可讓我傷心,也不會傷害別人。」
千夕點頭,突然聽清楚他在說什麼,立刻搖頭:「我不會再讓你傷心。」
「但是你寧可餓死。」通微柔聲提醒她。
「我不想餓死的。」千夕哪裡有二十二歲的通微狡猾?通微本就是個不動聲色的厲害角色,「我要陪你到老,到死,我要活下去,絕對不會再要死掉了!」她餘悸猶存,「做鬼真的好可怕,好可怕。」
「你不想餓死。」通微掰開她的手指一條一條和她清算,「對不對?」
千夕點頭,拚命點頭。
「但是你又一定不會去傷害別人。」通微柔聲道。
「嗯,我是好人。」她想了想,更正:「我是好鬼……我是好妖精。」
「所以,如果你如果不把我當作食物的話你就一定沒有其他食物,」通微故意把話說得很繞口,「對不對?」
千夕猶猶豫豫地點頭,這句有點難懂。
「所以你就會餓死。」通微很肯定地道。
千夕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不對不對,我不要餓死。」
「如果你不把我當作食物的話你沒有其他食物就會餓死;所以,如果你不要餓死,就只好把我當作食物。」通微把話說完,加了一句,「我說得對不對?」
千夕想了很久,才悶悶地小聲地道:「我不想吸你的血。」
通微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是我的血重要還是我重要?」
千夕沉默了一陣子,才輕輕地道:「你重要。」
通微哈哈一笑,抱住她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所以不要擔心,我不會消失,應該被害怕消失的是你啊。」他很豁達地側了一下頭,露出頸項上的那個傷痕,帶著笑,「來吧!」
他就像在召喚回家的小羊群,一點也不像是在召喚一個妖孽去吸他的血。
為了我,你已經傷過太多太多次,痛苦過太久,守候過太久的寂寞,甚至,落下了你一點也不適合的,太多太多的眼淚,現在,你又這樣笑著邀請我,在你身上添一個,永遠也不會癒合的傷口。
那傷口,是流血的傷口,是會疼痛的傷口,你怎麼能,笑得如此豁達,如此快樂?
千夕怔怔地對著通微看了一會兒,閉上眼睛,被動地任由通微把她像孩子一樣抱起,扶著她的後頸,把她的嘴唇輕輕地貼在了自己的血脈上。
唇齒咬破血脈的時候,清晰地聞到了婆羅門花的氣息,小時候,恨過這股幽香,但是如今,卻只覺得溫柔,溫柔得令人心碎,令人幸福得想哭……血液,香甜的血液,她一邊品嚐著通微血的味道,一邊輕輕地,算是在他的頸項上,落下不斷不斷的吻……
通微輕輕抱著這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不同於非夕空洞而無重量的魂體,只能憑借感覺捕捉存在,而千夕她……終於是有溫度的……有重量的……實在的……活著的。
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