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坐落於蒙歌馬利街的一棟高樓。她一踏進辦公室,她的年輕秘書兼助理編輯凱玲,面帶鬆口氣的表情跟她打招呼。
「很高興你終於來了。」凱玲遞給她厚厚一疊四種顏色的留言紙。「你不在的時候,這裡簡直亂成一團。」
藍色是私人電話,白色是業務上的,黃色是業務上的急迫事件,紅色是緊急事件。自凱玲加入公司,艾蓮的辦公室就變得五顏六色。儘管如此,她不得不承認凱玲的組織能力一流,做事有條不紊。凱玲今天為何神色慌張,想必事出有因。
「我們有麻煩了?」艾蓮試探地問。
「不僅有麻煩,事實上事情已嚴重到必須把窗戶封死,否則四天前半數以上的職員早就跳樓自殺了。」凱玲突然想到艾蓮為何請假,因此,難為情地扮鬼臉。「對不起,我只顧著報告公司的事,忘了……」她深吸口氣,對艾蓮投以憐憫的目光。「米契好嗎?更重要的是,你還好吧?」
問得好,艾蓮心想。要是她知道答案就好了。「除了一點小病,米契沒什麼大碼。至於我……事情滿複雜的。」
「我可以想像。」凱玲紅色鏡框後的那雙眼睛,充滿好奇。
「什麼事搞得大家都想自殺?」
「梅莉沒告訴你?」
「沒有,我最近很忙。到底發生什麼事?」
「崔雷西想接手《舊金山趨勢》。」
崔雷西是財大氣粗、專門併購雜誌社和報社,視美國出版業為自助餐菜餚的澳洲富豪。
「別開玩笑了。」
「是真的。我才不為那種人工作呢!」凱玲不屑地說。
「我們的出版模式並不合他的胃口,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這要問梅莉才知道,她在她的辦公室等你,你趕快去。哦,對了,約拿打電話來,要我提醒你今天要一起去挑選一樓浴室的磁磚,他約你中午在磁磚店碰面。」
「麻煩你替我回電給他,說改天再去。」
「好的。」
艾蓮不理會凱玲好奇的目光。「如果有人打電話來,我在梅莉那裡。」
危機終究是危機,但崔雷西至少替她解決了一個問題:她可以暫時不必為私人的事情大傷腦筋了。
米契在敲擊聲中甦醒。半夢半醒時他以為被關在烽火中的破屋內,待眼睛睜亮,才記起這裡是舊金山,是艾蓮的家,不是貝魯特。
艾蓮。家。多甜蜜的字眼啊!他穿上艾蓮在華府為他買的牛仔褲,去尋找聲音的源頭。
他在一樓後廳找到正在釘牆板的工人。他記得艾蓮說,要把後廳改裝成書房和辦公室。
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兒,驚訝於對方熟練的動作。要是他,不把自己的指頭捶扁才怪。他清清喉嚨。「你就是哈約拿?」
約拿僵住。他放下鎯頭,轉身面對米契讚賞的笑容。這張臉就是他以前常在電視上看到的,不過有點不同,英俊的五官似乎變得較成熟,比以前更有想力。他嫉妒地想著,不知艾蓮是否也覺得這傢伙比以前更有魅力,更吸引她。
「正是在下。你是……」
「康米契,艾蓮的丈夫。我太太說得對,哈先生,你是很不錯的建築師,樓上的裝潢真是好得投話說。」
「謝謝。」約拿仔細觀察米契,想找出艾蓮是否對她前夫吐露真相的蛛絲馬跡。「不過若客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對建築師而言也幫助不小。」至少她以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在心裡補充。
米契摩挲著幾天來未刮的下巴,四處走動打量。滿地的灰泥在展跨中飛舞。「這樣形容艾蓮,蠻有意思的。」
約拿揚起一道眉毛,但沒做聲。
米契踱到鋸木架旁,瞧一眼難懂的設計圖。「她說你剛開始整修時,這棟房子凌亂不堪,簡直要重修才能住人。」
「這棟房子廢置了好一段時間,地基、天花板、電線線路、水管等等都得更換。」
米契不敢置信地搖頭。「光是這棟破房子的售價加上整修費,就足夠讓她買一棟多層的高級住宅了。」
「我也這麼想,可是她堅持要這棟房子。」
他堅硬如石的表情足以和拉什莫爾山的頭像媲美,米契暗忖,我是哪裡得罪他了?米契擺出聞名全球的微笑。「只可惜,她在你完工之前就得離開這棟房子了。」
「她沒跟我提起要離開的事。」
米契把這位建築師戒慎的表情歸咎於他害怕做白工,領不到錢。「這件事還沒有定論,」他安慰約拿,「我因剛到家,暫時沒去想未來的事。不過你大可放心,哈先生,不管決定如何,我保證絕對履行你和艾蓮簽定的合約。」說完,米契走出後廳,轉入廚房。
約拿立在艾蓮堅持要佈置成他辦公室的後廳,回想他與艾蓮見面的第一天……
那天,約拿按約去艾蓮家。她來開門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她本人比在電視上漂亮。
她露出親切的微笑說:「你就是我哥哥派來為我收拾這堆殘局的大法師?」
「我是哈約拿,不是大法師。」他環看房子四周叢生的雜草,剝落的牆漆和釘著木板的窗戶。「老實說,康太太,要讓這裡恢復原狀,可要請法力比大法師強數十倍的人才行。」
「別告訴我你對自己沒信心喔,哈先生?」約拿心想,她最美麗的就是那對靈魂之窗,活靈活現,充滿智能,且熱情洋溢。
「我是唯實論者,康太太,我見過不少太倉促買下這種維多利亞式老房子,以為只消花幾個週末時間刷刷牆、除除草,就可以高枕無懮地坐在前廊享受一杯冰涼的檸檬計。」
「我知道要花不少心力整修,檢查報告書上寫得很詳細。」
「你有檢查報告書?」
「當然。雖然評估結果憑良心講不是很令人滿意,可是從我第一眼在樓上臥室看到海灣的廣闊視野,就下定決心要這棟房子,不論評估結果如何。」
好感性的女人呀j約拿暗忖。他早該料想到,除了這種女人,誰會買這種華而不實的老房子,自找苦吃?而除了另一個感性的笨傢伙,誰願意放棄建築業的大好前程,跑來這裡替人整修房子?
