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沒辦法動彈,但是清晰的痛感卻明明白白的傳達意識。我記起來,我是被那個混蛋該死的男人捅了……是嗎……那——羽甄呢?
我記得……那天……他離開我了。不,確切的說,是被我趕出白屋了……
羽甄!甄!周圍很黑,除了剛剛喊出口的陣陣回音,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響。
他果然不在了……
我有一點點後悔。雖然我知道,他不會真的走的。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能夠獨立生活的安羽甄了。他的腿殘廢了,連路也走不了,除了張家之外,在漢城這樣的城市,已經再也沒有他生存的餘地。更何況,我賭定——他愛我,那只善良單純好哄騙的小東西,他愛我。他不會捨得拋下我的,他一定會再回來的……
但是,我有一點點後悔……似乎,不該說那些過重的話語。
我知道,脆弱的他容易受傷害,但我有時候,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總是那麼倔強,明明容易受傷,卻偏偏那麼倔強,偏偏要惹怒我。
其實,我並不想趕他走的。我原本不是想著要一直照顧他的嗎?我一點也不想……趕他走。不過沒關係,反正,他不久就會回來了,不是嗎?
難然這個「不久」,我似乎等了好長時間。但我還是決定,他回家之後,對他好一點……哼……我還沒有對什麼人,這麼遷就過。
因為,我有一點想他。
他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睡得不太安穩,總是覺得他回來了,醒了之後才發現原來只不過是場夢。
***
他在急促的喘息中清醒了過來。
「少爺?」
陰暗的小空間裡響起熟悉的男聲,讓張靖辰緊繃的神經剎時鬆弛了下來。他靠在車背上,閉上眼平復因剛剛的夢境而劇烈的心跳和呼吸。
又做夢了。
自從安羽甄走後,這一年內,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夢到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景——他那日被李顯萸刺傷,回到家,推開門,看見他睡在床上。
接著,他們激烈的爭吵,他說:滾出去。
他走了,他看見自己倒在地上,他聽見那一剎那的賭定,他以為,他沒膽走,他以為他再睜開眼就會看見他在床邊……
他重複著這樣的夢境,直到他在夢中也知道這是做夢,直到他能夠將裡面的內容記得滾瓜爛熟,他仍然不厭其煩的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他沒膽走,他會回來,他一睜眼便會看見他……
相同的夢不斷的折磨著他,耗得他筋疲力盡。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它的糾纏,卻可悲的發現,這竟是他,唯一可以再看見他的方法。
他找了他一年,至今卻仍然沒有半點線索。他覺得可笑,隱隱間卻又透著無盡的絕望。張家比政府還要強大細密的情報網,竟然無法捉到一個連路也走不了的殘廢!
那日離開白屋,他到底去了哪裡?!
他怕他原來工作過的地方會藏匿他,第二天就叫人封了KoreanBaby,裡面一些熟識他的同事,包括院長,也全因一紙莫須有的賄賂罪名進了監獄。
他絕情的把他所有可能的後路都封死了,逼得他無處可去,無處可躲,他應該像被貓逼到角落裡的老鼠一樣容易的落到他的網裡才對。可是為什麼他卻反而像蒸發在空氣中一樣,徹底的失了音訊。
他恨自己做的不夠絕,但卻開始後悔關了育幼院。不該將這個途徑封死的,當初留著的話,至少可以多一點發現他的可能。
他不甘心。他不能允許他這麼輕易的就逃離了他的勢力範圍。他不能讓他這樣輕易的就達到他的願望和目的。他要抓他回來,狠狠的懲罰他,折磨他,讓他嘗嘗背叛他、逃離他的代價,讓他嘗嘗他這一年多來所過的行屍走肉的日子!就算他死了,他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
