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二八○號公路,轉入徹羅基路。在凌晨此時,寧靜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所以他在短短幾分鐘內就抵達普樂梧路。案發地點並不難找,所有閃著警示燈的車輛都停在那棟屋子前面。這就是他身為刑事偵查員的原因,他能夠推斷出那種事。哈哈。
他把警徽別在腰帶上,抓起掛在椅背鉤子上的運動夾克,套在褪色的黑色圓領衫外面。夾克口袋裡有條領帶,他沒有把它拿出來,因為他沒有白襯衫可以套在圓領衫外面。這回他只好將就「邁阿密風雲」的警探打扮了。
慣例會出現的各種制服人員在來回打轉:警察、消防隊員、醫護人員和救護車人員。鄰近的屋子全都亮了燈,窗口擠滿好奇觀看的臉孔。但只有少數人離開屋子聚在街上。這裡畢竟是普樂梧路,住的都是祖傳的富戶。
值班主管潘喬治走向他。「你怎麼來了,醫生?」
「你也早。我在回家的路上聽到通報。聽來很有趣,所以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喬治藏起笑容。大眾不知道警察的工作多麼有趣,其中殘酷危險的部分會逼得警察走上酗酒之路,但其餘的部分都很好玩。實不相瞞,有太多人是神經病。
「這兩個傢伙很狡猾,剪斷電源線和電話線,還破壞警報系統。他們似乎以為只有一個老人住在這裡,心想他絕不會被吵醒,沒料到他有個總管。他們忙著把一台大螢幕電視搬出去時,她絆倒帶頭的那個傢伙。他跌了一跤,電視機壓在他身上。她又趁另一個傢伙仆跌時,往他的頭部打了一拳把他給打昏,然後用電話線把他綁起來。」喬治低聲輕笑。「他醒是醒了,但還搞不清楚狀況。」
「她?」寇子問,不確定喬治是不是說錯了。
「她。」
「一個女總管?」
「他們是那麼說的。」
寇子哼著鼻子說:「是啊!」老頭子或許有個女人跟他住在一起,但他很懷疑她是他的總管。
「那是他們堅持的說法。」喬治往四下瞧。「你既然來了,何不幫忙弟兄們做筆錄,早點結束這件事。」
「沒問題。」
他從容不迫地走進屋內。前方的穿廊裡架起了緊急照明燈,光線和人群帶領他來到現場。出於警察的習慣,他不自覺地嗅聞空氣,找尋酒精或大麻的氣味。有錢人的屋子聞起來就是不一樣,連牆壁的木頭都好像不同於普通人蓋房子的木頭。他聞到鮮花、傢俱亮潔蠟和晚餐殘留下的淡淡味道,但沒有酒精、菸草或大麻的煙味。
他抵達穿廊,站在旁邊默默打量了一會兒。一組醫護人員蹲在一個男子的身旁,一台大型電視機的殘骸躺在附近。地板上的那個傢伙在醫護人員固定他的左腿時,不斷呻吟。另一個大塊頭男子坐在地板上,雙手被手銬銬在背後,一個醫護人員在用筆型電筒照他的眼睛。他雖然在回答醫護人員的問題,但顯然還在眼冒金星。
一個白髮蓬亂的高瘦老人站在左邊冷靜地接受警察的訊問。雖然身穿睡衣和拖鞋,他看來仍然威嚴十足。他一邊回答問題,一邊注意著週遭,好像想要確定一切都處理正確。
右邊的樓梯上有個身穿淺色棉質睡衣的女子,坐在第四級階梯上講行動電話。她赤裸的雙足整齊地併攏在一起,濃密的深色頭髮好像剛剛下床似地蓬鬆散亂。她可能真的是剛剛離開床鋪。他再度展現警探的推理工夫,推斷出她住在這裡。不然她怎麼會身穿睡衣?乖乖,他今晚真是厲害。
即使身穿睡衣、不施脂粉、頭髮蓬亂,她仍然很好看。不,她不僅是好看,甚至可以算是絕色美女。金錢或許買不到幸福,但絕對可以替怪老頭買到天生尤物;假如他還能做緬懷過去以外的事。
埋藏在心中兩年多的憤怒再度席捲寇子,他很清楚自己對這個女子並不公平。任何男人在發現妻子紅杏出牆,和熬過慘痛、漫長的離婚過程後,性情都會變得乖戾。但他撇開憤怒,專心在工作上。工作是他唯一做得好的事。