「我來瞧瞧報告書上怎麼說。」他邊看邊搖頭。「你是否考慮過把房子拆掉,再蓋一棟新的?」
她的回答簡潔有力。「不。」
「費用也許比整修還省。」
「錢不是問題,我祖母留給我一筆信託基金,20年來累積不少利息。」
「你最好記住『有錢不張揚』這句警語,」約拿提醒她,「不少建築師若知道有油水可以撈,至少會增收你百分之五十到八十的整修費。」
她仔細地打量他,然後滿意地說:「但是你不會。」
「對,我不會。」
綠眸的笑意足以酥軟任何鐵鑄的心。「走,我帶你去參觀其它地方。」
約拿看過報告書,心裡已有個譜,可是到屋內仔細一瞧,才知報告書的評估似乎太樂觀了一點,這棟令艾蓮不忍割捨的老房子,簡直和廢墟沒兩樣。他跟著艾蓮爬到樓上臥房,一邊思考著如何說服她損失一點小錢,再買其它較實惠的房子。
「太不可思議了。」他走到小棋窗旁,帶著讚歎的眼神欣賞窗外美景。夕陽下的海水閃耀金光,白帆迎風招展,海鷗在水面上盤旋,尋找食物。另外,他似乎看到三個黑色的東西在水裡游動。
「那是什麼?」
「鯨魚。」艾蓮如夢似幻的甜美聲音流露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很驚訝吧。」
他驚訝的是,腦海中為何突然浮現與她做愛,聽她用那性感的嗓子喚他名字的幻想。他感覺慾念開始蠢動。
她站在他旁邊,觀看在金色水面犁出一條淺溝的鯨魚。她仰頭看他。「你覺得如何?」
覺得如何?嗯……你有一雙令男人百看不厭的美眸。「你是指鯨魚?」
她滿臉狐疑。「我是說房子。」
「哦。」他費了一番勁,才想起今天來此地的目的。「首先,地基已經腐朽了。」
「千萬別告訴我,它已經壞到無藥可救了。」
「的確不樂觀。大部份維多利亞式老房子的地基都是用杉木撐立的,雖然杉木可以防潮,卻無法防止白蟻啃噬。」
「不能用殺蟲劑消滅它們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還有個難題,大部份銀行只接受有混凝土地基房子的貸款申請。」
「你是說我沒辦法申請貸款?」
「除非你換地基。」
「怎麼個換法?」
約拿在紙張上畫圖形,協助說明。「首先,用起重機吊起房子,把杉木柱和舊梁拔除,然後控環形深溝和模殼以容納牆和基腳,再將混凝土倒進模殼,兩三天干了之後,就可把房子放到新地基上。」
艾蓮看著草圖,研究半天。「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做。還有呢?」
「你得換掉鋪了三層瀝青的木造屋頂,修理被屋頂壓壞的結構。重新換上新的杉木板,不僅忍風吹耐雨打,堅固耐用,也較符合維多利亞品味。」
「這主意不錯。還有呢?」
「把鐵製的管線換成銅製的。」
「浴缸呢?如果能保留就好了。」
提到獅腳浴缸,他腦海突然浮現艾蓮在泡沫中的撩人景象。「浴缸也不行了。不過,別擔心,我替你換個更棒的古銅浴缸。」
「聽起來真不錯。」她滿懷希望地說。
「我還沒說完。所有銅絲線都要換過,連牆一起換,反正內部要重新裝滿。」
「老天,」艾蓮有點洩氣,「我只知道要花不少心力,沒想到工程竟然這麼浩大。」
「你才知道。不過只要你知道自己要什麼,能期待什麼,任何事都會迎刃而解。」
「那麼,你是願意接這份工作?」
「只要你有決心,我當然義不容辭。」
艾蓮的目光在窗外停留片刻。他看得出她真的很愛這棟房子,不論它外現如何,她都會長長久久地住下去。
「我從不拒絕挑戰。」她說。「在你改變心意之前,咱們何不到街頭的酒店慶祝我們的首次合作?我請客。」
他想:哪個男人拒絕得了那對翡翠綠眸?「要慶祝可以,但由我請客。」看她似要爭辯,連忙補充一句:「你的錢要省下來整修房子用。」
她考慮片刻。「好吧,下次我再請你。」
好個下次,他喜歡。「你是老闆嘛。」
愛爾蘭酒吧窄窄小小的,隱密而不拘束,酒保的特殊口音彷彿是古代來的訪客。店內空空蕩蕩的,除了酒保,還有兩個老年人在射飛鏢。