可是他現在,卻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幾點了?」張靖辰抬起手單上額頭,無名指上不經意閃入眼中的光亮讓他重又閉上眼。
「下午一點了。二點的時候在中央銀行有一個RoadShow要參加。」
「知道了。」
「剛剛夫人打來電話,說要您今晚務必回家吃飯。」
「……」張靖辰沉默了一會兒,才不得不皺著眉開口,「今天,有什麼特別的嗎?」
「今天是夫人的生日,少爺,我以為我昨天提醒過您了……」崔嘉賀慢條斯理的說著,似乎料定了他會有上面的疑問,「我讓人訂了蛋糕和花,下午就會送過去。」
「禮物呢?」
「早就選好了。」崔嘉賀從前座轉過身來,遞給了他一支精緻的禮盒,「Gucci今年的最新款。」
「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嗎?」他看也不看的直接揣入懷裡。
「嗯……沒有了。」崔嘉賀合上了行程表,抬眼看了看車外,「到了,會議在三十七層開始。」他的思緒有一點小小的中斷——那個叫安羽甄的男孩走了之後,少爺變得沉默了許多,卻比以前,更加的陰冷無情了。
這一年裡,「張氏」連著合併了幾家還沒有上市的小公司,龐大資產的遮掩之下,黑市上的交易,變得頻繁多了。本來成為了韓國資產最大的企業之後,張靖辰是打算漸漸收斂白屋在黑道上的生意,只保留著它原有的幾個大客戶。但是那個男孩的突然離開,又讓他開始毫無顧忌的大開殺戒,幾乎比剛接手白屋的那段日子來得更猛烈瘋狂。
白屋在黑道,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程度。然而只有他知道,張靖辰是在玩命,根本不是因為有多大的野心。
後來,是禁想到的主意,他們四處找尋了許多和那個人相似的男孩,靦腆的,可愛的,倔強的,有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的……他們費盡了心思,想這樣會不會讓他好過一點,會不會讓他漸漸忘記了曾經的影像。
替代品
在張靖辰不知第幾次說出「讓他走,我不想再看見他」的時候,他終於不得不承認禁的說詞。張靖辰和每一個男孩相處,幾乎過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他一見面就把他們往床上帶,連說話的時間也沒有,然後就讓他們滾蛋。
只是替代品而已……沒有一個,可以真正取代那個人的位置嗎?他覺得不甘心,卻不得不親手送走了最後一個男孩。
那時候,他們很擔心,他們怕他繼續淪陷下去,遲早會崩潰。然而過了二個月,當他冷靜了下來,他便開始著手即將舉行的婚禮。
他娶了內閣議員的女兒——他在五年前就認識的素素。他知道,張靖辰想要的,是憑著白屋的勢力,以及議員的手段,拉抬議員成為下一屆的內閣部長。
他結了婚。這是六大家族都認定並維護的婚姻,沒有任何——可以改變的餘地……
但是婚姻於張靖辰,只是一紙單向的賣身契吧?
豪華的車子緩緩停在了漆黑的建築前。純鋼板的設計結構讓它看上去,顯得格外的氣勢凌人。嚴肅得讓人有些望而生畏的建築,是韓國金融的中樞神經。
衣著光鮮得體的人們在警衛的注視下,規規矩矩的進進出出。豪華的商業——漢城特有的景色之一。
然而,與之不搭調的——
「Hey,混蛋!把我的錢包還回來!」咒罵的聲音貫穿整條大街,消隱在喧鬧的街頭。
衣冠楚楚氣急敗壞的男人追逐在一個髒兮兮看不出形狀的人影身後,幾下便將那團黑影推倒在地上。
「該死的!讓你跑!」一腳毫不留情的踹了下去,傳出少年還帶著稚聲的淒厲哀嚎——
「啊!狗娘養的——」
「小雜種,你還敢罵?!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男人惱羞成怒的抬手劈頭蓋臉的給了少年幾個耳光,又狠狠的踢到他捲曲起身子發抖的地步,這才搶回錢包,滿意的整整衣服離去。
漢城就是這樣,有錢的人是大爺,沒錢的……就只好盼著身子骨強健點,挨得起打。這樣的事太司空見慣,連警員也懶得管。更何況,偷人錢包的人,本來就該接受這樣的懲罰。
