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雜沓而來,京城近郊的露天茶店來了一名男子與兩名少年。
「店家,來壺茶!」較為清秀的男孩吆喝著。
「喲,馬上來。」午後客人三三兩兩的人稱不上多,店家手腳俐落的端了茶水過來,眼角覷了覷這三名來客。
他們身穿普通衣裡,卻掩蓋不了身上的草莽氣息。
「頭……爺,您瞧,是佛書呢。」清秀少年對戴著斗竺的男人說道,隨即嘲笑:「店家啊,你這桌上擺佛書,是想要教化人心嗎?」
店家乾笑兩聲,不敢多話。他在這裡做了五、六年,看的人可多了。這三人,非良善之輩,還是少惹為妙。
見店家不答話,少年倒也不以為意,直接便將佛書扔了,大口大口的牛飲茶水。
「看到佛書,就讓我想起孫家。」他們這一桌的隔壁坐了兩名過客,瞧了地上佛書一眼,其中一名忽對同伴朗聲笑道。
孫家?
戴斗笙的男人微微瞇了眼,停下舉杯的動作。他是個左撇子,從店家這邊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見他左手的小指是斷的。
斷指無赦?在脫口尖叫之前,店家連忙塢住嘴,冷汗開始冒出。不……不會這麼巧吧?這附近的茶棚可不止他這一家啊,斷指的也不會只有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無赦……他不會這麼倒楣吧?
「孫家?哪個孫家啊?」隔座的書生疑惑道,渾然不覺他們話被人竊聽了。
「你不知道?這也難怪,義弟剛從外地來,不知長安城十年前開了多大的笑話。」語氣是幸災樂禍的。「我就說,人不該迷信,偏偏有這麼多無知愚民相信孫家三小姐是神佛托世,瞧瞧下場如何?家破人亡還算便宜了他們呢。」
「神佛托世?那怎麼可能。就算要許世,也該托在男人身上,女人?那就真是笑話了,女人能幹什麼?嗤。」
「說的是,偏偏有人信,還好老天有眼,孫家沒一個好下場的……」身後傳來啦的一聲,書生嚇了一跳,回頭,看見隔座戴著斗竺的男人使力將杯子捏破。他怔了怔,頭皮開始發麻了;他看見了斗竺下的一雙眼正盯視著他。
那雙眼讓他的心噗通通的直跳。「義……義弟,咱們……咱們還要趕路,快,快走吧……」隨便丟了幾個銅板,不等同伴起身,先拔腿跑了。
那雙眼沒有感情也就算了,偏在對上那雙眼的剎那,聞到了股濃濃的血腥味跟殺氣。
戴著斗竺的男人看他們遠去,忽然開口:「店家,你過來。」
「啊,好……」
「你在這兒做了多久?對孫家的事瞭解多少?」
「孫……孫家……」店家結結巴巴的,汗如雨下,心跳如擂鼓。他的眼直瞪著那左手上的斷指。「爺……爺說的是方纔他們所說的孫家?」
戴斗竺的男人微微點了頭。
「小的……略知一二而已。」可憐的孫家跟斷指無赦會有什麼關係?
清秀男孩看了看頭子,大聲說道:「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是。」店家抹了抹汗,又看了看斷指。「孫家……是積善之家,當年三小姐被視為神佛轉世……十年前白馬寺一場大火後,三小姐雖然逃了出來,可是沒過半年,她……她動了凡心,跟孫家裡的年輕長工有了苟合之事,被人傳了出來,結果、結果長安百姓認為三小姐這樣……會遭天譴,便集聚大鬧孫府,吆喝著要用三小姐祭天。孫員外與夫人急怒攻心,就這樣升了天;孫三小姐跟長工逃了,府裡也讓百姓搶了空,從此,沒有孫家了……」
「還有呢?」
「沒……沒了吧。」
戴斗竺的男子冷言問道:「孫家難道沒有其他人了?」
「沒……沒有啊。」「你敢騙我!?」
店家雙腿一軟,跪了下地。「小的不敢騙您,真的……真的沒有人了。」汗從臉上消落到地。他在口是心非,但必須瞞。斷指無赦殺人無數,如果讓他遇上了她……那,那就是老大不公了。可惡!他在這裡做了五、六年,每天安分守己,下偷下搶,為什麼要讓他遇上斷指無赦!
「你在隱瞞了,店家。」他瞇起眼,示意身邊另一名臉上燒了半面臉的少年動手,「我要看看是你的嘴夠硬還是你的命硬,是要先從哪裡割起呢?」
「爺,不要啊!」客人見狀,早已四散。半面少年露出匕首。天啊!真是斷指無赦!