他走向其中一個菜鳥巡邏警員魏津世。魏津世年紀輕卻很優秀,但話說回來,酒囊飯袋是進不了山溪鎮警局的。他在看守那個上了手銬的傢伙,注視著醫護人員替他做檢查。
「需要人幫忙做筆錄嗎?」
魏津世轉頭,有點驚訝看到他。地板上那個傢伙趁他分神之際突然往前衝,撞倒醫護人員,身手靈活地一躍而起。魏津世迅疾轉身,但寇子的動作更快。他在抬起右腳迴旋踢中那個傢伙的胸口時,眼角餘光瞥見坐在樓梯上的女子跳起來。他使出的力道剛好足以使那個傢伙痛得彎下身子乾嘔喘氣。魏津世乘機把他壓在地上,另外兩個警員過來幫忙。看到他們制伏了那個傢伙,寇子退後瞥向從地上爬起來的醫護人員。「看來他的傷勢沒有他裝的那麼嚴重。」
「我想也是。」醫護人員拿出一塊紗布摀住流血的鼻子,然後深吸口氣。「但他現在應該傷得夠重了吧?」
「他只是喘不過氣來,我沒有踢得那麼用力。」對準胸口全力一踢會使心臟停止,胸骨斷裂和造成各種內傷。他很小心,甚至沒有踢裂那個傢伙的肋骨。
魏津世喘著氣站起來。「寇子,還想做文書工作嗎?」
「當然。」寇子一口答應,由此可見他有多麼無聊,因為文書工作最令警察頭大。
魏津世朝坐回樓梯上繼續講行動電話的女子努努嘴。「你替她做筆錄,我們把這個藍波押上車。」
「樂意之至。」寇子喃喃地道,說的是真心話。她在盜賊企圖逃跑時的反應挑起他的興趣。她沒有驚慌地尖叫或閃躲,她的動作協調流暢,注意力集中在盜賊身上。如果他沒有制止那個傢伙,寇子心想,她一定會出手,至少會嘗試。這使他有許多問題想問她。
他走向樓梯,背後的緊急照明燈照亮她的臉。她一臉鎮靜、專注地繼續講電話,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馬上就好。
他是警察,不習慣別人叫他等候。他感到些許惱怒,但隨即莞爾起來。天啊!也許他真的像他前妻說的那樣是個自大的豬頭。何況,即使這個女子是一個老人挽在臂上的裝飾品,她的賞心悅目仍然毫無疑問。
由於賞心悅目,所以他盡情欣賞。快到肩膀的深色頭髮和深色眼睛。如果要紀錄她的相貌,他會寫褐髮褐眼,但那並不符合實際的顏色。她的頭髮像濃純的巧克力,眼珠的顏色又更深些。
他估計她的年紀在二十八到三十一歲之間,身高在一百六十五到一百六十八公分之間。他很想估到一百七十公分,但知道是那種近似軍人的姿勢使人覺得她比實際高。體重在五十四到五十八公斤之間。柔滑細嫩的肌膚使他想到霜淇淋。
她結束通話,朝他伸出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好不容易才通過電話公司的電腦語音選擇單,不想從頭再來。我叫席莎蘭。」
「寇堂生警探。」她涼涼的小手與他相握時出奇有力。「可不可以詳細告訴我今晚發生了什麼事?」他可以確定她操的不是南部口音,但也分辨不出是哪裡的口音。這就對了,她說話不帶任何地方口音。
「樂意之至。」她指指樓梯。「要不要坐下?」
他很想,但那樣就會和她肩碰肩,那在執勤時並不妥當。從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有非分之想,那可不是好事。他懸崖勒馬,強迫自己專心在工作上。「謝了,我站著就行。」他從夾克口袋裡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的一頁。「你的名字怎麼寫?」
「酒席的席,草字頭的莎,蘭花的蘭。」
「發現有竊賊闖入的人是你嗎?」
「是的。」
「知不知道那時大約是幾點?」
「不知道,我的床頭鍾是插電的,但我估計現在離我醒來約有三十分鐘。」
「你怎麼會醒來?是不是聽到什麼聲音?」
「不是。我的住處在車庫上方,從那裡聽不到屋裡的聲音。他們剪斷電源線時,我的吊扇不轉了。使我醒來的就是那個。」
☆☆☆☆☆
