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方亮,山上的露水仍重。剛跨出門檻一步的人兒,被這冷冷的嗓音定住腳步,一點都不敢回頭看。
靜佇在內室門旁的冷面男子,慢慢踱步到她身後兩步處停住,目光銳利得教她後腦勺發疼。
「又想偷偷溜下山去玩?上個月給了你一整月的時間還玩不夠嗎?還是你想乾脆就住山下算了?」低沉的聲音帶著少有的嚴厲。
兩道眉毛不甘地糾成一團,鳳芸侯雖知自己理屈,仍是硬著頭皮說道:「可是……我已經跟大哥約好了。」
「大哥?」黑眸閃過一抹深思。「是哪一個?」
「秦午陽……大哥。」知道自己今日也許無法赴約了,她小臉都皺了起來。
像是看見了她的表情,後方的人輕歎口氣,沉吟半晌,打破沉寂:
「你要謹記兩點,莫要讓人跟在你身後來到了山上。還有,不管再怎麼嘴饞,陌生人拿的糕點甜食一律不准送進嘴裡,聽見沒?」一件溫暖的襖衣披上她僅著單薄外衫的身上,不待她回答,不再贅言,他反身踱回室內。
她回首,剛好來得及捕捉玄青衣角隱沒在布廉後。這是代表……他允許她下山去玩了?以後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嗎?
如獲大赦。沒有細想他破例的原因,小臉露出燦爛笑容,忘形地朝屋頂大喊:「小元快下來!我帶你下山去玩。」
屋頂上很快出現一隻黑猴,體型比以前整整大了一倍有餘,「咚」地一聲落在她腳邊,站起身來幾乎與她胸口平高。手上正抓著野果,吃得滿手甜膩。
「果梨好吃嗎?。」她問。
像聽得懂人話似的,黑猴點頭遞出手上果實。她也不避諱,拿起就往嘴裡塞。兩個一大一小身影,很快手牽手一起消失在屋前的小徑。
門旁不知何時站了個頎長人影,目送她遠去,眼裡有著絕不會在她面前表露的溫柔跟愛憐。
他知道愈是被限制的事,她就愈想去做。等到被解禁之後,她也會愈加珍惜,長長久久。
天才剛亮,她跟新認識的友人玩得不亦樂乎,一點也沒注意到他究竟是早醒,還是根本就一夜未眠。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凡離來回踱著步,直到遠遠望見靈活纖影飛躍而來,才停下腳步,眼中發出欣喜的光芒。她比平時晚到將近一個時辰,他還以為她不來了。
幾個起落,她已躍到他面前,劈頭便問:
「秦大哥呢?」
「他今天不能來了。」其實這件事凡離也感到有點奇怪。「不知為什麼,他今早居然中了柴房的護劍之毒,服下解藥已經好多了,只是恐怕這幾日不能依約跟你比賽了。」
「是嗎……」鳳芸侯雖然有點失望,但下山就是來玩的。她很理所當然地問:「那我們今天要玩什麼?」
凡離眼底漾出笑意,早有準備地道:「平日你都跟五師兄玩暗器,今天試試舞劍如何?就像跳舞一樣。」
「跳舞?好啊好啊,我從沒試過。」她喜歡新鮮的事物,馬上應允。
他拿出預備的木劍交給她。
「我先示範一次給你看。」他手上也拿個一把木製的劍,說著就舞了起來。因為他身段瀟灑,又天生俊秀,翻轉起來衣袂飄飄,自然舞得極其動人。
「這舞好美!你生得真好看。」像是今天才看清他長相似的,她毫不吝嗇讚美,更目不轉睛直盯著他瞧。
雖早知她的率真,凡離仍不由薄臉一熱,低咳了聲。「這舞本身就偏雅,誰舞都一樣的。你跟著試試。」
但風雅的東西,跟鳳芸侯的本性不同,再優雅的招武在她手上也變得大剌剌的,卻也別有風味,另有奇趣。
他們一個學得專心,一個教得用心,一連學了五日,鳳芸侯才把這套劍法摸熟。
很快天又黑了,雖然眷戀不捨,但凡離仍催促她回去。
送她回山,途經山澗冷泉時,凡離發現了一種白色的小花,在巖邊輕輕搖曳。本是毫不起眼,卻不知為何他看了心中一動。
「鳳、鳳姑娘……請等等。」仍不慣直喚她名字,所以略帶遲疑。但凡離的身手卻比口才俐落多了,他輕鬆躍過一丈寬的水泉,摘下花朵,如雁子翩翩般回到了她身邊。
他極為小心的,把花別在她髮鬢上。
「為什麼要戴花?」她不解。這花她吃過,非常難吃!