像死狗一樣趴在行人道中間無人問津的少年,在男人走後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就晃晃悠悠的爬了起來,若無其事的揮了揮身上的泥,「啪」的一聲狠狠的朝男人離去的方向吐了口帶血沫的口水。
「呸!狗娘養的王八蛋,你他媽的有種回來呀!姑奶奶我不揍得你屁滾尿流!」
張靖辰平常一向是不理會這些的。街邊上偶爾的爭吵,對他來說,和互相吠叫撕咬的畜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這次明顯透著女聲的粗俗咒罵,讓他忍不住抬了下眼。
那是個臉黑得看不出長相的乞丐,漢城街頭稍微繁華一點的地方隨處可見。這些乞丐們通常會聚集在一起,沿路行討。有些年輕的身體靈活一點的,便會趁人不備的時候幹些偷竊的勾當。雖然他們當中,以年長的無人贍後的老人居多,但張靖辰從她矮小的身材看出來,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不過,只是一眼而已,她和他擦肩而過——黑白分明的大眼,透著野獸般的狡猾和憤世嫉俗。
「啊!你幹什麼,我靠!」
「這句話該由我問你吧!」連少爺的錢包也敢偷?!真是活的不耐煩了!崔嘉賀把錢包扯出來,將這個剛剛還被修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偷甩給了手下。
「少爺,怎麼處理?」
「你們想幹什麼?!放開我,混蛋!」
「先讓她閉嘴。」張靖辰頭也沒回一下,輕描淡寫的說道。
識實務的小乞丐似乎也知道自己惹到了不能惹的人,更加賣力的掙扎起來。但是接下來的一拳讓她眼前一黑,跪在地上差一點把胃都吐出來。
他們都不是人!怎麼會有這麼大力氣……她只不過,想偷他點錢買吃的罷了!他看上去就一副有錢的模樣,竟然會為了那無關痛癢的幾毛錢要打死她嗎?!
禽獸!
「媽的……唔——」
「找個沒人得地方,把她的手剁——」張靖辰的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腳下一緊,被什麼人抱住了腿!
「先生……給……給點錢吧……」又是一個乞丐!果然這裡還有她的同夥!
他愣了一下,還沒做出任何反應,身邊的警衛已經訓練有素的一腳將那個骯髒的叫化子踹到了一邊。
「臭要飯的,滾!」
「先生!求求你了,先生……」那個被踹開的乞丐竟然又爬了過來,死死的抱住了張靖辰的褲腿,「先生,行行好……」
保鏢們見勢全圍了上來,先前被抓的小偷接收到同伴拚命暗示的眼神,趁亂連滾帶爬的逃出了危險地區。
「你把我的褲子弄髒了……」張靖辰微低了低頭,看向腳下埋著頭的猥瑣乞丐,散發出來的惡臭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離我遠點!」
話才剛出,趴在他腳上的人已經被一腳踹到兩米以外,他尖叫著在地上翻了幾翻,難看的摔在路中間。
他的腿似乎不太好使,讓他癱在地上,半天無法如願的爬起來……
張靖辰看著不遠處掙扎的身軀,忽然覺得呼吸困難了起來。窒息的感覺狠狠的揪住了他,讓他無意識的攥緊了拳。不知道多久前,相似的場景刻在他的腦海裡,怎麼也無法抹去。他只記得那是個夏天的下午,他因為什麼事和那個人發生了爭執,他將他從輪椅上推到地上,冷眼看著那瘦弱的身軀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掙扎:那一幕他死也忘不了……
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許久之後的今天,在他幾乎已經快要放棄的時候,竟然能夠隨意的在街頭,看見那抹刻骨銘心的動作……
他控制不住的發起抖來,不敢相信他如此輕易的,就找到了他……他總是這樣,在費盡千辛萬苦毫無收穫之後,才在不經意間碰到他費力找尋的東西。
他不敢承認,那是他弄丟的、一直一直也沒有找到的……
但是剛剛嘶啞的、破碎的叫喊,卻明明是他……他睜大了眼,眨也不敢眨的死盯著腳前蜷伏著的人影,破爛的黑漆漆的衣衫,雜草一般污穢髒亂的發,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剛剛的一腳傷到了他,讓他縮成一團瑟縮著,原本就瘦小的身子,顯得更加孱弱。