傳說中,佔山為的盜賊王斷指無赦身邊有兩名少年,雖然年紀輕輕,但都是狠辣的角色,嗚……他沒命活了!斷指無赦殺人放火,連嬰兒婦女都不放過,他可以為了高興而放火燒村,可以因為有人說話違逆了他,而遭到五馬分屍的下場,他完蛋了。
可是……就算他會完蛋,也不能讓斷指無赦找到她啊。一有了必死的決心,店家的心反而稍稍放了下來。他低頭,正好看見那本落在地上的佛書。完了,差點忘了這個時間她都會來的……一思及此,好像真的聽見了推車的聲音。
店家猛然抬頭,看見眼前三人皆停下了動作,住他身後望去。他的心沉了下去,跟著往後一看,看見她吃力的推著裝水的車子緩步而來——
死了!他忽然衝上前抱住斷指無赦的大腿,大叫!「眾醒,快走!快走啊!」
無赦直覺一掌欲擊向店家的腦子,忽然腦中一轉,朝著慢步而來的她咆道:「你敢走,我就一掌打死他!」
她怔了怔,慢了半拍才注意到茶棚裡危險的情勢,雖然迷惑,但仍然放下水車,沉穩道:「我不走,你放了他吧。」
「不要啊!眾醒,他就是斷指無赦啊!快走快走!」店家死命的抱住他的大腿,胡叫一通。他好怕,好怕死,可是更怕孫眾醒的下場會是被……被玷污了!
斷指無赦不只殺人,他山寨裡的那些強盜還曾玷污過多少良家婦女,如果眾醒落在他手裡,怕名節也全毀了。
夏日的午後懊熱難耐,不見微風絲毫,眾醒離茶棚只有十來步的距離;她對上斗竺下的那雙眼睛,只覺得眼熟而……頭昏腦脹的。
「我……不會走,請你放了他吧。」她溫言說道,聲音略嫌粗啞。
「你先過來。」他目不轉睛的鎖住她裔白依舊的容顏,
未有遲疑,她緩步走了過來。
「眾醒!」店家惶張叫道:「逃啊!」
「你們是什麼關係?竟然叫她閨名。」冷淡的眼底有抹殺機。他的殺機又濃又狠,身邊約兩名同伴隱約猜到即使她過來了,這店家仍是死路一條。
「他是我鄰居,你千萬不要傷他,我過來了。」只離五步距離,她停了下來,「鄰居?孫家不家破人亡了嗎?」他起疑道。
「我……住山腳下,店家大哥就住我隔壁草屋。」「山腳?那——」他的眼瞇起。「就是孤男寡女了?」
「雖是孤男寡女,但咱們之間是清白的。」雖不明他問話的目的,她仍然老實回答了。
「清白?」無赦嗤道:「誰知道你會不會像孫家三小姐一樣,就近找了個長工。」心口在燒,像遼原般燒得他理智全無。是頭一遭的經驗,只想狠狠的抓住她後,將這店家分屍洩恨!
他的情緒翻攪,對上她清澄如水的眼。就算沒有苟合之事,誰知道這店家是怎生的想法?是不是時時刻刻都有侵犯的慾望?一思及此,他的怒由手散放,欲痛下殺手。
「你可以污辱我,可是你不能污辱眾醒!你這個強盜頭子怎能體諒我跟眾醒之問的感情!她是你我一輩子也碰不得的人物!你這個妖孽!我跟你拚了!」店家忽然狠咬上了他的腿。
無赦怒掌擊出,隱約聽見她喊了一聲,蹌跌的撲在店家身上。
他的掌及時收性,停在她的天靈蓋上。
「你起來!」「你……你怎能殺人呢。」她氣喘的連咳了幾聲道。
「我愛殺誰便殺誰,由得你管嗎?」「人非螻蟻,豈容他人作踐?」
無赦瞪著她,滿腔怒火忽然消失於無形中,半晌後,他忽而大笑。
「還真是令人該死的想吐。孫眾醒,你倒是跟十年前一樣,連變都不曾變化過,「啊……」記憶中並沒有這號人物。她只覺方才撲向店家大哥時,頭暈目眩的,疑似病體又起。這些年來,雖然帶病依舊,可是這一陣子身子微微好了些,現在又忍不住咳了好幾聲。
「忘了我嗎?」無赦不悅。「我是來帶你走的。孫眾醒,十年前你欠我一條命,現在該是你償還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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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確實未變。
對她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十年前——一個體弱多病的少女,一個滿口慈悲的少女;十年後,她的容貌未變,基至像不留老化過;或者是因為她長年帶病的關係,她的贏弱身子似乎未曾成長,那讓他感到淡淡的驚訝。
她的臉是白的,唇也是白的,一頭黑髮是未嫁女人的打扮,她……應已二十六歲,難道還沒成親?