凡離沒有回答,只是領她到了泉水邊,指著水中晃動的倒影:「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哪裡不一樣了?」
她努力研究了老半天,疑惑地小聲問:「……多了朵花?」
他眼底浮上少有的笑意,天底不能逗笑他的人恐怕寥寥無幾。凡離溫柔凝視著她,道:
「你這個樣子,非常好看。」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左……你在哪裡?快點出來!」興奮的聲音在山巔之上迴盪著。
左封遲遠遠在丹房內便聽到她的喊聲。自從默許她自由上下山後,鳳芸侯總跑得不見人影,難得今日有事找他。
但,丹藥正煉到大功將近告成階段,正是控制火候強弱的緊要關卡,他無法開門,也不想分心。知她很快就會尋來,他迅速閂門,連窗也落下鎖。
果然,很快就傳來她的拍門聲:「你是不是在裡面了?快出來!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是什麼東西?」
「你出來就會知道了,快開門啦!」她一向自得其樂,少有這樣「現寶」的舉動。左封遲雖然好奇,但熬了數日的藥卻不能毀於這刻。
「再兩個時辰,我就出去。」
「不行不行,你現在就出來!」她在門外大吵。
「別胡鬧。」他沉下聲,沒有轉圜的餘地。
外頭再吵鬧了一陣後,慢慢沉默,知道她不是那麼輕易就會放棄的人。他不自覺再巡視了所有的窗口一次,正松下戒心,屋頂的瓦礫卻在瞬間坍塌!
「侯兒!」他低斥,卻是來不及了。
坍塌的瓦石一股腦全都砸在丹爐上,把鐵蓋都擊飛。整整熬了四天的丹藥,轉瞬間付之一炬。
一團粉色物體急速往沸爐裡直墜,他忙足下一點,躍上把她抱開。
「我們晚餐裡可沒有『猴湯』這道菜。」他無可奈何地說,把她放下。早該知道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擋住她的。
相處已久,他早已連氣都歎不出來。無法把她管教成正常的孩子,自己教子無方,還能說什麼?
左封遲取起一旁的外衣穿上--
煉丹時他通常都是赤裸著上身的。見她一瞬也不瞬地瞧著自己身體,他微側過身,快速穿好了衣服,問:
「到底是什麼事,值得你這樣拆屋頂闖進來?」
她這才想起來這裡的原因。驕傲地仰起小臉,她指著耳邊花朵,興奮道:「你看!這朵花,是我的花哦。凡離送給我的。」
「花?」左封遲楞了下。
看她耳邊的紋心白梅,高山品種的白梅花,山中隨處可見,並沒有任何顯著藥效。他強迫自己不皺眉,試著問:
「好,這是花。然後呢?」
「什麼然後?」她著急地在原地轉了一圈,連帶身上的灰塵一同揚起,期待地問:「你不覺得我有什麼不一樣嗎?」
「什麼……不一樣?」他忍住揮開灰塵的動作。她渾身髒得像剛從泥地打滾上來的小牛,跟平時一樣啊。
她雙眼瞬間失去興奮的光芒,像朵枯萎的小花。後退了幾步,躍出門外。
「他居然騙我……騙我說很好看。」留下這句低喃,一溜煙消失。
「好看?」左封遲這才見山是山的醒悟。
草本植物在他眼裡皆是藥材,他根本忘了它的外型是否美觀。快步邁到門口,靈活的纖影卻早已不見。她向來只顧著好玩,怎會突然注意起花朵的美麗?
「凡離送的花?」
他瞬間會意過來,輕聲低喃:「最後……會是他麼?」丹房內被風吹得急晃的火焰,在牆上形成晃動不定的陰影。
這時牆上映出有人無聲自屋頂潛入室內的身影,那高大的身形不屬於此地。左封遲沒有回頭,只是緩緩把手移到腰側,就聽那人朗笑起來:
「是我!可別暗中下毒把我害了,若害死了我,你就少了天底下最最最關心你的人了。」
左封遲聞聲眼底現出了少有的波動,他回身面對那高大的漢子,輕聲道:
「大師兄,你又遲到了。」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碧靈劍不見了!」才五更天,天都還沒亮透,震天的驚喊聲就劃破了千尋山腳下的寧靜。
小小農莊登時亂得像打翻的螞蟻窩般,秦苑十幾個師兄弟自不同方向奔來,圍住柴房。沒想到寶劍會在他們眼皮下不翼而飛!
凡離黑著臉下令:「立刻分頭去追!五師兄,你留下再把農莊徹底搜一遍。」所有人馬上分頭行動。
轉眼天已蒙亮,秦午陽幾乎把整個農莊地皮都掀了起來,卻仍尋獲不著,他正想將柴房再搜最後一遍,門口就傳來低冷的嗓音:
「你在做什麼?」
秦午陽迅速回頭,一見來人便焦急道:「左前輩,碧靈劍被偷了!昨夜我還睡在埋劍的軟土上,結果今日醒來卻發現鐵盒在我懷裡,而鐵盒裡的劍已經不見了!」最可怕的是,對方還無聲無息地把鐵盒留在他懷裡。若對方有心滅口,他們豈不早已死了十次?