「你……」他覺得心臟被猛的撞擊了一下,壓抑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接著他看見腳前的人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抬起了眼。
「啊!」殘破的身軀劇烈的哆嗦了一下,滿臉血污和泥土的小乞丐像是看到什麼怪物一樣驚恐的瞠大了眼。
「啊!啊……」他顧不上蹭傷的手臂,就費力的用兩隻手撐起身子,喘息著連滾帶爬的往後躲。
「過來。」張靖辰深吸了口氣才沒當眾失態,轉瞬間就恢復了冷靜,瞇起眼心平氣和的命令道。
「……」但是那個人兒卻惶恐的搖著頭,更加拚命的向後退去。
「過來。」他跨上一步,卻惹來他嘶啞的尖叫。
「不要!你不要過來!」
「你想幹什麼?!」先前跑掉的小偷又折了回來,她大概也是看出來夥伴受到了威脅,讓自己也顧不得了。但是張靖辰僅僅一個眼神,她就被強健的保鏢一手扯住了衣領。她除了在原地撕扯叫囂,再也別想邁進一厘米。
「羽……」
「我不認識你!你……你走開!」
沙啞的聲音透著虛弱的絕望,弱小的身子像樹葉一樣瑟瑟的發抖著,扯得張靖辰的心隱隱作痛。他想蹲下身子,好減輕一點對他的威脅,可是那受了驚的小獸般不知所措的驚慌眼神,卻讓他無法靠近他一步。
這個小叫化子盲目的揮舞著手臂,在滿是灰塵的大街上翻滾著,躲閃著。然而因看熱鬧越聚越多的人們,擋住了他的去路,更有不懷好意的人,故意用腳抵住他的背,將他踢回到張靖辰的身前——「偷了人家東西就想跑?死叫化子!」
「打他!」
「好好教訓教訓他!不要臉!」
「殘廢了還不好好做人,嘖嘖嘖……」
鄙夷厭惡的目光,形形色色的嘲笑憎恨的面孔,他已經全都顧不上,一心只想著快些逃離開他的視線。可是人群中不知是誰踩住了他的衣裳,讓他無法動彈一步。他拼了命的笨拙的掙扎著,卻只是換來眾人嘲諷的大笑……
「你們放開他!混蛋!甄!甄!」
女孩歇斯底里的叫喊證實了張靖辰先前的猜想,他陰沉著臉靠近了那個無法逃脫的小東西,居高臨下的睥睨著他,看見他無助的伸出手,顫抖著擋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開口:
「安——羽——甄——」
瑟縮著的人兒像被電擊了一樣靜止了幾秒鐘,之後哆嗦得更加厲害。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只有更深的埋著頭將身子抱成一團。
「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了……」
「……」
「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求求你……」
放過他吧!他死死的攥著拳,難堪的閉上眼,任憑頭頂上的人們吐出咒罵的字眼。
他早就習慣了……這一年裡的每一天,他都是這樣過來的。他無處可去,甚至連以往工作過的地方也無法收留他。他被逼得流落街頭,只有靠乞討過活。
他從不後悔離開白屋,儘管最後落到這樣的地步。但是他想見他,做夢都想。
他想念著這個傷害他,又將他趕出張家的男人。他想見見他過得怎麼樣。可他卻又要用盡方法躲避他。
他夢到過各種各樣和他相遇的情景,卻怎麼也沒有料到,他竟是在這樣尷尬的境地,遇到他。他恨自己為什麼不抬頭看看就輕易的去拖他的褲角,他恨自己習慣了埋起頭自欺欺人的保護自己的自尊,而讓自己落到更恥辱的境地……他死也不願意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不要……放過我……求求你!」
「我不認識你……我一點也不認識你……」
他崩潰的企求著,以為一逕的否認,就可以讓他相信,他認錯了他。他明白,自己現在骯髒的樣子,就算是以前最親近的朋友,如今也絕不敢辨認,更何況是他……
可是那熟悉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無形的壓力讓他抬不起頭,他絕望的把自己抱得更緊,可悲的承認——他已經認出他的事實。