莎蘭盡可能簡潔地敘述事情的經過,但單薄的睡衣和赤裸的雙足使她不自在。她希望她有花時間穿上睡袍和拖鞋,或是梳理過頭髮。甚至是濃妝艷抹,換上便服,灑上香水,在脖子上掛個「單身」的牌子。那樣她才能帶寇警探到她的住處,坐在床緣上讓他做筆錄。
她暗笑自己太傻,但她在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加快的心跳絲毫沒有變慢。無論是化學或生物的作用,他都對她產生立即的肉體吸引力。這種來電的感覺偶爾會發生,但距離上次已經有好一段時間,而且從來不曾如此強烈過。她喜歡這種不為人知的興奮,就像坐雲霄飛車而不必離開地面。
她瞥向他的左手。沒有戒指,但那未必表示他沒有妻子或女朋友。像他那樣的男人很少毫無牽絆。倒不是說他有多麼英俊;他的五官太粗獷,鬍渣太長,黑髮太短。但他是那種看來就是比身旁的男人更具男子氣概的男人,好像全身毛孔都散發出睪酮,而女人絕對會注意到。雖然夾克遮掩住他結實的肌肉,但她可以從他的舉手投足裡看出他跟她的父兄一樣,是那種努力使體能保持在巔峰狀態的男人。不幸的是,他一直板著張撲克臉,好像微笑會使他的臉碎掉。他的身體或許令人欣賞,但從他的不茍言笑看來,他的個性爛透了。
「你和羅法官是什麼關係?」他問,平淡的語氣近乎不感興趣。他抬頭瞥向她,但強光的陰影使他的表情難以辨認。
「他是我的僱主。」
「你的職業是什麼?」
「總管。」
「總管。」他重複,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那個職業。
「管理家務。」她解釋。
「包括什麼?」
「很多,例如監督其餘的僱員、安排維修的時間、簡單的烹飪、確保他的衣著乾淨、鞋子發亮、車子有定期維修清洗、帳單有準時繳款;總而言之,使他不必為他不想煩心的事煩心。」
「其他的僱員?」
「沒有專職的。我指的僱員包括一周來兩次的兩個清潔公司女性員工、一周工作三天的園丁、一周來一次的辦公室臨時僱員、週一到週五來煮午餐和晚餐的廚子。」
「瞭解。」他翻閱筆記。「擔任總管也必須會武術嗎?」
啊!不知道是什麼洩了她的底。她當然有注意到他以一記漂亮的迴旋踢制伏了那個大塊頭竊賊,而且立刻知道他也受過武術訓練。
「不用。」她溫和地說。
「那是你閒暇時的個人興趣嗎?」
「不盡然。」
「可不可以說得更清楚些?」
「我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保鑣。」她壓低聲音說。「法官不喜歡讓太多人知道,但他過去收到過一些死亡恐嚇,他的家人堅持他必須有人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他先前的態度完全是公事公辦,但現在他注視她的眼光中除了直率的興趣外,還有一點訝異。「那些恐嚇有沒有哪個是最近收到的?」
「沒有。老實說,我不認為他目前有重大的危險。我為他工作了將近三年,他在這段期間並沒有收到新的恐嚇。但在他擔任法官時,確實有幾個人揚言要殺他,他的女兒特別擔心他的安全。」
他再度瞥向筆記。「所以你揮出的那拳並不是瞎貓碰到死老鼠?」
她微微一笑。「希望不是。就像你的那記迴旋踢不僅是僥倖而已。」
「你練哪些武術?」
「主要是空手道,為了鍛煉體能。」
「哪一級?」
「棕帶。」
他點點頭。「還有呢?你剛才說『主要是』。」
「有氧搏擊。這和調查有什麼關係?」
「沒有,我只是好奇而已。」他合起筆記本。「這件案子不需要調查,我是在做初步的筆錄。所有的內容都會寫在報告裡。」
「為什麼不需要調查?」她憤慨地問。
「他們是現行犯,羅法官的財物還在他們的小貨車裡。人贓俱獲,沒有什麼好調查的。現在只剩下寫報告而已。」