但他們死了事小,劍卻是萬萬不能弄丟的啊!
「沒想到你們如此早起,我下山為的就是此事。劍並未丟,請你快去把他們都喚回來吧。」左封遲略感頭疼,今日一早不見大師兄蹤影,他便猜知會發生這種事了。
「劍沒丟,真的嗎?!我得趕快去告訴他們--」秦午陽驚喜跳起,心知前輩一不會信口開河,忙往外跑,去把那些自責不已的師兄弟們都招了回來。
「讓各位虛驚一場了。」待他們全都回來後,左封遲解釋道:「請你們不用擔心,劍是我大師兄所取。他行事一向不按常規,如今劍已歸主,你們來千尋山的任務也已經完成了。」
秦苑的人都鬆了好大一口氣,有人還當場腿軟。師兄弟們差點就要抱頭痛哭了。
「幸好幸好!不是弄丟就好!」那是師父嘔心瀝血鑄了八年的劍啊!找不回來,他們除了投水跳崖之外,有何面目回去見師尊?
只有凡離注意到左封遲不同以往的裝扮。
他身穿勁衣裝束,腰佩長劍,肩背包袱,頭戴斗笠。連前輩身旁的鳳芸侯手上,也提著紅褐色的小小包袱,正揉著惺忪睡眼,後頭還跟著一隻正在打呵欠的黑猴。
「請問,前輩準備遠行嗎?」不知是不是錯覺,凡離覺得左前輩的臉色好像比印象中蒼白,人也清瘦了些。
左封遲端詳著眼前的年輕人,沒有漏看他剛才對鳳芸侯的關心眼神,同時也想起侯兒為了他贈花之事,那樣開心。
也是時候了。
左封遲輕聲開口:「秦苑還歡迎客人嗎?」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左大夫!」
才剛要上路,急急的呼喚留住一行人的腳步。
劉慧蓉從狹巷中跑來,雲發霉亂,氣喘吁吁,顯然是在極其匆忙之間趕來。凡離他們見狀都識趣地迴避開來,唯有鳳芸侯仍站在他手側。
「怎麼了?」左封遲問奔向自己的人。
「這些銀兩……是不是左大夫留下的?」劉慧蓉捧著一袋碎銀,她面容蒼白,身體微顫,顯然剛才的奔跑對她身體太過吃力。「小女子為您做些事是應當的,衣衫手工那些,是萬萬不能收錢的。」
「開門做生意,醫者救人都是本分,你不用推辭。」見她顫抖得更厲害,他溫言提醒:「你身體不宜勞動,日後切莫再如此奔跑,回去吧。」
「左大夫,您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她滿臉淒楚,再也顧不得禮節地拉住他衣袖。「您是不是……再也不會來看小女子了?」
鳳芸侯訝然望著她舉止,盯著那雙拉住他袖擺的素手。清澈大眼眨了眨,像是困惑不解,她來回看著兩人,最後停在淡無表情的側容上,聽他道:
「開給你的藥方,記得長年服用方能見效,若有復發,城裡的大夫亦可解決,你不用憂心。」
「我不是擔心自己的病情,而是……而是……」劉慧蓉一臉泫然欲泣。她怎麼說得出口自己的心情?
「請保重。」左封遲不再多言。「侯兒,走了。」
劉慧蓉只能目送他們漸漸走遠,淚水模糊了眼前一切景致。左封遲從不曾當面拒絕她的好意,明知她絕不會收他銀兩,今日卻突然一次把所有東西結清。
今早一見到這袋碎銀,她便知道左封遲不會再來找她了。也許,是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在哭呢。」鳳芸侯頻頻回首。「左,你欺負她了?」
左封遲不答,只是持續前進。
她仍一心注意著後方,手不自覺揪住劉慧蓉方才抓過他的衣袖部分,緊緊拖住,終至妨礙了他行動。
「侯兒?」停下腳步,因為她已經扯握住他的手。
鳳芸侯也不知自己為何這麼做,皺起了眉,也不說話,只是低下頭朝他又邁進一步,幾乎要撞進他懷裡,像只欲向主人撒嬌的寵物。
瞥見凡離正遠遠注視著他倆舉止,左封遲側過身去,避開她的親匿,讓兩人並肩。他溫言道:
「該上路了。」語氣雖平淡如常,卻自顧踏開往前。
她望著他背影,感覺到刻意被拉開的距離,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