他太瞭解他,知道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他害怕他會毫不留情的將他嘲諷羞辱個夠,以向他證明這就是離開白屋、背叛他的下場。他害怕他嫌惡輕蔑的眼神,殘酷無情的冷笑……他甚至不確定,他會不會打他!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撐起手臂想爬,但是接下來不知是誰一腳把他狠狠的踹到了人群中間,他覺得胸口一陣發悶,頭暈眼花。他兩天沒吃飯了,餓得發暈,再加上受到驚嚇,手一軟,再也撐不住的趴倒在地上。
「不……別——」他可恥的發出呻吟,為了求生的本能乞求著眾人的憐憫和同情,但是如雨點般的拳腳還是毫不留情的落了下來……他忘了,漢城這個地方,只有傻子,才會去同情一個偷東西的乞丐。
他閉上眼,認命的放棄了掙扎。但是周圍忽然變得安靜了好多,嘈亂的喧鬧聲消失了,落在他身上的拳腳也沒了。他不敢睜眼,卻感到有力的手臂將自己舉起來,抱進他做夢都熟悉的溫暖懷裡。
「不……」他不敢相信,以他的身份,竟會當眾把垃圾一樣被眾人恥笑漫罵的他,毫不顧忌的摟進懷抱。他不用看也想像得出,衣冠楚楚、尊貴的他,抱著一個邋遢骯髒的乞丐的畫面,是多麼的不搭調。
但是,他嗅到懷念中的煙草薄荷的味道,他感到曾經不知道多少次吹拂在耳邊的熾熱呼吸,他聽見他的心跳,在那些個夜晚他佔有他的時候,伴著他入睡時候的心跳,卻告訴他,他此刻就在他的懷中,千真萬確。
他覺得巨大的委屈剎時湧上了心頭,控制不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難堪的啜泣聲。
周圍傳來眾人不敢置信的吸氣聲,昂貴的西裝外套裹住了他衣衫襤褸的身子,將他的臉也遮了起來,擋住了外人好奇探尋的目光。
「嘉賀,告訴陳先生,今天的會議我臨時有事不能參加了。」
「可是少爺……」過億的生意啊!
「把車開過來,我現在要回家。」
家……他已經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概念了?
他離開的一年裡,在各種各樣的地方睡過:天橋下,河邊,公園的角落裡……他甚至為了避連夜雨,在馬路邊的垃圾站也窩過……他早就忘了家的樣子,而如今,他說——他帶他回家……
安羽甄坐在張靖辰的腿上,身上圍著他的外套,頭靠在他肩上——他不想這麼做的,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惡臭,連他自己都忍不了,但他卻硬是將他的頭往他的肩膀上壓。
他早就放棄了無謂的反抗,他知道他做好的決定,沒有人可以改變。就像他逃脫了一年過後,最終仍是落回他手中一樣。他只是不知道,張靖辰想要怎樣對待他——或者說,他想要如何處置他。
「嘉賀,把暖氣再開大一點。」他發愣的正當,張靖辰忽然衝前面交待了一句,然後低下頭,伸手攏緊了他身上包裹的外套。
「冷?」他懷裡的這個髒兮兮的小東西一直在微微的發著抖。
安羽甄搖了搖頭,尷尬的把臉往外套裡又縮了縮。他只是覺得頭有點暈,大概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的緣故。這裡,已經比外面暖和太多了。他的衣服,還是當初從白屋裡出來時穿的那一身,現在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九月的漢城到了穿毛衣的季節,對他這樣衣不蔽體又才開始乞討的人來說是有些殘酷,去年的那個冬天,幸好有黎洇在……而現在,他被他抱在懷裡,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
「困了?」見他半天不作聲,張靖辰以為他是累著了,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臉蛋,「馬上就到了,回去再睡。」
好瘦……以前這隻小東西臉蛋上肉乎乎的,嫩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來,而現在……
他心裡一酸,湧上巨大的愧疚。當初急不擇言下的錯誤舉動,竟會將他逼到如此的絕境。讓倔強堅強的他,流落到上街討飯的地步!