對他來說也許是如此,但她仍然得和保險公司交涉,找人修理日光室的落地窗,更不用說是買新電視了。法官和大部分的男人一樣熱愛他的大螢幕,已經提到他這次想買一台高畫質電視了。
「報告裡一定得提到我也是法官的保鑣嗎?」她問。
正要轉身走開的他停下來望向她。「怎麼了?」
她把聲音壓得更低。「法官不願意讓他的朋友知道。我猜他覺得被子女強迫僱用保鑣是件很難為情的事。他那群死黨都很羨慕他有個女總管;你可以想像他們在知道實情後會如何取笑他。還有,如果真的有人企圖加害他,沒有人知道我是他的保鑣反而對我有利。」
他用筆記本輕敲手掌,表情仍然莫測高深,但接著他聳聳肩說:「那和案情無關。就像我說過的,我只是好奇。」
他也許從來不笑,但她可不。她如釋重負地朝他咧嘴而笑。「謝謝。」
他點頭走開,莎蘭失望地歎息。包裝很精美,但內容物單調乏味。
☆☆☆☆☆
早晨一片忙亂。不但無法補眠,還一事無成。沒有電,她沒辦法做法官愛吃的早餐肉桂法國吐司,沒辦法洗衣服,也沒辦法用熨斗熨報紙,以免油墨因摩擦而沾在他的手指上。看到她端出的谷片、脫脂優酪和新鮮水果,法官大發牢騷說健康食物會要了他的老命。沒有熱咖啡使他們兩個都很不開心。
她靈機一動跑到隔壁的戚家,用昨晚遭竊的內幕消息跟廚子瑪夏換來一保溫瓶的現煮咖啡。她帶著咖啡回到家平定了動亂。在兩杯咖啡下肚後,她又有精神對付今天的問題了。
只要能達目的,她不介意惹人嫌。用手機打了兩通催促電話後,電力公司終於派來一輛維修車和一個動作慢吞吞的修理員。半個小時後,屋子恢復生機,他又慢吞吞地離開。
騷擾電話公司比較麻煩。他們的客戶服務極不人性化:在語音信箱留言可以節省時間,但必須放棄與服務人員對話的舒適;想等服務人員有空接聽你的申訴,就得忍受被晾在一旁大半天。莎蘭很固執,她的手機很輕,也有很多時間可以等候。她的鍥而不捨終於得到回報,電話公司的維修車在將近中午時抵達。
電話線一修復,電話鈴聲就開始響個不停。法官的朋友全聽說了昨夜的竊案,都想知道詳細的經過情形。某個好事者打電話給法官的長子藍道,藍道又打電話給他的弟弟榮恩和妹妹蓓若。法官不介意讓兩個兒子知道,但看到女兒的號碼出現在來電顯示器上使他驚恐地皺起鼻子。蓓若不僅過度擔心法官,她也是他三個子女中個性最強的一個。依莎蘭之見,連裝甲車都不是蓓若的對手。儘管如此,莎蘭仍然真心喜歡她;蓓若心地善良,脾氣溫和,只是個性倔強。
保險公司的代表抵達時,法官還在跟女兒講電話,所以莎蘭帶他去看損害的情形,把申請理賠所需的資料交給他。她甚至有法官購買電視機的發票,這一點令保險公司的代表萬分佩服。羅法官在這時一臉得意地走進莎蘭的小辦公室。
「猜猜看誰打電話來?」他說。
「蓓若。」莎蘭說。
「在那之後。幸好有那通電話插播,否則我到現在還在跟她說話。有個電視台記者想要來採訪我們。」
「我們?」莎蘭茫然地問。
「主要是採訪你。」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為什麼?」
「因為你阻止了搶案,你是年輕女子,你當的是總管。他想要知道所有關於當總管的事,他說那會是一篇極具人情趣味的新聞報導。」
「太好了。」保險公司的代表瞎熱心地說。「哪家電視台?」
法官噘起嘴唇。「我忘了。」他在片刻後說。「那有什麼要緊?但他們明天早上八點會到家裡來。」
莎蘭隱藏起她的驚恐。她的日常工作將連續兩天被完全打亂。但法官顯然很興奮有記者要來採訪他的總管。他和他的朋友們都退休了,無從發洩與生俱來的競爭性,只能以打牌、下棋和吹牛來互比高下。這對他來說會是一大勝利。即使不是,她也無法拒絕。她雖然十分喜愛他,但從來不曾忘記他是她的僱主。
「我會準備好的。」她說,已經在腦海裡重組行事歷,好讓一切都能臻於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