約拿和艾蓮選擇後方的座區,待坐定,立刻繼續剛才的討論。他打算換掉臥室的窗,好把美景盡收眼底。然後在廚房旁邊加蓋一間充滿綠意和陽光的日光室,作為恢復一周工作疲勞的地方。
艾蓮全部接受他的意見,但也加入一些自己的意見。當她傾過身來,在他畫的廚房中央描出一個島狀櫃檯時,約拿聞到一股濃郁的神秘香味,不禁聯想起巴黎、月夜、爵士樂和火辣辣的性。他從不把工作和娛樂混為一團,但這份工作似乎是上帝有意安排他與康艾蓮成為一對戀人的紅線。
「敬我的老房子。」艾續舉高酒杯,甜美的微笑和她的體香一樣醉人。
「敬你的老房子和新挑戰。」他說。
約拿轉身繼續工作,他知道在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他就已經愛上她了。隨著日子的飛逝,他愈發覺得他的生活不能缺少她,他的未來也不能沒有她。
他們彼此相屬,是不能分割的好夥伴。儘管他很同情艾蓮的處境,然而,只有在米契離開這棟房子——他們的房子之後,約拿才能完全放心。
懷梅莉在她裝潢氣派的辦公室來回踱步。「我才不把辛辛苦苦創辦的雜誌,拱手讓給那個寡廉鮮恥的澳洲人呢!」她點燃另一根煙,前一根還在煙灰缸裡冒煙。
艾蓮把信件重讀一遍。「他沒提要出價購買呀?」
「那他找我幹嘛?」。
「也許就像他所說的,只想找一名出版同業共進晚餐。」
「才怪。他不知覬覦多久,只是苦無機會下手而已。」
「他找不到機會的。」艾蓮自信滿滿地說。出版界對品質把關最最穩的,就是梅莉姑媽。「只要你不點頭,他奈你何?」
「俄驅報的發行人也這麼說,結果呢?上星期發行人的名字即已換上崔某某。」
「我不否認他是很積極,不過,你不覺得你在自尋煩惱嗎?」艾蓮不解地問。她從未見過她姑媽這麼無助。銀金色頭髮與手指絞在一塊,唇膏沒補,臉色異常蒼白,兩額卻氣得通紅。梅莉一定有麻煩了,不光是崔雷西想要接辦的問題。
「哈!」梅莉七勞生煙。「煩惱何必自尋,崔雷西會主動送上你家。」
「聽你的口氣,好像認識他的樣子。」
梅莉咕咬著一些不置可否的話。「他是老色鬼,看女人特別有眼光。何不這樣,你陪他吃飯,給他幾個笑臉,對他撤撒嬌,再把他送回澳洲老家?」
「我現在可是自身難保,況且,他要見的是你。」
「也許該給他一個教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讓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梅莉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既然你不幫我,我就跟他乾耗,到最後一刻再打電話到他住的旅館,通知他我有事走不開。」
問題暫時解決了,梅莉的表情從緊繃轉為憐憫。「他怎樣了?」
「米契很好。」艾蓮答道。
「我知道米契很好,昨晚我還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在機場念了一篇無聊的聲明呢。我指的是約拿。」
「我不知道。」
梅莉挑動眉毛。「你不知道?你怎會不知道你未婚夫如何度過這個令他尷尬的時期?」
艾蓮垂下視線,刻意避開姑媽犀利的目光。「自從我在華府叫他回來把他的東西搬離我的房子之後,我們就沒再說過話。」
「什麼?你為什麼要那樣對他?」
梅莉停下來,輪到艾蓮開始踱步。「如果讓米契發現我的衣櫃有別的男人的衣物,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
「米契住你的房子?」
「難不成要他睡街頭?」
「我以為他跟伊麗住在一起。」
「伊麗覺得讓米契跟我回去比較妥當。」
梅莉接著說:「伊麗是他母親,當然會為他著想。然而誰會為你或約拿著想?」
「我自有打算。」艾蓮嘴硬地說。
梅莉注視她良久,才開口道:「但願如此,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