他張靖辰的情人,被他逼得去街上討飯……他咬了咬牙,止著顫抖,將懷裡的小東西抱得更緊了一些。
他早已後悔在衝動之下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語,他雖然表面上從不承認自己做錯了什麼,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著要找他回來,懲罰他離開白屋、背叛他的罪過……但是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找到了他之後,他真正想做的是什麼。他想給他補償,他想寵寵他,哄哄他,再利用他的好心騙得他的原諒。
但是他卻再也捕捉不到他的蹤跡……他以為他故意不見他,躲了起來,或者被一些慈善機構收留,他甚至想過他可能離開漢城,儘管他走的時候身無分文。那樣的話,他怎麼樣都可以找到他的。但是他做夢也料不到,當他在發瘋的找他的同時,他竟然就在漢城——他的眼皮下,乞討流浪……可能他已經不知多少次就從他身邊經過……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的人找尋了整整快一年,也得不到任何結果。
如果他當時知道,他隨隨便便氣頭上的一句話,會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他那時死也不會說出口。
懷裡的身子比記憶中的小了許多,沒有了熟悉的柔軟,硬硬的只剩下骨頭,抱在腿上根本沒什麼重量,輕得讓人心疼。
被趕出白屋的這一年裡,他到底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啊!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倔強的他是怎麼樣拋下自尊,跟隨那些乞丐一起沿街要錢,他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別人的羞辱下,低聲下氣的苟且偷生。
那是他無法想像,也不想去想的情景……他只要一想到剛剛他抱著他的腿,卑微低下的乞求施捨,心就會被揪得緊緊的,根本無法通暢的呼吸。
而他——還用腳踢了他……
「羽甄……」他伸手就要探進大衣去解安羽甄身上的破布。但是他瑟縮了一下,幾乎是反射性的團起身自衛。
「羽甄,讓我看看。我剛才……踢著你了。」他壓低聲音,耐著性子哄他,好不容易才將一隻手伸了進去。但是接下來他的嗓子卻哽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手下觸及的,是高高低低硬硬的肋骨,再也沒有往日的柔軟和彈性,這個小東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多少天沒吃飯了?嗯?」他忍了好一會,才控制住自己的語氣,低下頭輕輕的問道。
仍然沒有回答,他只看見那顆亂蓬蓬的頭搖了兩下,便沒了動靜。
他以前,不是這麼沉默的……
他只好盡量把聲音放得再低,一字一句的重複著之前的問題,哄著他開口。
他在心裡苦笑,他不是一直以冷酷出名的嗎?他不是一直不屑對任何人低頭的嗎……他的脾氣呢?他自以為是的高傲呢?!全在他的面前消失殆盡!
在他懷裡的,脆弱得一碰就碎的小乞丐,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寶貝。他對他,再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手做出傷害他的事情。他不敢想像再過一年,或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他的日子……雖然他不想承認,但是這一年裡行屍走肉的生活他過夠了,再也不想體會失去他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隨隨便便一句話便會逼他到這個地步,他想要補償他,想要對他好,卻不知道怎樣做才可以治癒他之前造成的傷害。只有小心翼翼的捧著他,順著他,唯恐再犯下自己也不能容忍的錯誤。
他的撫弄惹來懷裡人兒的顫抖,讓他趕緊放輕的力道。
「疼?」
「……」
「是不是剛剛踢到這兒了?」
「羽甄?……」得不到回答他便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的騷擾他,不停的輕輕晃動著他,讓他無法閉起眼忽略他,直到他終於禁不住的搖頭。
他知道他只是在應付他。他將手移到了他沒傷著的腰部,摟緊了這具瘦小的身子。
「羽甄,對不起……」他低下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囁嚅著,「對不起……」
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這三個字,也不想讓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聽到,他張靖辰有生以來的,頭一次道歉——
他的寶貝仍然一聲不吭,但是他卻知道他哭了。那單薄的肩膀止不住的抖動。他用外套裹緊了他,讓他重窩進他的懷裡以防車子的顛簸影響到他休息。
「別哭了。」
「羽甄……」
「……」
不管他說什麼,那個人兒只有一個搖頭的動作。一直耐著性子的他,也難免變得不耐煩起來。他放棄的抬起頭,將注意力放回到崔嘉賀身上,他正低著頭審查今天沒有派到用場的檔。
「嘉賀,通知禁,讓她過來。」
「過來?」
「城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