孫眾醒雖不美,但尚稱清秀之姿,也許是一身的痛骨讓男人為之卻步。
「你……啊,你是那小兄弟?」回憶如潮水湧來。「你還記得我?這讓他稍稍滿意,將掌勢收了回來,順道硬拉她起來。
拉起她的時候,有點心驚,心驚她的柔弱,心驚站在眼前的女人是否真實,她,弱到像一陣煙,隨時可能飄散。他的手抓得更緊,怕她從手裡溜掉。
怕?這十年來,他何時怕過了?不留怕死,不留怕冤魂入要來索命,這世間他還怕什麼?
「是的,你還好嗎?自從白馬寺一別,我不曾再見過你。」
無赦嘲諷的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你想知道我這些年來以何營生嗎?」
「以何營生倒不怎麼重要,能圖三餐溫飽就好。」她將發抖的店家扶起來。
他瞇起眼。她的淡然扯動了他的情緒;說不出那是怎番的感覺,只覺心裡十分不舒坦。明知她清心寡慾,但她可以清心寡慾對任何人,就是不該如此對他。
「眾醒,他……他是斷指無赦啊……」店家仍然在發顫。
「斷指無赦……」記憶裡好像曾聽店家大哥提過,曾有個殺人如麻的山寨頭子,官府圍剿多年無功,只得放任而去……「啊,是你!」她吃驚的張圓了眼。
「就是我。」將她的表情盡收精目之中。「你沒有想到吧?當年,孫眾酸的一念之仁,從古井救我出來,讓多少人死於非命。我當賊王了,我這雙手沾的血腥加起來足以淹沒你了。說起來你還算是幫兇呢,孫眾醒。」他的嘴角輕輕扯動,眼光是冷的:全是殘酷的,甚至在目睹她驚惶的神情之後,有抹快感盤據心頭。
在多少次殺人放火的日子裡,他想到了她。想著她在得知她救了他一命後,卻換來無數百姓死亡時的表情會是怎生的模樣。是後悔還是痛不欲生?
而現在,他親眼目睹了。
「你後悔了嗎?孫眾醒。」他邪氣的說道:「你不是菩薩心腸嗎?你自以為是的菩薩心腸害死了多少人?倘若再回百一次,你說,你救下放我呢?」
「啊……十年前,你……你是個好孩子啊,」她的手撫上胸口,胸口有些揪緊,難以分辨是長久以來的病痛抑或是為他而心痛。
「好孩子?」俊美的臉龐顯得扭曲而掙檸。他要的答案並非如此——
「當年,你救了白馬寺眾多人命,不是嗎?」細緻的肩蹙了起來。
他閉了閉眼。再張開時,是被紅人時的眼,是充滿血腥味的,他渾身上下都散發一股濃烈的血味。
「你只要告訴我,你後悔救過我嗎?」他一字一句清楚的問道。
「我……」剎那間,黑眼裡充滿迷憫,無數的畫面閃過腦中。她輕吐:
「不。」
「不?」
「我不後悔救了你。」她的聲音雖小,氣也虛弱,卻堅定道:「我無法眼睜睜的看著任何人在我跟前死去。」
又是一視同仁?這就是她所謂的慈悲之心?以博愛來變這世間的百姓?他憎恨她這種想法。在她眼裡,難道沒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嗎?「即使,我殺了人、毀了無數家庭?」
她沉默了良久,清秀的臉蛋沾染了淡淡的悲哀,「倘若再經一回,我依舊救你,然後我會阻止你做出違背天理之事。世上沒有絕對的惡人噁心,只有悟不透的人心,」
嘔心!嘔心!他的拳頭緊握,她的答覆出乎意料之外。「難道你不吝怨過那些毀你家園的人?難道你不曾怨過你的親妹隨長工私奔,氣死你爹娘?難道你不留怨過讓你落得這般光景的長安百姓?」她的衣著是粗布的、是破舊的,雖然乾淨,卻能看得出穿了許久。
十年前,她曾是千金之軀;十年後卻比平民之女還不如。難道她下留怨過?他們的命運有異曲同工之妙,皆遭他人背叛遺棄,憑什麼她還能如此無怨無悔。憑什麼?
「不,我想我不曾怨過。如果這是上蒼給我的命運,那麼我就承受。」目光坦然的凝視他,道:「我不說是愚民毀了我的家園,只道這是人的天性,是人,就會有弱點,就會有七情六慾、會有難以克制的爭執,能掙脫的不多。」她彎身抬起了佛書,微笑的拍拍書皮,「不有話說:今生所受是,前世所造因,欲知來世果,今生所做是,你懂嗎?小兄弟。」
無赦冷冷的瞅著她,她是當真的,沒有虛言。而是真心認定如此,
「在我的天地裡,沒有神佛、沒有前世因果存在。如果世上真有你說的輪迴轉世,憑什麼我得償還前輩子造的孽?就因為上蒼的決定?」他冷笑,「你滿嘴慈悲道德。那麼找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麼地步。在你眼裡,我有罪孽,你來救贖我啊,孫眾醒,你敢不敢跟我走?」
「你在胡扯什麼,眾醒怎麼能跟你走……」閃光一現,頓時血流如注,店家痛叫:「啊啊啊!好痛……」左耳被俐落的削了下來,痛得在地上翻滾。
「店家大哥!」她欲上前,卻被無赦緊緊抓住。她回頭瞪他。「你怎能……」
「我不能嗎?不管你敢不放,你都得跟我走。白馬寺那一場大火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要你死,你就得死,我要你走,你就得走;不走,可以,如果你想讓他死,你就留下。人的死法有很多種,我會將他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來,讓你生吞下口,」他瞇起眼,看著她一向沉穩的表情起了變化。他滿意的笑道:「你以為我做不到嗎?這種事我不是沒做過。我沒有任何的罪惡感,完全沒有,我的心甚至在雀躍,看著血會讓我興奮,看著人慘死前的恐懼,我很高興,高興生而為人,才有機會見到這樣的美景。你瞭解這樣的享受嗎?」
俊美的臉龐夾雜著殘忍,他所說的人間地獄對他宛如美麗的仙界,眾醒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
他渾身上下透露出的是血腥,沒有一絲的慈悲。也許是錯看,但他的那雙手沾滿了血,一點一滴的凝聚在他身邊,緊緊圍住他。每滴血代表一條冤魂,每條冤魂死不瞑目的向她申訴,莫怪一近他身,她就全身不舒服起來。
這樣的慘狀,曾經在夢裡見過,無止境的血河上飄浮著一個混世魔王;她始終看不清楚夢裡魔王的面貌。
而現在,她看見了,看得毛骨悚然,看得……心好痛。
「我走。」她平靜的說,沒有遲疑,讓他略略驚訝。「我跟你走,可是我要你保證,不能再傷害店家大哥。」
「眾醒!不要啊……他是個鬼……會殺了你……」店家幾近虛脫的喊。
無敵揚起了眉,詭笑。「我給你我的保證。」他的手輕微動了動,清秀男孩看在眼底,微微頷首。
「我會自盡,」她注視著他。「如果你罔顧你的承諾。」
他瞇起凶狠的眼,她怎能看穿他的心思?「我豈會在乎你的生死。」
她只是靜靜的微笑,並下應話。
她的笑容是慈善的,讓人深惡痛絕的,但就是想要她跟著他走,沒有遇到她也就罷了,但遇見了,他就不會再放她走。
瞪著她半晌,他咬牙:「青慈,放過他。去弄輛馬車來,」頓了頓,對她問道:「為他,你真連性命也不要的跟我走?」
「不,我是為你。」
「為我?」十年前心底那抹複雜難懂的情感浮現心頭。「真為我?即使,找不是我?」
「旁人若是你,我依然會走。」她老實言道,在她心裡似乎並無可隱瞞之事。
他緊緊眠住唇,瞪著她的目光幾乎撩起大火,穿透她柔弱的身子。「你仍然不變,孫眾醒,在你眼裡,難道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獨霸你?難道你心底沒有一個重要的人?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跟我走?」
她遲疑了下,柔聲說道:「救贖。我既不後悔救你,也不願你雙手再沾血腥,那我就必須阻止你。」
她想救他脫離地獄,即使他的臉龐充滿殘忍,即使他的所作所為是罪無可追,但他的眼睛吸引了她。
那雙眼除了血腥外,還有微不可見的痛苦,連他自己也不留發現。
「嗤,救贖?好,我就等著你的救贖。」他憎恨道:「也許,是我影響了你呢。孫眾醒,你有慈悲之心,我倒要看看你的慈悲之心能維持多久。」